伴隨着晚秋的第一場雨,一封電報被送到克里斯蒂娜的辦公桌上。那是艇長拍來的,說她已經結束休假,將在一天後返回系留場。按照電報上所說的時間,克里斯蒂娜在第二天一早派人去火車站迎接。等到中午時分,汽車載着艇長和她的勤務兵出現在軍官宿舍門前。

克里斯蒂娜早早地等在那裡。當勤務兵拉開車門,她便立刻快步上前去替艇長打傘。此時的艇長身披毛皮大衣,裡面是白制服,兩片立領中間垂着獎章。她的頭髮顯然打理過了,臉上也帶着妝,比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見到她時整潔漂亮了不少。她朝她的領航員點頭致意,神色里隱約有疲倦一閃而過,但隨即就消散在和煦的微笑中。

她時常這樣笑。與她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同,艇長的個性其實並不冷峻,相反,她倒是一個頗為溫和的人。在同她略微相熟之後,克里斯蒂娜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只是在許多時候,她的和善卻並不讓人感覺親切,而是愈加疏離。

明明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她的微笑彷彿無形的壁障,令人難以接近。

艇長鮮少說起自己的經歷,更從未談及她的家庭。但克里斯蒂娜猜想,她的到來肯定與她的血緣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其中必然暗藏着許多旁人無從知曉的隱情。就任「木槿號」的指揮官,於她而言或許是一种放逐。畢竟,以她的出身,不應在這個年紀仍然只是中校,更不應來到此地、來到這艘已經被她的長輩們親手剝奪未來的船上。

她可能是心灰意冷、自暴自棄。對這種心情,克里斯蒂娜再熟悉不過。

大概因為同病相憐,她格外地想要接近這位艇長。而在此時,她也確實比以往更需要艇長的幫助。

去往辦公室的路上,艇長詢問起在這段時間裡系留場的情況。克里斯蒂娜向她作了彙報,那基本上凈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說得也很簡略。除此之外,有一件事她想要詳細報告,在那件事上她期望藉助艇長的力量。她打算等艇長回到辦公室之後再與她細說。

在辦公室的門前,艇長忽然停下腳步。她轉向克里斯蒂娜,略一踟躕之後,她沉聲問道,『那個後來來的飛行員,她怎麼樣了?』

克里斯蒂娜有些訝異。

之前她將有關飛行員調任的電報念給她聽時,她看起來那麼漫不經心,似乎一心只想着度假。她以為這件事早已被艇長忘卻。

不過如此一來,倒是更好辦了。

『她很好,很優秀。』她這樣回答,『不過現在碰到一些問題。』

她注意到艇長的眉頭動了動,那是與她聽說有飛行員將要到來時相同的神情。與先前一樣,陰雲在她的眉間稍縱即逝,她又笑了起來。

『難怪你在樓下等我。』她的語氣裡帶着一點調侃。

被戳穿意圖的克里斯蒂娜乾笑着掩飾自己的尷尬,而艇長卻伸出手來輕拍了一下她的臂膀。

『進來說吧。』她伸手將門推開。

時隔一月,電燈又再次在這間房間里點亮。本該蒙灰的桌案卻十分潔凈,那是克里斯蒂娜今早特意囑咐清潔工打掃的。

艇長沒有在辦公桌后落座,只是倚靠在桌沿上,兩手撐着桌面,交疊起雙腿。

『講吧。』她說。

於是,克里斯蒂娜將整件事從頭說起。

就在雷歐妮到來的第二天,她向上級提交了一份申請,請求調撥一些額外汽油和機械零件,用以整備機庫里的那架飛機。此前,當「木槿號」被關進艇庫時,系留場的汽油和柴油也被一併用卡車拉走了。自那之後,燃料供給就僅限於汽油,而且只勉強夠汽車使用。

那份申請提交上去后便杳無音信。後來她又再提了兩回相同的申請,仍然無果。她確信是有人扣押了它們,這並沒有出乎她的預料。

在梅根走後,她也開始習慣這種無計可施的無力感。她曾一度以為,她的餘生都要在這陰霾下度過。但因為雷歐妮,她不願再屈服。她想反抗,反抗冷漠的人們和無情的命運。

於是她想到了艇長,將最後的希望寄託於那個人的血統。

聽完她的話,艇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地開口,『我們並未接到過任何飛行命令吧?』

她望向面前的克里斯蒂娜,彼此目光相接。她能察覺出那年輕女孩的眼眸中正涌動着的情感。

『沒錯。』克里斯蒂娜回答。

——而且上面永遠不會下達那麼一個命令。

她在心裡這樣說。

彷彿是再次看透了她的心思,艇長又說道,『不過,既然我是指揮官,那不如就讓我來下這個命令吧。我現在批准那架飛機作三次試飛。跟上頭打交道的事情我來做,飛行計劃的細節就交給你。如何?』

她看到克里斯蒂娜臉頰變得不再緊繃。

『謝謝你,長官。』笑容在那女孩的唇角醞釀。

還真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姑娘。

艇長如此想着。

忽然間,她起了一個心思,一個她從來未曾動過的念頭。

『那麼,往後你怎麼打算?』她問道。

克里斯蒂娜眨了眨眼,她猶豫着,不知該如何作答。

艇長接着又問,『對於機庫里那堆零件,你是怎麼想的?』

她所說的是兩架還未組裝起來的飛機。那原本是為「木槿號」定製的新型機,但製造廠才剛剛試製出兩架,改革派們便失勢了。「木槿號」沒有再飛過,新型飛機的測試也從未進行,它們就始終以零件的狀態躺在機庫里。

艇長來到系留場的第一天,當克里斯蒂娜陪她一道查看艇庫和機庫時,這堆零件就吸引了她的注意。但她沒有逗留,也沒多說什麼,因為對彼時的她而言,那些也僅僅只是廢鐵。

自從來到這裡,她就沒有再想過飛行。

但現在,面對那個還不時透露着稚嫩的女孩,她改變主意了。那孩子猶豫不決、茫然無措,她胸中有初升的理想和決心,但眼前卻尚無方向。

那麼,就給她方向吧。

她想。

——那也會是我的方向。

『我們下次再聊這個話題吧。』艇長說,『等你有了主意的時候我們再聊。另外……』她故意頓了頓,『恰好我這裡也有一件事,想拜託你來幫個忙。』

上次穿自己的衣服是什麼時候的事,克里斯蒂娜自己也記不太清了。五年來,她似乎都沒怎麼再置辦過新衣。自從進入飛行學校,她穿着的不是青色的飛行服,就是白色的軍便服,偶爾則是黑色的軍禮服。

她確實還保留着幾套私服。其中有一件連衣裙,那是她二十歲生日時梅根送的禮物,她只穿過幾次,但一直珍藏着。另外還有幾件,都是些往日里她自己買的便裝,還算合身,但頗有些舊了。她左挑右撿,最後選出一身尋常的套裝送去了洗衣房。

她有點擔心自己是否穿得太過隨意了些,不過艇長告訴她不必擔心。

『只是一個私人聚會。』艇長這樣說,『不很熱鬧,都是些相熟的人。所以不用太拘謹。』

只是她的話反而令克里斯蒂娜越發疑惑起來。

那天艇長請求她幫個忙,結果其實是邀請她一同去出席聚會。艇長說,那不是海軍的聚會,所以不在海軍基地里舉辦。聚會主人是艇長在飛行俱樂部里的朋友,前來參加的也都是俱樂部的成員。

『但我是無關的人吧?』克里斯蒂娜這樣問過艇長。

但艇長只是故弄玄虛地回答,『你去了之後就會明白。』

所以,看來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然艇長爽快地答應了克里斯蒂娜的請求,那麼她也理所因當地該回報對方。只是她實在弄不明白,這件事里有些什麼名堂。

直到出發的那天,她決定不再去胡思亂想,就把這當成是一次尋常的聚會。儘管即便是「尋常」的聚會,她也已經太久沒有參與過了。

這天艇長所着的是一身她從未見過的便衣,仔細看去像騎裝,剪裁很合身,顯然是定製的。她沒有帶勤務兵,也沒有用公車,而是駕駛她自己的汽車。那是輛藍色的小汽車,帶有雨篷,車廂里只有兩個座位。這車是在她來之後不久,從她原本的住處通過火車運來的,不過這回是她第一次開。

艇長將車開得很快,還有一些粗野。她不時地超越前面的馬車甚至是汽車,在不寬路上左右穿插;有時,她為了抄近道又將車開下路沿,在草地上顛簸一陣。就這樣,一路上克里斯蒂娜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花瓶一樣在車裡被翻來倒去。每當艇長一打方向盤,她就不由自主地倒向一邊。而路面不平的時候,她又感覺自己要從座位上被拋出去。

她想起了雷歐妮。等回去之後,她要跟妹妹說自己今天去坐了一趟飛機——除了沒有離開地面以外。

到達目的地的時間傍晚。

等車停穩之後,兩人面面相覷。克里斯蒂娜的頭髮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而艇長的模樣也沒好到哪兒去。所幸她們出門前也沒怎麼打扮,於是只簡單地整理了一番便下車了。

如艇長所言,此地是一處私人宅邸。

這是一棟被農場環繞的三層建築,外牆是深褐色的,看起來十分古舊。正門前的環形路兩側豎立着一排現代化的電燈,但進門的台階上照明卻是用火炬。

宅子的主人就站在台階前。那是一位中年女性,約莫四十多歲的樣子,體型精瘦,個子卻很高。她一見到艇長便立刻迎上前來。

『艾莉西亞!』她高聲呼喚艇長的名字,熱情地張開雙臂與艇長擁抱。

『有陣子沒見着你了,杜蘭上校。』艇長的臉頰上也洋溢着笑容,『之前總有事纏着我,害我抽不出空。』

『噢,你的事我聽說了。』上校忽然壓低了嗓音,『我很抱歉,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艇長用微笑回應對方的慰問,『今天咱們不說這個。對了,我來給你介紹……』她側過身來,『這是克里斯蒂娜·阿貝爾海軍中尉。還記得上回你與我打的那個賭嗎,上校?』

『噢!』上校的眉毛揚了起來。

艇長轉而對克里斯蒂娜說,『這位女士是阿黛爾·杜蘭騎兵上校,是這座莊園的主人。』

『別總這麼介紹我,艾莉西亞。』上校插嘴道,『這兒不是軍隊的派對。叫我杜蘭就行。』這麼說著,她朝克里斯蒂娜擠了擠眼,『啊,對了。夏洛特在屋裡等着呢,艾利西亞,快去見見她吧!』

她們的對話引起了克里斯蒂娜的好奇。在拾階而上時,她湊到艇長耳邊輕聲問道,『剛才你跟上校說打賭,那是什麼意思?』

艇長的神情在躍動的火光中顯得有些神秘,『我開了個玩笑,雖然有點不合時宜。』

她這副愛賣關子的模樣克里斯蒂娜差不多已經習慣了,於是便也沒再追問。她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充盈着木柴燃燒過後的氣味。『你們相識很久了吧?』她喃喃地說。

艇長略微思索了一下,『有十三……差不多十四年了吧。』她說,『她是著名的飛行家,你沒有聽過杜蘭上尉駕駛飛機穿越凱旋門的事嗎?』

克里斯蒂娜搖搖頭。

海軍飛行學校里只會教授操縱飛艇的技術,飛機以及飛行員,對她而言是陌生的領域。她開始認識這種重於空氣的飛行器,還是在來到「木槿號」之後。在那之前,這如鳥般駕馭氣流而飛翔的機械,在她的印象中近乎於是某種魔法的造物。

於是,艇長說起了十四年前,說起那個雛鷹們鼓動翅膀的年代,說起飛行家杜蘭上尉的冒險和壯舉。這讓克里斯蒂娜想起了尤迪特,「木槿號」上的第一個飛行員,也是她曾經結識的第一個飛行員。她的形貌舉止與杜蘭上校截然不同,但在十多年前,在大陸戰爭的前夕,她們曾一同振翅飛翔在陰雲密布的大地之上。

關於她們的故事,克里斯蒂娜期望能更多地了解。

了解她們,也即是了解雷歐妮。

——還有艇長。

艇長與杜蘭上校是於何時何地相識的呢?與俱樂部里的其他人呢?在那些人的故事背後,艇長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

在跟隨艇長走過迴廊、穿行在侍者和賓客之間時,克里斯蒂娜這樣想着。

而一聲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起頭,循聲望去,見一位少女正沿着大廳中央的迴旋階梯快步而來。她正值青春的年紀,臉上洋溢着明亮燦爛的笑容,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她一躍跳下最後兩級台階,同迎上前來的艇長相擁。

『你可算來了,艾莉西亞,我怕你再也不會來了。』那女孩的嗓音里透露着她這個年紀特有的活力和稚氣,『能再見到你真是太高興啦!』

『我也想你,夏洛特。』艇長說。

少女將艇長摟得更緊了,勒得她趕緊討饒,『喔!好了好了!快鬆手,夏洛特,你要把我的錢包壓壞了!』

『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女孩狡黠地笑着。

『讓我猜猜。嗯……』艇長故意擺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你拿到飛行章了?』

『啊——真沒勁,你一下就猜到了。』

『你說有好事,那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啦。』

『我現在是候補軍官啦,再過三個月,最多半年,我就是正式的少尉。』夏洛特興奮地說著,『我終於要變得跟艾利西亞還有媽媽一樣啦!』但隨即,她意識到了什麼,她的表情不再有先前的光彩。她笑容中的熱度消退了,眉眼間瀰漫起歉意和惆悵。

艇長抬起手,輕輕撫摸夏洛特的頭髮,『你們有拍照片吧?』她輕聲說,『讓我看看吧。』

女孩用力點了點頭。

『跟我來!』她拉起艇長的手,轉身就要往樓上走。忽然,她又回過頭,目光越過艇長的肩膀,落在克里斯蒂娜的身上,『艾莉西亞,她是誰?』

克里斯蒂娜看着這年輕的姑娘,接着又看向同樣轉過身來的艇長。

果然……我是無關的人吧?

她在心裡這麼想着。

夏洛特引艇長上了樓,她是那樣迫不及待,似有許多話要對艇長說。

雖然還是對她們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但克里斯蒂娜也看得出艇長與夏洛特非常親密。這種親密超越了尋常的友情,在克里斯蒂娜看來倒更像是家人。在艇長面前,夏洛特既像是她的妹妹,又彷彿是她的孩子。

這令克里斯蒂娜想起了梅根。

一瞬間,她有些恍惚。回憶湧起,宛如舊日重現。母親與梅根,還有老家的宅院,往事滑過眼底,心海泛起漣漪。那些熟悉又遙遠的音容,與眼前的景象重疊,將她又帶回到那個曾經擁有過的最美好的時光里。

不知不覺,離家已五年。

五年間,每每憶起這些,她總是心焦如焚,尤其是身處如此的場合。宴會上的人群與喧囂,無時無刻不在灼燒她的心。

但如今,當她無意間回首,過往的憂愁苦惱、淤泥枷鎖,卻如一捧塵煙,隨風散去。前方仍然迷霧籠罩,但原先的踟躕彷徨正在褪去,心境日漸澄明。

在這個晚上,面對眼前陌生的人們,她第一次不再想逃離。

那些人的身份各自不同,她們中有農場主、商人、職業軍人、飛機設計師。但在這之上,她們都是飛行員,是空中的騎師。因為飛行,她們的生活彼此相連,進而也讓她們有了更多飛行之外的交集。

她們中有些人已至中年,有些卻正值年輕。年長者分坐在大廳的四周,吸着煙,低聲交談着。而青年人們,她們原先也散落在各處,在餐桌邊三三兩兩地談笑。但漸漸地,她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就好像是星火點燃了原野,她們那明亮的嗓音都說起同一件事。

她們說到國際局勢、說到十四年前的那場戰爭、說到失去的國土、說到屈辱與復仇。

克里斯蒂娜站在露台旁的角落裡聆聽着。在她的近旁,三位中年人也停下了她們的談話,一齊將目光投往大廳的中央。

在聚會的最後,話題總會被引向政治。自從克里斯蒂娜幼時起,每一回都是如此。在晚餐后的幾個小時里,伴着酒與煙草,大家總不免要直抒胸臆一番。她依然記得,在大陸戰爭的前夕,大人們是如何爭論國家的前途與未來。彼時的她只是個孩子,對此既不懂得也無興趣。她只知道,那場戰爭令她的母國承受失敗的屈辱,讓西方的兩個大省被敵人奪走。

那些年輕人與克里斯蒂娜年紀相仿。她們也都在幼年經歷了戰爭,也都在小學校的課堂上由教師種下復仇的種子。而現今,那種子隨她們一同生長發芽,開出血色的花。

她們說,休戰應當結束了。既然敵人想要戰爭,那便給他們一場戰爭,給他們一個沉痛的教訓;她們說,只消一場戰役、幾個月的時間,便能粉碎敵人、恢復母國的光榮。

但隨即,大廳里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一個人來到人群中間,她看起來不比其他人更長几歲,但卻較她們顯得沉穩。原先,她只是坐在一旁獨自吸煙,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這時,她郎聲說道,『我們還是不要再談論戰爭了,因為戰爭並不是你們所想象的模樣。』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彙集過來。

克里斯蒂娜本以為她們要同那人爭執一番,因為她們看起來那樣激動,每個人的胸膛里都有憤怒的火在悶燒。

但卻沒有人出來反駁。大家交頭接耳,一陣悉悉索索的低語在人群間流竄。片刻,一個年輕人說,『那麼,康奈伊上尉,請你說說你所知道的戰爭吧。』

她是誰呀?

克里斯蒂娜思忖着。

她們稱她「上尉」,那她必然是位軍人。但她看上去這麼年輕,才只有二十六七的模樣。大陸戰爭的時候,她絕不夠年齡當一名士兵。或者,她是來自西部淪陷的那兩個省?但她說話卻與這裡的大家一樣,並不帶西部口音。

克里斯蒂娜正暗自疑惑,而那位康奈伊上尉又開口說,『各位,你們都是見過戰爭的,你們識得它醜惡的模樣。士兵要承受子彈和炮火,也要承受飢餓、肺炎、痢疾,這就是你們所認識的十四年前那場戰爭的面貌。你們相信,有榮譽感的人、愛國的人,是可以克服這些困難去戰鬥的,就如同親身參與那場戰爭的可敬的先輩們那樣。』

她停頓了一下,環顧四周,目光也掃過克里斯蒂娜站立的角落。克里斯蒂娜注意到,那人有一雙南方人似的灰眼睛。

在她面前,人群愈加騷動了。

她接著說,『但是,朋友們,我要與你們說的戰爭是另一幅景象。想象這樣一場戰爭,它是一口熔爐,高尚者與卑劣者、勇敢者與怯懦者、正直者與狡詐者,他們都熔化在一起,彼此不再有分別。當那一鍋鐵水傾瀉而下,你習以為常的一切都將消失。戰士死去了,只餘下暴徒;光榮死去了,只餘下仇恨;生活死去了,只餘下生存。』

克里斯蒂娜聽見近處的三個中年人在嘀咕着什麼,人群也顯得既驚駭又憤然。

顯然,康奈伊上尉的這番言論並不受到歡迎。但她卻微笑起來,『各位,聽我說,現在就有一場這樣的戰爭在進行着。它距離你們或許有些遙遠,但我可以依據我的親眼所見來告訴你們,在我們南方的國境線之外正在發生怎樣的事。』

克里斯蒂娜明白過來。這位康奈伊上尉,參加了對南方德蘭尼亞王國內戰的武裝干涉。現如今,這支幹涉軍的存在早已不再是秘密,相反,它的行動還時常見諸報端。

上尉講起了她在德蘭尼亞的見聞。

她向眾人描述被大炮犁成廢土的田野、積滿腐屍的塹壕、處於圍攻與飢餓之下的城市、暴動的群眾、道路邊破碎的白骨、還有被成人吃掉的孩童。她的話語沒有絲毫修飾,而是帶着嗆鼻的血腥與腐臭。人們感到駭然,因為這番話令她們都回想起一個野蠻、粗魯、無法無天的時代,而那個時代的真面目也因許多浪漫的傳說故事而被忘卻。

人們願意相信,光鮮文雅的軍人能依照禮節打一場光鮮文雅的戰爭。但康奈伊上尉卻告訴她們,當下一場戰爭到來,所有這些文明的表象都會消解,露出「以血還血」的森森白骨。到最後,勝利與失敗也不再具有意義,因為已經沒有人記得究竟當初是為何而戰。

『那麼,康奈伊上尉,如果我們必然要走向一場如你所說的戰爭,你要怎麼做呢?』

一個年輕人刻薄地問道。

康奈伊上尉將目光轉向那人,以平和的姿態迎接對方的挑釁,『做我該做的。』她說,『與你,以及諸位一樣。』

這個人啊!

克里斯蒂娜心想着。

她這充滿嘲弄的態度,教人不由得心生憤懣;但她的話卻又頗有道理,讓人不得反駁。

嗡嗡的細語聲仍然籠罩着人群,如同有一大窩蜜蜂在圍着巢打轉。但康奈伊上尉卻沒有再說什麼。她向怒氣沖沖的人們淺淺地鞠了一躬,她得體的舉止與先前莽撞的發言形成了鮮明反差。

『請原諒我的魯莽,畢竟在一個愉快的聚會上,是不該有人說這些的。』她說,『對不起,女士們,我少陪了。』

她離開人群,大步朝露台走來。她的神情依然平靜,既不因那些人對她的發言嗤之以鼻而氣惱、也不因嘲弄了她們而得意。

上尉在煙碟前止步,『我要抽支煙,』她對一旁的克里斯蒂娜說,『如果你介意的話……』

克里斯蒂娜連忙搖了搖頭。

於是上尉擦燃火柴,點着一支紙煙。

涼風從半掩的落地窗間透進來,煙霧徐徐飄散。

『你是艾莉西亞的朋友?』冷不丁地,康奈伊上尉開口問道。

『只是她的部下。』克里斯蒂娜回答。

『她第一次帶人來這裡呢。』上尉說。

克里斯蒂娜眨了眨眼,咂着這句話里的味道。

『啊,抱歉,還沒自我介紹。』上尉笑了笑,『我是艾瑪·康奈伊。』

『克里斯蒂娜·阿貝爾。』

『但願我剛才的發言沒有令你厭惡,阿貝爾小姐。』上尉說。遠離了燈光,她的灰眼珠顯得很暗,彷彿有陰雲在她眼中盤踞。

『除非直言不諱不再是美德。』克里斯蒂娜說。

上尉的笑容變得更加純粹了一些。

『與我說說艾莉西亞吧。』她說,『她近來還好嗎?』

這把克里斯蒂娜難住了。

艇長來到系留場已經有些時日,但關於她的事情,克里斯蒂娜卻幾乎是一無所知的。

於是她只得帶着歉意答道,『我們……我與她還沒那麼熟。』

康奈伊的眉毛揚了起來。她抬頭看着樓上空空的迴廊,那後面是夏洛特的房間,艇長此刻也正在裡面。

一陣晚風帶起了她身後厚重的窗帘。她束起的長發隨風飄揚,手中的香煙時明時滅。

『如果……』她喃喃地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她的事……』

(鼓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