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顶点,难民营。

今夜的孤风领依旧寒冷,大多数人都呆在自己的棚屋里,抱着自己的家人瑟瑟发抖。

经过这段时间的发展,难民营俨然成了万仞顶点的第二个贫民窟,甚至发展出了集市,医疗所之类的地方,每天都有商贩出城兜售些便宜玩意儿,也有些心肠好的市民给他们送些食物衣物,希望他们能够撑过这段艰难时期。

但在戒严时期,一切进出城的活动都被严格限制。依特诺军将前线的一支军团调回来驻守在难民营中,颁布宵禁令限制难民的自由;城门关卡的守军克扣了所有给予难民的物品,面包跟稀粥都被他们充作自己的夜宵。

但那些夜宵进不了夜巡队的嘴里,它们只能被那群缩在城墙里的孬种独吞。隆塔尔想。

作为士官抽签中唯一的获奖者,隆塔尔不得不在这寒冷的夜晚,带着几个同样倒霉的手下巡查难民营的情况。

“嘿,还有没有酒,借我喝点暖暖身子。”某个手下碰碰另一个手下的肩。

“滚蛋,那是老子的。”另一个手下护住自己腰间的水袋。

“都他妈的别给我吵吵,下个休息站就在前面,谁再敢发牢骚,我就把他的脑袋按进火炉里。”隆塔尔怒吼。

作为夜巡队的小队长,他肚子里的牢骚自然不会比手下们少,但他是队长,他不能表露出来。

没人喜欢在该睡觉的时候在街上溜达,尤其是当巡逻地点位于孤风领四面漏风的难民营时。棚屋挡风的效果十分有限,站在难民营跟站在平原差不多。如果再不能找到一个篝火暖一暖身子,他恐怕要和身上这副铠甲冻在一起了。

隆塔尔朝第二个手下努努嘴,对方不情不愿地把水袋交到他的手里,隆塔尔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立马就吐了出来。

“酒呢?怎么是水?”他扇了手下一巴掌。

“老子又没说里面装的是酒!”对方捂脸怒吼。在这样的夜晚出门巡逻,谁都憋着一肚子气。

隆塔尔刚想扬手再扇对方,袖子却被一只纤细的胳膊拉住了。

那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女,她从一旁的棚屋里钻出来,伸手拦住了巡逻队。

“老爷,水,赏我们一口水吧!”她可怜巴巴地抬着脑袋,“我父亲患了疟疾,再不找点水的话,他会活活渴死的。”

万仞顶点内有地下河提供水源,但城墙外可没有。戒严阻断城里的供水,难民营里很多人都陷入了缺水的境地。

隆塔尔甩开对方的手,开始打量对方的脸颊。虽然脸上沾满泥污,不过洗一洗应该还算清秀;身材乏善可陈,该发育的地方都没发育好,比一般少女更加瘦弱。总而言之,聊胜于无。

“要我把水给你?可以啊,两个选择。”隆塔尔微笑着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一枚金币;第二,跟我们回营地一趟,回来我就给你。”

少女瞪大了眼睛,一枚金币怎么是她可以负担的?至于跟士兵们回营地,少女隐约知道那是干坏事的地方,有些实在走投无路的女人会在傍晚跑去营地,深夜总能听到士兵的欢笑声与她们的惨叫声。有时候第二天一早她们会被送回来,带着一点微薄的报酬;有时候士兵直接把她们赤身裸体地扔在营地外面,连衣服都不还。

“走吧走吧,最近正好有些腻味,刚好找个小点的换换口味。”隆塔尔的手下开始鼓噪,把少女从帐篷里拉了出来。

“请放开我,这个不行!”少女使劲挣扎,但根本不是士兵们的对手。

士兵们都急坏了,开始撕扯少女本就褴褛的衣物。在凄寒的夜晚冻得太久,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异性暖暖他们冻僵的身体。少女的哭喊在难民营上空回荡,但隆塔尔没有阻止他的手下。

旁边帐篷里探出一个大叔的脑袋,他盯着正在施暴的士兵们,脸上写满了愤慨。

“干什么?想润滑一下菊花?”隆塔尔撇撇嘴。

那大叔脸色一白,缩了缩脖子,又钻回自己的帐篷。

隆塔尔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依特诺主神就是法律,教廷办事,庶民们只要坐等安排就好了。

他的笑意还没完全绽放,耳边风声骤起,忽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夜风掠过耳畔,他的视线越过清冷的星空,越过成群的营帐,最后迅速下坠,落在一个无头的士兵身上。

其他士兵还来不及反应,数名黑衣人迅速且安静地绕到他们身后,双刀大力捅穿他们的后背,他们像串在竹竿上的串串被举起,鲜血顺着伤口喷溅,溅满黑衣人的兜帽与面具。等到血液不再喷射,他们将双刀往旁边一甩,那些士兵就软趴趴地倒在血泊中,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未褪去。

少女还来不及尖叫,一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修长手掌温柔地封住了她的唇。

“嘘……别害怕,坏人已经受到惩罚啦。”手掌的主人温柔地说。

少女瞪大眼睛。那是一位气度雍容的青年,借着火炬能看清那头优雅的浅金色短发,以及他英俊的面容,皮肤微微泛白。他穿着干练的黑色猎装,被一袭华贵的熊皮披风包裹着,显然是一位出身不凡的贵族少爷。

少女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已握住她的手掌,将一枚金币放上去,转身离去。那些黑衣人提着死去士兵的尸首,沉默地跟在青年身后,路过少女时将士兵身上的水囊抛给她。

难民们各自从帐篷里探出脑袋,目送这位年轻的贵族少爷。不知是谁先开始喝彩,转眼难民营里就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贵族青年在欢呼的人潮中穿行,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难民营的拐角,少女鼓起勇气追上去,大声追问。

“大人,您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停住脚步转身,他手下的士兵自动让开一条道,少女看到他对自己露出一个分外和煦的微笑,足以令一般的异性心跳加速。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以及整个难民营,从此刻开始,都处于希尔家族的庇护之下,你们会得到妥善的安置。”对方的笑容像蜜糖一样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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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隆塔尔与他手下的首级被装进匣子送到云顶区,随匣附赠的还有一张小纸条,上书简简单单四个字:“代行军规”。

希尔家族响应了斯太尔的召唤,希尔家主希柯恩亲自率领一支军队开赴万仞顶点城下,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希尔亲兵开进难民营,代替依特诺军接管了难民营的秩序维护。

难民早已对依特诺军的所作所为不满,希尔家族入驻的当晚,获得希尔家族支持的难民们纷纷抄起武器冲向依特诺军的夜巡队,依特诺军的大爷们平时养尊处优惯了,根本不是暴民的对手,即使组成阵线也会被希尔家族的精锐瓦解,有不少士兵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剩下的夜巡队抱着脑袋穿越漫天飞舞的臭鸡蛋、烂蔬菜,狼狈不堪地逃回城墙,被压迫数月的难民犹如不稳定的火药桶,甚至开始冲击城门,城墙上的守军不得不放箭驱散难民。

先锋军营的情况也很不好,希尔家族的雇佣军将军营团团围住,数台破城弩车对准了营地的木头栅栏,希柯恩在营地门口非常有礼貌地“请”营地指挥官把营地分出一半来,以供他的部队驻扎。

营地指挥官仍在犹豫,希尔家族与依特诺军从来都是貌合神离,如果今夜撕破了脸皮,依托城墙能否抵挡希尔家族的军队?

但在他下令之前,希尔家族先前支援依特诺防线的银甲士兵们早已打开城门,让希尔家族的部队进入了营地。

鉴于整座营地已经受制于人,营地指挥官不得不发表一通演讲安抚自家士兵,大意是‘希尔家族对万仞顶点提供过种种帮助,此刻就是我们回报兄弟的时刻’吧啦吧啦……依特诺军沉默地收缩驻地,让出大半营地供对方驻扎。

消息传到云顶区,斯太尔自然是气了个半死,希尔家族的军队公然无视了依特诺军的至高地位,置依特诺军的尊严于何处?置主神的威严于何处?

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孤风领乃是蛮荒之地,此地民众对依特诺的厌恶情绪由来已久,感化刁民非朝夕之功。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强城市守备队的人手,原来五人的小队统统加到十人,并且给予他们可以随时使用致命武力的命令,以防暴民对依特诺军不利。

他隐约感到万仞顶点的风向变了,它要面对的敌人,已不只是努尔瓦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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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之海,靛蓝弧光号。

自从傍晚开始,原本热闹的甲板渐渐没了声息。悲怆的情绪随夜色一起降临甲板,海风喑哑地呜咽,似乎连船帆鼓动的幅度都轻微了很多。除了那些在舱下有活干的船员,其他人全都聚集到甲板上来,在船长室门口排排站好。

这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沉默地目视着船长室的门扉,垂着脑袋一语不发。他们的日常是与飓风谈笑风生以及拿鱼叉和鲨鱼贴身格斗,让他们不发出声音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可今天没人说话,大家都很难过,有人悄悄抹眼泪。

船长的独女奥蓓朵尔死了。

她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女孩,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到过陆地,大家都喜欢叫她“海的女儿”。可惜她的身体状态一直很差,没办法在大风大浪的甲板待太久,平时最喜欢躲在父亲的船长室里读书,但却从来不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叫得出每个船员的名字。

都说深渊骑士的喊话声犹如雷霆,因为他们要在呼啸的海风中对话,嗓门不够大的话根本没办法互相通信;但她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被她叫出名字足以令这些船员一整天沉浸于甜蜜中。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对奥蓓朵尔有一种狂热的爱慕,私底下甚至诞生了一个后援团的原因。

如果这群大汉是为船长气魄与豪迈所慑服,那么奥蓓朵尔就是用温柔的气质感化了他们所有人。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喜欢往船长室跑,听奥蓓朵尔用她那花一样娇嫩的嗓音替他们念发生在陆地的冒险故事,一呆就是四五个小时,最后往往落得个被船长轰出去的结局。

船员们的唯一遗憾是没人知道那位女孩是船长与谁的骨肉,每次有人旁敲侧击地跟船长提起,船长就会罚他拖洗整个甲板;有一次某个喝多了的倒霉蛋在酒宴上大声问船长奥蓓朵尔的母亲是谁,船长亲切地搂着倒霉蛋的肩膀走上甲板,当场就把他丢进海里醒酒。

可奥蓓朵尔现在死了,花一般的嗓音和她谜一样的过去都将被大海埋葬。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她的身体太过虚弱,航行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很难坚持下来。

她于今天下午离开了靛蓝弧光。本来奥蓓朵尔一小时前就该执行海葬,但船长把自己关在船长室里,固执地不让任何人进来。

在场的人基本没有当爸爸的,也很难去了解船长此刻的心境,只是觉得船长失去了一个亲人,挺惨的;靛蓝弧光失去了一个吉祥物,也挺惨的;一群大老爷们失去了倾慕的漂亮妹子,更是惨上加惨。好几个大汉默默地抹着泪花,此情此景也没人笑话他们。

忽然之间奇异的紫光笼罩了甲板,船员们抬头张望,星海之上一轮明月,明月旁边一颗瑰丽的紫星,甚至夺去了月亮的光辉。

船员顿时大惊,星象都变了,难道说连主神也为奥蓓朵尔感到难过么?

白发苍苍的大学士激动得眼镜都掉了,大喊这是百年未见的天象,紫星象征永寂次元,平时都是不可见的,当它闪亮之时永寂次元一定发生大事了!

船员们正要笑话大学士,脑袋里总是装着神神道道的东西,却听船长室中响起了器物重砸地板的声音,旋即,花一般的怒吼响彻整座惩戒之海。

“达克纳斯我X你妈口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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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怀念呢,上一次紫星还是你把那个女孩送来的时候。”

妖异的绛紫色夜空下,神色淡然的少女倚在维克托怀里,高空劲风卷起他们的衣摆与头发。

维克托不置可否。他们一起抬头望天,看那轮紫星发出夺目的光,盖过月光遍洒大地,洒向下方的营帐。死灵士兵们从营帐里探出头,茫然地抬头望天,空洞的眼眶盈满了绛紫色的天真。

“后悔吗?你似乎选择了错误的继任者。”维克托轻声说。

“当然后悔啦,本来答应得那么信誓旦旦,连我都被你哄骗了。还以为你是那种孤注一掷的狂徒,为了达成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人,结果到了关键时刻又反悔。”

话是这么说,少女脸上却无半分怨愤,她只是抬头望着天幕,望着那颗紫星。维克托不知道双目失明的她是如何视物的,或许她能在魔能层面看到紫星。

顿了顿她忽然抬头,柔软发丝蹭着他的下巴:“你跟你的那位朋友一样,都是那种深陷过往的人。你既想让孤风领获得独立,又忘不了在烁星领共度的时光;而他一直没有原谅你的所作所为,用尽一切试图向你复仇。除非你们中的一个死去,否则你们谁也没办法原谅对方。”

“他已经死了。”维克托说,“我亲手杀掉了他,还毁灭了他的尸体。”

“但他又回来了,以另一个躯壳。有人超脱了生死的规律,这便是紫星现身的原因。”

“我可以再杀他一次。”

少女微哂:“你下得去手么?”

维克托一愣,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少女没有任何表示,她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你看,世界根本没有变化,弱者受到欺压,强者却用手中的权柄固化阶级,更深地压迫弱者,每个人扮演的角色都已固定。悲惨的螺旋仍在持续,我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未来。”少女短暂停顿,“我原本还以为在你身上看到了未来。”

维克托不置可否,默默等待对方下文。

“我们都要死啦。”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即使我们死后,这个世界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没有未来,依特诺布好了棋局,没有一个棋子能够跳脱。”

“不,即便是神,他也无法操控一切。既然他定下了规则,还强迫所有人遵循,那么我就该将其打破。”维克托回答。

“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还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等在这里,等着你的朋友到荒芜堡来?”

“荒芜堡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刻。如果无法依靠自身取得胜利,那就借助盟友的力量吧。”维克托说,“倾全荒芜堡之力,我们仍有机会扭转犯下的谬误。”

“那就这样吧,我累了。”少女单方面宣布,果真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很快陷入沉眠。

维克托自然地伸手,轻轻按在对方的发顶。绛紫色夜幕下,无人见证此刻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