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远离了宴会的喧嚣,走在花园边的长廊上。

长廊两旁点着烛灯,月光越过窗格洒入长廊,细弱烛光驱散月色的光辉,一切都笼罩在深蓝色的朦胧色泽中。

菲莉帕如同孩子那样依偎着昂纳,浑身软若无骨,肌肤却又火炬般炽热。

他本可以趁机做些什么,比如偷偷吻她的睫毛,或者把手伸进她衣领的开口;但他恪守着骑士的准则,扶着菲莉帕的肩膀,毫不僭越。

清冷的月光从长廊的窗外照射进来,檀木窗格分割了阴影,在地上留下整齐的长方形图案。

昂纳停下了脚步,脸上那一点柔软消失无踪。

长方形图案向前延展,一直到长廊的尽头,被那道英挺的身影割裂。

伊斐第一次脱下了审判官的黑衣,一身简单而不失典雅的贵族衬衣加上黑色修身长裤,袖管捋至小臂尽头,露出家族的绣金纹章以及结实的小臂。平心而论,他也是一位富有魅力的贵族青年。

昂纳这才意识到伊斐并没有出现在聚会上。

“昂纳大人,晚上好。”伊斐微笑着欠身,毫不在意昂纳戒备的目光,“今夜的月色真美不是么?孤风领可不常有这样的天气。”

“你没去参加宴会,为什么?”昂纳将怀中的菲莉帕护德更紧了些。

“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宴会,吵吵闹闹就像一群长舌的农妇坐在田埂上聊八卦。与其浪费时间在这种宴会上,不如趁着四下无人,跟中意的人来一场神秘的月下聚会。”伊斐淡淡地说。

“你是教团参谋,你理应出席,史甫瑞德将军很看重你。”昂纳反驳。

“恐怕史甫瑞德将军这会儿还认为我‘身体抱恙’,在住处休息呢。”伊斐双手背在身后,耸了耸肩。

他的目光停留在菲莉帕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

“您的未婚妻真是美丽得令人艳羡呢,那娇嫩的面庞,就像是等待采撷的青嫩果实。若不是她已名花有主,或许我会试着出手也说不定。”

昂纳的眼神瞬间冰冷下去,对方轻佻的话语使他愤怒,独属于至高之剑的无形威压扩散出来。可伊斐状若无事,脸上依旧挂着淡定的微笑。

“你知道一个人遭遇不幸的概率有多大吗?”他挑了挑眉。

“踏上战场的男人可能不会在战场上被敌人的长矛刺穿,但却很可能在庆功宴时吃了块不易消化的肉活活撑死;万夫莫当、英勇无畏的勇士,最后往往死于毒杀或是权谋。我还听说过一个圣都的贵族,他那飞驰的马车陷进了下水道口,而他本人从马车车厢里摔了出来,刚好落在马蹄底下,受惊的马匹一蹄踏在了他脆弱的脖颈上……”

昂纳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你在挑战我的耐心,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要着急,尊敬的至高之剑大人,接下来便是重点了。试着回忆一下,有多少人给你的未婚妻敬酒了呢?女仆又她倒上了多少杯酒呢?”他循循善诱的语调,宛若诱人堕落的恶魔,“假如那么多杯酒中,有那么一杯能让人永远醉倒,醒不过来……”

“注意你的言辞,我可以在这里将你当场处决。”昂纳说。

“动不动就用死亡威胁别人,这难道是至高之剑的陋习么?”伊斐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别绷得那么紧,我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你可以理解为不自量力的威胁,也可以理解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坦诚。至于我自己,我称之为双赢。”

“你有你需要守护的东西,我也有必须夺取的东西。我们的利益并不冲突,为什么不相互帮助呢?”伊斐踏前一步,摊开双手,“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杀了我。但请注意,你的余生都将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我忠诚的手下会为我报仇。你或许可以保护自己,但你的未婚妻呢?她可以从毒药、匕首、密谋中无虞地脱身吗?”

与对方那双无比笃定的瞳孔对视片刻,昂纳隐隐察觉到了对方面对至高之剑也能骄傲的资本。万仞顶点背后的势力恐怕比德里安陛下预想得更加强大,甚至足以推翻依特诺教廷在此地少得可怜的控制力量,重新划分出一个新的势力。

“在你开口之前我得先提醒你一下,别跟我说什么异端审判庭会把你党羽绞死之类的话,此地的异端审判庭对我唯命是从。”

“你手上可没有圣橡树令。”昂纳反驳。

伊斐笑了一声,背着双手,转身望向窗外的夜色。

“你知道审判官们最喜欢干什么吗?有些被绑上绞刑架的人,他们非常有钱,但又非常抠门。他们会在临死前将身上的黄金、宝石或者诸如此类的值钱玩意儿吞进肚子,以为这样就能骗过行刑者的目光。

“对于这些不愿贡献的人,异端审判官们会将他们的尸体堆进一个大坑,然后放火灼烧。慢慢地,在焦黑松脆的骨架之下,那些黄金就显现出来了。”

“不过现在有我在,他们不需要去扒焦尸也能发家致富。”伊斐笑笑。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但如果你胆敢对菲莉帕动手,我发誓会亲手将你的脑袋钉在霜之挽的城墙上。”昂纳沉声回答。

昂纳并不是莽夫,他知道此刻应该避开对方的锋芒,至少也得拖延一下。敌意依旧在暗处存在,但双方都默契地假装它不存在,或者说有所减淡。

“很好,一位背弃了誓言的至高之剑。无意冒犯,我很高兴我们之间达成了部分共识。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昂纳大人。”伊斐抚了抚掌,让开了道路。

-

冷。

这是贝尔德重获意识时的第一个感觉。

他感受到极端的寒冷,但他并没有因此发抖,或是觉得难受。他的身体似乎失去了反馈的机能,不再对任何外界刺激产生反应。犹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默默感受着漫过身躯的种种奇异感官。这些感官对常人来说十分痛苦,但他不会对此产生反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正在做梦,游离于深沉的梦境之中,身体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这副不知位于世界哪个角落的身躯不属于自己,即使挥舞四肢也只能摸到刺骨的冷空气。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醒不过来。

于是他睁开眼睛,期望能够看到刺痛眼睑的光。

忽然之间他脚下就传来了厚实的质感,他踩在了齐膝深的雪地中,一片柔和的光晕环绕在他的周身,照亮了他身旁大概两臂的范围。光圈外边是纯色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莫名的存在正在蠢蠢欲动,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恐怕黑暗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领域,他必须小心避开。

眼前浮现起自己生命的最后画面,戴着白银面具的维克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燃烧着不熄的黑色烈焰。

又失败了。他茫然地想,却不感到太过强烈的悲伤或绝望,这里似乎可以吞噬掉所有的情感。

前方闪烁着点点荧光,似乎是他目前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向了。于是他跨着齐膝深的积雪慢慢朝那边淌去,放空头脑,任由思绪徜徉。

就这样跋涉了大概几百米的距离,他才得以将那些荧光笼入自己的光圈中。这时他看清了,那些蓝色荧光都是由冰块雕刻成的灯笼发出的。它们的样式与古特凯尔大陆的灯笼不太一样,被一个立柱吊着挂在寒风中,通体向外渗透危险的白色寒气;雕刻工艺极其完美,蓝色荧光就在那半透明的灯笼罩中沉默地发着光,估计不大可能出自凡间匠人的手笔。

按照这些灯笼的排列方式,很显然划分出了一条向前延伸的路径。

依照他上次来这地方的经验来看,他觉得自己可能落入了某位魔君的领地。通常魔君不会对一个凡人的灵魂过多关注,但眼下这位魔君显然对他有意思,甚至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往魔堡的捷径。于是他干脆顺着对方的意思,沿灯柱构成的通道向下前行。

天之涯里豁达的人都喜欢说一句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他举双手双脚赞成。

越往深处走,灯火就越密集,到后来甚至出现了铺设在雪层上的木质栈道。他不免对此地魔君的好客感到些微惊讶。

数分钟后,他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从未见过的异乡建筑。它也被白色光圈笼罩着,他相信这里面姑且算是安全的,没什么犹豫便迈了进去。

首先是一道朱漆的拱门,门柱上绑着粗壮的白色绳索。他跨过拱门,走进魔君的领地。一株巨大的乔木横亘在庭院中央,树上开满了没见过的绯红色小花,飘零如雪,不由让他多看了两眼。

他发现那些缓缓飘零的花瓣在落地之后便会消失,这是石板路平整无尘的原因;而那棵花树的花瓣像是怎么也落不完似的,看不出明显的疏密变化。置身落红之下,宛若一场落雪。

再之后,踏过铺设青石的小径,他便站在了那座异乡建筑的前方。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屋顶架构,看上去似乎像是天之涯的建筑风格,却又带着微妙的异样。整座建筑被刻意垫高,离地约半米的高度,拱形屋顶用青色砖瓦砌成,建筑表面的木材被漆成红色,窗户门板之类的则由某种白色的纸张代替,看上去用手指就能戳出一个洞,他很怀疑这种材质的安全性。

他正打算走进建筑看看,身后忽然响起某个陌生的声音。

“迷途的旅人,在寻找安眠的港湾么?”声音很温柔。

如果他没有记错,刚才那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他并没有被吓到,安静地转身。一位容貌俏丽的黑发少女站在他身后,表情平和地望着他。她穿着白红相间的异乡服饰,大红长裙下露出穿着白袜的脚踝,戴着形似摄政王皇冠的华丽头饰。金色的发簪固定着她墨色的长发,但它们仍然垂到了她脚踝的位置。

不去惊讶对方头发的长度,他摇摇头,略带困惑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不,恐怕我除了这地方以外无处可去。”

对于坠入永寂的灵魂而言,他们唯一的结局只有在一次次死亡中遗忘自己的过去,变成丧失自我意识的游魂,在这片空寂的次元中无意识地飘荡,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能免俗。

对方深以为然地鞠了一躬:“我明白了。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来客了,想必是命运指引你来的吧。”

这位少女大概是某种神官,不然为何说话神神道道的?他并不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干脆一言不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盯着他望了几秒,少女微微笑了:“您的心灵很迷茫呢,里面一定泛着惊惶的波纹吧。为何不参拜一下神社,而后再决定下一步何去何从呢?”

“祭祀就算了,我不信神,无论是依特诺抑或异乡神。”他明确地表示拒绝。

少女并没有对他的无礼表示不满,了然地点点头,转身朝神社侧面走去。

“那么,请随我来吧。”

“我说了,我不信神。”他强调。

少女扭头回看,“不,我并不是带你去参拜,我想带你看点别的东西。”

反正此刻也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干脆跟着少女一道穿行于这个叫做神社的地方。这地方的空间比在外面看上去要大,周围立满了雅致的异乡建筑,但里面全都空无一人。

两人都诡异地一语不发,好像互相之间存在某种莫名的默契。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纵使生前脸皮厚度堪比城墙,身处此地的他也架不住了。他有很多问题想要获得解答,但一个什么都不说的少女显然无法给他任何信息。

“你是魔君吗?”他试探着开口。

“‘魔君’是什么?是像神主一样的职位吗?”少女侧头反问,耳边的耳饰微微摇晃。

暂时不能确定对方是在装傻抑或欺骗,贝尔德决定不去回应对方的问题,单方面宣布:“行吧,那我就当你是一位魔君了。”

“那个……我是有名字的,我叫樱井青叶。”少女小声地回应。

少女说完,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抬起头期冀地望着他。

两人深情对视三秒,他略带窘迫地咳了两声,移开视线。

少女很固执地移了一步,挡在他的眼前,眼神闪闪发光。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有些发憷,莫不是自己的帅气又给他招了风流债?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青叶嘟着嘴,似乎是对他的迟钝感到不满。

“我叫贝尔德·苾甘。”他哭笑不得。

不久前它还是自己的名字,但如今却像是念出一个陌生人的姓名一样。

“唔,真是奇怪的名字,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少女有些烦恼地皱眉,“我可以叫你苾甘吗?”

“不,你还是直接叫贝尔德吧,那是我的名。”

沿小径绕过神社,二人来到了后院。

跟他预想中的后院出入极大,既没有漂亮的花草,也没有杂物间之类的功能性建筑,只有一条由寒冰铸就的冰封峡谷,即使昂起头也望不见它的顶峰。

空间无限延伸,他看不到这道峡谷的尽头,唯一能感知的是它散逸的极寒气息,仿佛要吞噬掉世间仅剩的所有温度。它使他本能地感到危险,光是站在这里眺望,裸露的皮肤就像被灼伤那般疼痛。

他远远地驻足,但青叶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走近了冰层。

他迟疑了一刹,还是跟了上去,随着青叶走下峡谷。

透过两旁那些晶莹的冰层,他看到了深色的人形轮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紧闭着双眼,被封存在坚硬的冰层中,表情安详,像是处于酣甜的美梦中。他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大小,无法估计这里究竟有多少人被封冻,但想必是个令人惊叹的数字。

“尘世是相当痛苦的,每一个彷徨的灵魂,都在渴望一个宁静的安息之处。能让他们找到最终的港湾,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少女忽然开口。

少女的素手抚摸着幽蓝色的冰块,指尖拂过之处卷起缥缈的白色雾气。尽管她的姿态堪比依特诺圣女般唯美,却让他的灵魂感受了彻骨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处境相当不妙,少女将他骗到了这个地方,他对此地一无所知,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没法想象。唯一可以知道的,那就是他不可能抵抗一个魔君的力量。

“看啊,他们都睡着了。”少女透过冰层凝视一个冰中少年,眼中透出混杂期冀与渴望的光彩,“在这座神社,没有人能够伤害你。只要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灵魂沉淀下去就好啦。”

“贝尔德,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沉眠呢?”她扭头看向他。

多年来形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绝不能将这位少女当做一个拥有正常神智的人类看待。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向剑柄,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剑。

察觉到他的戒备,少女有些嗔怒地鼓起脸:“青叶才不是坏人呢,是否留下全凭自愿,青叶不会强迫任何人。”

“听起来不错,可惜我还有没完成的夙愿,在达成以前,我不能就这么躺下休息。”他板起脸义正辞严。

“嗯,每个人的意愿都是应该被尊重的。”青叶淡淡地回答,既不表示高兴,也没有明显的不满。

“我说,你是新诞生的魔君吧?”他很戒备地问。

对方歪了歪头,露出困惑的表情:“青叶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也许我的姐姐清楚。”

青叶缓缓合上双眼,站直身体一动不动。

难道这位是那种站着就能睡着的类型?他愣愣地端详对方放松的面颊,考虑要不要现在逃跑。

几秒过后,他看到对方眼角逐渐浮现起一道绯红的眼影,浓艳如火,过长发梢也泛起绯红的色泽。他渐渐感到情况不对了。

青叶睁开双眼,黑色火焰于瞳中燃烧,威压瞬间满溢空间,连充盈空间的寒气都仿佛被冲散,这才是真正属于魔君的气势!

“凡人,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语气与表情都与刚才的少女截然不同。

我去,搞了半天那青叶其实一点心机也没有,完全的本色出演,亏自己还防了她半天,连对方抬个手都提心吊胆。结果真正的大BOSS是对方体内潜藏的另一个人格?他可不记得有任何一个有记载的魔君拥有双重人格啊!

“咳咳,刚刚我什么也没做,真的。”他挤出一个非常严肃的表情,试图使自己看起来更具备说服力一些。

“你……残忍地拒绝了我可爱的妹妹的提议!你知道青叶有多善良吗?为此我得趁妹妹伤心落泪之前把你封进冰层里!”

“等一下!刚才你不是说全凭自愿吗?为什么你要把我封进冰层啊?”他高声抗议。

“刚才是我妹妹青叶,她对所有人都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对方恶狠狠地挑着细长的眉毛,“我不一样,我是红叶,按照你那里的说法,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渊梦魔姬。”红叶冷笑,“你踏入了我的领地,虽然是青叶自作主张的决定,但果然还是对不起了,请你魂飞魄散吧!”

向来只听说过魔君,从没听说过魔姬,但看来两者的力量都是相仿的,落在她手里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口牙!

他赶紧举高双手:“等等!你能轻易地干掉我,这我清楚,但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你就忤逆了青叶不伤害任何人的意愿,你确定她不会难过吗?”

“唔……”此言一出,红叶的气势果然稍稍消退了些,他不由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庆幸。

对方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一甩手:“哼,你这凡人倒挺机灵。算了,看在青叶的份上,我勒令你离开我的领地,立刻、马上!”

他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还装模作样抹了抹眼泪:“魔君……啊不,魔姬大人,你看我这么孱弱的一缕幽魂,落到混沌空间很快就会彻底消散的。这不就等于您害了我吗,青叶应该也高兴不起来吧?所以我恳请您,把我送到永寂魔君的领地去吧,这对您应该是动动手指而已。我跟他有要事要谈。”

红叶对他微微一笑,笑容很甜蜜很美好,好像在对他的话语表示肯定;于是他也对红叶微微一笑,嘴角刚扯到一半,红叶就把将他按在了墙上。

她小小的手掌越过他的侧脸按在身后的冰层,指尖深深掐进冰里,整块冰墙剧烈摇晃,冰凌噼里啪啦落下。

“不要得寸进尺了,凡人,让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已经是我能给予最大限度的容忍了!”红叶恶龙咆哮。

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对你说话,青叶能听得见吗?”

“你觉得呢?”

“青叶,我考虑过了,我愿意在这里长眠,这是我个人的意愿。”

“真的吗?”眼角绯红瞬间消散,少女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眼瞳又变得清澈如水。

他竖起一根手指:“但……有个条件。”

下一秒他又被按回冰墙,背后冰层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果然,你想骗青叶放你走是吧!当我是傻的吗,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来?”红叶恶龙咆哮。

少女细瘦的手臂上蕴含着超乎常理的力量,她掐着他的咽喉,即使身为灵体,他依然感到了窒息感,那种濒死的直觉。若是对方再稍微用点力,恐怕他就会当场消散了。

“仔细思考一下!”他满脸诚恳地望着对方,“人终有一死,在凡间的我死后,一定会回到这个次元。你可以跟我订下一个契约,只要我死了就一定会跑到这地方的那种。如果我背弃了我的誓言,等我哪天寿终正寝了,你可以把我留在这里,让我经受永恒的折磨之类的。”

“嗯哼,这个条件听起来不错。”红叶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那么,让我听听你为此开出的条件。”

“送我去见永寂魔君。”他说。

“就这样?”红叶歪头。

“就这样。”他点头。

红叶露出了微妙的笑容,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的笑。

“很好。在达成我们的交易前,我也有一个条件……”她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你要在这里,和我的妹妹生活一整年。你要服侍她,尽你的一切努力讨好她,让她感到开心。”

“……为什么?”他问。

“这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了,干还是不干?”

“你的胸怀果然跟外表一样狭隘啊……”他小声嘀咕,视线划过红叶一马平川的某个部位。

“我改主意了,十年。”红叶冷笑一声。

“半年。”他说。

“十年。”红叶说。

“半年。”

“十年。”

“半年。”

“十年。”

“十年。”

“半年。”

“好的成交,身为魔姬可不能反悔啊。”他一拍大腿,眉开眼笑。

红叶歪着脑袋考虑了半天,猛然反应过来,瞳中燃起了炽烈的火焰:“居然跟本魔姬玩文字游戏,是想当场去世吗?!”

“你很爱你的妹妹,不是吗?”他摊了摊手,“你这里多少年才会来一个人?又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而每一个留下来的人都能让你的妹妹感到愉快不是吗?虽然他们的寿命对于永寂而言太过短暂。”

红叶瞪了他半天,咬牙一跺脚:“半年就半年!反正你终归要回来的,到那时候,你必须成为青叶的玩伴!”

“一言为定。”他很庄重地回答。

红叶忽然伸出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一道半透明的法阵在他额头浮现,而后没入他的皮肤中。

“这是渊梦魔姬的契约,你的梦境我拿走了,以后你在凡间的每个夜晚只能梦到这地方。另外,这相当于宣誓主权,从此你属于渊梦神社,其他游魂想伤害你之前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她解释。

“那还真是多谢了。”他摸着被魔姬触碰过的地方,但没有明显的感觉。

“跟我走,去庭院。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红叶扯起他的袖子就拖。

他跟着红叶在那个叫做神社的建筑阶梯上坐下,眺望那棵绯红花树缓缓零落。

“在这个地方,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差别。我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少时间,只能根据外来人的衣着来判断。”红叶托着腮望着花树,“不过,像你这样冷静的游魂我还是头一次见,一般人知道我是魔姬后都非常服帖,不是自愿进入冰层就是离开了。”

他伸长双腿十指交握,向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倒没什么,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嘛。”

红叶的视线落在他左手手背的永寂花上:“你手上的这个图案,是你上次留下的吗?”

“没错,那次我也像现在这样落入了这个次元。不过我很幸运,掉在了永寂魔君的永寂堡里。”

“但凡契约,必求回报。那位永寂魔君要了你什么?”红叶似乎生出了一点兴致。

他抬了抬右腿,把靴子上空空的侧槽展示给对方:“本来我有两把匕首,左右各一把,不过达克纳斯取走了其中一把。当然了,此刻身为灵体的我什么武器也没有,不然我可以给你看看另一把匕首。”

“然后呢?”红叶问。

“什么然后?”他不解。

红叶加重了语气:“他收了你一把匕首,就这样把他的力量借给你了?”

“不然呢,还要我给他一个飞吻吗?”他反问。

“噗。你可真是惹人讨厌,你是不是因为嘴太贱被仇家打死,才会到这地方来的?”

“不,我只是被割了喉咙而已。”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现在轮到我问你答。这件事我好奇很久了,一位魔姬会不会有关于自己起源的记忆?”

“那你可要失望了。在我的印象中,睁开眼睛,青叶与我就在这个地方了。”

“青叶与你?一开始你们两个在不同的身体里?”

“不,一开始我们就是一体的。我不记得与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有关我的。不过我们都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叫红叶,她叫青叶。我们都觉得这不是巧合,可能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只是忘记了原本的记忆而已。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可以互相交流,于是我们慢慢地就把对方看作了姐妹。”

他托着下巴短暂思忖:“这么说来,魔君也不过是诞生于这个次元的婴儿,即使拥有不会老去的身躯,关于自身的记忆却充满了残缺。”

“你可以这么想。我曾经思考过自己的起源,得出的唯一结论是,我是比人类更加高等的存在。”

他捏着脖子细声细气地喊:“自恋不是病,但严重起来也是要去看医生滴~”

红叶并没有让他原地灰飞烟灭,反而收起双腿,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可以理解你的怀疑。来自凡间的生灵无法长久地在此地停留,最多十年左右,游魂就会被永寂次元本身所侵蚀,失去一切记忆,忘记自己曾经生而为人。照青叶的说法,如果在此之前将游魂封入冰层,他们就能带着凡间的美好记忆入梦。”

对此他只是报以淡淡一笑。封入冰层就能重温旧梦,一夜好眠?先不说这个想法有多天真,凡间的记忆可不都是美好的啊……

似乎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红叶扭头望向他:“我已经说了我的,你也该说你的了,凡人。”

“凡人的故事遍布整座大陆,你想听哪个凡人的呢?”

“你的。”

他又掐起了嗓子:“可我是有名字滴丫~请魔姬大人用我的名字称呼我好不好丫~”

半分钟后……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阶梯上,红叶甜美地微笑着,脚下木屐踩着他的脑袋。

“下次再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就把你封到冰层里去。”

他重新坐好,深深吸了口气,视线落在远方的花树上。

“从前,在一个不那么美好的地方,有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小男孩出生。他有着美满的家庭,父母把他照顾得很好,什么都不用担心。天空是碧蓝的,湖泊是碧绿的,于是他一天天长大,想当然地以为世界是很美好的,向往着小说里的故事,想成为守护公主的帅气骑士。

“后来,有一伙穿白袍的人远道而来,和另一拨穿黑袍的人打了起来。他们一个叫嚣着为信仰而战,一个叫嚣着为自由而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但在最后,他们唯一能够伤害的只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包括小男孩的家乡。

“为了避开两拨人的争斗,小男孩的父母带着他逃往一个很安全的城堡,希望能在那里获得庇护。但不幸的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小男孩与为他提供庇护的父母失散了。他独自一人走进了城堡,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生存下来。

“但生存没有那么简单。食物有限,嘴却有无数张,为了抢食,所有人都竭尽了全力。大家一起撕下了面具,露出人性的真实模样。因为小男孩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所以他好几次差点死在城堡里。最后,他也撕掉了面具,为了一块面包杀了一个人。

“但在那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大男孩。大男孩是唯一愿意帮助小男孩的人,在他的帮助下,小男孩在城堡里活了下来,长成了跟他一样的大男孩。但是长大之后的小男孩再也戴不了小时候的面具了,于是两个大男孩只能以狰狞的真面目示人。

“忽然有一天,小男孩曾经的父母找到了他,将他带去了一个天空碧蓝湖泊碧绿的美丽地方,还为小男孩与大男孩都戴上了新的面具。但是小男孩早就不相信安静的生活了,大男孩也是。他们的心灵在面具下忍受着煎熬。

“在那个美丽的地方,小男孩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大男孩与小男孩都爱上了小公主,但是小公主青睐小男孩,甚至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那种爱意对小男孩来说太过奢侈了,他的面具掉了,他露出了怯弱却残忍的本性,他以对不起大男孩为借口拒绝了小公主的求爱,抛下大男孩与小公主跑到世界的尽头玩。

“小男孩长成了浪子,他游历了大陆,加入了为信仰而战的军队,四处征战;大男孩跟小公主结婚了,他们的生活很美满,让小男孩由衷祝福。

“但是大男孩其实一点也不开心。他的面具没有碎,但他的灵魂一直留在一开始那块不怎么完美的地方。他希望那两拨人不要再打了,不然会有更多的人走进城堡,又死在城堡。于是他带着小公主回到故土,牺牲了小公主,换来了一个新的银色面具,它拥有为自由而战的力量。

“大男孩辜负了小男孩的嘱托,于是小男孩想杀掉大男孩。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没有成功,自己反而被杀掉了。但他死而复生,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再次去找大男孩。有时候小男孩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要做这些。但夜晚过去以后,再次迎来翌日的天光,小男孩的犹豫便会消失无踪。”

他讲完了,却不觉得口渴。

“你还没讲完呢,结局呢?”红叶说。

他摊了摊手,扯出一个说不上自嘲还是讥讽的笑容:“我现在坐在这地方跟你聊天,这就是结局。大男孩已经完全是鬼了,所以小男孩打不过大男孩,小男孩死了。故事没了。”

红叶扭头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如果以上的小故事便是你想要标榜的人生,那我可一点都没从中读出什么来。总而言之,它是个很烂的故事。”

他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如果说我的人生是由某位吟游诗人撰写的,那我肯定要去他府上拜访一下,跟他喝个茶谈谈人生之类的。”

“能不能把故事再简化一点?”

“我是一个胆小鬼,但兄弟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喜欢的妹子,所以我要找他复仇。”

“而后呢?复仇完以后呢?”红叶问。

他皱了皱眉:“老实说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命全身而退。”

“万一呢?万一你完成了复仇,又活了下来,你会怎么样?”红叶追问,盯着他的脸。

他挠了挠脑袋,避过对方的目光:“管他呢,也许就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度过余生吧。”

红叶鼓了鼓腮,“哼,若我是你,我倒更愿意远行。你生活的大陆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还有很多远隔重洋的大陆,我会带着青叶一起去别的地方,把过去抛掉,重新开始。”

他看了红叶一眼,一笑置之:“如果过去的枷锁有那么容易抛掉,就不会有那么多深陷回忆的囚犯了。”

“哦对了,话说回来,这地方的一年相当于凡间的多久?”他忽然想到。

“不同的魔君有不同的时序法则。在渊梦神社,时间的流速大概是十分之一,这里的十秒相当于凡间的一秒。顺带一提,时间的压缩比越高,就需要越多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魔君领域的时间流速越慢,魔君的力量就越强大。”

顿了顿,红叶又说:“给你补充一点常识:时间在永寂次元是一种无序的存在,若是没有强大的力量加以束缚,是没办法控制时间的,只能在时空乱流里穿梭。”

“那你的力量算不算强?”他翘起了二郎腿。

“我不知道,除了永寂魔君,我没见过其他任何魔君。”红叶短暂思忖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好像是我诞生的那一天,永寂魔君亲自来拜访我。”

“从来没踏出过自己的领域吗?忽然感觉你是不是有点弱……”

红叶一巴掌拍在贝尔德后脑勺:“我又不是神,我只是被困在这里的……”她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个贴切的词语,“幽灵。”

“那么幽灵小姐平时都做些什么呢?”他捂着脑袋。

红叶嗤笑一声,起身走到樱花树下,张开双臂旋转身体,将整座神社展现给他。素白广袖随风翻飞,纤细的小腿在赤红裙摆下隐没,他忽然发现这位魔姬其实也是一位气质出尘的可人。

“你觉得这地方能做些什么?”她抛给他一个略带不满的眼神。

他耸了耸肩,指了指那株绯红的巨树:“嗯……可能那棵花树下边挺适合睡觉的。”

“第一,这棵花树叫做樱花树;第二,很遗憾地提醒你,灵体是不能够睡眠的。你真的曾经到过永寂次元?”

“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上次来做客的时候比较匆忙,达克纳斯魔君没邀请我留宿。”他摊了摊手,起身走到红叶身边,学她的样子抬头仰望樱花,“这么说,你们不需要睡眠?”

“灵体不需要通常意义上的睡眠。比如说现在的你,就算刻意地想去睡眠也办不到了。而我与青叶,由于共享同一个身体的原因,我们的灵魂有所残缺。占用这具身体会消耗我的魔能,我必须潜回青叶的意识才能缓慢恢复,我把这当做睡眠。大多数时候,我都处于观察者的位置,默默注视着青叶。今天是特殊情况,像你这样的闯入者并不多见。”

他撇撇嘴:“这样的话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和你的妹妹,该如何相互交流呢?”

“通俗点来讲,现在的青叶就像是在做梦。梦中我和你正在谈话,醒来后她会记得我看到听到经历的东西,只是也许会有点模糊。当我需要唤醒她的时候,只需要在意识空间里对她说话就行了。”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红叶盯着他看。

事实上,他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但不知该不该问。他打量了对方半天,深刻地权衡了利弊,最终还是决定问出这个问题。

“后院的那个……冰封峡谷,那到底是什么?”他挑了个相对适合的词语。

“我没办法替你解答,我对它的了解也很有限。它本来就在那里了,我不知道是谁建造的,也不清楚那人有什么目的,唯一知道的是我对它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有很多游魂在里面沉睡,可能是建造者封冻进去的,青叶叫它‘冰窖’。”

“冰窖?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地方。”他耸耸肩。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青叶说那些人都在里面安详地沉睡,永远不会再被凡间的琐事打扰;她也希望睡进去,但她做不到。她空有将别人冰封进去的力量,却没有让自己封冻的方法。”

红叶轻叹一声,视线落在屋檐垂下的银色风铃上。这地方没有风,风铃也从未响起过。

“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时光,也不知道她究竟接纳了多少游魂在这片领域中。做姐姐的真是搞不懂,她接纳那么多游魂做什么?为什么不将那些游魂暂时留下来,让他们陪伴她十年,等到最后再封进冰窖呢?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他微微瞪大眼睛,好像红叶每次谈到自己的妹妹青叶,就会变得颇具攻击性呢……说实话,他从没见过有人对自己妹妹存在如此狂热的喜爱。

察觉到对方的好奇,红叶转身面对他,脸上隐隐浮现着不满。

“如果你也跟我一样在此地困守了数不清的岁月,你也会深深迷恋上任何陪伴你的人。”她说。

“总感觉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想被封到冰窖里去吗?”

“我错了,魔姬大人!”他当场土下座。

望着对方的丑态,红叶忽然笑了。

“真是搞不懂,既然我们贵为魔君,甚至能够扭曲时间,为什么却会感到孤独呢?”

他听出了对方话音中隐含的落寞。说到底很多人想要的不是什么全力、钱财,只需要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可以说说话就行了。如果能再做一次选择,他一定不会像懦夫一样转身奔逃,他会把那个女孩紧紧拥入怀里,大声宣告自己真实的心意,无论前路如何崎岖都不躲不避。

“我该去睡觉了,接下来就请好好关照青叶了。”红叶轻叹一声,忽然话锋一转,“如果你待她不好,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神似一位爱女心切的贵族老爷,把爱女下嫁给一位穷小子后为了防止爱女受到委屈,于是带着一支护卫队就跑到对方家里,拿匕首拍着对方的面颊威胁他“好好待她”。

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被娘家家长威胁的感觉,于是向娘家家长用力点头,赌咒发誓会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一样好好待她。

红叶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她眼角与发梢的嫣红很快退散,再睁开眼时,那双燃烧的瞳孔重又温润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