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前方的炮火声慢慢稀落下去,天空被火光照亮,一艘战争空艇燃烧着缓缓坠落。

逐渐有溃兵越过坑洼的工事,涌向霜燃堡垒的大门。他们身上大多带伤,模样十分凄惨。强留下丧失战意的人只会带来反效果,因此昂纳下令开放城门,让所有溃兵得以穿越霜燃撤回后方。

从溃军身上昂纳得到了更多的情报,努尔瓦纳的军队浩如烟海,根本不讲究什么战术与章法,它们仅用数量便压倒了一切。当死灵军团冲击诺夫卡堡垒的城墙时,那些死灵甚至填满了整座峡谷。在天空支援战场的战争空艇无法在死灵法师的魔法轰炸下幸存,偶尔有炮弹能命中死灵群中,便能扫倒一大片。

可这一切无济于事,亡灵的军队看不到头,无论怎么砍杀都杀不完,甚至能将尸体慢慢堆砌起来,登上高达数米的城墙。

想要完全塞满目力所及的孤风峡谷,怎么说也要上万人吧?

远方的炮火声完全稀落下去,前方的战场陷入了沉寂。士兵们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武器,视线望向峡谷的远端。在火炬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有一头巨大的野兽正沉默地吐息。这头野兽已经吞噬掉了七座堡垒,而它不会停止,它将一直吞噬掉万仞顶点,终结掉依特诺教廷在此地的一切根基。

昂纳站在城楼上,白色斗篷在狂风中猎猎飞舞。俯视城堡中一张张写满绝望的面容,他朗声道。

“诸位!于我们身后矗立着的,是依特诺主神为之骄傲的城邦,是特奈瑟缇为人类留下的馈赠。数百年来,无论是寒潮、野兽群袭,抑或努尔瓦纳的邪恶力量,没有任何人能撼动它的地位。他们都说,它是整座孤风领引以为傲的明珠。

“不。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一座稍大的城市。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无论是衣不蔽体的流浪汉,还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他们都睁大了眼睛,无法入睡,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命运。我相信,人人生而平等。我们不是为了守护城市而战,我们为守护那些生命而战。

“我跟诸位一样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永远不再醒来,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回去,不能回去见我所牵挂、与牵挂我的人。但这正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唯有一部分人的牺牲才能换来另一部分人的安宁。我不想跟你们讲什么为国捐躯的大道理,此刻诸位站在这里,没有人逃跑,这就是真正的英雄所为。

“我见过许多贵族,他们除了整日纵情享乐,就是思考如何篡夺更多的财富,如何避免自己的利益受损;我也见过许多穷人,他们胆敢无视强权,始终站在正义的一方,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信念亦未曾动摇。那些贵族的脸我早就忘掉了,但那些勇敢的人们,他们的身影会在我每夜梦回时浮现,提醒我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让我不至于迷失自己的方向。

“或许诸位身后站着必须去守护的人,或许诸位因荣誉或正义而聚集于此,或许诸位身后什么也没有。今夜我们不分贵贱,我们是在同一战线作战的兄弟!”

墨黑色的海洋沉默地涌向了光明,那些枯萎腐烂的面颊清晰可见。没有进攻的号角,也没有代表军队的旌旗,它们仅为它们的驱使者而战。

“他们涌上来了,弓弩手准备!死灵不是不可战胜的!它们没有痛感,不知恐惧,但它们也会死亡!攻击它们的脑袋与心脏,这样才能确保杀死它们!”昂纳高喊。

死灵们披挂着残破的铠甲,步履蹒跚,队列却很整齐。它们手上拿着参差不齐的武器,有的面孔已经腐烂,有的如同还活着那样鲜活,面对昔日战友,似乎还能挤出一个微笑。死灵的海洋经过的每一簇火炬都被熄灭,黑暗如涨潮般逐渐逼近。

很快,第一批死灵路过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那是昂纳事先在那边标记好的。

“两百米!”观测手怒吼。

停在庭院里的投石车早已校准完毕,炮兵拉动操纵舵,点燃了的巨石沿着抛物线砸向预定的目标,有的砸在峡谷边缘炸出火花,但更多砸入死灵汇聚的海洋中,缺乏防护的死灵们瞬间如提线木偶般四处飞散。但它们的行军没有受到影响,如同有智慧般,它们稍微分散了站位,避免爆燃落石一次性带走太多的士兵。

“一百五十米!”观测手再喊。

绷紧了的弩车骤然发射,强悍的破城弩矢所过之处,一条线上的死灵被直接射成两半,跟串丸子似的,甚至破坏了死灵军团的队形。所有哨塔上的弩车依次发射,每次发射都能让死灵的海洋明显地迟滞一下。

但弩车终究需要装填,死灵军团并没有受到太多阻遏,缓慢但不可阻挡地涌了上来。

不需要任何人再次下令,点燃了的钢弩如火雨而下,每一弩都在死灵群中腾起喑哑的血线,甚至射穿前一个死灵的身体将后面的死灵钉在地上。燃烧着的死灵毫无感觉地继续前进,直到烈焰灼掉了它的关键器官,才姗姗倒地。

神官们高声吟唱着祷文,死灵的海洋被看不见的力量所阻挡,就像被层层丝线缠裹,行进速度明显变得迟缓。弓弩手们甚至有时间瞄准那些死灵的头部射击,死灵成片成片地倒下,又被后来者踩踏而过。它们不知恐惧,破碎的声带里扯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奋力奔向霜燃堡垒的城墙。

当死灵来到战壕前的那块空地,地面骤然出现了圆形的闪光,昂纳预先设置的大型触发法阵被死灵激活,金色的雷光于死灵军团脚下炸裂,流窜的雷霆瞬间将无数死灵灼烤殆尽,甚至短暂地照亮了战场。

在那短暂的瞬间,昂纳看到死灵军团的后方矗立着一支长弓部队,枯萎的手臂已经将弓箭拉满,弓弦隐隐泛光。

“小心!”昂纳高喊。

下一瞬间,峡谷彼端亮起了无数银色星芒,它们在空中划过漂亮的抛物线,落入霜燃堡垒的城墙。

昂纳撑开一道金色的护盾,弓箭纷纷折断,保护了自己所在的哨塔;下方的士兵就没那么好运了,许多士兵被弓箭命中,有的被射中要害当场毙命,更多的被弓箭射穿了身体。但他们咬牙折断了箭簇,继续重复射击的动作。

投石车重新校准了发射轨迹,一颗颗火球向死灵弓箭部队飞去,燃烧着的肢体四处飞舞;弩车不断重复着击发装填调试击发的流程,巨型钢弩将成片的死灵跟自身一起钉在战场上。

死灵们冒着弩矢穿越了坑洼的战壕,躲到城墙底下弩箭射不到的死角里。与此同时,对方阵中出现了几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什么怪物?”弓箭手无意识地放下了弓箭。

一个几乎与城墙高度平齐的肥硕身躯缓缓走来,每走一步都恍若震颤大地,与之相比那镶嵌在肩膀上的丑陋头颅真是无比袖珍。它的表皮满是肥腻的脂肪,像是一个不停暴食的胖子,粗壮的右臂下抱着一根硕大的冲撞锤。那腐烂的身躯占去了大半个峡谷通路,巨大的脚掌每次起落都会踩扁脚下的同类。

这才是努尔瓦纳用来破城的部队,前面的士兵只是为了将守军的第一波防御力量尽可能地消耗掉。

这具巨尸一边前进,一边用左手抓起身旁的同类,用力扔向城墙。有的砸在城墙上变成了肉饼,有的落在城墙上被守军乱矛刺穿,但也有一些掉在后方庭院,拖着残破的身躯扑向炮兵部队。

缺乏精良武器的炮兵与死灵艰难作战,发射程序一度中止。罗拉夫赶紧带着一支后备队前去支援。趁着投石车暂时瘫痪的时机,巨尸逐渐逼近。

昂纳向巨尸投掷雷枪,却只能在它身上留下焦黑的印记。弓弩手们尝试射击肩膀上的那颗头颅,但那头颅在中了一弩以后凄厉地嘶吼,竟在皮肤表层游动,转到它的背后。一台弩车发射了攻城弩矢,攻城弩矢钉入对方的身体,黄红相间的脓水如小型瀑布般沿着弩身汩汩流下,腐败的气息令站在城墙的守军一阵反胃。

只有投石车拥有足够的威力将它炸烂,但炮兵此刻正与死灵纠缠。如果再任凭它继续靠近,城门会变得形同虚设。

在守军感到绝望以前,昂纳助跑踏上城垛,跃上半空,向巨尸投掷了一道奔雷。

雷枪在半空炸开,昂纳出现在巨尸的肩膀上,在肩头滑行一小段距离来到肩膀背后,抓住了一块表皮凸起的肉瘤才没有滑落。那颗丑陋头颅露出破碎的恐怖表情,惊恐地嘶吼着,好像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在这里出现。

昂纳用左手稳住身形,右手则点燃了光刃,赶在那颗丑陋的头颅再次移动位置前,照着它的额头一剑刺下。

巨尸的皮肤如浪潮般颤动,随后归于平静。它缓缓向前跌倒,像一个被绊倒的胖孩子,肥硕的身躯下响起恐怖的碎裂声,它倒在依特诺军设置的拒马上,将拒马连同一大片同类直接压扁。

赶在死灵爬上尸体砍自己脚踝以前,昂纳向城墙上投掷奔雷,转眼出现在哨塔上,士兵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不愧是至高之剑大人,果然是依特诺最强大的战士!

正当所有人沉浸在消灭强敌的狂喜中时,峡谷两边的悬崖上亮起了无数银芒。箭矢如雨而下,自上而下覆盖了整座城墙,大片的弓弩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射穿了脑壳。

努尔瓦纳的长弓部队爬上了霜燃堡垒两边的悬崖,对下方的人类士兵倾泻火力。在这些从天而降的箭矢面前,城垛的防护形同虚设。

“见鬼,他们是怎么爬上去的?”观测手怒吼。

孤风峡谷两边的山脉是连通的,它们在峡谷起源之处爬上两边的山脉,然后顺着峡谷前行,跟着下方的部队一同行动,在攻城时提供远程支援。

雷枪也许可以投掷到那个高度,但昂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与一整支长弓部队抗衡。奔雷非常消耗体能,短时间内他已经释放了两次,他不知道余下的体力能不能解决山上的死灵。

突然之间爆焰奔腾而出,长弓部队的位置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被灌木覆盖的半山腰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即使死灵也无法在那种环境幸存。

“是我们的战争空艇!我们的援军到了!”不知是谁高喊。

数艘战争空艇从战场西面的高空切入战场,它们是来自驰德空港的小型空艇,在第一时间抵达了战场。飞艇群维持着非常高的高度,弓弩手们仰头只能看到手掌大小的舰身,以及星星点点的金黄亮光。炮弹从高空坠落,尖啸着落入努尔瓦纳的死灵大军中,爆焰贯彻了整座峡谷,碎石伴随肉沫飞溅,大地为之震颤,守军不得不倚靠城墙免得自己摔倒。

无论是依特诺军还是他们的敌人,都感受到了依特诺教廷战争机器的强悍实力。

“我们可以做到!努尔瓦纳的军队空有数量,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孱弱,我们会把它们拦截在这里!”昂纳振臂高喊。

为了避开死灵法师的魔法,空艇维持着近乎极限的支援高度,这个高度的空艇无法发挥全部的火力,只能使用大口径的重型弹丸,以免炮弹飞行中出现太大误差,误伤霜燃堡垒。在炮火的掩护下,守军的压力骤然减轻,之前见过的巨尸接二连三地冲击阵线,却被炮火一个个地炸成一团烂肉。

努尔瓦纳迅速做出了反制措施。远方森林中亮起了深紫色的光辉,数不清的魔弹扶摇直上,尽管空艇群做出了规避动作,依然有两艘空艇被直接命中,其中一艘在空中发生了爆炸,燃烧的船壳碎片如天女散花般炸开,坠落在孤风峡谷各地。

昂纳仰头望向空艇群。那些轻巧的空艇无法防御魔弹的威胁,呈松散阵型退出战场。

“昂纳大人!小心!”

昂纳悚然扭头,一颗黑色火球在他视线里迅速接近。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哨塔被这颗火球炸得支离破碎,人们燃烧着黑色的火焰落下城墙。

-

“倒油!倒油!”

昂纳扶着额头,缓缓苏醒。视线极度模糊,全身上下都痛得几乎散架。哨塔已经不复存在,它被死灵法师的魔弹炸塌了。几名士兵将昂纳从乱石堆里搬出来,合力将他抬到后方去。

城墙上的弓弩手拉下了滚油机关,储油槽的拦板打开,漆黑的燃油顺着凹槽像小型瀑布一样奔腾而下。弓弩手往城下投掷火把,积了一层的油瞬间爆燃,下方相互堆挤的死灵们全身燃起了火焰,数百个破碎的喉咙发出苍白的嘶吼,在火焰里扑腾了几下便没了生息。

“污秽者们涌上来了!英勇的战士们啊,用你们手中的利剑捍卫依特诺的荣光吧!”站在城头的神官高举着经书,嘶哑的嗓音在战场上回荡。

伴随着他激昂的演说,从峡谷另一边闪过无数寒芒,无数星辰升起,划过优美的抛物线,落上霜燃城堡的城墙。直到它们迫近了才能看出,那不是流星雨,那是箭矢破空的流光。

神官嘶哑的吼叫戛然而止,他被射成了一尊木桩,僵硬地坠下城墙。

箭雨过后的幸存者们从城墙、盾牌、乃至尸体下面探出脑袋,重新捡起自己的兵器。死灵的军队如野火般席卷而来,它们搬来了云梯,在城头上与依特诺军展开了血腥的白刃战。

原本浓黑的天幕中投下了丝丝缕缕的微光,远方山脉的轮廓逐渐浮现,这是黎明的前兆。依特诺军坚守着这座城堡,从半夜一直到黎明前夕。没人记得清这是努尔瓦纳教团发动的第几次冲锋了,反正只要在对面那些死灵砍倒自己以前把对方砍倒就好。

两方士兵很快在残破的城垣相触,白色与黑色的军队厮杀在一起,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成片的鲜血泼洒在焦黑的土地上。努尔瓦纳的第二波箭雨如期而至,毫无怜悯地落入交战双方的阵线中,再度射倒一片。人类士兵临死前的哀嚎与亡灵已腐烂声带中的无意义吼叫混杂在一起,变得难辨彼此。

死灵没有恐惧,不懂伤痛,且可随时补充。它们不是人类,只是消耗品。它们源源不断地倒下,又源源不断地被补充。

一切的防御手段都已告罄,黑色很快压过了白色,人类的防线迅速溃退,死灵们冒着稀落的箭雨爬上了城墙,砍杀来不及撤退的依特诺弓弩手。这些弓箭手似乎也没有撤退的念头,依然重复着装填射击的动作,当亡灵近到无法再用弩箭时就抽出匕首与亡灵撕扯在一起。新的预备队补充上来,连作为督战队的审判官都已站上了城墙,与死灵进行零距离的生死搏杀。

在这炼狱般的战场上,所有人都已经麻木了。同伴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再也无法激起他们的恐惧或愤怒,砍杀亡灵的机械动作是他们还存在的唯一理由。

“至高之剑大人!谁来照顾一下至高之剑大人!”罗拉夫扶着昂纳的肩膀,对混乱的人群高喊。

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嘈杂,这让昂纳头疼欲裂,他迫切地渴望安宁,希望坠入一个不需要思考的地方。

“昂纳大人!”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驱散了一切喧嚣。

昂纳缓慢地转过头去,望向城堡的后方。在那一群满身狼狈的黑衣士兵中,他看到了无暇的雪花。

是他的错觉吗?那个瘦小的白色身影朝自己跑来,雪色长发随跑动飞舞,恍惚中似乎听到光脚啪嗒啪嗒跑在废墟上的声音……

他用力眨了眨眼,头脑因这个动作更加昏沉,不过视线也稍微清晰了。菲莉帕跪坐在他身边,泪珠爬满了她俏丽的面颊,他想伸手揩拭那些泪水,但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四肢全断了。

“你骗人,说好了要毫发无伤地回来的!”菲莉帕哭喊。

“我……”昂纳稍微转了转脖子,对少女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抱歉,我食言了。我得保护你啊。”

“你别动,别说话,我给你疗伤!”

昂纳靠着城墙,视线转到菲莉帕身后,那个喘着粗气的伍德身上,灰色眼瞳无声地质问:不是让你看住菲莉帕了吗?怎么还让她上战场?

“您的未婚妻吵着要跑过来,我……我也拦不住啊,她身上还有圣橡树令呢……我总不见得把您的未婚妻打昏了带回万仞顶点吧?”伍德苦笑。

昂纳没有力气反驳对方口中的“未婚妻”了,他感到极度的疲倦,于是闭上眼稍作休憩。

等到他再睁开眼,他发现周围的士兵都以一种微妙的眼神望着他,有的还在抹眼泪。

罗拉夫表情沉重地走到庭院中央,将手中的长剑指向半明半暗的天空。

“即使身后有等待着自己的妻子,至高之剑大人却还是站在了这里,为了保卫更多人的性命,与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并肩作战!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战斗?”罗拉夫仰天狂呼。

“为了依特诺主神的荣耀!”

“为了至高之剑大人!”

“杀光异教徒!”

士兵们嚎叫着冲向了城头,战意更甚之前数倍。

真是群英勇的家伙啊……昂纳昏昏沉沉地想。

他感觉自己没有支撑手臂的力量了,任由手掌滑落地面。指尖触到了粘稠的液体,余光似乎瞥到了满地的猩红,刺得他眼角生疼。

渐渐渐渐他支撑不起自己的眼皮了,那猩红太过刺眼,他不想再去看它,他很累了,只想休息……

“别睡,不要睡……”某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求求你不要睡!”

那声音是谁的呢?很好听,总感觉会让人想起圣都的雪景……可是真霸道啊,她为什么不让人睡觉呢?

眼皮逐渐交合,浓重但静谧的黑暗像母亲温柔的怀抱环住了他,只要任由自己如同羽毛那样坠落就好了……

但是……如果就这样睡过去的话,会有人流泪的……

他不想看到她流泪。

“至高之剑大人!是‘不朽’级!不朽级来了!”伍德的声音极度亢奋,指着天上那道庞大的轮廓,“我们有救了!”

“至高之剑大人?”

-

孤风峡谷,“不朽”级战争空艇,战争魔铠二号投放舱。

身为依特诺军目前规格最大的唯二战争空艇,不朽级有它骄傲的资本。多层钢板自封闭装甲,大部分舰炮根本不可能将其击穿;超过五十门大小不一的舰炮,囊括了空中作战与火力支援等等战术用途;四座功率强劲的魔导能源舱,其中任意两座瘫痪仍可维持基本的飞行……以及控场能力最强悍的最终手段,魔铠投放舱。

这是其他战争空艇都无法装配的系统,大多数空艇运输魔铠都必须先将它吊起来再投放,某些维护舰可能拥有容纳一两台魔铠的腹舱。但不朽级不一样,它拥有四座可以容纳四台魔铠的舱室,能够为魔铠提供完整的维护,同时也最大程度减小魔铠在没开始作战前便被击落的可能性。

此时此刻,四名魔铠骑士都已登上了自己的魔铠,做好了投放战场的准备。这些魔铠被坚韧的钢铁臂吊在原地,暂时无法活动。

【我不想杀死灵,我想杀人。】某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来自贝尔德左手边的一号,这支“赫尔卓斯”小队的队长。

但凡进入魔铠以后,里面人的声音就会变换成某种充满磁性的低音,外人无法凭借声音判断操纵者的身份。既是塑造魔铠冷酷无情的形象使敌人胆寒,也是为了保护魔铠操纵者的安全。毕竟魔铠落地一定会掀起一场杀戮,万一有那么一两个死者的家属跑来寻仇,又不小心杀掉了依特诺军非常珍贵的魔铠操纵员,依特诺教廷可就亏大了。

【我懂你意思,死灵砍起来既没有血,也不会惨叫,除了会动以外,跟训练木人没什么区别。】这是一号对面的二号。

【这些污秽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世界上,不过倒是可以拿来练手。】三号对面的四号。

三号曾经听说过某种理论,叫做科技压制。依特诺教廷有意阻止了部分高端科技流入民间(比如火药、魔导飞空艇),用这些秘而不传的科技铸造了所向披靡的军队,战争空艇与战争魔铠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剩下四个领地的四个摄政王一起合力造反,教皇也有能力把他们一个一个消灭,无非是稍微耗点时间罢了。

【喂,三号,你今天话有点少啊,想哪家姑娘呢?】一号说。

【一直没找见你人,结果你已经坐进魔铠里面了。你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四号说。

【我要亲手把荒芜堡主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三号回答,磁性声音听不出来情绪。

这个开玩笑般的回答让其他三位操纵员发出了一阵大笑。

【你爸妈会为你骄傲的,没准还会让木匠给你打一把木剑!】一号嘲讽他。

【那倒不必,我已经有一把剑了,我只希望能有漂亮姑娘替我削尖它。】三号低沉地说。

其他三位微微发愣,随后又是一阵大笑,低沉魔性的笑声让在场的维护人员忍不住捂紧耳朵。魔铠严肃的口吻说出下流的笑话,实在是太具备抽离感了,让其他人忍俊不禁。

【你今天挺幽默的嘛,三号。】一号好不容易才止住笑。

【下边的可怜鬼们退到哪里了?】二号问。

【不知道,也许打到万仞顶点门口了,那将军什么德行,不说也都清楚。】四号说。

【那个废物将军。我们四个挡在峡谷里,就足够挡住那些死灵了。】一号笑。

所有人都听到了细微的爆炸声,整座舱室剧烈震颤,猩红色的警示指示灯照亮了整间舱室。

【发生什么了?别告诉我是某个能源舱坏了。】一号说。

舱室顶部的广播里,舰桥通讯官毫无感情的女声适时响起:【本舰受到魔弹攻击,装甲轻微损耗,请各单位照常运作。】

投放舱里的人们才刚松一口气,果然那些魔弹无法奈何不朽级的装甲……但这口气还没松完,通讯官的声音二度响起。

【探测到不明源头的魔能洪流……本舰已被不明源头的魔能洪流锁定,魔能级别预测为五级,请各单位做好冲击准备。】

五级是什么概念呢?当年毁灭依特诺八十万大军的启示录级魔法黑日,它就是五级。

人群中出现了惊惶的情绪,一位年长的技术员却像没事人似的,轻松地跟一旁另一位年轻技术员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太焦躁,一发炮弹都耐不住。当年不朽级在深渊骑士的枪林弹雨里徜徉的时候,我就站在甲板上看着下边的蒸汽舰一艘一艘沉入海底,一样什么事也没有……”

下一秒恐怖的巨响响彻投放舱,整座舱室的四分之一地面瞬间消失,舱内空气迅速倒灌而出,谈笑风生的老人与年轻人伴随一堆零件飞了出去,二号魔铠被吊在半空,在金属臂的帮助下堪堪没有掉下去。

【空中再调整落点,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

一号当机立断,伸臂重捶固定架旁的紧急脱离按钮,下方的翻盖打开,充满硝烟与烈焰的战场赫然入目。

三号与四号如法炮制,二号底下已经空了,所以无需此步操作。

深夜的森林里出现了圆形的波纹,一道巨大的法阵刻印其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巨兽迟滞但充满威严的呼吸。随着闪烁频率增多,构成法阵的光芒变得越来越亮,显然代表着第二波更加强大的攻击。

【主神啊,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法阵。】二号略带惊讶地开口。

旁边的管道爆裂,高温蒸汽直接喷在了那个赶来的技术员脸上,他凄厉地惨叫着,捂着脸滚倒在地,随后从魔铠脚底下的投放口掉了出去。

【自立更生,赫尔卓斯们!】

一号伸臂将头顶一块护板扯下,露出里面的紧急释放扳手。确认所有队员都已握在扳手上,一号用力拉下扳手。

【跳跳跳!】

“砰”,白色蒸汽从金属臂两旁喷射而出,压力被释放的同时魔铠的禁锢也被解除,一号的身影一闪而没。其他队员如法炮制,纷纷脱离舱室坠入高空。

不到三秒,一道粗犷的魔能光束擦过自由落体的赫尔卓斯们,径直命中不朽级的底部装甲,剧烈的爆炸晕染了昏暗的天幕,燃烧的金属碎片飞溅。

即使有铠甲的保护,操纵员们仍然感受到了头顶灼热的浪潮。不朽级的底部装甲被灼出一个炽红色的高温坑洞,几乎将庞大的舰身折成了两半,透过白雾可以望见内里被融化而粘连的钢铁结构。

金属碎片急速掠过他们身侧,砸中了二号的魔铠。其他三台魔铠望着失去平衡的二号像被高空抛物的垃圾一样,旋转着偏离航线向地面坠落,知道它很可能是完蛋了。

一号没空关心他队伍的损失,此刻的他依然保持清晰的头脑,他需要为小队找到一个着陆点,既不能太过远离战场,又不能直接突入战场导致己方孤立无援。

着陆训练是魔铠骑士的基本课程,他们学习过如何最大限度地降低坠落冲击,如何从大教堂顶端一跃而下,落入稻草堆使自己丝毫无损……但以赫尔卓斯们目前的高度而言,即使是魔铠也需要调整自己的姿势,以免着地时胫骨折断。

将近一半的孤风峡谷都已陷入混乱,沿着整座峡谷分布着数个燃烧着的小点,它们是被努尔瓦纳攻下的堡垒。

一号打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所有队员跟他一起往尚未沦陷的第一座堡垒降落,四号的魔铠迅速往一号身边靠拢。

但另一台魔铠脱离了队列。它偏转航线,朝燃烧着的前线坠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