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不熟悉孤风领的人们而言,提及孤风领,他们最多报得出孤风峡谷与万仞顶点的名号,知道一场邪教与教廷之间的战争已经打了四十余年,除此之外一概不论。

孤风峡谷由数座山脉切割而成,分叉极少,峡谷主干道最宽的地方也不过百米,最窄的地方仅能让马车堪堪通过。但它也是孤风峡谷唯一的平坦通路,在战火尚未燃起的日子里,这里是一条极其重要的商路,连通孤风领西北的阿顿温特隘口与东南的竹海港口,为整片贫瘠的领土带去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即使是战争时期,它也是孤风领东南的难民撤离的最佳路线。为了不死于丛林猛兽之手,或是在险峻的山道上坠崖而亡,绝大多数人不得不抓住最后的生机,举家横亘孤风峡谷。在逃难的队伍后面,努尔瓦纳的死灵昼夜不休地在后面追杀,它们不需要休息,很轻松地追上了缺衣少食的难民,砍刀机械地起落,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放,多杀一个就能多一名士兵。

尸体从孤风峡谷以东一直铺陈到依特诺教廷现存的第六座堡垒,它的名字叫双泣堡垒,坐落于一个大型溶洞中,因为头顶山脉相连的姿势很像两个抱在一起恸哭的人而得名。

起初堡垒指挥官不允许难民过境,他担忧难民中混杂了努尔瓦纳的间谍,混进来会对依特诺教廷不利。至于后来开城门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主义的怜悯,只是一位异端审判官视察了前线之后的一个小小建议。

“如果他们死在外面,他们全都会变成努尔瓦纳的爪牙。把他们放进来吧,他们的尸体还能让这鬼地方的土地肥沃点呢。”这是那位异端审判官的原话,但他的身份至今成谜。

战争发展到如今的田地,万仞顶点已经与孤风领东南的所有领地失去了联系,战争议会一致同意那地方的人们已经被努尔瓦纳教团屠杀殆尽。依特诺教廷与努尔瓦纳教团以孤风峡谷为界,将整座孤风领割据成两半。无论哪方的大军都无法轻易越过孤风峡谷通往另一边,最多是一些越过丛林的小规模袭扰部队相互交战,这局势一直僵持了数十年。

直到今天,孤风峡谷,双泣堡垒。

火炬安静地燃烧着,水滴从头顶的钟乳石尖滴落,坠入水洼之中,碎裂的音调空灵地回荡。一队弓弩手站在城墙上,遥望洞穴入口。稀薄的月光从那地方照射进来,而他们身后则是暗无天日的洞穴,没有一丝光源,到哪儿都需要使用火把。

“嘿,嘿,小队长走啦。”戴锅盔的士兵喜形于色,赶紧敲敲一旁倚在城垛上打盹的同伴。

后者很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干什么,我要睡觉,别吵。”

“就是那张画呀。”锅盔男赶紧提醒他。

打盹者从皮甲下边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张,一把塞到锅盔男怀里。

“这玩意儿叫‘蚀片’,不是画,老色鬼。趁你还有命,好好消受吧。”

一张普普通通的蚀片,是在圣言领的守望者港湾蚀刻的,蚀片中的女孩穿着可爱的粉色泳衣裙骄傲地站在金黄色沙滩,背后是碧蓝如洗的天空与海水,她海蓝色的瞳孔朝蚀片师略带弧度地盯视过来,淡紫色长发岁海风飘散。加上她还未发育完全的女孩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嘿嘿嘿,圣都的贵族小姐们皮肤真白呀。”锅盔男擦拭着嘴角流淌的口水,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裤腰带。

“你要是在站岗的时候把你那金针菇掏出来,小队长一定会亲手把它给剁了的。”打盹者漫不经心地提醒他。

“X你妈的,X你妈的。”锅盔男悻悻收回手。

“别那么猴急,睡觉再用吧。”打盹者直起身,沾满污泥的面庞露出一个微笑。

锅盔男啐了一口:“怎么?你那玩意儿在上一场战斗里被努尔瓦纳剁了?”

对于这个略带挑衅的调侃,打盹者轻蔑一笑:“告诉你吧,再过两天,我就轮班,不呆在这儿啦。”

“X你妈的,你给了监察官多少钱?”锅盔男暴怒。

“嘿,看那边。”城墙上负责观察的哨兵大喊,伸手指向峡谷黑暗的彼方,“那是不是个人?”

经过哨兵的提醒,站在城墙上的所有弓弩手都发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稍稍提起点精神。清冷的月光从洞穴入口洒入,有个踉跄的人影快步迈入洞穴。他看上去受了伤,奔跑的动作很是别扭,一边跑向城墙一边高举双手。

“我来自竹海港口!我是难民!不要射我!我身上没伤!”他声嘶力竭地高喊,回音在洞穴中碰撞。

“打靶训练!谁报名?”哨兵大喊。

“依特诺主神保佑这个倒霉蛋!”打盹者单手举起拄在城垛下边的劲弩,熟练地填上一支钢弩,用曲柄为它上弦。

现在正是半夜时分,大多数人都赶不及打盹,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普通的难民。除非是努尔瓦纳真的打进来了,否则他们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打盹者完成了上弦动作,将弩矢放到火炬上点燃了。矢尖缠着在松脂里浸泡过的棉布,可以点燃任何被命中的倒霉蛋,努尔瓦纳的死灵法师可没办法让烧焦的尸体成为努尔瓦纳的爪牙。

这些士兵接到的命令与最初那位堡垒指挥官给的如出一辙:见到任何从东面靠近堡垒城墙的人,无论他是难民或是死灵,一律格杀勿论。

打盹者将沉重的劲弩架在城垛上,用金属瞄具中对准了慢慢走近的人。再走近十米,他就有把握百分百命中。

一米、五米、十米……

“咔”。机括轻微碰撞,钢弩刺破黑暗破空而出,几乎是在扣下弩机的同时,它就飞到了来人的身上。劲弩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来人倒飞出去,重重坠地,火焰点燃了他身上的衣物,他开始发疯般嚎叫,满地打滚。

弓弩手们沉默地望着那个人的嚎叫声逐渐减弱,身体不再扑腾,面无表情或嘴角含笑。等到火焰熄灭,烤肉的焦香在城墙下弥漫,他们才收回视线。

“我想这声音大概是这破地方唯一有点意思的东西了。”锅盔男笑道。

打盹者重新把自己的弩靠在城垛边上,又趴倒下去:“是吗,面对那些凄惨的尸体,你已经不做噩梦了?”

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锅盔男拿臂铠敲了敲自己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动。

“那是白痴新兵才会出现的症状,老子在这里混了半年了!”他怒吼。

“安分点,两个白痴!又来了一个!”哨兵高喊。

清冷如霜的月光从洞穴入口洒入,第二个人沉默地迈入洞穴,脚下踩着银色的地面。虽然只有一个被月光晕染的轮廓,但士兵们根据体型与走路姿势判断,那家伙应该是个活人。

望着那清癯的身影,打盹者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气温下降了许多。

“打靶训练,加训!谁想练练?”哨兵大喊,嘴边一片蒸腾的白雾。

“依特诺主神保佑这个倒霉蛋!”打盹者再次高喊,抬起劲弩架上城垛。

打盹的弓弩手纷纷站起,城墙上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一夜两位难民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事情,再说了,谁不知道打盹者是他们中最准的那一位呢?

“嘿,看那个人的体型,万一那是个羞涩的姑娘呢?”锅盔男悄悄说,视线在来人身上来回摩挲。

“如果你对烧焦的尸体有兴趣,可以让小队长把她搞回来,相信他会满足你的。”打盹者的身体绷直,瞄准的姿势没有因同伴的话语而颤动分毫。

“X你妈的,你去吃X吧!”

无视锅盔男的咒骂,打盹者将弩机架在城垛上,耐心地瞄准,将来人套在瞄具中央。

食指轻扣,弩机微颤,弩矢破空而出。

重复了千百次的射击动作,掠过耳边千百次的弩矢破空声,以及穿透胸膛的血肉撕裂声……这是继食指的动作后该有的声音。

但这次没有。没有血肉撕裂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弩矢消失无踪。来人没有停下步伐,继续朝城墙行走。

“怎么搞的!我要看火球!”城墙上响起一片嘘声,夹杂着不满的叫骂。

锅盔男伸手去拍打盹者的肩膀:“吼吼,你也会失手啊。是不是看对方是个姑娘,手下留情……”

打盹者一把推开锅盔男,重新给劲弩上弦,这次他的动作加快了不少,脸庞写满了凝重,额角出现了汗珠。

他亲眼看着那支弩矢带着火光射向来人的胸口,但它就那样凭空不见了,弩矢尖端的火焰也消失无踪,仿若被黑暗吞噬一般,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妈的,死灵法师!拉警报!”打盹者对哨塔上怒吼。

站在哨塔顶的哨兵即刻爬进哨塔,不出十秒,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急促的钟鸣,这代表有值得注意的敌军接近。

弩矢如漫天飞蝗射向那人,但所有的弩矢都消散在黑暗中,没有一支触到他的身体。他漫步在钢铁箭雨中,犹如在自家后花园散步那样淡定,仿若那些箭矢跟围绕花朵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需要去在意的东西。

他慢慢地来到那位被烧焦的难民旁,半蹲下身,似乎是在观察他已经凝固的痛苦表情。那闲庭信步的态度让每一位弓弩手心中窝火,依特诺的信徒们平生最恨的就是努尔瓦纳的渣滓。

“他妈的,弩炮呢?架起来!”

城墙上有四座哨塔,每座哨塔顶端都坐落着一门强劲的固定式车弩,弓弩手们的劲弩与它相比就如同过家家的玩具,它配备着两米长的锥形破城弩矢,可以轻松地撕裂重骑兵的铠甲,即使是面对魔铠也有一战之力。

早在打盹者第一弩没有效果的时候,车弩的观测手就已经用望远镜看到了整个过程。二号哨塔的车弩迅速完成了发射准备,铰链机括发出冰冷的摩擦声,弩矢慢慢对准了半蹲的来人。

“二号哨塔,准备就绪!”观测手高喊。

绷紧到极限的弹簧即刻解锁,破城弩矢被千钧力道推动,击发而出,沉重地破开空气,砸向沉默的黑衣来客。弓弩手们放下了弩箭,他们相信这支弩箭足以让他全身骨折,跟那烧焦的尸体碾成一团彼此不分的肉泥,深深扎入地里。

钝重的巨响在洞穴中回响,尘土飞溅,那支弩箭确确实实地扎入了那人所在的土地。城墙上响起了欢呼声,那家伙没可能幸存了。就算是个懂得防御魔法的死灵法师,也不见得比城墙还要结实吧?

而当飞灰散尽,所有人都止住了笑容。

那人仍然站在原地,确切地说,是站在弩矢砸出的坑洞里。烧焦的尸体已经被碾成肉泥,地面都被砸出了裂纹,但他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抚摸着那支埋入土里的巨大弩矢,好像它一开始就留在那儿了。

“二十年前,你们这样对付孤风领的人民;二十年后,这情形依旧没有改观。”他的声音明明不高,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平静的话语。

他单手握住那支纯钢的破城弩矢,一点点地,将它从土地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一支埋在土里的木棍。弩矢上慢慢燃起了黑色的火焰,他将它旋了180度,对准二号哨塔,投掷而出。

破城弩矢砸在哨塔中部,其上附着的黑焰炸裂,那座哨塔就像积木一样倒塌了,里面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埋进废墟中。无数黑色的怨魂伴随着黑焰爆射而出,号哭着扑向每一个尚且存活的生者。城墙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每一个被怨魂触碰的人都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他们身上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皮肤与血肉快速溃烂,很快就丧失了生机。

而后,它们缓慢地站起身,腐烂的双腿支撑起已经死亡的肉体,重新拾起自己的武器,对心惊胆溃的依特诺军发起了毫不留情的攻击。城墙上即刻展开了血腥的混战,只有短刀的弓弩手们纷纷被昔日的同伴砍倒在地,喊杀声与咆哮声混杂在一起。

“援军!他妈的援军呢?我们需要重装步兵!”某名弓弩手对内城大喊,下一刻一柄短刀就砍断了他的后颈,他的尸体从城墙坠落,鲜血肆意溅射,破碎的脑壳软软地垂在身前。

从内城中涌出了大量的披甲步兵,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被警报吵醒的,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装备,在小队长的带领下直奔战场。没人预料到努尔瓦纳的攻势如此迅猛,城墙几近沦陷,哨塔冒着未熄的星火,弓弩部队的兄弟们被死灵剁成了碎块,无一幸免。

这惨烈的景象激发了依特诺士兵的怒火,率队的百夫长拔剑在手,振臂高呼:“为了依特诺主神!消灭这些污秽!”

“为了依特诺主神!”

数百个声音齐声高呼,披甲步兵们发起了冲锋。死灵们刚攻下城墙立足未稳,阵线转眼被冲击撕得七零八落。士兵们用沉重的盾牌将死灵砸得跪下,再用长剑洞穿它们的心脏,尚未凝固的血液喷薄而出。

没人对死灵留手,依特诺军的每个人都知道变成死灵的人已经丧失了基本的人性与过往的记忆,他们被卑鄙的敌人用作了兵器,帮助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送他们解脱。

战局即刻逆转,死灵节节败退,披甲士兵很快登上了城墙,据守的死灵像稻草一样被砍翻……

忽然,城墙上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士兵抛下武器与盾牌,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从头盔与胸甲的缝隙中渗出了深红色的血液,他摇摇晃晃地坠落城墙。

眼尖的士兵很快看到了站在城头的那名黑衣人。此刻他的面容在火炬下浮现,他全身都裹在漆黑的斗篷下,那斗篷如黑洞般吸收了周围的光线,唯有脸上那一尊银色面具反射冷冽的光。

所有人的思考都短暂迟滞。

“荒芜堡主,维克托!”不知是谁率先喊叫出声。

恐惧在一刹那间控制了在场的士兵们,但很快,他们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以比方才勇猛数倍的攻势冲向了城墙。与之相对的,维克托也闲庭信步般朝下行的阶梯走去,好像面前根本没有想置他于死地的仇敌,他只是想沿着阶梯走到城墙下面。

传说荒芜堡主拥有号令死灵之海的能力,驱核中奔腾的魔力永不耗尽,肉体甚至已经超脱人类的桎梏,普通的武器根本无法伤害他分毫。每一任荒芜堡主都会戴着那只华丽而诡异的银色面具,它遮蔽了荒芜堡主的面貌,也将他的过往掩藏。

很快第一名士兵冲到维克托面前,高举双手巨剑,用尽全身的力量,朝维克托的银色面具劈砍而下。对方仅是抬手,食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弹,一道细微的黑色丝线掠过剑锋,精钢打制的剑身从中断成两截;他再将食指回划,那名士兵捂着咽喉,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缓缓倒地。

维克托杀人的方式很高效。面对纷至沓来、披坚执锐的士兵们,他仅需用手指轻描淡写地一划,被他指尖所指的人就会被割断咽喉。但士兵们无人后退,依特诺主神的荣光与战斗的狂热蒙蔽了他们的精神,同伴的死亡与热血激荡了他们的杀意,他们想要为同伴报仇,想要将荒芜堡主斩于剑下。

维克托手上的动作犹如一个乐团指挥正在摆弄他的指挥棒,手指随意地虚滑,就像控制着某种看不见的丝线一般。这虚线能在他指尖所指处凭空浮现,切割柔软的人体已是游刃有余。士兵们英勇向前,再依次倒下,维克托的步调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无言地越过士兵们逐渐冰凉的尸体,继续着优雅的杀戮。

犹如一场浓墨纷飞的默剧,台上的双方演员具备相当的默契,履行着各自的职责。

当四周只剩下钟乳石上水滴滴落的声音,维克托站在双泣堡垒的空地上。浓稠的鲜血汇聚到一处,顺着城墙汩汩流淌而下,像是许多小型的瀑布。他的靴底沾满了血液,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粘稠的血脚印。

在他身后,双泣堡垒沉重的城门缓缓升起,幽泠的月光缓缓洒入,照亮了无数具徒具肉体的躯壳,以及它们无神的血色双眼。失去灵魂的死灵大军拖着脚步,朝生者的世界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