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主神创世之时,忠诚使徒斐斯弗带领他的子民向大陆西南方迁徙,穿越了圣言领苍茫的雪原,攀爬过险峻的天壑,又横亘了苍穹领萧瑟的枫林,跋涉过危险的迷梦沼泽,最后来到了被后世称为逆夏隘口的山隘。

当风霜满面疲惫不堪的人们跨越了隘口,视线豁然开朗,一块四季如春的大地迎接了他们。第一批原住民终于站上了烁星领的土地,在此地烙印下依特诺主神的痕迹。

至于为什么叫烁星呢?若你找个月朗天星的夜晚躺在烁星河旁边,看星光落入波光粼粼的河面,你大概就能理解了。

斐斯弗教人们如何在烁星领肥沃的土地上耕种,如何编织渔网来捕捉美味的鳕鱼,如何抵御森林中野兽的攻击,如何在河边建筑自己的家园……在他的智慧下,烁星领成为了五大领域中最为丰饶的领域,建立了豪华的首都“璀璨星辰”,人民在此安居乐业,无需为生计发愁。

即使在主神将使徒唤回的日子里,烁星领也未曾衰落,犹如古特凯尔大陆最明亮的晨星。它的子民从来没有尝过风刀霜剑的滋味。

为了纪念带给烁星人今日一切的忠诚使徒斐斯弗,摄政的黎里家族将每年的第一天以及收割谷物的日子指定为歌颂斐斯弗功绩的“斐斯弗节”。璀璨星辰会在这两天举办盛大的庆典,庆典的盛况一言难尽,璀璨星辰灯火不熄,甚至吸引了不少其他领域,乃至其他大陆的游客来此游历。

而当这个“斐斯弗节”传到民间,就慢慢演变成了“我们爱烁星”节。两者意思相近,只是后者局限于一些沿烁星河而建的村庄之中,近年来慢慢演化成了某种独立的节日,同样能吸引不少游客驻足。

游客是什么?是和善的异乡人,是喜欢剁手的狂热主顾,是令人乍舌的恐怖购买力,是闪闪发光、碰撞声无比悦耳的金币的具现化啊!

鉴于这个原因,各个村庄操办起这个节日来,那都是不余遗力,毕竟庆典越豪华能吸(shou)引(ge)的游(jin)客(bi)就越多,甚至还催生出了一日游遍烁星河的马车旅游线路,一架私人马车会带旅客溯流而下,观赏沿路风光,而后在夜色将近时挑一座村子停车,参加庆典……

甜风村便是“我们爱烁星”节中的佼佼者,它坐落于烁星河的中段,蜿蜒的烁星河如环抱婴孩的母亲那样环绕着村庄,既方便了渔业的发展,也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奔流景致,所以每次庆典总能收割最多韭……啊不,是吸引最多游客。

这也是为什么菲儿对今天特别重视的原因,虽然比不上跨年夜的那场,但该赚的金币还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滴。

吃完午饭,菲儿立马指挥贝尔德与维克托去干活,她说的话不假,要干的活计确实很多。

首先,两位少年需要将自家那辆加装了木板的平板车推到指定的摊位,再布置停当,免得到时候拥挤起来,位置给别人占了。看在大家皆为利往的份儿上,估计没人会替你打抱不平。

对两位少年关照了一下摊位的事情,菲儿就夺门而出了。她还要回到磨坊,继续烤制她的面包。菲儿的面包手艺在全村可算是一绝,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几乎全部的人家都在她这里订购了面包,如此巨大的订单自然需要加班加点完成,她得快点把预定的货物送到顾客的摊位前,挨家挨户事无巨细。

二十分钟后……

“哎哟喂哟,我说……你不觉得累吗?我们休息一下吧。”贝尔德喘着粗气。推着这玩意儿穿越人潮需要花费的力气,大概就跟抱根原木潜泳差不多。

与其说这玩意儿是平板车,倒不如说它是拉货的牛车,只不过在前面拉的生物从牛变成了人。菲儿在平板上面加装了拓展的木板翻盖,它可以撑起来,将平板车变成超大的桌面,以便摆放琳琅满目的商品。当然,重量也不算轻。

贝尔德与维克托行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木板车的轮毂发出喑哑的摩擦声,仿佛它也已经不堪重负。

“先不管这个,我问你,今年是我们过的第几次丰收庆典了?”维克托问。

“过了四次了,算上这次是第五次。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没什么,只是感觉安逸的时光过得好快。”维克托笑笑。

“是啊,在贫民窟里跟老鼠抢食的日子,好像是前世的故事了。”忆及往昔,贝尔德同样颇多感慨,“那个时候连活不活得过一周都不知道,与万仞顶点那群饿鬼相比,这里的村民和善得就跟纤尘不染的依特诺圣女差不多。”

他偏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维克托,问:“难道说,你厌倦这样的生活吗?”

维克托笑着摇了摇头:“厌倦?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我怎么会厌倦呢?我只是觉得……”

“觉得自己配不上吗?”贝尔德问。

维克托略带阴沉地望向贝尔德,后者释然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种感觉,相信我,兄弟,我跟你有同感。”

“别多想了,抓紧干活,要是让菲儿看到我们在这里偷懒,准要被她狠狠训一顿。”

平板车再度运动起来,顺着人流开向它的目的地。

村长为他们预留的空位背对村庄,对面就是粼粼的烁星河。虽然他们来得算是较晚,那空位仍然预留着,这让两位少年感到由衷的欣慰。

“哟,是苾甘家的两个小伙子啊?来得真够早的,菲儿人呐?我希望我的面包不要迟到才好。”

隔壁摊位的大婶一边张罗一边跟他们搭话,她强壮的丈夫正将麻袋扛到后面的空档里码放整齐。这位大婶名叫葛蕾,平时没少照顾他们三个,除了喜欢打听八卦以外没啥大的缺点,是个挺好的人。

维克托对葛蕾大婶笑笑:“别担心,菲儿一直都很靠谱的,这会儿她大概在忙着烘焙面包吧。”

两位少年迅速把平板车横进摊位,张开拓展木板,取下支撑木横在车底下。毕竟木板车来到这里已经很艰难了,若是晚上再堆上商品,不发生坍塌才怪。

“我看着车子,你去帮一下菲儿,估计她该完事了。”维克托吩咐贝尔德。

-

“来得正好,贝尔德!快,是使命必达的时候了!”菲儿高喊。

磨坊里堆满了大包小包,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差点让贝尔德以为自己进错地了。每家每户需求的东西和量都不一样,若是大量的燕麦面包菲儿就用麻袋统一装盛,若是精巧的蛋糕她就用锡纸好好包装,放入精致的小盒子里。她将所有的包裹统统写上了名字,确保不会搞错。

每次看着菲儿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看没有生命的食材从她手下经过,化作香气四溢的美食,总能让贝尔德由衷地感到赞叹。

他的视线悄悄地黏在少女的背影上。

白皙的脖颈氤氲在阳光里,挽起的袖管下露出细瘦但结实的小臂,漂亮的素手在食材之间灵巧地舞动,偶尔还有悦耳动听的轻声哼唱。少女的一切都氤氲在朦胧的阳光与飞扬的面粉中,那景象给他一种独特的安心感,如梦如幻,美得不真实。

那时的贝尔德尚且年轻,不明白什么叫做爱情。他只是隐约地察觉到,或许这就是他向往的宁静生活。

“贝尔德,发什么呆呢?快点来帮忙!”菲儿一声断喝。

“领命!”贝尔德哼哧哼哧小跑过去。

-

这之后的三个半小时里,贝尔德犹如一匹忠心的骡子,在菲儿的指挥下四处征战。确切地说,驮着一大堆麻袋四处征战。

“贝尔德,搬!”

“嘿……嗬。”

“贝尔德,放!”

“嘿……嗬。”

“贝尔德,上!”

“嘿……嗬。”

“贝尔德,汪!”

“汪……汪你妹夫啊,活都干完了吧?”贝尔德怒道。

“是啊,干完了,逗逗你。”菲儿轻笑。

夕阳西下,贝尔德与菲儿走在回村的路上。菲儿的左手边是波光粼粼的烁星河,贝尔德的右手边则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昏黄的光洒下大地,在身边的人五官留下难辨的阴影。

两人送掉了最后一笔订单,给一位居住在村庄边缘的年轻法师送面包。此法师名唤拜伦,乃甜风村的头号神人,他买面包倒不是为了给自家的摊位添些花样,他纯粹是因为懒得自己煮饭,还不想因出门耽搁了试验,于是干脆每餐都用面包对付掉。面包容易储存,口味也不算太坏,而且很便宜,于是这位法师每次都订购一麻袋的面包,吃完了再订。

“看你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在想着哪家姑娘啦?”菲儿双手背在身后,跟贝尔德开玩笑。

贝尔德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在想你。”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寂。

和风吹过麦浪,菲儿忽然大笑三声,用力拍打贝尔德的肩膀。

“啊哈哈哈,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我当初见到的那个腼腆的小哥哥跑哪儿去了?”

贝尔德抿唇笑笑:“不能怪我,都是跟维克托学的。”

“要是我做你的新娘啊,我可要好好修理你一顿,把你变成适合成为夫君的存在才行。瞧你现在这样子,谁会喜欢你啊?”菲儿环抱双臂,有意无意地斜眄他。

贝尔德了然道:“瞎子。”

话音刚落,他的后脑勺就被某人重重扇了一下,模糊的视线里,金黄色麦浪跟粼粼波光叠化在一起。

他捂着后脑勺可怜巴巴地扭头去瞪菲儿,后者十分可疑地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看河面:“我这一掌是为那些被冒犯的瞎子讨回公道,你可别想歪了。”

贝尔德揉着后脑勺,扭头朝菲儿露出一个淫贱的笑容:“刚才还没想歪,现在嘛……”

菲儿竖起一根食指:“提示,擀面杖不长眼睛哦。”

贝尔德举高双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您继续。”

少女这才露出了得胜般的笑容:“哼哼,本小姐心情好不杀你,留你还有用,今晚至少要赚到五个金币才行,否则的话……哼哼。”

“殿下饶命。”贝尔德以棒读的语调说。

“这个单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你的饶命比叫花子讨饭的口号还要无力诶,你是不是真心想活命啊?”

“殿下饶命!”

“嗯嗯,这才对嘛。”菲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贝尔德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拈在两指之间把玩,金币凹凸不平的表面反射着夕阳的光。这枚金币是拜伦给的,其实批发面包不必那么多钱,不过那家伙连找钱都懒得收。

“话说回来,光是村里大家的订单,凑起来就已经赚了十个金币吧。今天是斐斯弗节,大家都很慷慨,给得比平常多一些。”他眯着眼睛打量指间的金币。

菲儿摇了摇头:“这么点钱可不够啊。”

“你要攒钱买城堡?”贝尔德调侃。

这句话立马为他招来了一个巴掌,金币差点脱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菲儿气呼呼地鼓着腮帮,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顿了数秒……

“菲儿殿下,我错了啊!饶命啊菲儿殿下!”贝尔德大声嚎叫,嗓门之大惊飞了鸟雀。

再顿了数秒……

“噗。”菲儿终于绷不住表情,笑了。

“别嚎了,本小姐原谅你了。”她伸指戳了戳贝尔德的太阳穴,“告诉你吧,我想去霜之挽。”

贝尔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霜之挽不比烁星领,要想在那边立足,一大笔钱是少不了的,这就是为什么菲儿要拼命攒钱的原因。

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留下一句干巴巴的评论:“嗯,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你去过霜之挽吗?张口就‘那是个很美的地方’,”菲儿学着贝尔德的语气,“你当你是那些大腹便便的红衣主教啊?”

“是没去过,不过菲儿如果想去那地方玩的话,我肯定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啊。”

“哼,算你识相。”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甜风村的牌匾,风将食物的香气送了过来。家家户户冒出了炊烟,所有人都开始为庆典准备了,要拿出最好的货物招待来村庄游玩的客人们。

贝尔德伸了个懒腰,迈过挂着欢迎牌匾的拱形门扉,偏头一看,菲儿不知所踪。他愕然回望,菲儿站在火炬光亮范围的边缘,身影隐蔽在阴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紧紧咬着下唇,那用力程度让人怀疑她会把嘴唇咬破。

“喂,贝尔德。”菲儿抬头望向他,眼眸中流淌着某种情绪。

贝尔德呆站原地,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对方。

他只能看着她的嘴唇轻微地振动,梦呓般的声音从菲儿唇缝中逸出,被沿河而过的风撕扯成千万碎片,消散在星空的海洋里。

“你……喜欢我吗?”

……

-

“开心一点啊,你这幅别人欠了你一座城的表情,谁愿意来我们的摊位看啊?”维克托捅捅贝尔德的肩膀。

刚一入夜,一架架马车从四面八方开入了村庄广场,前一秒村民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准备,下一秒就在向如织的游人兜售商品,转换速度之快,仿佛游客都是从夜幕中凭空变出来的。

跟以往的流程一样,村庄广场里架起了大篝火,从几里外的地方都能瞧见。这火焰是用来纪念忠诚使徒的,在烁星领,它代表了对依特诺教廷的信仰,不过在其他领域并没有以火祭祀的传统。

当然村民大都是没空去看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在历年庆典时早就看过很多次了,另一个原因嘛……对游客而言,村民也是这个庆典的一部分。除了一小部分村民自发组织成自卫队,负责维护村庄的秩序以外,剩下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为闪闪亮的金币而奋斗。

沿着烁星河与甜风村里的主干道,村民们的摊位浩浩荡荡一字排开,热闹程度无需用文字赘述,卖什么的都有,大多是一些小玩意儿和一些新鲜吃食,既容易获取,销量也不赖。贝尔德与维克托两人此刻就混在其中,他们在等菲儿把面包拿回来,顺便先兜售一些早就搬过来的东西。

若是被菲儿看到他们两个满脸悠闲倚着板车谈笑风生的模样,她准要狠狠修理他们一顿。两位少年不是没试过招揽顾客,但即使他们学着隔壁葛蕾大婶的大嗓门,依然没能招来多少顾客,索性就放弃了。

“看来我们天生不适合干这个啊。”维克托自嘲地笑笑,目光放在来往如织的行人上。

“我问你一个问题啊。”贝尔德酝酿了一下情绪,“如果……我们三个攒够了钱,一起去霜之挽,你去不去?”

维克托看了贝尔德一眼,顺手从自家摊位拿了只牛角面包,边啃边问:“菲儿跟你说的?她要去霜之挽?”

“不……”

“别藏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不等贝尔德反驳,维克托高深莫测地笑了,“她是个好女孩,可要好好抓紧了。”

贝尔德尴尬地笑笑,俯身用手肘撑在板车上:“但是……我感觉在她身边,太渺小了。我配不上那么好的女孩。”

话锋一转,他偏头望向维克托:“但是维克托你,我觉得你和她就很合适。你是那种可以成家立业的男人,一定能好好照顾她的。”

维克托哑然失笑:“成家立业,你在是逗我笑吗?你看走眼了,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话音中断了,贝尔德用力拍了维克托的屁股,这是男人之间亲切友好的交♂流方式。两位少年互相打闹起来,差点挤到隔壁葛蕾家的摊位上去。所幸葛蕾大婶忙于买卖没空管他们,若是真的挤过去碰到了对方的摊位,葛蕾大婶一定跟他们没完。

“别谦虚了,你不也喜欢她吗,我们是同睡一张床的兄弟,你的底细我也一清二楚。”贝尔德说。

维克托摇头:“哈哈,你真的看走眼了。”

“不闹了不闹了,菲儿快回来了,可不能让她听见。”

两位少年开始正经摆起摊来,只是往来游人如织,驻足的却很少,唯有摊位对面的烁星河波光粼粼。

贝尔德几乎都要打哈欠了,但在这时,他听到维克托轻声呢喃道。

“不过……若是真的要去霜之挽的话,我就不跟来了。这地方挺不错的,我想多留一会儿。况且……”

两个人的肩膀同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菲儿从后方小巷里窜出来,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仿佛写了“八卦”二字。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她亮晶晶的眼神盯着贝尔德。

“没什么没什么。”两个男孩一齐赔笑,贝尔德有意无意别开目光。

当菲儿抵达战场……啊不,是来到摊位后,真正的战斗才正式打响。

贝尔德与维克托直接就退居二线了,站在那边反而碍事。菲儿犹如一名狂热的教徒,只看到她熟练地招揽着顾客,或银或金的货币在她指间游走,货品源源不断地被清空,平板车那深陷泥地里的轮毂也抬升。岂止是游刃有余,简直是如鱼得水。那热情洋溢的模样,比教堂里传教的红衣主教犹有过之。

贝尔德亲眼看着菲儿用真诚、话术、再加一点点的卖萌,让一对便秘脸的夫妇乖乖地掏出了钱包。至于他跟维克托要让别人掏钱包,那估计只有去抢了。

凝视菲儿干练的身影,有时候贝尔德不得不承认,有的人生来就是做某些事情的,而另外一些人就不行。

想着想着,他靠在墙边慢慢坐倒,垂着脑袋摇摇欲睡,这时有人踢了踢他的小腿。

维克托手上拿着两盏尚未点燃的星灯,把其中一盏塞进贝尔德怀里:“走,放河灯去。”

-

一般而言,斐斯弗节的庆典大多持续到后半夜,少数时候能一直持续到日出。

今夜的庆典跟往常的庆典差不了多少,最初的狂热劲已经消退,大篝火的光辉失却了刚点燃时的雄壮,夜空繁星如钻石般闪亮。游人们涌向了烁星河畔,将封印了火魔法的河灯放入河中,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微弱的光源照亮他们幸福的脸庞。

连绵的灯火如坠落人间的繁星,随清澈的水流溯流而下。

据说天上的星星都是逝世之人化作的,他们温柔地注视着仍在凡尘沉浮的人们,组成不同的图案给予他们指引。

星灯便是沿河的几家村庄根据这一传说,联合研发出来的小玩意儿,姑且也算是一种魔法造物。从外表看跟普通的河灯差别不大,唯一的不同在于灯架内封印了微量的火元素,无需燃料,触水即燃。听说能烧个三天三夜不熄灭,但没人有闲心真的这么试过。

火焰是斐斯弗的赐福。烁星人相信在这样的日子里对着星灯许下心愿,再放入烁星河中让它溯流而下,心愿便会在不久后成真。

稀里糊涂就被维克托拉到了河畔边上,手上拿着一盏微微发亮的星灯,贝尔德略有些手足无措。老实说,他还真没什么想要拜托斐斯弗大人实现的心愿。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装模作样地闭目许愿,而后将星灯小心翼翼放入河水中。刚一接触水面,星灯骤然点亮,他松开手,看着它跟其他所有人的愿望一起溯流而下。

“你的愿望是什么?”维克托问,他还抱着他的星灯。

“你先告诉我你的。”贝尔德拍拍大腿起身。

“你先放了,自然是你先说。”维克托笑得很促狭。

“好吧好吧我说,你可别笑话。”

星灯的光辉与星辰交相辉映,贝尔德叹了口气,露出了颇为认真的神色。

“我的愿望是,我们三个永远也不分开。”

维克托果然没笑,站得笔直,认真地凝视贝尔德的眼睛。

那暧昧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白了对方一眼:“这么深情地瞪着我,你是断袖啊?我已经说了,还不快点说你的愿望?”

维克托望着随流远去的星灯的海洋,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不告诉你。”

静寂三秒。

“你丫玩我是吧!”贝尔德狂暴了。

鉴于在拥挤的河岸边打架容易把附近的一片人全部顶进河里当河灯,贝尔德暂时抑制住了这股洪荒之力。

“在你盘算着怎么把我扔进烁星河以前,先去河岸对面一趟如何?”维克托耸了耸肩,“菲儿的原话是这样的,‘等贝尔德放完星灯,就把他拉到河岸对面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有事要跟他说’。”

贝尔德心里顿时升起了很不好的感觉:“菲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说维克托已经知道在村庄门口发生的事情了?

维克托耸了耸肩,“字面意思,她在河对岸等你。”

“她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等我?”

“唔,这你得亲自去问她。”

话音刚落,维克托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肩骨作痛。

他俯身在贝尔德耳旁:“天之涯的某个诗歌是这么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所以,别让她失望。”

-

喧嚣被粼粼的烁星河隔断,对岸是灯火通明,这里却是星河天悬。只是相隔了一座河道,竟如同相隔了两个世界。

贝尔德很快就找到了菲儿。

她坐在河堤旁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凝望着甜风村。不知何时解开了束发的丝带,任凭长发在朦胧夜色中随风飞舞,并不伸手去拢。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贝尔德走到她身边,默默坐下。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默默凝视着河水粼粼。

如果依特诺教廷所说的永恒真的存在,那大概就是指这样的时刻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菲儿以他听得到的音量轻声呢喃,音色悦耳而哀伤。

“尘寰唯一渺,亘古归夙夜。贝尔德以前听过这个句子吗?”

“这个句子的意思是,多苍茫的世界,其实也不过是一粒沙尘而已;多长久的时日,也终将被永不停息的日月轮转所超越。但诗人的原意并不复杂,这个句子更深层的含义很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字:“那就是不管什么永恒,别在意任何事情,只把握当下就好了。”

“……”

贝尔德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虚伪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有点要强又很细腻的人,在追求自己的目标时会很倔强,但在对待感情时又会变得多愁善感。依她的性格,若她真的将爱之一字说出口了,她势必做好了觉悟。

“真的好害羞啊,跟贝尔德说了那样的话。”她微微垂下脑袋,低低地笑,“但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一直以来,贝尔德都是一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呢。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别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也不会反击,真的好笨。”

菲儿悦耳的笑声飘散在风中,她转过身,胸口起伏着,跟贝尔德四目相对。

“但我觉得,大概是因为贝尔德还没有真正遇到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所以才会对什么都不上心吧。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想追逐幸福的人呢?”

“一旦那珍视之物被你遇上了,你肯定不会撒手的。你会用尽一切来保护它。我也是一样的,而我……我遇到了你。”

少女眼中跃动着不安的涟漪,紧紧握住拳头,话音微微颤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霜之挽吗?”

“我已经攒够路费了,加上父母的私房钱,我们可以去那里买一栋小房子,然后一起开一家面包店。我做面包的手艺很好的,这你也知道,我可以养活我们两个,只要你……”

“我们两个?”贝尔德愣愣重复。

烁星河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菲儿的眼瞳也如河水般晶莹,她在等他的回答。只要他吐出一个字,露出一个笑,或是什么都不说干脆将她拥入怀中,她都会立马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永远都不分开。

贝尔德艰难地张了张嘴,而后……

“维克托。”他喃喃道。

菲儿的内心倏忽冰封。

贝尔德将这个名字重复了很多遍,声音越来越响亮,他抬起头直视菲儿那愣怔的面庞:“维克托怎么办?”

菲儿努力维持着平常的表情,向贝尔德伸出手,试图说服贝尔德:“也许我们在霜之挽安顿好了,可以把他接过来……”

贝尔德后退一步,避开菲儿的触碰。他原以为对方的告白会让自己欣喜若狂,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脑袋里第一个浮现的却是维克托的背影。

如果他此刻对面前少女的情意报以回应,维克托怎么办?

数年前他跟维克托在万仞顶点的贫民窟相遇,彼时他只是个商人的孩子,流落至贫民窟,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而维克托给了他食物,还教给他在贫民窟生存的方法,两人相互扶持,才走到现在。

他从来没见过维克托对任何事或物表现出太过强烈的兴趣,更没有见过他跟其他人发展出友谊。他与外界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座看不见的牢笼,他把自己锁在里面,没有任何人能够迈入他的世界。

但在面对菲儿时,维克托的牢笼松动了。多少个夜晚他们俩挤在一张小破床上,维克托跟贝尔德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他想娶一个像菲儿一样的妻子。

他不能背叛维克托,他不能夺走维克托的幸福。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这是一个少年对至交好友的无言承诺。

“维克托……他跟我说过,他从小就没了家人,战争毁掉了他的家园。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我不希望他再被抛弃了。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不能背叛他。”

菲儿双手放在心口,抬高了音量:“你总是这么说,但你有想过你自己吗?你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你就不能为自己考虑一次吗?”

“抱歉。”贝尔德转过身,不去看那张伤心的脸庞。

“维克托是个好人,他喜欢你,他非常喜欢你。而我……我对你没感觉。”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潮水般的哀伤与内疚席卷了他的心脏,他做了他最擅长的事情:拔腿而逃,奔入萧瑟的夜色中,将菲儿一人抛在冰冷的寒夜里。

冷风掠过他的耳畔,刺痛他的脸颊。正是在奔逃的时候,陷入自我厌恶的贝尔德做出了一个懦弱的决定。

当时的他不知道的是,三个人的命运都因他的懦弱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