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不变,两位少女仍旧要爬上悬崖,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贝尔德。

南希用漂浮术将艾丽莎送上了悬崖。过程几乎没出任何波澜,艾丽莎安稳地登上了悬崖。

用漂浮术拖动人体已是大法师才能达到的境界,更别说让某人保持固定的姿态,移动将近三十英尺的距离了。从这一点来看,南希确实是漂浮术的大师,或许与她平时都用漂浮术喝下午茶有所联系。

眼看艾丽莎消失在悬崖边缘,南希缓缓望向贝尔德,目光锐利得可以封冻热血。

“小姐……你这个眼神,让我不寒而栗啊。”贝尔德赔笑。

南希哼了一声:“等我们逃出去了,我再好好地跟你算账。”

她再度使用漂浮术,将无法移动的贝尔德扔了上去。确实是“扔”了上去,因为她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贝尔德扶摇直上,于越过悬崖高度两三米的位置失去动力,而后重重落在悬崖坚硬的山石上。

“偶滴腿呀!”贝尔德鬼号,没人理他。

法师没办法对自己释放漂浮术,所以南希呆在原地耐心等待。艾丽莎很快折返回来,将从库房找到的节梯丢了下来。这样一来,三人组总算是爬到了峭壁上。

当南希爬上峭壁,艾丽莎的视线也看到了某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她伸手指向下方的林地:“艾丽莎,看那里。”

一队人马自森林靠近了洋馆。他们身上并没有穿戴那些吸光的装扮,在夜色中如自带嘲讽般显眼。一名穿戴银色铠甲的骑士带领整支队伍,他的铠甲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一名希尔家族的瑟银骑士,以及一群青铜骑士。”艾丽莎咬牙。

这支部队是一支后备队,更确切地说,他们是一个保险措施。当第一支奇袭者没能达成他们的任务,那么这支真正能够作战的劲旅才会抵达。动用装备精良的军队属于一种更加激进更不经济的手段,却也是最后剩下的机会,看来希尔家族对南希势在必得。

“为了掳走我家小姐,希尔家族可真是拼了老命了。”贝尔德插嘴。南希踹了贝尔德一脚,后者即刻闭上了嘴。

艾丽莎没费多少劲就在库房里找到了一只热气球,这大概是三人组仅剩下的脱逃机会了。借助南希漂浮术的力量,热气球被拖到了空地上,充作苦力的贝尔德把吊篮放倒,没充气的球囊则摊在一边。

南希打量了热气球半天,扭头问一旁环抱双臂的魔女:“那个,艾丽莎,你会开热气球吗?”

“……我以为圣都会有热气球的培训课程呢。紫晶魔堡那群法师不是很喜欢放热气球吗?”显然艾丽莎也不懂这东西的运作方式。

“咳咳……我能发句言吗?”贝尔德举手。

“想当年在赤沙领,我曾经坐过热气球。”他摆出一副专家的嘴脸,非常装哔地抹了一把额发,“热气球分成两种,一种是用魔力驱动的,那是法师的专利,可以自由控制升降,甚至还能转向;不过我们手头上这个是用不到魔法的,它用巨大的加热装置来驱动,具体原理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只要加热空气就行了。当里面的空气比外面热,它就能浮起来。”

“你懂得还真多呢,贝尔德。”艾丽莎不无讥讽地抱着双臂。

贝尔德还没来得及自夸一句,两位少女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秒他就被扔进了吊篮里。

贝尔德打量了一下头顶的引燃器,在金属机括里找到了某个红色的把手:“嗯,我看看,这个东西好像可以掰动,我掰!”

头顶的加热器响起了不祥的轰鸣声……于是贝尔德又把它掐掉了。

“看来我们的热气球专家也束手无策呢。”艾丽莎环抱双臂挑了挑眉。

“我在努力好吗?”贝尔德反驳。

他垂下脑袋,看到吊篮内壁有一个壁袋,壁袋里露出半本不算厚的小册子。他心中一喜,当即就把这本书抽了出来。

《热气球傻瓜教程》,下边一行小字:没错,说的就是你。

翻开封皮,扉页上写着一行烫金大字:

【我知道你们这群蠢蛋想开热气球宰客,我也知道你们这群蠢蛋从来没有认真听课,所以我把课程内容记下来装订成册,这样你们就算没听课也不至于把一整船的客人摔进戈壁里去。当然,我不会免费提供它的,你得自己去买,在我指定的书店出示学徒证明打九五折。——飞行署赤沙领分部,首席热气球技师,霍特·艾雅·布鲁恩】

“虽然这本书是解决了我们目前的问题,但为什么感觉这家伙的名字是某个不负责任的长辈乱取的呢?”贝尔德捂脸。

“少废话,快点让这东西升起来!”南希命令道。

贝尔德照着上面的内容念道:“首先需要一个鼓风的东西,把热气球的球囊充满,这样才不会在引燃器工作的时候把球囊给烧了。”

南希左手一伸,仅用一只手就制造出了堪比万仞顶点峰顶的风力,气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被填满。

“下一步,点火。”贝尔德边说边掰下之前掰的那个旋钮,引燃器发出沉闷的呼啸,却没有腾起火苗。

这么操作好像不太对,他继续在书里翻找。

【为了防止你们这些蠢蛋乱碰,在没有进行第一步前就把火开起来,引燃器设置了保险装置,在引燃器的底部。不要跟我说什么那就是一块铁疙瘩,你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去推动它,最好用上双手。】

贝尔德单手发力,顿了数秒,那东西就被摁了进去。引燃器内部传出一阵机括活动声,一条火龙从引燃器顶端喷射而出,窜入被鼓起的气囊之中。

贝尔德大叫一声缩回手,那本守则差点被甩飞出去。

【烫到了吧?如果你烫到了手,那就证明你根本没有报名我的课程,或者上课时完全没有听讲。壁篮里有隔热手套,戴上它。】

“坑爹呢这是!”贝尔德真想把这本书摔进熊熊燃烧的引燃器里去。

“有效果了,球囊正在慢慢鼓起来!”一旁南希惊呼。

一股升力正在球囊中生成,原本扭在一边的球囊慢慢直立起来,像一株柔韧的草茎,吊篮也慢慢被扶正。在吊篮外边的两名少女赶紧跳了进来,等待热气球最终升空。

等啊等,气囊成了鼓胀的圆球,可它仍旧没有丝毫上升的趋势。

与此同时,悬崖下方抛上来数支铁质抓钩,它们牢牢地镶嵌入石壁中。上面联结的绳索来回颤动,有人正顺着它们一点点往上爬。

“那群人又要来了,你就不能快点吗?”这次连艾丽莎也沉不住气了。

“我在努力!”贝尔德委屈地回应。

【如果你的热气球已经饱满得像是可人的双峰,那么你已经准备好起飞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

贝尔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翻过一页。

【标准版手册教程到此结束,若要继续学习热气球的艺术,请到赤沙领参加布鲁恩兄弟的热气球培训班,凭此书报名学可省下相当于该书价格的学费!】

再往后翻,后面就是那个布鲁恩带着他的学徒在赤沙领各地遨游的蚀片,出镜最多的布鲁恩脸上挂着哲♂学的微笑,古铜色的健硕肌肉撑得仿佛要从衬衫里炸出来。

贝尔德当场就把书给扔进了引燃器。眼看着吊篮都在不甘心地轻微位移,但就是没有足够的能量驱使它继续上升,三人组的心中皆有某偶蹄目骆驼科欢快地奔驰。

只差一步啊!只差一步他们就能从希尔家族的追杀中远走高飞,车马都备好了,大家都坐上马车了,车夫豪情万丈地一甩缰绳,驾车的马儿却如冥想信徒那样纹丝不动,还在原地喷鼻息以示嘲讽……

“或许我们该采用古老的水手们沿用至今的法则,减轻船体的重量!”贝尔德一拍大腿,灵机一动。

话音未落他就开始脱衣服,把自己的皮甲扒了下来,连带着上面杂七杂八的工具与武器,一同丢到船舱外面。那丢弃的姿态何等洒脱,好像这些都是别人的东西。

“你不心疼吗?”艾丽莎挑眉。

贝尔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的心在滴血,可惜你们看不见。”

南希与艾丽莎也象征意义地丢了点首饰之类的玩意儿,热气球依然眷恋着大地。

贝尔德悲壮的目光扫过两位少女:“牺牲小我,才能成就大我啊!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不多说,两位,我先脱为敬……啊哟。”

南希干脆利落地踹了他一脚,吊篮因为这个动作稍许位移。

“我去,我明白了!”贝尔德背靠吊篮壁,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芒,“我明白了!”

两位少女以看智障的眼神将他全身上下洗礼了个遍,难道贝尔德是那种被美少女修理才能保持正常智商的类型?

“它还要克服自己的惯性啊!光靠同等的力是不够的,它还需要再加大火力!再加大火力!”贝尔德开始手舞足蹈,可惜他的下半身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就只能手舞了。

“他们在这里,别让他们跑了!”希尔家族的斥候率先爬上了悬崖,挥舞着小刀冲了过来。

南希当即用双手对着气囊放了火舌术,连绵不断的紫火舔舐着气囊内壁。这一把火添得正是时候,三人组立马感到脚下的吊篮松动了,热气球逐渐升空,离地面越来越远。

所幸希尔家族没有变态到携带炮兵的地步,热气球毫无阻碍地飞上了空中,飞跃了依特诺军的营帐,越来越高,将下边的人远远地甩开。

“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贝尔德瘫坐在舱里,长吁一口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吁完,他发现自己言之过早了。

南希正用十分哀怨的目光瞪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皮条客,而她已经怀了对方的种子;至于艾丽莎,她倚在吊篮旁边拢着自己的黑色长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副坐看好戏的倦怠姿态。

这世界上有很多债是逃不掉的,贝尔德很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热气球飞越了啸叶山脉,随着热度的恒定,三人的高度开始缓慢下降。

南希俯下身,强迫贝尔德凝视她的眼睛。此刻的她俨然成为了昔日初见时那不近人情的冰蔷薇,话音也如同面对陌生人般变冷。

“贝尔德·苾甘。我以泊尔珀斯诺家族的名义命令你,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场旅途的真正目的,我父亲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还有希尔家族的立场,统统告诉我。不许隐瞒,不许撒谎。”

贝尔德愣了一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做举手投降状:“是的,尊敬的冰蔷薇小姐。”

南希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难过,当她听到那句冰蔷薇时,她的心确确实实抽动了一下。但她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不让内心的动摇显露出来。

贝尔德靠在筐壁上,回忆起圣都临行前的日子:“该从哪里讲起呢,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直沉默的艾丽莎这时忽然开口:“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热气球的状况?”

贝尔德与南希同时抬头,只见引燃器里的火焰不复起飞时的雄壮,那一点火苗在风中孱弱地摇摆着,球囊也已瘪缩下去。紧接着他们发现,热气球正以一种极其不祥的速度下降……

“似乎是燃料不够了呢。”艾丽莎若无其事地提醒,那语气就好像她根本没呆在这个行将坠毁的热气球里。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啊!”贝尔德大喊,地面正在他的视线中急速接近……

“哇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三个人抑扬顿挫的惨叫声,热气球如焉了的南瓜那样极速坠落,落入了广袤的丛林之中。

-

万仞顶点,云顶区,摄政王府。

呼啸的夜风始终在屋外盘亘,仿佛有人在窗台外面不断敲打着窗户,那频繁的声响给人一种不安定感,总感觉窗户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吹毁,如坠寒窟的冰冷气息长驱直入,封冻整座房间。

不过昂纳知道自己不必顾虑。孤风领的窗户都是双层的,外侧一层被造得非常坚固,足以抵抗高地的强风。

入夜的万仞顶点终于有了点身处万仞高山的感觉,海拔的提高直接导致温度骤降,即使身处室内,四角都点上了烛台,昂纳仍然出于保险起见额外披上一件大衣保暖,让自己的头脑不至于因气温变得僵硬。

他手上拿着一本古特凯尔大陆的游记,它是古特凯尔上至贵族下至酒鬼都喜欢看的读物,配有手绘的插图,记述了大陆里那些鲜为人知的风俗与故事。昂纳一页一页地翻阅,姿态随意。

阅读是昂纳从橡树试炼落选以后养成的习惯。只要不忤逆依特诺教廷的教义,他什么都读:神职者辞藻华丽的赞美诗,吟游诗人笔下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著名旅行家游历大陆的游记……除了增广自己的见闻以外,更多的是让自己保持一颗中立且清醒的思想。

昂纳喝了口茶,翻过一页。每当他进行阅读时,他总会在桌旁放上一杯饮品。由于他很容易沉浸入书籍的世界,往往忘记了时间,因此他需要一些异样来提醒自己终止阅读。把杯子举到唇边,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不剩,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方法。

沉浸入书籍的世界,他会暂时忽略现实世界的一切,也算是一种让头脑放松的方式。又或者说,是某种逃避现实的方式,以便忘记某位少女含霜的容颜。

笃笃笃,有人敲门。

“昂纳先生!”是菲莉帕的声音。

虽然不明白菲莉帕这个时候跑过来做什么,他还是放下书本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菲莉帕站在门外,略带扭捏地垂着脑袋。似乎是刚洗完澡,她裹着一身纱质睡裙,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雪色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身后。

“有事吗?”昂纳问。

“那个……我可以进来吗?”没有直接回答,少女昂起脑袋,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想想也没什么不妥,作为伟光正的至高之剑,他没有某人在床底藏小X书的习惯,卧房也经过仔细整理。于是昂纳点点头,侧身让菲莉帕进屋。

烛火安静地焚烧,房间笼罩于微暗的光晕之下。

“现在可以说了吗?”让菲莉帕在床边坐下,昂纳自己则又回到了原位。

昂纳的问话似乎刺激到了菲莉帕,她瞬间涨红了脸,似乎想从喉咙里憋出什么来,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昂纳顿时生出了一股恐慌感,他这十几年的时光都拿来磨炼武艺了,对贵族少女们细腻的心思向来后知后觉,对菲莉帕此刻的心理状态自然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又不好意思抛下对方自顾自读书,只好呆坐原地望着对方。

菲莉帕视线低垂,双手搁在大腿上,十指无意识地交缠;而昂纳犹如被剑术导师训话般绷直了上身,以复杂的眼神审视菲莉帕,试图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如果此刻贝尔德在场,他一定会将这一幕刻成蚀片保存下来,像那些艺术家的著作那样裱起来,挂在书房墙壁上,下书这幅蚀片的标题,就叫:《至高之剑诱拐无知少女后的一夜》,这就是世界名画的古典范儿。

忽而一阵骤风,窗户猛地发出响动。这突然其来的声响令两人一同打了个寒颤。

昂纳似有所悟,难道说菲莉帕是因为害怕孤风领夜晚的风声,所以要跑到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身边来?就跟那些雷雨天怕雷的人相似?这似乎是他能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昂纳深吸一口气,决定试探性地问一句……

“菲莉帕……”

“昂纳……”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那个,你先说吧。”昂纳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

菲莉帕很庄重地点点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酝酿着话语。昂纳伸手去摸水杯,他想喝口水平定一下心情。

菲莉帕猛地抬起脑袋,双手按在胸口,虽然满脸通红,抛向昂纳的目光却无比坚定。

“我已经想好了,我想成为昂纳的妻子。”

昂纳顺手就把玻璃杯捏碎了,杯中剩下的水洒了他一身。

怎么回事?这位神官小姐对他的印象是不是有点误会?他不是贝尔德那样的人啊喂!

不等昂纳反驳,菲莉帕继续叙述:“从小到大,我一直住在村庄里,从来没有听到过像今天这样响的风声。那些住在下层区的人们,如果没有找到可以寄宿的地方,应该会被活活冻死吧。”

“但是,昂纳救了我。如果没有昂纳的话,我会死在丛林里,就算侥幸存活,也只能变成难民的一份子。”

“但、但这跟你之前的话有什么关系吗?”昂纳很尴尬。

“当然有了,因为……因为我没办法报答昂纳的恩情,所以只能……”

话音未落,菲莉帕伸手探向身后,解开了睡裙的系带。

半透明睡裙如蝉蜕般滑落地板,少女曼妙的曲线完全展现在昂纳的视线之中。犹如一尊雕刻完美的雕像,那白如象牙的肌肤令昂纳的呼吸近乎停滞。

陀红飞满了少女不染纤尘的面容,视线向下,脖颈与锁骨的曲线犹如精致的玉雕,洁白如藕的手臂欲拒还迎地放在胸前的两团发育良好的丰盈之前;那不盈一握的纤腰,那微微颤抖的修长光滑的双腿,以及那被白布匹守护的神秘领域……

昂纳砰地一下就把正在读的书杵自己脑门上了。他脑袋里悸动的绮念没来得及化作行动,就已变成亮闪闪的小星星手拉着手在他眼前跳舞。

理智迅速回归大脑,他几步上前,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少女身上。

“以后别在我面前这么做了,这只会让我产生困扰。”昂纳板起脸,如同一名严于律己的骑士那样,语气也些微严厉,“你跟外界的接触还太少,情感还不成熟,等你再成长一点就会明白了。”

菲莉帕露出了黯然的神情,眼角顿时盈满了泪珠:“昂纳先生……是觉得我不够格吗?”

昂纳脸颊一抽,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自己多少也算是一个贵族,但菲莉帕什么身份也没有,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是没有土壤的。

昂纳急忙摆手:“不,没有这个意思,我……”

菲莉帕的眼眶更红了,甚至隐隐有抽噎的趋势:“那么……一定是嫌菲莉帕不够好看吧?”

越描越黑了啊……

昂纳重重地咳了两声,走到菲莉帕身前扶住对方的肩膀,与那双兔子似的通红双眼对视。对方被他认真的神态吓到了,暂时止住了抽噎。

“我以依特诺主神的名义起誓,菲莉帕,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他一字一句地说。

“真的吗?”菲莉帕颤声问,脸色明亮起来。

“至高之剑从不对主神撒谎。”昂纳说。

顿了顿,望着露出微笑的少女,昂纳用平静的语调回答:“但是,你之前说的话,还请你收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接受。”

菲莉帕顿时萎靡下去,一副快哭出来的神情,弱弱地问询:“难道说……那个人长得比我还好看吗?”

这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好胜心吗?昂纳很想捂脸。

“跟你一样好看。”

“难道她是昂纳先生的未婚妻吗?”

愣了一秒,昂纳摇了摇头,他把书放到一边,凝视菲莉帕的面容,可那视线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游离到另一个很远的地方。

“对我而言,她是一朵生长在雪山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冰蔷薇。在我二十年的人生里,我与她有过很多次接触,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缩短过。我从来没有接近过她的心灵,哪怕一寸也没有。我只能仰望她在那绝壁上散放光华。”

房间内陷入了沉寂,唯有窗外冷风呼啸。

“抱歉,话题有点沉重了。”昂纳笑笑。

“对了,菲莉帕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十分突兀地转换了话题。

“想去的地方?”菲莉帕歪了歪头。

“是啊,除了孤风领以外,古特凯尔还有非常广袤的土地。如果一生屈居于一处,那不仅会让目光变得狭隘,更会错失很多漂亮的景色。”

短暂思忖,菲莉帕兴冲冲地举起手,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我想去霜之挽!书上说霜之挽是古特凯尔最美的地方,我很想去看看!”

“啊,霜之挽。”昂纳露出了笑容,“那的确是我去过最美的地方,有时候我能在枫林呆一个下午。”

“我还要去沙暴熔炉看一看!”

“沙暴领啊……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话说菲莉帕去哪里干什么?”

“当然是感受不一样的风景了,据说那地方特别特别热,人一天要喝掉一桶水呢。”

“虽然有点夸张,但也差不多了……”

“还有还有,我还想去烁星领看烁星河!到天壑上面看法师是怎么生活的!还想跟舰队一起绕古特凯尔航行!”

昂纳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这么多,你把圣都给漏掉咯。”

雀跃的神色从菲莉帕脸上消失,她垂下脑袋闷闷道:“圣都的话……还是算了。”

“为什么?圣都是古特凯尔最繁华的城市,坐落在苍茫的雪之平原上,那地方的景象唯独在圣言领能够见到。”昂纳不解。

菲莉帕没有回话,笑容僵硬地低下脑袋。

他忽然明白了,菲莉帕可能害怕见到她的生身母亲吧,对于不善表达、十几年来蜗居森林小村的她而言,想要完全接受新的可能性,大概还需要一些缓冲的时间。

“嗯,不去圣都。”昂纳轻声安慰她。

“但是昂纳是至高之剑啊,既然是至高之剑,肯定不可能不去圣都的吧。”菲莉帕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

昂纳一怔,抿了抿唇:“是啊,你说得对。”

身为德里安陛下亲自册封的至高之剑,自然不能辜负教皇大人给予的荣光与期待。

不过……紧抿的唇线逐渐放松,勾勒出轻缓的弧度。他轻叹一声,是那种如释重负的叹息。

“不过,等战争平定下来,或许我能有些闲暇也说不定。”

他确实有些累了,无论是十几年来的爱而不得,不被自己家族重视的郁结,抑或是身为至高之剑为教皇在古特凯尔奔波的日子,都让他感到身心俱疲。有时候还真羡慕贝尔德那种家伙,没心没肺来去自如,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束缚不住他。听说他曾游历整座大陆,不知道是虚张声势抑或确有其事。

要是能给自己放个假的话,想想似乎真的很不错呢……

“我会拜托史甫瑞德将军收留你,万仞顶点是孤风领最安全的地方,你不必再担惊受怕。然后,等战争平定下来,我会跟教皇请辞,到那个时候,我就带你去游历古特凯尔。”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吗?就像这几天一样?”菲莉帕问。

“不行,我的行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就好好呆在万仞顶点,哪也别去,我会回来找你。”

“那……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菲莉帕音调怯怯。

“我不知道。也许一年以后,也许十年以后,也许永远也结束不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十年。”

昂纳没有再说什么,他缓缓张开双臂,拥住了面前的少女,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少女肩头轻微的战栗慢慢消失,最后化作些微燥热的脉动。她把脑袋埋进昂纳的胸膛,喉咙里冒出安心的咕噜声。

今夜的万仞顶点一如过往所有的夜晚,窗外夜风呼啸,烛火安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颤动,如同冷血的旁观者,悄悄注视着这对相拥取暖的人儿。

朦胧的烛光中,菲莉帕缓缓地、缓缓地凑到昂纳耳边,略带羞涩地柔声低语:“呐……菲莉帕,想跟昂纳大人,做点……色色的事情……”

-

贝尔德缓缓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片色泽各异,相互覆盖的光晕。他使劲眨了几次眼,光晕逐渐聚焦成色彩,眼前的一切重又分明起来。

他发现自己被吊篮绳子缠在半空,距离地面大概五六米的位置,南希就挂在他身边。她似乎陷入了昏迷,以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头朝下,长发披挂而下。她在风中微微摇晃,鲜血不知从哪个地方流出来,沿着手臂蜿蜒向下,从她指间滴落。

只有一根绳索缠在她腰部,维系她不从半空坠落。那绳索拱成一个非常扭曲的形状,好像下一秒就会断裂。

至于永寂魔女,她已不知所踪。不过一旁的南希似乎还有呼吸,贝尔德不必担心与之相连的艾丽莎的死活。

热气球卡在了几株高大的落叶松之间,巨大的球囊缠住了树干,同时也被树干开膛破肚;下边的吊篮倾斜过来,向右翻转了大概100度,这大概就是贝尔德与南希此刻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原因。

引燃器已经彻底停止工作,事实上,它没有因为剧烈震荡发生爆炸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自己没受什么伤,贝尔德张望四周,森林一片静寂,能见度低得令人发指,四周是隐没在浓重的雾气里繁茂的枝干,他没法透过这些玩意儿观察四周的情况。

他决定先从同伴入手,于是朝南希轻声喊:“南希小姐?南希小姐?”

紫发少女仍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情况似乎不妙,贝尔德意识到必须尽快让双方脱险。

“艾丽莎!”他扯起嗓子大喊,只有风声给他以回应。

算了,那位魔女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反正他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眼下先将自己与南希安稳地弄下去才是最稳妥的。

热气球的吊篮倒是非常结实地卡在树梢里。他试着用手撑住吊篮,将自己悬吊的身体像根绷紧了的弹簧那样转了个180度,看到了背后连绵的啸叶山脉。观察完毕后他松开手,绳索即刻恢复了原本的位置,他自己也重新面对森林。

这么说来,他们此刻正悬吊在啸叶山脉附近。热气球飞出的距离比他想象得要短,估计真正升空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也许创造了热气球最快坠毁纪录也说不定。

贝尔德弓起身子,伸手探向靴子,从侧袋里拔出他忠实的小刀,开始切割自己肩膀和腰腹上交缠的绳索。他的动作与最细心的裁缝相比也不遑多让,刀尖在他手上沉稳地来回,一厘一厘地舔舐着绳索。每锯掉一定的宽度,他都会停下动作晃一下身体,以便查看目前绳索是否还能承载他的重量。

在他快要从绳索里解脱出来时,他听到耳边传来绳索绷紧的声音,承载南希的绳索不堪重负终于断裂,南希从吊篮里面滑了出来,砸向下方黑暗的地面。

身体早在大脑下令之前开始行动,贝尔德扑向南希,抓住了南希的两只脚踝。

小刀缓慢地旋转着落入黑暗,触地发出轻微的声响。贝尔德明白,想再从灌木丛里找到自己的宝贝小刀,可能要费点工夫了。

双手没了空档,小刀也已丢失,贝尔德只能用某种更加危险的方式脱离困境了。

贝尔德深吸一口气,用力摇晃自己的腰腹,缠在他身上的绳索发出十分危险的绷断声,仿若死神的警告。贝尔德对此充耳不闻,继续作死。

数分钟之后,伴随着不祥的咔哒声,绳索最终断裂,贝尔德与南希直线坠落。

半空中贝尔德拉住南希的脚踝,达到与她平齐的高度,而后紧紧抱住她的上身。这极其禁断的下克上姿势他以前从没对南希做过,但如今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了。在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前,他抱住南希翻转身体,以脊背面对急速逼近的地面——

噗。

万籁俱寂。

过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贝尔德从疼痛中缓过神,双手撑着南希的腰,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躺到一边去。

自家小姐完好无损,但他觉得他的脊椎可能断了,整个上身剧烈疼痛不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这是物理法则对一个以背脊承受两个人坠落重量的勇士的馈赠。

作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他大可以把南希垫在自己身下,让她来承受坠地的冲击,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了,教皇非但不会兑现那许诺给他的东西,还会派遣更多至高之剑让他永远闭嘴。

对贝尔德而言,这不啻于极坏的情况了。

但……还不是最坏的。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希望就不会断绝!

豪情万丈的贝尔德试着动了动手臂,却只让小拇指稍微翘了翘。

好吧,现在这副全身瘫痪的模样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真是英勇的举动。”头顶上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艾丽莎来到他脑袋后边,优雅地按着自己的裙边蹲下。

“艾丽莎?你之前跑哪里去了?”贝尔德震惊了,“别告诉我你一直就在下面看戏。”

“是啊,坠落的时候我跳了下来,没有受伤,一直都在下面看着呢。”艾丽莎大方地承认了,视线移到昏迷的南希身上,“嘛,做的不错,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呢,侍骑先生。”

“如果我不管南希,直接跳下来呢?或者我把南希垫在下面做缓冲,让我自己平安落下呢?”贝尔德突然很好奇。

“那我就把你砍成两半,再去救南希。”艾丽莎笑眯眯地说。

对她这话的真实性,贝尔德毫不怀疑。只是……她们两个这个样子,莫名让他想到一个神秘的词汇,叫护啥狂啥的。

贝尔德转头瞅瞅艾丽莎,又转头瞅瞅南希,挑了挑眉毛以示好奇:“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一点……那个什么……”

“哪个什么?”艾丽莎笑眯眯地问。

“咳咳,没什么。”贝尔德立马闭嘴。

尽管不谙医术的农夫也凭借从目测看出贝尔德伤得极其严重,但艾丽莎却先将一旁的南希拖到一株树干那边躺好,袖管一抖,又是一罐生命药水。一如初见时南希喂贝尔德那般,艾丽莎以同样轻柔的姿势喂南希喝下。

不多时,南希睁开了眼睛。她身上的伤不重,不过是被尖锐的树枝划破了肋下,稍微多流了点血,而后又在引燃器上撞了头而已。

艾丽莎仔细地检查南希的身体,确认没有其他的伤口,而南希很配合地变换着姿势,她们两人就好像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的熟人。

望着她们两个的轮廓,贝尔德忽然感觉自己重又孑然一身了。

他与她们之间隔着大约两米,但三人内心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止。从未有过的疏离感盈满了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贝尔德忽然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南希的原谅了。

更糟糕的是,他连逃跑都做不到,他必须直面南希的愤怒。

处理伤势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两位少女的视线一齐落在贝尔德身上。

贝尔德清了清嗓子:“咳咳,要骂就骂,该打就打,你们这样看着我,我怪难受的。”

南希上前一步,以端庄的姿态开口:“贝尔德,踏入孤风领以来,你一直告诉我不用害怕,替我把危险挡在门外。对此,我很感激。”

“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现在清楚了,这趟旅途……目的没有那么单纯。”她黯然垂下视线,“无论你是不是加害者,都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请你把你这么做的理由告诉我。”

孤风领的长风掠过林地,无数叶片哗哗作响,吹动了少女那被暮色晕染的淡紫长发,连带着拨动了某人的心弦。

贝尔德长吁一口气,忽然笑了。

不过是十年前的发生的故事,现在想想却已恍若隔世。有人说男人的伤痕便是他的勋章,但他从来没将这些勋章亮出来示人过,他把这些故事珍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只在每个睡不着的深夜反复地回忆。

他固执地背负着这些伤痕,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现在这头野兽失去了他的爪牙,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吧,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们若是真的要听,就先挑个舒服的地方坐吧。”贝尔德咧了咧嘴,“先从哪里讲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