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当蓝宝石推开房门,南希也从床边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询问。

“我们正在遭受攻击,但请不必担心,伊莎贝尔大人会解决的。”蓝宝石面色平静,如同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现在请跟我来,我会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攻击?谁在攻击我们,努尔瓦纳吗?”南希竭力保持冷静。

“不,目前还不清楚。无论是谁,他都无法伤害您分毫。”

从走廊一侧的窗户里可以望见外面的战斗,两批士兵在光源的边界厮杀,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人,只听得到杂乱的喊叫声与惨叫,不断有人倒下。

惊魂未定的南希在蓝宝石的牵引下前进,快速越过能够窥视战场的观景长廊,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下阶梯,撞开大门冲入侧厅。沿途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巡逻的卫兵,想必都已经跑到前方组成阵线去了。

侧厅一片空荡,蓝宝石检查了四周,确认一切安全后才回身将门关上,反锁。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您应该已经注意到洋馆后面有我们的军营了,那地方能确保您的绝对安全。我会带您避开战场,悬崖上面会有人抛下绳索,您只要抓住它上去就好。”

南希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意孤行的决绝:“我要去见贝尔德。他现在伤得很重,我要陪在他身边。”

蓝宝石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们会妥善安置贝尔德的,他不会有事,您的安全比一个小小的侍骑更加重要。”

“不,我不信。我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们会抛下贝尔德让他一个人等死。至少,让我再看他一眼吧。”

“南希大人,请不要闹小脾气,情况真的很严重……”

“我要去见他!”南希开始尖叫。这样的失态在冰蔷薇身上并不多见。

蓝宝石用力扳住南希的肩膀,盯着那双湿润的紫色眼瞳:“南希小姐!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请您理解!”

南希的手无力地垂下,慢慢坐倒在地,眼角溢出晶莹的泪花。她用双手捂住面颊,发出模糊的呜咽。

“你们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其实贝尔德早就死在奥克瑟村了,为了安抚我,你们才一直不告诉我?”

这几天来隐忍着的负面情感终于冲破堤坝,南希扑在蓝宝石怀里,埋在对方肩头痛哭失声。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贵族少女,短时间内让她承担那么多的事情,确实太过沉重了。

蓝宝石扶着南希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似乎是在思考使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安抚这位痛失蓝颜的贵族少女。

短暂沉吟,她似有所悟,忽然反手一扬。数点银光自袖筒飞向窗户,玻璃碎裂与惨叫的声音一同响起。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了经过处理的沙哑嗓音:“看到她了!不要用药水,那位大人要活的!”

“这里不安全,请快点跟我离开!”蓝宝石的声音终于混了一丝焦急。

侧厅的两扇彩绘窗被人从外撞开,碎片如水银崩裂铺了满地,从窗外跃进四名黑衣人,迅速分散,控制了侧厅每一个出入口的同时,将两位少女围在中间。

其中一名为首的黑衣人对另一个黑衣人挥手示意,后者即刻冲了上来,双刀直取身着女仆装的蓝宝石,大概是想先将碍事的无关人等解决掉。

但蓝宝石不是纯粹的女仆。她再度扬手,一串银光飞向黑衣人,对方亦有防备,左臂一扬挡在身前,银光与圆盾碰撞,叮叮当当掉落满地。南希这才看清那些银光其实是银色的尖刀,锋利的流线型刀身昭示着它收割生命的用途。

蓝宝石踏前一步挡在南希身前,左右掌心各握着一把雕刻花纹的匕首,弯折的匕身经过哑光处理,身处金碧辉煌的侧厅,光滑匕身竟然没有反射一丝光线。恐怕这把匕首的主要用途不是应付袭击者,而是某些更隐蔽的行动。

为首的黑衣人又是一连串的手势,第三位黑衣人加入战局,企图包抄蓝宝石;而最后一位黑衣人绕开了战斗,翻过家具向南希冲去。也许他们认为南希只是一个略通魔法的贵族少女而已,仅用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就能控制住她。

“南希大人,快离开这里!”蓝宝石高喊,被缠住的她没办法保护南希。

面对步步紧逼的黑衣人,南希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数周前的某个下午。

……

那是一个清闲的下午,主仆二人正呆在颠簸的马车里,穿越孤风领崎岖的山路。一路不变的风景早就让圣都来的大小姐看腻了,于是百无聊赖的南希强行把睡得正酣的自家侍骑摇醒,很庄重地问了一个问题。

“贝尔德,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而我又遇到了危险,我该怎么办呢?”

贝尔德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小姐,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暧昧?”

南希立马赏了他一个大嘴巴:“少废话,说。”

“咳咳,其实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只是从来没跟小姐讲。”贝尔德撑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南希一眼,“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可不要生气啊!”

“嗯嗯,不会。”

“绝对不会生气,也不会打我?”

“不会。”

“也不会拿火球或冰矛砸我?”

“嗯哼。”

“那我说了。”贝尔德面露诡笑。

他用双手比了个脑袋的大小,想了想,再将这个图案扩大了一圈。

“其实嘛,你只要拿平时砸我的火球,也不用搓那么大,一半就行,照着别人脑袋招呼,别人就都清楚了:‘啊,看这强大的魔能,绝不可能来自一个年轻的贵族少女!原来我面对的是一个用了幻术的可怕老妖婆,打不过,快跑!’”

叙述完毕,贝尔德闭上眼,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蹭蹭蹭全跑光了,呐,你看,根本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

他忽然感觉如坠寒窟,再说得具体一点,感觉到令人如坠寒窟的杀气!

他悄咪咪地睁眼,只见南希微妙地望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

“小姐,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差?是不是孤风领的东西吃不惯,吃坏肚子了?”

……

“喂喂,你手上的那个小太阳是怎么回事啊!说好的不拿火球砸我呢?”

……

“哇啊啊啊啊啊!”

暴涨的锥形烈焰灼烧了南希面前的一切,那个奔她而来的黑衣人惨嚎着在地上打滚,紫色的火焰点燃了他的斗篷,那蕴含泊尔珀斯诺血脉魔力的精纯火元素任他怎么翻滚都无法熄灭。蓝宝石与其他黑衣人都被这残暴的火候震惊了,暂时忘记了打斗。

总有人会被南希娇弱的外貌所欺骗,忘记了南希是泊尔珀斯诺家族的天才法师的事实。

另一边,两名围攻蓝宝石的黑衣人各自后撤一步。蓝宝石并不如看上去那般是个普通的女仆,她使匕首的手法显然经过专业训练,双匕在身前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面对短刀与盾牌竟然也能不落下风。

双方短暂对峙,仅剩的三位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高呼“为了希尔家族”,抽刀冲向两位少女。

-

“依特诺的徽记?”伊莎贝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小型运输艇终于到达战场上方,一阵绳索摩擦锁钩的声音,魔铠沉重地落入地面,冲击波将靠近的几名士兵掀飞出去。

不只是她,她手下的部队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魔铠前胸绘有蚀刻的圣白橡树徽记,因为年代久远缺乏维护等原因,徽记早已残缺不全,可它带给在场众人的恐惧却没有因此而丝毫减少。

它垂着脑袋,傲然俯视自己身前的土地,那逼近三米的身高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强烈的压迫感,模块化的装甲光是远观就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一柄两指厚的巨剑沉默地插在魔铠身前,仅刀刃的高度就已达到魔铠的胸口。贝尔德毫不怀疑,若是它用双手平举巨剑,再一路跑过洋馆,绝对能将整座洋馆砍得倒塌。

微弱的血色荧光自心脏处起始,顺着蜿蜒的纹路流向铠甲的各个部分,当全身都被这荧光所覆盖时,魔铠猛地昂起头,头盔的V型窥视孔处亮起了深红的光辉。它轻松地抬起巨剑,以标准的挥砍姿势平举,毫无感情的低沉话语响彻战场。

【尔等蝼蚁,焉敢与永恒争辉?】

这是依特诺军魔铠抵达战场时的标准战吼。

“喂,喂!”贝尔德扯伊莎贝尔洋装袖子。

“干什么?”伊莎贝尔没好气地回答。劲敌当前,她早就没有应付贝尔德的功夫了。

贝尔德扯着她的袖子没松手,强迫她注意他手指的地方:“注意这玩意儿的型号!你看看它胸口的橡树徽记,色褪得跟拿铁板摩擦过似的。魔铠是依特诺教廷的脸面,维护班肯定会重新上漆的,画图又不是什么费劲的活。”

贝尔德又指向它的膝盖处:“再看它的径甲,很厚实的膝盖,对不对?但它膝盖后边有块翻盖,可以让它固定在原地,这样连续炮击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后坐力过大导致自身摔倒了。”

伊莎贝尔挣开他的手:“你想说明什么?不过是有人偷了一台魔铠而已,怎么会是我们正规军的对手?”

“不,这是再严重不过的情况了。”贝尔德一反常态地绷着脸,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三年前的荒芜堡下,我见过这玩意儿。”

‘堡垒’远程特化型,主要武装包括两门魔导破城炮,一柄破阵巨剑,加上特制的炼金炸药。原本它的存在是为了在难以架设攻城器的山丘上提供对荒芜堡箭塔压制火力,乃至破坏城堡外墙的重火力平台。如今站在贝尔德眼前的这具魔铠卸掉了肩膀上的两门重炮,只留下了最基本的武装。而依特诺军依然不是这具魔铠的对手。

“那又怎样?”伊莎贝尔反驳,“怕死救闪到一边去。”

她站到队列正前方,撑开那把用来杀人的阳伞,小小的身躯与高大的魔铠相对,气势竟丝毫不输。

“为了德里安陛下的荣耀!”她高声呼喊,率先冲了上去,手下士兵齐声呼喝,向魔铠发动了近乎自杀的冲锋。

-

当第一波四位黑衣人全部变成散发焦香的黑炭之后,第二波黑衣人翻窗而至。人还在半空没有落地,玻璃小珠已经接二连三地投掷过来。

里面同样装满了易挥发的药剂,侧厅是个半密闭空间,汽化的药剂顿时灌满了整个区域。这里面装的并不是之前的腐蚀性药水,当然更不是恶趣味作者用于强行湿身戏码的悖论道具。

在这蒸腾的水汽中待过半分钟左右,衣衫尽湿的南希除了浑身发冷以外,还发现自己施法的效力大打折扣。

犹如进了水的火药桶,魔能在胸中翻涌不息,但就是放不完整的魔法来。那一点火苗最多让对方不敢轻易靠近,没办法伤到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估计是对方再次祭出了某种专门用来对付她的魔药。

即使是缺乏实战经验的南希也已经意识到,在这里继续僵持下去会给予对方极大的优势。她努力克制身体的战栗环顾四周,两名黑衣人把守着窗口,一名黑衣人堵住了侧门,还有一名拦在反锁了的大门前。剩下的两名黑衣人正用双刀围攻蓝宝石,在她身上留下数道狭长的伤口。

无论哪个方向都无路可逃,没有了魔法的加持,南希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少女,任何一个强壮的男人都可以轻松擒下她。

蓝宝石抽身急退,捂着左肋的伤口,勉力支撑身体。使匕首的女仆终究无法与全副武装的杀手对敌,在几名黑衣人的围攻之下,败势已经很明显了。黑衣人举剑佯攻,诱骗蓝宝石向上格挡,而后从下方一脚将蓝宝石踹倒。

一时之间,侧厅之内只剩下窗外战场传来的恐怖砍杀声。黑衣人站在蓝宝石身前,双手握柄举起长剑,剑尖对准了女仆的心脏。

“放过她!我跟你们走!”南希高喊,主动从墙角走了出来。

离她最近的黑衣人抛过一只袖珍的小药瓶,里面荡漾着不知名的液体,只有一口的量。

“喝掉它。”黑衣人下令。

南希深吸一口气,拧开瓶塞,立刻有一股独特的刺鼻气味冲了出来,光是嗅探便让她感到神志恍惚,不用说它的功效了。

她正要仰脖将这药水一饮而尽之时……

“噗噗噗噗噗噗”,一连串的沉闷声响,站在门边的黑衣人发出了惨叫,数枝弩箭穿透木门钉在他的后背。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遇到了一场奇袭,竖在蓝宝石心口的长剑刺了下去,蓝宝石低低地叫了一声,当即死于非命。

当黑衣人们正要举起武器迎敌时,一个人影撞破被射烂的木门,木屑纷飞间杀气四溢,其势如雷其迅如风……而后被门框绊了一跤,以脸着地,扑倒在那具尸体旁边。

在场所有人都差点没把下巴惊掉地上去,敢情这货酝酿了一次如此利落的奇袭,居然被一个小小的门框给收拾了?这悲催程度堪比某人坐马车出行,结果车轮卡没盖好的下水道里了,于是此人如流星经天般飞出车厢,在冰冷的雪地上摔了个犬掏粪啊。

此时此刻的贝尔德帅脸朝地,再一次升起了在矿道中就已升起过一次的杀意。自从他重返孤风领,这地方的工匠都好像联合起来整他,睡旅馆楼上漏水或是床板腐朽坍塌就不说了,偶尔还会塌个房梁掉块地板之类的,若不是贝尔德身手敏捷,南希就只能守寡……啊不,是独自上路了。

不过贝尔德迅速调整好心态,一骨碌爬起来,再一脚把那具尸体翻了个面,轻车熟路地在对方的腰带上翻找起来。

全场沉寂,看贝尔德在那边不知道鼓捣什么。顿了数秒,为首的黑衣人终于意识到贝尔德可能要做什么,立马变了脸色。

“阻止他!”话音一落,三名黑衣人立刻围了上去。

“诶嘿嘿,果然在这里。”但贝尔德已经起身,他环顾四周,将两只手掌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只见他的十指之间各夹了一只褐色的圆球。

黑衣人群起而攻,在刀锋触及贝尔德的前一刹那,贝尔德将圆球往地板上一砸,白雾如被封印了千年的恶魔般汹涌而出,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

这些是黑衣人们配备的烟雾弹,原本该在撤退时使用,没想到又被贝尔德用作了自己的优势。

“在哪里?”丢失了目标的黑衣人们怒吼。

顿了一秒,他们的怒吼被某种奇怪的音效驱散了。再然后,某个黑衣人发出了惨叫,迷雾中传来人体相触、人体撞墙以及人体落地的声音,随后……惨叫声如瘟疫般在黑衣人中蔓延。

手下的惨叫声自烟雾中接二连三地响起,为首者的内心也趋近崩溃的边缘。他凭借记忆冲向南希的位置,希望先将那位少爷的目标带走。

就在此时,他本能地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抽刀回砍。锋利的刀划开了雾气,却被某样坚硬的东西阻隔,发出金属交击的巨响。

待到为首者看清了挡住他刀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恐惧终于化作了不可遏制的嚎叫。

那是一只魔能构成的暗蓝色巨掌,它握住为首者的刀刃轻轻一扭,就跟折断一根树枝那样折断了精钢打制的刀身。再之后,它以与体型不符的灵巧握住了为首者的腰,把他往天花板上一抛。

为首者的身体被上方悬挂的水晶吊灯刺穿,猩红的血液伴随粘稠的音效,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他张开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只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转瞬死于非命。不堪重击的水晶吊灯化作无数碎片,跟为首者一起坠落,一阵清脆的巨响以后,侧厅重归沉寂。

再过了好几秒,南希发现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才开始大口吸气。刚才的战斗太过悚然,她甚至不敢呼吸。就好像……雾气中藏着一头猛兽,胆敢发出一点声响,就会被它咬断脖子。

剑锋掠过空气,划开了周围的浓雾。贝尔德完好无损地站在南希身前,戴着皮手套的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则将长剑缓缓入鞘。

那一瞬间南希怔在原地。她学了十几年的贵族礼仪,在外人眼前已是完美无缺的冰蔷薇;但没有任何一项课程告诉她,在遇到死而复生的友人之时,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一时之间她非常想哭,想捶打对方肩膀质问他到底跑哪儿去了,还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担心他的安危,告诉他自己得知见不到他以后有多么难过,告诉他她以后再也不会将他当做一个只懂看小X书的不正经侍骑对待……

但在她说出这些话以前……贝尔德微妙的目光聚焦在她的上身,嘴角露出一个招牌式的贱笑。

“哇哦,小姐,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有料。”

大脑罢工三秒,她才意识到自己目前处于湿身状态,那条轻薄的连衣裙完全不能为她遮掩春光。

“啪!”南希以不属于少女的狂野力道挥掌,一掌就把贝尔德扇飞了出去。

“哇啊啊啊,疼疼疼。”贝尔德捂着红肿的脸颊,“好久不见,小姐您的见面礼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我现在没法使用魔法,你就偷着乐吧。”南希俏脸寒霜,扭过脸不去看他。

“我错了,我错了。”贝尔德顶着毫无诚意的笑容,依旧是那幅死不悔改的模样,顺手把自己的银酒壶放地上滑向南希,“来,喝口水压压惊。”

看在对方这么识相的份上,南希决定姑且先不生他气了。她有好多的问题想问贝尔德,在此之前确实该灌口水。

南希拿起酒壶,拨开橡木塞,正要将里面的液体灌入口中,动作却停滞在半空。

紧接着,她握酒壶的手开始颤抖。

“怎么了?”贝尔德的关心飘了过来。白雾还没有散尽,他的面容隐藏在雾中看不分明。

那奇异的刺鼻味道依旧在鼻端萦绕,南希摇了摇头,一把将酒壶抛了回去,贝尔德没能接住,酒壶掉落在地,透明的液体流淌满地,跟流淌的鲜血混杂在一起。

南希朝后缩了缩,双臂抱胸,颤声道:“这里面不是水,是刚才的杀手给我的药水。”

伴随着她的话语,紫色的火焰重又在她指尖缠绕。她踉跄着起身,后退一步,摆出戒备的姿态:“你是谁?你为什么冒充贝尔德的模样?你把贝尔德怎么了?”

对面的贝尔德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如涟漪般消散:“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果然靠不住。”

他拾起自己的酒壶重新系回腰带,又从旁边尸体身上摘下一只袖珍小瓶,拔掉木塞。

再然后,他的手伸进自己的皮甲,将某本教做早餐的科普读物亮出一半。那欲拒还迎的封面南希永远也忘不了。

“小姐,我就是您的侍骑,如假包换,假一赔十。”贝尔德说。

他将小瓶举到南希可以清楚观察的位置,晃了晃里面的药水:“您不需要知道它的出处,您只需了解,这种药水可以让您昏迷一整天,同时忘记醒时一段时间的记忆。”

仍然是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此时再去看却又觉得无比陌生。贝尔德缓步走向南希,脚步声回荡在死寂的侧厅中;而南希惊惶地连连后退,一直靠到墙边。

“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贝尔德握着小瓶,伸手去拽南希的胳膊,“不要逃跑,别让我看上去像逼良为娼的坏蛋,我只是……别无选择了。”

在他指尖碰触南希肩膀的前一秒,大理石的墙体瞬间崩毁,一只钢铁的手掌握住了南希的纤纤细腰,在南希的惊叫声中将她拖出了侧厅。

-

洋馆外的战场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炼狱,伊莎贝尔也不知所踪。到处都是依特诺军残缺不全的尸体,惨白的骨头从弯折的尸身里戳刺出来,被砸扁的盾牌淹没在鲜血汇聚的血坑之中。

在这炼狱还能保持站立的,除了余下的几名黑衣人,就只有那浑身浴血的魔铠了。它用左手砸穿了墙体,就这样强行夺得南希,而后反手挥剑斩过墙体。

那厚重的剑锋摧枯拉朽地横扫过整个侧厅,尘土飞溅,就算里面的人没被拦腰斩成两半,倒塌的建筑碎块也会将他层层埋葬。

当剑锋从侧厅墙体的另一侧横扫而出,魔铠的操纵者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被剑锋裹挟着飞了出来。对方用暗蓝色的“手”握着剑锋,那只巨手散放着危险的魔能,掌心释放出一道强悍的冲击波,莫名的能量冲击如闪电般自剑身流至手臂,抵消了巨剑恐怖的冲击力,甚至将魔铠逼退一步。

径甲后部的稳定器轰然落下,瞬间止住了魔铠的后冲趋势;与此同时,青年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力站直。他的整条左臂覆盖着一层魔能构成的甲胄,但凡挥动左臂,这东西就会跟随他手臂的动作活动。

南希捂住嘴巴,眼泪涌出眼眶。她明白为什么贝尔德一直用绷带掩藏自己的左手背了,一朵蔷薇状的印记在贝尔德左手背发光,无论是形状与色泽都与艾丽莎左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吗?”贝尔德指着魔铠鼻子怒骂。

回应他的是一颗飞来的脑袋大小的铁球,贝尔德用那只魔爪抓住铁球,没有丝毫犹豫,魔掌向下一拍,将它用力按进土里。

数秒过后,土地里传来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铁球里迸射而出的东西拔高了土层。

前文也提到过,所有魔铠都配备了用于对付轻装甲部队的钉刺炸弹,它本身并不会产生冲击波,而是通过里面的钢芯刺针杀敌。当它在人群中引爆时,爆射而出的钉刺足以歼灭一整支组成阵型的十人队。为了避免自己未曾魔化的部分被钉刺穿透,贝尔德没有将它击飞或是凌空打碎,而是让它在土层里引爆。

“觉得不可思议吗?”贝尔德扬了扬自己的左臂,“我叫这玩意儿‘达克之手’。毕竟永寂魔君就叫达克纳斯,既然跟他签了契约,那也要懂得知恩图报。”

沾满鲜血的巨剑点地,发出沉重的钝响。魔铠朝前走了两步,用变了调的低沉嗓音对贝尔德说。

【吾主很看重你,小侍骑。他愿意用一千枚金币换你的命。】

“真的吗?你家主人真的就这么吝啬?”贝尔德耸了耸肩,“我的脑袋远远不止这个价!”

话音未落,他向比自己高大两倍的魔铠发起了冲锋。魔铠举起那把骇人的巨剑,以不符合它庞大体型的灵活重重劈下。沙尘四溅,贝尔德却从魔铠两腿之间滑了过去,反手挥臂重砸魔铠的右侧径甲。那块稳定器被达克之手砸得凹陷进去,但没能击穿那层装甲,魔铠转身侧踢,贝尔德便飞出了十几英尺,靠着达克之手撑地才不至于摔倒。

不等贝尔德站定,魔铠拔剑插入地表,剑锋上挑,一块地皮被恐怖的力量掀起,如失控的马车那般砸向贝尔德。后者伸臂,以拉开窗帘般的动作格开土堆,它砸进一旁蔷薇园,腾起无数蔷薇花瓣。

贝尔德伸直达克之手指向魔铠,黑色光芒在掌心汇聚,而后如火炮般击发。魔铠抬起巨剑格挡,但它显然轻视了这一击的威力,剑身从接触点断成两半,魔铠自身也被未消的余力逼得后退。

它再次展开了稳定器,但它忘记贝尔德已经拆掉右腿的那部分了。稳定器没有发挥应有的功效,魔铠未能保持平衡,像被推倒的老人那样屁股着地。

【当初通过橡树试炼时你也像这样?用狡猾的计谋夺走属于真正骑士的荣耀?】魔铠拄着断剑,缓缓起身。当它发现断剑已无法发挥原来的效用时,它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了。

“哦,这倒不劳你费心,至少我比某些只会缩在龟壳里的懦夫勇敢一些。”贝尔德挥了挥左臂,再度发起冲锋。

贝尔德翻滚避过魔铠下砸的右臂,达克之手握住对方上臂的位置,五指一同用力,扯了魔铠一个踉跄。魔铠挥臂反身横扫,但贝尔德再度滑铲避过,达克之手掠过右膝盖,击碎了膝盖的支撑结构。魔铠单膝下跪,贝尔德则溜到它的左臂旁,双腿踏在对方的裙甲,用达克之手紧紧抓住它的肩膀,以拔萝卜的姿势笨拙地用力。

伴随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魔铠左臂的血色荧光忽明忽暗,臂铠部分的接合处也出现了缓慢扩大的细密裂纹,紧紧箍住南希腰身的五指也渐渐松脱。

南希顿时明白了贝尔德在做什么。他想将自己从魔铠的钳制中解救出来,从一开始,他的所有进攻都是以左臂为目标的。

魔铠忽然松开了南希,左臂猛地挥动,将身侧的贝尔德砸开。这一次贝尔德没能躲开,径直飞入倒塌的洋馆,腾起一片烟尘。

【到此为止了,小侍骑。】魔铠的左臂彻底失去了魔能流动,与一块熔合在身体旁的铸铁没什么区别。它干脆利落地将左臂扯了下来,像扔垃圾那样随手抛到一边。

【我会将你的身体碾成肉泥,然后带着你的脑袋去领赏。】

魔铠发出低沉的狞笑声,向贝尔德消失的方向走去,但走了没两步,它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十分轻灵,身体似乎浮了起来,有种行走在云端的感觉……

“砰”地一声,魔铠重重仰倒在地,而南希大口喘着粗气,放下了施法的双手。

虽说杀伤性的魔法对魔铠不起作用,但不代表作用于它身上的无属性魔法也没办法影响它。

不幸的是,这不雅的战法显然让魔铠操纵者十分愠怒。它很快爬了起来,调转方向,大步走向南希。

南希继续施法,用她最得意的漂浮术强行止住对方的行动。即使泊尔珀斯诺的血脉给予她近乎用之不尽的魔力,但同一时刻魔力的峰值依旧存在上限,魔力使用过量的后果就是体力的缺失,举在半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脱力只是时间问题。

魔铠的动作一点一点变得流畅,仿佛正撕去一张隐形的蜘蛛网,它狞笑着步步接近,右手缓缓地探向南希……

一根粗壮的房梁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中飞向魔铠,后者不得不伸臂格挡,纷飞的木头碎片与烟尘短暂遮蔽了魔铠的视线。

“小姐快跑!”贝尔德的声音穿透烟尘接踵而至,恍若他曾无数次对她喊过的那样。

短短的四个字,却瞬间激活了南希的泪腺。

也许是不想面对那张背叛自己的脸,也许是单纯对面前强敌的惧怕,她抱住脑袋逃离战场,朝洋馆背后的悬崖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