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瑟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了。狂热的情绪如传染病般蔓延,自晌午开始,干活的村民陆续抛下了手中的活计,聚集到村中央的广场,听骑士团讲述他们如何将那三个邪恶的外乡人制服的故事。

三个外乡人的恶行早就传遍了全村,热血上头的村民觉得演讲已不能宣泄他们激愤的心情,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跑去杰弗里屋子亲自对她们施以制裁,于是拿上武器跑去别的村民(多是仍旧不服从骑士团的)家里乱砸一通,抢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顺便将那些村民围殴一顿。

村民们下手不知轻重,很多人就这样活生生被打死了。嚎叫、哭喊、咒骂、嬉笑,扭曲的声音交织在村庄上空。

自诩为村庄保卫者的骑士团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高台上夸赞村民们的勇气与果敢。这倒不难理解,原本没有理由去清理的门户全被村民代劳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诸位,我们的大业很快就要完成了!你们都是最忠诚的功臣,大法师的许诺将会变成现实,苦难与闭塞将不复存在,我们都将过上贵族般的生活!用银质的餐具吃鹅肝,让十个仆人负责生活起居,出行乘在四匹骏马拉的马车上!”

尽管宣讲者的辞藻堪称苍白,但对丧失理智的人群而言仍不啻为法师的狂暴术,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喧嚣之中骑士团让开了一条通路,十位全副武装的披甲骑士踏着威严的队列自村民前方走过,他们穿着银光闪闪的全身板甲,配备一块鸢型盾与淡蓝色尖芒的精钢骑士矛,气势与骑士团的正规军相比也不遑多让。他们的现身在村民中响起了一轮欢呼。

“让我们欢送我们的猎狼勇士们,有大法师亲手为他们准备的反魔法武器,胜利已是唾手可得。丢掉无谓的劳动吧,不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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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将近一小时的跋涉,帕比终于在一处山洞前停下了脚步,狼爪好整以暇地刨了刨地。

又过了半分钟,贝尔德才喘着粗气爬上了半山腰,靠着一株落叶松破口大骂:“有没有人性啊?老子就两条腿,还扛着一身装备,你可是有四条腿诶,还不等等我!”

“吾是狼,没有人性。”沃尔菲斯特狼庄重地回答,朝洞口努了努脑袋,“无需抱怨,汝已临近吾的歇息之地。”

“好吧,不错的冷笑话,你赢了。”贝尔德长叹一声,朝洞穴里面张望,“所以你究竟要让我见谁?”

沃尔菲斯特狼没有回话,对贝尔德做了个“跟上来就知道了”的表情,率先朝洞内走去。

一人一狼洞穴里走了没几米,道路出现了些许的倾角,地势逐渐升高。这个洞穴比贝尔德预计得还要深邃,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沃尔菲斯特狼自己扩充过。所幸路途不算太长,转过一个拐角,一座宽阔的山洞在贝尔德面前展现。

洞窟并不是全封闭的,微弱的光透过穹顶投下,照亮了洞穴中央的平台,一具光溜溜的人类尸骨被辉光笼罩其中。

它保存得相当完整,双膝与头颅触地呈跪姿,双臂向上托举,组合成某种奇怪的朝圣姿势。这种姿势贝尔德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圣都闲(wan)的(hu)没(zhi)事(shou)跑去玫金大道闲逛的时候总能见到不少狂热信徒,那整齐划一的姿势与气魄,但凡见过就很遗忘,贝尔德都要怀疑这位已经白骨化的人是不是来自玫金大道的狂热信徒了。

“你让我看一具尸体?”贝尔德转头抛给帕比一个不解的眼神。

帕比没理会贝尔德的疑惑,默默望向那具跪姿的白骨,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崇敬。

行吧,这位帕比是指望不上了,贝尔德只好继续打量尸骨。

想要让一具尸体白骨化一般需要一两年的时间,不过若是死者曝尸荒野,路过个把秃鹫、狼獾之类的,你一口来我一口,再加上一点喜欢食腐的昆虫,这个进程可能被缩短到一个月以内。

但令贝尔德感到疑惑的是,按理说死在荒野成为白骨的尸体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残缺,毕竟食腐动物可不挑食。但这具尸骨十分完好,没有缺失任何一块骨头,显然就是死在这座洞窟之中。

贝尔德略一思索,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向帕比小心求证:“我说,这位……难道是菲莉帕的父亲?”

“不,是鲁菲特神父。”帕比解释。

贝尔德哂笑:“我可不是傻子,那家伙都说过神父死在熊穴里了,有没有尸骨留下来都不一定,不可能保存得这样完好。”

“汝的想法太过狭隘。”帕比摇了摇脑袋,“那日神父踏入了吾布置的探察法阵,但紧随其后的还有数名恶徒。待吾赶过去时,神父已是奄奄一息。吾将神父带回此处,弥留之际,他请求吾为村庄带回秩序。”

帕比侧头瞥贝尔德一眼,暗黄狼眼中似有微光闪烁:“为了防止神父的尸身腐烂,吾吃掉了他的肉体,留下这副骨架。”

“喂,不要用平常的语调说出这么恐怖的事情啊!”贝尔德扶额,“另外,别告诉我你只是想让我瞻仰一下神父遗容,虽然这位神父确实很伟大,但我的时间也是很珍贵的,我还要去救小姐呢。”

帕比走向平台背面,从阴影中叼出一根陈旧的法杖,放在贝尔德面前:“不必心焦,吾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汝将它带回村庄。”

对方意味不明的请求多少让贝尔德有点幻灭,他蹲下身打量法杖:“这是鲁菲特的东西吗?”

帕比点了点脑袋:“是的。他希望吾能将它带回村庄,交给菲莉帕。”

“你不能自己去还吗?”机智如贝尔德才不会干没好处的事情。

“汝看吾像是能带它的样子吗?”帕比拿狼爪刨了刨地,锋利的爪子在地面上拖出飘扬的灰尘。

“怎么不能了,当我是瞎的吗?我刚刚亲眼看着你把它叼过来的,把它直接叼回村庄也不算什么难事吧?”贝尔德嗤之以鼻。

“对吾而言,此事确为难事。”

“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硌牙。”帕比简单粗暴地回答。

“你果然是个冷笑话大师。”贝尔德捂脸。

帕比忽然不说话了,狼眼泛起幽蓝的锐光,这是使用魔法的特征之一。

“汝且噤声,有人踏入吾的探测法阵了。”

“来了几个?现在在哪?”贝尔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十人,身上都有魔法反应。”

贝尔德几乎可以肯定那些魔法反应出自兵器上镶嵌的梭瑟瑞矿。有了这种昂贵的反魔法兵器,沃尔菲斯特狼难以再成威胁,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就足以毫发无损地将其猎杀。

不过贝尔德并不担心,村庄中骑士团的实力他基本清楚,不比在酒馆里撂倒喝醉的酒鬼难上多少。

“骑士团的杂鱼,来二十个也没问题啊。”贝尔德跃跃欲试。

“不,他们的气势不一样。”魔能之火仍在帕比的眼瞳里燃烧,“吾能探知到他们内心的坚定与杀意,在他们面前,汝与吾的生命之火皆呈颓势。”

对于帕比这淡然的态度贝尔德已经无力吐槽:“别拽古文了,屠夫都上门了,还不快跑?”

帕比神色淡然:“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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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重的脚步声自来时的洞穴传来,沉默的侵入者们缓缓走出了阴影,在贝尔德面前列队。他们的装束整齐划一,沉重的覆面尖嘴盔遮蔽了表情,银灰色的全身板甲反射肃然的光辉,左手持刻绘黄金纹章的鸢型盾,右手持小型骑士矛,封堵了贝尔德的去路。

无论是那娴熟的握持武器的姿态,乃至训练有素的楔形队列,都在向贝尔德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对面很强、极强、超级强,强到连贝尔德这样的强者在不用特殊方法的情况下都强不过的地步。若不是亲眼所见,贝尔德绝不会相信其貌不扬的奥克瑟村里还能藏匿这样一支精锐部队。

确切地说,一支希尔家族的赤金骑士。

作为孤风领一家独大的超级豪强,希尔家族自然不会在扩充己方实力上吝啬资产。有人说希尔家族拥有一支比肩依特诺骑士团的精锐雇佣军,有人说希尔家族拥有一整支战斗法师团,还有人说希尔家族隐藏的军力足够在一天内拿下万仞顶点……没人说得出希尔家族究竟有多少私人武装,但不容置疑的是,希尔家族在孤风领的实力连依特诺教廷也要忌惮三分。

赤金骑士属于希尔家族属下骑士团的一个分阶,由于希尔家族凭借矿业起家,骑士团的分阶也以矿物代指。来之前贝尔德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过,希尔家族的骑士分为乌木、赤金、瑟银、青铜四个阶级,青铜的实力约等于一名普通士兵,瑟银则相当于卫队长,而赤金往上就是希尔家族的精锐了。

赤金骑士的为首者踏前一步,弯腰将骑士矛放在地上,随后从腰间抽出了骑士剑。

“贝尔德·苾甘,我是希尔家族的赤金骑士,乌尔瑟。少爷认为你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世上了,因此派我等来取你的性命。”对方单刀直入。

“你们自称骑士,做的事情倒一点也没气度呢。”贝尔德摊了摊手。

这拙劣的激将自然没能让乌尔瑟动怒,他沉声解释:“身为希尔家族的骑士,我首先对家族宣誓效忠,其次再遵奉骑士道。谨遵主人的号令,我并不感到羞耻。”他转了转手里的剑,又走近贝尔德一步,“你的遗言说完了吗?我们会让你的小姐知道你是在保护她的过程中死去的。”

“也对呢,既然信函已经送到,信使也没必要留下来了。”贝尔德双臂环抱,表情无奈地耸了耸肩,却没有拔剑出鞘,“反正像我这样的人早就无牵无挂,从世界上消失既没人会发现,又能让教皇与你家少爷都睡个安稳觉,这笔买卖真是划算。”

在诸位赤金骑士的眼里,贝尔德显然已经放弃了挣扎,等着队长上去给个痛快了。

“受死吧!”乌尔瑟踏前一步,骑士剑直刺而出。

就在骑士剑即将贯穿贝尔德胸膛的前一刹那,贝尔德抬手一扬,剑锋绽开耀眼的火星,一股强劲的反震力传导至乌尔德的手腕,骑士剑瞬间脱手,他急忙举盾格挡,贝尔德一脚直踹后发先至,在盾牌上踢出刺耳的巨响。

双方各自后撤一步,乌尔瑟失去了自己的兵刃,而贝尔德右臂下挥,骑士剑摔落地面当啷一声。他一脚踏住剑刃往后一滑,骑士剑滑入了洞穴后方的黑暗中。

“专为夺取兵刃特制的护手带?不愧是珀尔泊斯诺家族的侍骑,果然是个必须提防的对手。”望着笑而不语的贝尔德,乌尔瑟手捂胸口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眼神骤然变冷,“觉得一个人就能干掉你是看轻你了,请允许我道歉。”

他缓缓举起左臂,在空中短暂一滞,而后用力向下一挥:“希柯恩少爷有令,斩侍骑者,赏一万金币,晋升百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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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南希从昏迷中苏醒时,首先感到的是刺骨的阴冷,这让她无比怀念自己房间里那床温暖的天鹅绒寝具。

不知为何,自从洋馆上空跌落之后,她发现自己总是处于“只穿睡裙”的窘境之中。

她暂时没有睁眼,试图通过其他感官判断周遭的情况。喧闹的人声自左手边传来,声音很模糊,似乎有人群聚集在窗外某个地点集会;更近一些,听得到衣料摩挲的声音,以及书页翻动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阅读。

除此之外,她能感觉到身旁有一个人,距离不超过一臂。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悄咪咪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而后看到坐在她身旁面色疲惫的菲莉帕。

“你终于醒了。”菲莉帕露出了一点笑容,努力使自己的音调听起来雀跃,“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半夜呢。”

牢房地面简单地铺了一席稻草充作床铺,南希伸手摸了摸身下,尖利粗糙的麦芒刺痛了她娇嫩的指尖。这材质显然比不上她卧室的天鹅绒,既不干净又不保暖更不美观,让这位只穿一身睡裙的大小姐全身发冷。

“现在是傍晚,我们在村长家里,骑士团在地下造了一座简易监狱,杰弗里在告罪的时候跟我说过。”菲莉帕解释。

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被一道铁栏一分为二。除了栅栏之外挂在墙上的一盏油灯,就只有旁边一个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无法判断现在的时间。

结合这地方的构造、牢房里几片腐烂的菜叶以及一股经久不散的蔬菜味儿,不难看出它原来是一座储存食物的地窖,在房间中部加装铁栏分割成两半后就充作监狱使用了。

铁栏对面靠墙放置一对桌椅,一名年轻的骑士团看守坐在那里。想必没人觉得两位柔弱的少女有什么看守的必要,大多数人都去广场狂欢了,只留下这位尚且稚嫩的骑士团。

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双眼盯着桌上一本摊开的书,翻页的速度之快让人疑心这本书是不是每一页只写了一行字。他的注意力很显然并没放在书上,总是向牢房里的少女们望过来。

奇怪的是,当视线与她们交汇时,他却总是回避与她们的眼神交流。

南希开始思考三人组的处境。贝尔德那家伙跑到森林去了,估计还不知道村庄发生的事情,回来的过程中很可能被骑士团伏击;艾丽莎更是下落不明,村庄外围的压制法阵也没有削弱的迹象,唯一可以知晓的是她应该还没有死(鉴于同生共死的枷锁之契),也没有受什么伤。

无论怎么看,己方好像都难逃被一网打尽的命运。

小窗外满是人声喧嚣,听起来就像是地狱的魔怪们在外面开宴会。南希攥紧了裙角,感到深刻的不安。睡裙肩膀被撕开的部分依旧残留着炽热的触感,光是回想就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受制于这群粗暴的暴民,想象一下之后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忍不住浑身颤抖。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握住,掌心温暖。南希扭头回望,菲莉帕认真地望着她,湛蓝色眼眸流露着坚毅。

“放心,南希不会有事的。”菲莉帕以庄重的语气向南希保证。

与此同时,那名年轻的骑士团放下书本走上楼梯。不知他上去做了什么,很快他又折返回来,用牢房钥匙打开牢门闯进牢房,直奔南希而来。他脸上顶着略显紧张的表情,弯下腰伸手探向南希。

南希惊叫一声下意识地蜷缩至墙角,对方却并没有碰她,只是将南希身旁那堆稻草扫开一些,露出一套破旧的黑色亚麻衣物。

“谢谢你,洛里克。”南希还在发愣,菲莉帕却对年轻骑士道过谢,抓起衣物开始替南希换上。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南希一时之间有些幻灭。

“请放心,这位骑士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会带你逃出村子的。”菲莉帕柔声解释,“很抱歉,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快点,他们要回来了,我们不能被他们看到。”被称作洛里克的年轻骑士催促。

南希漂亮的身段被黑色亚麻长袍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脚下踩着一双并不合脚的大靴子,紫色长发用缠带严严实实地收拢在脑后,只露出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单从外表而言很难看出什么端倪来。

年轻的骑士领着疑惑的南希走出牢房,而后回身对菲莉帕行了个标准的握拳贴胸礼,轻声道:“神官小姐,珍重。”

菲莉帕微笑着点头致意:“嗯嗯,我没有事的,快点走吧。”

“怎么回事?你不来吗?”南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我就不来啦。如果两个人一起逃跑,恐怕还没有出村就被发现了。”菲莉帕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温和,眼神中漂浮着一层南希看不透的薄雾,“再说了,奥克瑟村是我自小生活的地方,即使想要离开,也没有别的安身之处啊。”

“快点走吧,不要让神官小姐的牺牲白费了。”洛里安略有些粗暴地拍拍南希的肩膀。不等南希答应,他已拽着南希的手腕向楼梯走去。

临走之际南希最后一次回头,只看到菲莉帕坐在稻草堆上微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尽管身上的神官长袍已被灰尘染污,可她的笑容依旧明净得不沾凡尘,恍若黑暗中盛开的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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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等着。”楼梯转角处,洛里安低声嘱咐南希,后者紧张地点点头。

洛里安踏上阶梯走出地窖。壁炉里的柴火噼啪燃烧,明灭的光辉是客厅唯一的光源,地上的空酒瓶与其他杂七杂八的垃圾无声地昭示了曾经发生在此地的狂欢。不过现在狂欢者都暂时离开了,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村长沃查一人。

佝偻着脊背的沃查拄着拐杖坐在面向壁炉的木椅里,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跳动的火焰,被火焰勾勒的轮廓与沉默的背影宛若一尊经久的雕像。

年轻骑士松了口气,挥手招呼南希上来。

村长宅邸有一个正门和一个后门,从联通主干道的正门出去与自杀无异,他们只可能从后门溜出去。而想要到达后门,他们必须穿越客厅进入对面的厨房。

“洛里克,怎么跑出来了?”沃查缓声问。他仍然背对着年轻骑士注视着燃烧的炉火,音调很平缓,没有责问的成分,更像是一句普通的问询。

“啊,嗯……”被称作洛里克的年轻骑士微愣,随后迅速编了个理由搪塞,“下面待着太无聊了,我出来透透气。”

“是吗,这可真是稀奇。”沃查缓慢地咧开嘴,扯出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笑容,“难道说神官小姐让你感到厌倦了吗?”

“这个玩笑不好笑,村长。”洛里克咳了两声,装作生气地加重了脚步,“您继续坐在那儿吧,我去后面透透气。”

他牵着南希小心翼翼地越过客厅,正要伸手掀开厨房的门帘,听到身后沃查慢悠悠地开口:“你们待会儿再出去吧,有几个酒量不好的蠢货喝光了老朽的麦芽酒,正在后巷大吐特吐呢。”

此言一出,洛里克与南希都结结实实地呆立原地。

炉火噼啪燃烧,沃查拄着拐杖稍稍支起身子。南希这才发现对方其实也是个矍铄的老者,那宽阔的背脊隐藏着已逝时光的刻痕,他年轻时一定是位强壮的男子。

“别以为跺脚声重点就能掩盖脚步了,老朽的听力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沃查呵呵笑了两声,用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洛里安……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你会把魔女偷偷放走,我很惊讶。想清楚了,就算杰弗里大人不追究,难保其他人不会怪罪你。”

洛里安默默地听完沃查的叙述。当他重新抬起头时,他的面庞里已没有了犹豫。

“村长,骑士团堕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在这地方的所作所为,足以让我们中的每个人堕入最深的永寂。”洛里安握紧拳头,“事到如今我早就麻木了,我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麻木,失去了色彩。”

“唯有她,她……我不忍心。村长,我听说圣言领终年飘雪,那是一种非常纯净的东西。我从没去过那里,也没有亲眼见过雪……”洛里安望着村长的背影,鼓起勇气,“但我觉得,那种东西想必跟神官小姐一样美丽吧。”

“您知道吗,村长。我加入依特诺骑士团的第二天就上战场了,监察官就让我跟着杰弗里队长执行敢死队的任务;杰弗里队长带着我们杀掉了督战队,从孤风峡谷的一条小路逃入了这座森林。”洛里安平静地叙述着,“我们本是为了追求公正才离开了孤风峡谷,而如今我们的灵魂却堕入了更加黑暗的深渊。身为依特诺教团的骑士,即使只是短暂的几个月时光,我曾捐弃了主神的荣光。现在我不会坐视不理了。无论是出自骑士精神还是卑劣的私心,我都希望能够守护神官小姐。”

连洛里克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憋着这么多的话,他气势汹汹地说完,比起那小小羞涩,更强烈的是胸中汹涌澎湃的情感。

但沃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微微仰头:“嗯,真是年轻人的热血啊。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等我完成了神官小姐的嘱托,我就会带上神官小姐走。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要带她走。这之后我就去找依特诺正规军自首,无论等我的是火刑架还是地牢,只要能换取神官小姐的安然无恙,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洛里安慷慨激昂的演说被沃查的笑声打断了,老者拄着拐杖,肩膀不停地耸动,笑得弯下了腰去,笑得炉火为之飘摇。南希微微缩了缩肩膀,觉得有些害怕。

沃查苍老的笑声终于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捂着口鼻直起身,对洛里安扬了扬手。

“洛里安,过来。”

虽然不明白沃查的用意,洛里安仍然走过去,在老者耳边附耳。

沃查压低了声音:“刚才那番话是骗你们的,外面藏着杰弗里的亲兵,他们把守着所有出口,你们出不去的。”他又咳嗽了一声,接着说,“大法师曾在这里留下一个法术,能从很远的地方听到正常说话的声音,我想他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怎么会?”洛里安失声反问。

沃查疲惫地笑笑:“没什么好惊讶的,老朽也不过是个任他们操控的玩偶罢了。不过……这样的老朽,也多少能为你们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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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大法师命令的骑士团很快就抵达了村长的宅邸,当他们踹开村长家的大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沃查一人。炉火依旧不紧不慢地燃烧着,空酒瓶瓶口依旧滴着金黄的麦芽酒液,仿佛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

骑士团快速翻找了整座宅邸,除了在牢房里闭目歇息的菲莉帕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南希与洛里克似乎是人间蒸发了。卡席与门口的哨兵再三确认过,他们全都一口咬定并没有人从宅邸里离开。

“他们去哪儿了?”为首的卡席问,语气可谓毕恭毕敬。

虽然得到了大法师的授意,骑士团们仍旧不敢对村长不敬。毕竟这位老人在控制村民上的用处不可取代,没有他的配合,骑士团对村庄的洗脑不可能如此顺利。

“老朽也不清楚,他们大概是跑了吧。”沃查砸吧砸吧嘴巴,指了指自己几近失明的眼睛,又捏了一把耳垂,“人老了,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不好咯。”

知道对方在装傻,卡席只好换上了更柔和的音调,跟沃查循循善诱:“放走那个魔女会让很多人受到伤害的,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快把他们的位置告诉我。”

“你们这套说辞骗骗小孩也就算了,拿来糊弄老朽……真把老朽当做蠢货了吗?”沃查用拐杖点地,脸上的皱纹亦被牵动,“什么魔女,老朽看得很清楚,那就是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可怜女孩而已。”

卡席涨红了脸,显然他来之前没少喝酒,此时浑然忘记了礼数,走上前用力按住沃查双肩:“老头子,你想清楚了,包庇对你没有好处。实话说吧,我今天就杀掉了个碍事的布维,我不介意再杀一头老驴。”

“哦,原来你们已经‘处理’掉布维了。”沃查语调平缓,微微撑开了眼皮,凝视跃动的炉火,“他也是个好孩子呢……”

“随便你怎么装傻充楞吧,时候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惩罚一下邪恶的异教徒了。”卡席露出了笑容,拍了拍沃查的肩膀,“听说神官小姐是足以担任依特诺圣女的人选呐?不知道圣女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把她给我押上来,带去广场!我要当众惩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