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花舞·瑞爾莉絲 Part.1 生似夏花

Stage.1

Flowers of Sunrise/日出之花

昂貴的葡萄酒好像鐵鏽,又好似乾涸的血漬一樣,在昏暗的油燈下晃着瑞爾莉絲的眼睛。

影子在杯中蕩漾,就像浸在血泊里。

她雙眼獃滯地凝視着杯中的酒,聽着身邊賓客大聲談笑,卻又沒有聽進去他們在說什麼。

她思考着……

“他們很快就要出兵了!”

“我們已經不再安全啦!”

“大家……想活命的,快離開這裡吧!”

瑞爾莉絲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她並不高,五英尺半左右,因此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時,腳尖只能在空中懸垂着。她的頭髮是純黑色的,平時留得較短,此刻勉勉強強地扎了個馬尾。小麥色的圓臉上,兩隻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透露出她內心的溫和。然而此刻,這雙眼睛裡卻盈滿了焦慮。

最近來自內地的流言總是深深地困擾着瑞爾莉絲,她不知道該不該……

忽然,正在夸夸其談的中年男子猛地握拳砸了一下桌子,驚得瑞爾莉絲肩膀一動。桌子上的盤子與酒杯磕碰,發出咔噠一聲,她酒杯里的酒潑濺出幾滴,灑在她的小臂上,她急忙用上衣兜里的餐巾擦乾淨。剩餘的酒液在杯里左右搖晃着。

這個家族非常富有。高聳入雲的城堡,巍然屹立在邊境,內部一條旋轉樓梯貫穿整個堡壘,連接着頂層的宴會廳。酒杯和刀叉並非所有人共用,而是人手一套,相當奢侈。此刻擺在大家面前的酒,也是難得一遇的珍稀之物。

不過,瑞爾莉絲杯中的酒,自宴會開始就沒有被碰過。

她不喜歡酒,也不喜歡無禮的客人們,但她仍必須違心地按時前來參加宴會。

在這個沙黃色的貧窮小鎮里,家裡的生活也有些拮据。不過,鎮子里的貴族家庭卻十分偏愛瑞爾莉絲一家,心情好時,經常會邀請瑞爾莉絲來用餐,有時瑞爾莉絲可以偷偷帶點食物回去,這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因此和他們搞好關係,就成了瑞爾莉絲種田外的第二項工作。

“我們這個地方……安全!不會……只要有錢,就沒有危險的!”

男子搖搖晃晃地筆畫著什麼。餐桌前的眾人也都神志不清地跟着高喊起來,整張木質的長桌前,蔓延着一片荒誕瘋狂的景象。

瑞爾莉絲婉婉有儀地笑着,食指輕輕地支在銀質刀柄上,心不在焉地用刀叉切割着牛扒,勉強作出一副贊同的樣子。不過她的微笑還是略顯僵硬。她的刀子在肉排上來回劃了半天,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一塊肉也沒有切下來。

這時,桌子對角線處的一個男孩察覺到她的無奈,轉過頭來對她聳了聳肩,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屑。瑞爾莉絲感激地報以微笑。

瑞爾莉絲記得他叫“尹內爾”。她不怎麼了解他,他只是偶爾會參與酒席。

忽然,一隻手搭上了瑞爾莉絲的肩膀,將瑞爾莉絲的遐想拍得粉碎。和她年齡差不多、卻沉迷於飲酒的另一位女孩舉起瑞爾莉絲面前的酒杯,送到她的嘴邊,想要讓她喝下去:“來……瑞爾莉絲!跟我們一起喝啊!”

酒杯外壁鑲嵌的紅色寶石刮擦着瑞爾莉絲的嘴唇。瑞爾莉絲慌忙推辭,用左手拚命地拉扯着女孩的手:“謝謝……不過我……”

“別掃興啊,瑞爾莉絲!”其他成人也在歡呼、起鬨。一位中年女士粗俗地狂笑着。

女孩堅持要瑞爾莉絲喝下那辛辣的毒藥。瑞爾莉絲被貴族家庭特有的酒味嗆得連連咳嗽,她和女孩互相僵持着,誰也推不過誰。

啪!

手掌拍在桌面上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尹內爾站了起來,怒視着女孩。她似乎清醒了幾分,不再掙扎,但手依然搭在瑞爾莉絲的肩膀上。

 “請原諒。”

尹內爾的聲音很是平靜。他把凳子歸位,穩步走到瑞爾莉絲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那個女孩。“她已經喝夠了。”

瑞爾莉絲心裡有些發慌。這樣以下犯上,一定會被懲罰的……不過,大家面面相覷,似乎都在酒精的影響下變得遲鈍了,沒有人出言責罵尹內爾。女孩也呆住了,手上的力氣減弱了些。

 “謝謝款待……!告辭!”

瑞爾莉絲忽然回過神來,低低地鞠了個躬,掙開女孩的手,逃一般地跑掉了。

尹內爾盯着瑞爾莉絲剛才坐着的位子。

除了瑞爾莉絲,尹內爾是唯一一個在觥籌交錯間保持清醒的人。他和瑞爾莉絲差不多大,大約十六七歲,雖出身貴族,但他沒有沉浸於紙醉金迷的愚昧,而是時刻保持着冷靜和沉穩。

瑞爾莉絲一隻手輕輕扶着旋轉樓梯的扶手,踏着小碎步,快速地繞着城堡下行。

離開有些許光亮的宴會廳以後,城堡的其他部分更顯陰森恐怖。暗牖空梁滋生了無數的青苔和蛛網,連黑暗本身都好像蒙上了一塊骯髒的灰紗。

瑞爾莉絲停在高高的兩扇大門前,低下頭長吁一口氣,胸前的花邊輕輕顫動。

“終於可以回家啦。”

她閉上眼睛拍拍自己的臉頰,努力作出開心的表情,並把它固定在臉上。她可不想讓爸爸媽媽擔心她。

她側過身子,用肩膀抵住大門,將其緩緩推開。一縷陽光刺破蒼穹沉澱下來,瑞爾莉絲十分驚喜地讓光線照耀着自己的臉。瑞爾莉絲眯縫着眼睛,輕鬆地笑了起來。

不管城堡里有多灰暗,至少外面還有陽光等待着她。

出了門,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河,活潑地沿河走着。這條小河通向她的家,正流過她家的農田旁邊。

瑞爾莉絲跑累了,提了提自己的裙擺,揉揉被風沙迷住的眼睛,放緩腳步,愜意地打量着周圍的景色。

起伏的低地上,散落着暗紅色的泥土,圍着籬笆的土地漫山遍野,荒無人煙。這裡的土地大多貧瘠得很,村民們都早早搬到別處去了。天空一直都是一種陰沉的紫灰色,那是未曾散去的戰爭硝煙。陽光頑強地在雲層間尋找空隙,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個小小的光斑。

瑞爾莉絲樂於沉浸在這片不很美麗的土地里。

不一會,一棟小小的木屋映入眼帘。

瑞爾莉絲抿住嘴唇,輕抬下巴,一臉笑意地踮着腳尖竄上木樓梯,篤篤篤叩了叩門。

門開了,母親張開懷抱迎了出來,她把瑞爾莉絲緊緊摟在懷裡。“莉絲,今天去了好久啊。”

“嗯……沒事的。”瑞爾莉絲有些靦腆地把頭枕在母親的肩上。母親的肩膀有些垮下來,麻織的衣服也有些破爛,瑞爾莉絲的下巴摩挲着粗布,感覺不大舒服。

母親又拍拍瑞爾莉絲的後背,才把她放開。

母親身後,父親扶着桌子站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問:“喝酒了嗎?”

“爸,我不會喝酒的,放心吧!”瑞爾莉絲吐了下舌頭。爸爸總是怕她喝酒,他常說酗酒是瘋狂的前兆,酗酒者就和那些以殺戮為樂的瘋子一樣。

瑞爾莉絲生活在一個以戰爭為美的年代。統治者們整天謀划著進攻與防守,他們喜歡自己的王國被鮮血染紅,喜歡看着百姓民眾死於自己的命令之下。雖說開始時也會反感,但在這種價值觀渲染之下,士兵們也逐漸成為了期待戰爭的人偶。

瑞爾莉絲這樣愛好和平的家庭是不多見的。至於尹內爾……也許吧,瑞爾莉絲覺得他看上去不是迷戀戰事的人。

“那就好……”爸爸鬆了口氣,重新安逸地坐回椅子,“麥子不久就可以收穫了。”

瑞爾莉絲的房子不大,但是生活要素一應俱全:壁爐中噼里啪啦的火舌不時散落出火星,餐桌上擺好了黑麵包和熱騰騰的湯,卧室里掛着瑞爾莉絲之前洗好的衣服……這個地方,不說舒服,至少可以充當一家人的安身之所。

瑞爾莉絲來到後院,準備去看看小麥的長勢,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歡快的羊咩聲,是一頭可愛的小羊在叫。瑞爾莉絲快樂地奔過去,隔着柵欄摟住小羊毛茸茸的脖子。

“喂喂,我回來了,我回來啦!”

Stage.2

Flowers of Hell/地獄之花

今天的宴會結束得很早。

瑞爾莉絲如同往常一樣,推開沉重的城堡正門,下意識地抬起一隻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想抵禦強烈的陽光,但她隨即驚訝地發現,門外已是一片昏暗——厚厚的雲層彷彿即將壓垮天空塌陷下來。

“這天氣……”瑞爾莉絲不解地仰視着壓抑的雲朵。雲朵遮天蔽日,將陰影投在聳立的城堡上方,好似壓城的惡魔。風大得讓人難以睜眼。

瑞爾莉絲的心頭忽然翻騰起幾分驚懼。幾天前被打斷的思考又重新翻騰在她的心頭。她又陷入了對戰爭的恐懼中。

她搖晃着身體,不安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四周環視了好久,周圍仍是一片死寂。她終於垂下睫毛,自嘲地搖了搖頭。

自己真是的……總想一些不好的事情。邊境是不會輕易被攻破的啊。

瑞爾莉絲告訴自己放心,放心。她繼續在回家路上走着。

等她到達家門口的時候,天色已經黑得如同夜晚。在濕潤的空氣里,瑞爾莉絲家后羊圈的氣味變得很濃烈。灰紫色的巨大雲團罩在整個小鎮的頂上,似乎隨時都可能下雨。

瑞爾莉絲清清嗓子,輕快地跑到自己家的木屋門前,敲了敲門,喊道:“瑞爾莉絲回來啦!”

她放下手指,滿心歡喜地等待着爸爸媽媽前來開門。今天下大雨,爸爸不必再去種田,他們一家人可以圍在爐子邊上快快樂樂地暢談。對了,媽媽可能還會做羊肉湯呢!

可是……可是……過了好一會,也沒有人來應門。

“爸爸媽媽,是我!”瑞爾莉絲沒有多想,她一把推開木門,撞得風鈴叮噹作響。

接着,一朵猩紅的花兒綻放開來,血色的枝蔓纏繞攀附上瑞爾莉絲幽藍的瞳孔。

昔日安寧的客廳變得亂七八糟,桌子椅子雜七雜八地翻倒在地上。屋子裡有三個穿着紅色鎧甲的人,其中一名穿着暗紅色鎧甲的騎士正對着瑞爾莉絲,她看不到騎士面罩下面的臉。自己父親的身體從他懷裡滑落下來,頸動脈上有一道巨大的切口。鮮血和着他的脈搏宣洩而出,噴洒在乾淨的木地板上,也噴濺在瑞爾莉絲乾淨的臉頰上。父親彷彿以慢動作跌落在地,無神的雙眼凝視着瑞爾莉絲。他在倒地之前已經死去了。

瑞爾莉絲臉上的微笑還沒來得及褪去,但她的瞳孔下意識地縮小。

騎士慢慢地抬起頭來——

頭盔中充滿殺機的眼神和她撞了個正着——

瑞爾莉絲尖叫着扭頭逃跑——

但騎士搶先一步丟下爸爸的屍體,提起長劍向瑞爾莉絲奔來——

忽然,騎士被誰拉住了。是媽媽!她拚命地拽住騎士的一條腿,彷彿要把它生生勒斷似的。

瑞爾莉絲忽然回過神來,那可是自己的母親!

“媽!別……不行!”她語無倫次地哭喊着,雙腿戰慄着,不曉得應該逃跑還是留下。

“莉絲,快走!我會跟上的!”母親鎮定地回答。

“可是——你不可能……連爸爸——”瑞爾莉絲還處在被嚇呆的狀態中。

母親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堅毅。“瑞爾莉絲,你走!”

這是一個母親下達給女兒的、不得不執行的命令。任何一個孩子都不可能拒絕這樣的請願。瑞爾莉絲最終選擇了服從,她甚至忘記了哭泣,只是全力跑着。

騎士想要追上去,但媽媽阻撓着他,他只得步履蹣跚地前行。最終,他不耐煩了,一踢腿甩開瑞爾莉絲的母親,第二劍狠狠刺入她的胸膛,接着揚長而去,背影消失在門外逐漸變濃的硝煙中。

母親用一隻手撐着自己的身體,吃力地擠出一抹苦笑。

 “女兒啊……一定要……”

Stage.3

Flowers of Weakness/孱弱之花

瑞爾莉絲跑啊跑啊,心跳快得像震天的隆隆戰鼓。她感到全身酸痛,好像迎着炙熱的烈焰在奔跑。她的肺部彷彿快要炸開,嗓子眼裡也幹得要命。雖然每天都要做農活,但她還是不適應這樣的高強度運動。

忽然,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呼吸的節奏瞬間錯亂,腳下步伐一頓,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瑞爾莉絲咳嗽幾聲,感到一股強烈的反胃感——血腥的刺激和劇烈運動幾乎摧垮了這個女孩。她開始劇烈地嘔吐。

過了一會,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等呼吸逐漸平穩,忽然鼻子一酸,癱坐在地,捂着臉抽噎起來……

“嗚嗚……這算……什麼啊……”

瑞爾莉絲放聲哭泣着……

活下去。

忽然,她熱淚盈眶地抬起頭來。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和自己這樣說。

她讓自己……活下去。

瑞爾莉絲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咬牙顫抖着站了起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發軟的雙腿,戰戰兢兢地環視。

這裡是她沒有來過的地方……四周荒無人煙,岩石組成的地面在烏雲下呈現一種暗紅的顏色……地面……凹凸不平,有很多尖角和凸起……有些……有些地方在燃燒,冒出濃濃的黑煙,散播在空氣中,形成迷亂的濃煙——這大概……就是天空上的那些黑雲……自己穿着赴宴時的長裙,不過裡面有比較舒適的內衣……食物……食物和水也……

瑞爾莉絲髮覺自己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她再一次流下滾燙的淚水。眼淚從她的臉頰滑下,留下了一道閃閃發亮的傷痕……她真的無法……

好弱。

好可悲。

你!

連停止哭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嗎!

瑞爾莉絲!

忽然,她聽到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她急忙把右手的食指塞進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咬住,防止自己發出聲音,同時躡手躡腳地壓低上身移動自己,盡量遠離那個傢伙。

她伸着耳朵儘力聆聽。好像只有一個人……不像是騎兵部隊。

她嘴中吐出急促的低喘,眼睛睜得大大的,可惜還是看不到對方的身形。煙層太厚了。

忽然,身後有誰敏捷地摟住了她,左手扭住她的肩膀,將一柄短劍毫不留情地架在瑞爾莉絲的脖子上!她嚇了一跳,身體抖得像篩糠,半蹲下來。

 “哦……原來是你啊。”

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接着那柄長劍被移開了,身後的人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短劍插回劍鞘。是尹內爾,他也換下了貴族長袍,不過下身的腰帶還在,大概是為了攜帶短劍。

他扶起瑞爾莉絲,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瑞爾莉絲經歷了不少驚嚇,此刻已經臨近崩潰,不過她強撐着不讓自己再哭出來。

剛才是最後一次,瑞爾莉絲堅定地告訴自己。

剛才、是、最後一次。

尹內爾不放心地看了看來路的方向,急促地在瑞爾莉絲耳邊說:“莉絲,堅強點,剛剛我在城堡上面看到敵方的軍隊了,規模不小,我的家人剛剛喝完酒沒法逃,但城堡應該是安全的,可以堅持一會。來吧,加油,我們去搬救兵。”

瑞爾莉絲無力地點了點頭,脫下自己華貴的長裙扔在一旁。尹內爾把她的胳膊繞在自己肩上,但瑞爾莉絲虛弱地擺了擺手,收回胳膊,示意她可以自己走。

不過……瑞爾莉絲思考着,尹內爾怎麼會這麼冷靜呢?瑞爾莉絲出生時,恰逢兩國在整備軍隊,因此她經歷了罕見的長達十六年的和平。尹內爾和他差不多大,應該也是第一次親身經歷戰爭才對啊。

他們開始向遠離邊境的方向行走。尹內爾很是警覺,眼睛左右轉動,不放過一點動靜,幾乎是風聲鶴唳。不過瑞爾莉絲卻疲憊得只能跟上尹內爾的腳步。

忽然,瑞爾莉絲看到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堆布料似的東西。她拉住尹內爾,示意他小心。

尹內爾帶頭,兩人謹慎地來到那攤東西旁邊——原來是一隊人的屍體。連他們騎的駱駝都死掉了。一共有四匹駱駝,它們背上的布袋在大風中鼓動着。

瑞爾莉絲心懷惻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絲憐憫,用右手抓住左臂,心神不寧地看着這些可憐人。尹內爾也有些不安地俯視着他們。二人一時說不出話來,誰也沒有動彈。

“……走吧。”瑞爾莉絲看不下去,嘟囔了一聲,“對死者放尊重些啊……”

聽到這話,尹內爾抬起頭,接着又吸了口氣,欲言又止,但卻始終直視着瑞爾莉絲的眼睛。他的心裡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掙扎。

她不敢直面他那種眼神,垂下睫毛移開視線。

“我們……其實應該搜查一下……”

他吞吞吐吐地說道,眼神躲躲閃閃的。

瑞爾莉絲好像被火燙傷一樣,氣憤地脫口而出道:“不行!”

“我跟你說啊……”尹內爾嘆了口氣,雙手抱胸,瑞爾莉絲看得出來,他不光是在說服瑞爾莉絲,也是在說服他自己。“他們死了,但我們活着。活下去永遠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別的。你懂嗎?”

瑞爾莉絲下意識點點頭。她想起母親也說過類似的話,她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什麼,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

“那……”她囁嚅着攥緊了拳頭,“你去吧……”

“你去找前面那兩個。”

“誒?”瑞爾莉絲愣了一下,“我也……”

“如果我不在這,你就要放任自己餓死嗎?”尹內爾嚴肅地問道,“現在我們兩個活着,我希望我們都能堅持住。”

瑞爾莉絲咬着嘴唇,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她還能怎麼做呢?

這時,瑞爾莉絲忽然毫無來由地想到了那些傳說中“喜愛殺戮”的本國士兵。

自己連見都沒有見過他們,真的有資格這樣指責他們嗎?也許他們只是被社會迷惑了,也許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也許他們意識到了,只是不得不向歷史妥協,就和某個家破人亡的姑娘所為一樣。

“說真的……我一直有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尹內爾邊翻找,邊笑着說,“希望所有人都活下去。再也沒有犧牲和殘殺。”

“是啊,我們都希望那樣。”瑞爾莉絲小聲附和。

“不,歷史不希望。你忘了我們的君王說過什麼?'生存的意義就是進攻'。連神都認為戰爭是正確的,所以啊……我有時又覺得,萬一真是我們想錯了呢?”

尹內爾說著說著,站起來擦了擦汗。瑞爾莉絲一言不發地聽着。

“但是,好啊……”尹內爾又蹲下身去,“活着……多好。”

瑞爾莉絲虔誠地祈禱着,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商人的口袋。她發現了一袋小麥種子和幾個白麵包,她將它們拾起來收好。

他們不可能為這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舉行葬禮,不過瑞爾莉絲在動身前,對着商隊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這就是他們僅有的悼念方式了。

Stage.4

Flowers of Giving/奉獻之花

離開家已經快三天了,也許四天——天氣一直都是那樣昏暗,沒辦法通過日出日落來判斷晨昏變化。

尹內爾抬頭看了看天色,雲朵好像變暗了一點,由紅色變成了深藍色,大概是到晚上了吧。

他找到一塊龐大的岩石,和瑞爾莉絲一起坐下來靠在上面。活動了幾天的肌肉忽然放鬆下來,瑞爾莉絲忍不住呻吟一聲。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

尹內爾輕聲說道:“這裡已經是我走過最遠的地方了。之前在這裡被父母抓到過。之後的路,我可能沒辦法領你走了。”

瑞爾莉絲沒有搭話。

“瑞爾莉絲,瑞爾莉絲?”尹內爾睏倦地扭過頭,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也好……

休息一下吧。

次日,尹內爾再次醒來時,感覺自己清醒了不少,腦袋也沒那麼疼了,雖說還是有點昏昏沉沉的。

“瑞爾莉絲,走吧。”他轉轉腰身,活動一下發硬的筋骨。

“瑞爾莉絲……?”

她還癱軟在岩石上,眉頭微動,嘴裡無聲地說著什麼。

尹內爾忽然心頭一緊。之前從商隊那裡取得的食物已經吃完了,水也所剩無幾。瑞爾莉絲畢竟是女孩子,身體肯定沒法堅持太久。

他告誡自己冷靜下來想出對策。他第一次承擔拯救一條人命的責任。

只好自己去轉轉了……他半蹲下來,左手扶着地面,右手拍拍瑞爾莉絲的肩膀:“聽得到嗎?……我要去找些吃的東西,你在這裡不要動彈。水壺我留在你身邊了,慢點喝,小心吐出來。”

瑞爾莉絲沒有睜開眼睛,他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自己的話。他抽出短劍,在瑞爾莉絲頭部旁邊的石壁上刻上“呆在這”,才放心地離開石壁。他在周圍撿了不少小石子,準備標記出自己的的路徑,方便找回這裡。

周圍一片寂寥,和邊境那裡差不了太多。也就是說,很難找到農作物什麼的。

他漫無目的地遊盪着,一點線索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不遠處有一大團黑影。他急忙隱藏起來,警惕地遠遠觀察着。

對面始終沒有動靜,尹內爾大着膽子靠了過去,原來是一支全軍覆沒的小型騎兵部隊。他們穿着藍色的鎧甲,看樣子是本國的部隊。沒有一絲生者的跡象。

一共有十幾具遺骸,但馬的屍體卻只有一具,存活下來的也許是跑掉或是被敵軍擒獲了。

尹內爾找了半天,也沒什麼收穫。這支部隊沒有任何補給物資,也許是國王輕敵了,只派出這樣一支先遣隊。

尹內爾絕望了。忽然,他想到了馬肉。馬肉應該是可食用的——雖說尹內爾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嘗試着用短劍割開馬的身體,但濃烈的血腥氣息熏得他無法看清東西。

他才切割了半分鐘,就轉開頭,咳嗽連連。

罷了,他們又沒辦法生火,即便是有馬肉也沒辦法食用,如果馬肉開始變質,導致他們生了病,就更麻煩了。

他站起身來,努力把那噁心的畫面從腦海里移除。

草木皆兵地探索了半天,耗費了他不少精神,他發覺自己也有些體力不支了。找到食物已迫在眉睫。

他不甘心地環顧四周,但是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沙子……

他忽然有了個想法,可以最大限度地無中生有,拯救瑞爾莉絲和自己。

他把短劍插回刀鞘,半跪在沙土地上,用雙手聚攏起一堆沙土。沙子有點發紅,看起來有些像鐵鏽。

尹內爾咬咬牙,閉上眼睛,捧起一撮沙子,順着手掌的下沿將其灌入嘴裡。

沙子像火焰一樣,灼燒着他的喉嚨。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反胃,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強迫他吐掉那堆刀片似的東西。尹內爾把手攥成拳頭,堵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來。沙子進入胃裡后,他更是感到劇痛難忍,但至少空腹的感覺得到了緩解。

飲鴆止渴,這就是尹內爾的方案。自己身為男生,加上平時飲食優良,他的身體素質自然會好於飢一頓飽一頓的瑞爾莉絲。所以,自己並不需要實打實地攝入什麼營養,只需要緩解空腹感,就能再堅持一陣子。

至於瑞爾莉絲……他則有別的打算。

他蹣跚着原路返回,腹部的絞痛使他大汗淋漓,他的面色已經有些發青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那塊岩石旁邊,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他急忙伸出一隻手撐住石頭——另一隻手在壓着小腹。

他打起精神,抽出短劍,用手指擦了擦刀鋒。他可不想被感染。

這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全食物——新鮮的血液……

瑞爾莉絲的氣息變得越來越微弱了。她的皮膚變得蒼白,似乎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他扶穩刀柄,下定決心,將刀鋒緩緩靠近自己的食指,貼近指肚的中央,劃了一個半厘米長的口子。

“瑞爾莉絲,請忍耐一下。”他把手指湊近瑞爾莉絲的嘴邊。

忽然,尹內爾看到瑞爾莉絲衣服口袋裡塞着什麼東西,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接着伸了過去。

原來,她的衣袋裡還裝着幾個白麵包。麵包被她精心保護着,幾乎沒有弄髒。

尹內爾驚呆了,手指懸在半空中,鮮血一滴一滴地濺落在地上。

既然她還有食物,為什麼不吃呢?

來不及多想,尹內爾急忙取出一塊麵包,先是從中間掰開,之後再撕扯成許多小塊。他輕輕捏住瑞爾莉絲的下巴,幫助她咽下麵包。

“咳……咳咳……”

吃下幾塊麵包,瑞爾莉絲嗆了一口,眼帘一點點掀開了。

“什麼……那是給你……”

尹內爾驚呆了。

“不……可是你都餓壞了!我還好的!”

“如果沒了你……我自己也活不下去。”瑞爾莉絲虛弱地笑着說。

尹內爾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剛剛去找到了食物,很少,只夠我自己吃的。我可沒給你留。”

"哈哈……"瑞爾莉絲笑起來,聲音沙啞,細若蚊吟。

尹內爾強硬地把剩下的麵包塞給瑞爾莉絲。“以後不許再這樣。照顧好自己,這樣也算照顧我了。”

瑞爾莉絲抬起一隻手接過麵包,不放心地問了最後一遍:"你真的沒事嗎?"

尹內爾的小腹又湧上一陣刺痛。他倒抽一口氣,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說道:“當然。”

瑞爾莉絲把麵包送到嘴邊,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她知道這樣可能會導致嘔吐,但她想要噎住自己,讓想哭的衝動混合著麵包,一起被咽回肚子里去。

他們還活着,暫時如此。

(接第二部分,共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