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冷風中，我不由得用圍巾捂住了嘴。時值秋天的尾巴，可風還是有些凜冽，颳得人嘴唇發冷。
我記得，經過公園的鐵柵欄門時，你的頭髮被吹了起來。你也感到有些寒冷，用左手擋住眼睛，右手收攏着自己在風中狂亂飛舞的頭髮。
我走到小路的內側，擋在你身前。可是，我根本沒能阻擋風的流動，它從我身體兩邊繞了過去，依舊拍打在你的臉上。
你嫣然一笑，把我重新拉到你身邊，讓我和你並排行走。
“嗨，沒事的！吹吹風而已。”你寬容地說，面對着我，把圍巾耷拉下去的一端重新搭在我的脖子上。
我有些心跳加速，盡量不表現出緊張，和你並肩走在一起。那片楓林已經不遠了。
那天一點也不浪漫……風很大，再加上楓葉已經落得差不多，因此在楓林里，滿地的落葉一直都在圍着我們打轉，沙沙的聲音不絕於耳。
但是那天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那天，我準備對你表白。
為什麼要選擇那樣一天呢？……哎呀，這件事，我可記得最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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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你剛來學校的那一天。 你大方地站到講台上，深深鞠了一躬，笑容滿面地對大家自我介紹。
轉校生……性格開朗的女孩子…… 嘛，很普通啊。
我記得當時我在轉一支筆，一開始並沒有仔細聽你講話。 但是，講話的結尾，你說：
“請大家不要與我做朋友。”
我震驚極了，筆桿從手中滑脫，掉在桌面上，同桌警告地瞥了我一眼。
你給人的印象，是那種很外向的傢伙。為什麼不讓別人與你交往呢？難道是那種特別盛氣凌人的大小姐嗎？
你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意識到自己措辭的失誤，急切地想要更正。說話的時候，你的身體微微前傾。
“嗯……是這樣的，我從出生開始，就擁有這輩子關於自己的全部記憶。但是，我的記憶卻是倒序的，雖說能記住這個世界的樣子，但是在一生中，我會逐漸忘掉自己的經歷。大家……不想被忘掉吧。”
你說完，同學們就交頭接耳起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好似乾枯的落葉發出的脆響。
“同學們，不要議論！”老師敲了敲講台，底下逐漸安靜下來。“總之……嗯……大家要對新同學好一點啊。”
老師倒是沒有對你的言論表示懷疑。現在想來，也許你的父母當時已經和老師說過了吧。
你走下講台，把書包甩在我左側的椅子上，動作熟練得彷彿你已經在這裡待過很久。你與我隔一個過道。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你。你也看着大家。
你露齒一笑：
“大家，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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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興奮地跳上一個落葉堆，搖晃着身體，雙手張開保持着平衡。但奈何落葉堆本身就是空心的，你站立不穩，跌下落葉堆。幸好地面也鋪着厚厚的葉子，你沒有受傷，反而拉着我一起來玩。
“不是你約我出來的嘛！別傻站着啊！”你歡快地轉着圈。
我當時心裡想的，都是如何告白，該說點什麼，動作該是什麼樣子，語氣該怎麼樣，如此。所以我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笨拙地陪你踢着一小堆一小堆的落葉。
你知道嗎，如果現在還能回到那一天，我很樂意陪你傻傻地轉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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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和你坐得那麼近，漸漸地也對你多了一些了解。
你的學習態度很嚴謹。我看過你的筆記，坦白說，我自己並不喜歡用彩色的筆來畫出知識點，所以你那本五彩斑斕的筆記……我還真看不太懂。
另外，相處久了，大家對你的態度也好轉了不少。你並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很平易近人，很溫暖的女孩子。我和其他男生一起踢球時，你總在旁邊看着，為我們吶喊助威；女生們跳皮筋時，你又在邊上大聲記着數。
當時，你總是記不對我的球衣號碼。全市的錦標賽，你興緻勃勃地說要幫我錄像，結果卻錄錯了人。我記得，比賽過後，看着你的錄像，我失望得很呢。雖然贏了比賽，但卻像是輸了點什麼。
我的號碼，是32，不是23，記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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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玩累了，躺在陽光下，大大的眸子凝望着天空。我就躺在你的身邊，側着頭，看着你的側顏。
時間快到了吧……我雖然看着你，但卻心不在焉地想着表白的事情。要抓緊了！
可是……我還不夠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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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可以輕鬆地融入任何一個團體。但是，不管別人怎麼熱情地邀請你，你只會回答：
“對不起，可是……我不想你們被忘掉。”
一天，我對你的能力突發奇想，趁下課時間問道：“如果你擁有一輩子的記憶，那你豈不是能看見未來啊？”
“我只有關於自己的記憶呀。比方說，這座學校二十年後是什麼樣子，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自己二十年後的樣子。”你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被你逗笑了：“說得像真的一樣。” 你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
漸漸地，我被你深深吸引了。 我覺得這很不公平。會忘掉我們又怎樣，只要活在當下，與我們做“暫時”的朋友也好啊！
一天上課時，數學老師的語速實在太快，我的筆記實在是跟不上，只得向你求助。 你寫字的速度很快，既能自給自足，又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打趣地小聲說：“乾脆聘用你做以後的秘書好了。” 面對這樣一句玩笑，你卻還是像往常一樣，重複着那句話：“對不起，我會忘掉你的……”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具體的心理。但是我記得，我的怒火一下子升騰了起來，連正在上課都不顧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把橫在我們之間的筆記本都碰掉了，憤怒地喊道：“你這個傢伙啊！”
老師放下了手裡的三角板，吃驚地扶扶眼鏡，同學們也都紛紛回頭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多想和你成為朋友……明明就很喜歡你啊，為什麼你總是以記憶為借口，拒人千里呢！”我聲嘶力竭地吼道，有些語無倫次。
“同學！請你坐下！這是上課，不許胡鬧！下課到辦公室去，跟你談談最近的表現！還有，今晚告訴你家長，讓他們和我說！”老師回過神來，威嚴地命令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我嘟囔着坐下，不敢看老師一眼。
現在想來，我真是很笨啊，居然在上課的時候做出那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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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怦怦直跳，想着乾脆這樣說出口算了！我也沒什麼表白的經驗，事先查好的攻略此刻已經全部忘記，只好隨心。
“我喜歡……”
“哇！你看，那棵樹的葉子還有好多啊！”你挺身站了起來，跑向遠處的一棵大樹。
我無奈地左手撐地，跟在你身後，因為告白被打斷而有些懊惱。
那是一棵大樹，樹上的確還有不少葉子，但也都如風中殘燭的火焰，搖搖欲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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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父母並沒有責怪我，而是擔憂地詢問：“是那個記憶會消失的女孩子嗎？”
我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沒事，爸爸媽媽都會支持你的。”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驚訝地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會嗎？”我難以置信地重複道。
“你爸爸和她的父親是朋友，見過那個孩子……是個很好的孩子呢。”媽媽補充說。
“謝謝爸爸媽媽！”我感激地說道。
“不過……孩子，你要儘快啊。”父親像是知道什麼的樣子。
“儘快……什麼？”我摸不着頭腦。
“你沒聽說嗎？”爸爸撓撓頭，“聽他的爸爸說，按照這個速度，半年以後，她的記憶就會消失到現在，她就再也不記得你了。”
聽到這話，我的心猛地一顫，好像墜入深淵。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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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你站在大樹底下，開心地蹦跳着，我突然想起，比起告白，應該道個歉啊！半年之前，我上課時對你發了火，還沒對你道歉呢。
“那次吼了你，對不起啊……”道歉可比告白容易多了。
我突然想起什麼，趕緊補了一句：“你還記得我那次和你生氣嗎？”
“當然記得啊，你可嚇了我一跳呢。”你拂掉頭上掉落的樹葉，開心地等待着更多樹葉掉下來。
我長出一口氣，把打着轉兒飄到眼前的葉子吹開了。“那就好……”
“哈哈，如果忘了不是更好嗎？”
你天真地回答，彷彿“忘了”對你來說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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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放學時，我看到你站在一輛紅色的轎車旁，邊上還有兩個大人，他們揮手招呼我過去。我心裡一沉，他們肯定就是你的父母了。大概是我爸聯繫了他們。
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他們面前，拘謹得像個小孩子。
“忘了她吧。” 你媽媽的聲音讓我有些意外。不是充滿埋怨和責備的，而是歉疚的。似乎她也為自己必須說出這句話而遺憾。
“怎麼可以——忘記有那麼簡單嗎？”我激動地說。 “我想很簡單。”你的爸爸用低沉的嗓音說話了。我這才意識到，“忘記”對你們家來說有特殊的含義。
“對不起……”我雖這麼說，卻依然倔強地看着兩個大人的眼睛，“不過，她的事情……” “你以為我們不想讓她有個可以傾心的人嗎？”你的媽媽突然有點情緒失控，不顧自己長輩的形象哽咽起來。
“如果你能對我保證，保證和她在一起不會有任何怨言，我就允許你和她待最後半年。半年，以後我們就要帶着她回老家，不容商量。”你的父親說。
我明白過來，他們不是來勸我放棄的，而是來驗證我是不是有這個資格的。
“你能保證嗎？”
我想起你絲毫不肯放鬆的冷淡語句，想起你看似不在乎的笑面，想起自己對你的責難……
“我保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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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睜開來，我看見你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樣跌坐在地。
我急忙上前扶住你。那棵樹上的最後幾片樹葉，也飄悠着落了下來。 你晃了晃頭。“頭好痛……”
我突然慌了，緊緊地把你摟住，好像要把你的臉嵌進我的胸口。難道時間已經到了嗎？！
“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強忍了兩年的淚水，終於像決堤的河流一般流淌而下。在這一瞬間，我發覺，自己是多麼害怕你忘記我！一切的一切，那些表情，那些動作，那些故事，那些感動，那些糾結，那些掙扎，那些抉擇，那些決心，我都希望能被永遠鐫刻在你的記憶里啊！
你的眼神空洞了。我的心也是。 最後的機會，難道……
“我也最喜歡你了喲。” 你在我懷中輕輕說道。
我，一個一米八二的男生，痛苦而又欣慰地放聲哭着。你，一個比我矮了五厘米的女孩，正撫摸着我的頭，安慰着我。
“我一直記得呢。”
說完，你好像睏倦一般，在我的懷裡低下頭。
……
你看着我的臉，趕忙從我懷裡跳開。
“喂！你這個壞人，想對我做什麼？”你生龍活虎地對我擺着格鬥的姿勢。
“沒事……沒事……”我抽噎着站了起來。 你的父母聞聲前來，你像個小姑娘一般，投入母親的懷抱。“媽媽，這個男生是誰啊！”
你的母親暗中對我點點頭，拍着你的後背。“沒事了，孩子……他不會傷害你的。”
“可我看他像是壞人！”你不放心地瞟着我說。
“好了，爸爸處理，你先和媽媽上車吧。”你爸爸看着我的眼睛說。
“爸爸注意安全！”你還一路喊着。
等你們的身影消失后，你的父親竟對我笑了。
“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可愛的樣子……”他欣慰地感慨道，“之前有那麼多記憶，顯得比我們還要成熟呢。”
我的喉嚨口有點發澀，說不出話來。還好他繼續說了下去：“你……有說那句話嗎？”
“嗯。”我從嗓子擠出來一聲。
“你是個勇敢的小夥子。”你的爸爸對我說。他握了握我的手，也離開了，留我一人隻身站在楓林。
那棵樹上最後幾片樹葉，也飄悠着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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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言歸正傳，關於我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 其實有些想你啦。
本以為真的能忘掉你呢，但是……哎，還是很難嘛。
你父母的聯繫方式……手機號什麼的，都改掉了，連我爸媽也聯繫不上了。你的老家，我又不知道在哪……
所以，那個……我知道很不切實際，但是如果你看到這篇文章，就聯繫我吧。
嗯，就這樣。 我知道……你身上出現“倒序記憶”這種事情，本身就是個奇迹了，如果想再出現一個奇迹，讓你回想起來，那是微乎其微的啊。
不過，既然有可能，
我就不會放棄希望。
看到了我記敘的一切，對於那些事情…… 你，能為我想起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