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张飞飞问。
她一想到那个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心情很低落。
“后来?后来啊——”鸱枭抬起眼睛望了望湛蓝的天空,仿佛回忆一般说道,“朝廷换了个皇帝,我们虽然在天子脚下但那时有很多原来朝廷的人要造反,所以我们这些小角色能暂时偏安一隅。”
“那个头领是个还算不错的人,只抢东西不杀人,寨子里自己也开垦种田,不过收成不怎么好。他说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母亲。杀死了女儿后,他很生气想要杀死我,但最后没有下手,也不许他的兄弟们碰我。”
“又这样过了几年,朝廷终于是记起身边有一群小虱子了。”
“我曾经也读过一些书,知道好歹。那些人多笨啊,连字都不识的,以为可以一直躲在寨子里,甚至还想着吞并其他寨子。我没有提醒他们,我知道他们活不了多久了。”
“前来剿匪的官兵踏破了寨门,那些平日里逞凶斗狠的男人们像狗一样在地上到处爬。我站在房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官兵砍掉脑袋,心里痛快又难过。”
“或许因为我是女人,又只站着不乱跑,忙着杀人抢东西的官兵就没理我。”
“那一天的场景我现在还记得:地上的血流成了河,到处是厮杀和求饶声,经验丰富的官兵逮住一个山匪摁在地上就是一刀,血直接从脖子喷出来,喷泉似的。偶尔几个杀红眼了,对着惊慌乱跑的女人也照砍不误,漂亮的脸顿时变成两瓣,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我还看到了那个头领,他一边哭,一边和几个官兵打,临死的时候往我这边看过来,但很快也变成一堆烂肉了。”
这些血腥的台词到了鸱枭嘴里,仿佛只是今晚吃什么的小事,也不知是因为她现在是妖怪,还是当时就已经麻木了。
张飞飞默默想着。
鸱枭继续说:“训练有素的官兵对上匹夫之勇的山匪,结局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官兵们杀掉了男人和小孩,把还活着的女人聚在一起,我见仇人们死光了,就杀了所有人。”
“……诶?”
这急转直下的结局让张飞飞有点儿措手不及,她以为鸱枭是更之后才变妖怪的。
——除非是妖怪,否则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敌得过那些官兵?
对于她的惊讶,鸱枭只是平淡的说:
“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子转变成妖怪了。”
父亲被陷害,她和母亲被罚到教坊司的时候,她坚持了下来;
被山匪折磨的时候,她坚持了下来;
流着泪把孩子掐死的时候,她坚持了下来;
可是当那些她恨着的山匪们一个个死掉之后,她变了,变成了可以主宰凡人生命的妖怪。
过去强大无比的,如今不过是指间的蝼蚁,轻轻一捻就可以杀掉。
她当然不可能喜欢上那个已经忘记样貌的头领。
只是——
忽然一下子,她不知道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再没有爱,也再没有恨,无尽的空虚席卷而来,理智被淹没之后,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漫漫憎恨。
她不是憎恨某一个人,这种感情对她这样的妖怪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憎恨的是这个世界,这个从不曾给她以温柔的世界。
“……对不起。”张飞飞惭愧地向鸱枭道歉。
她本来只是有些好奇,希望能从鸱枭这个三百多年前的人口中听到书本上不会记载的历史。
却绝对想不到会引出这么一段曲折悲情的过往。
“为什么要道歉?”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不愿想起吧?而我只是因为觉得亲耳听到当事人诉说历史课本上的时代会很有趣……”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那个【我】早就已经死掉了,我只不过是她憎恨的产物而已。”
鸱枭冷冷地说。
相比起黯然神伤的张飞飞,她一点儿难过的样子都没有,仿佛那是别人的事。
某种程度,的确也只是【别人】的事。
不过张飞飞毕竟还只是个初生的小妖怪,本能上仍以人类身份自居,分不清这种【过去】与【现在】的复杂感情。
她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对鸱枭问:
“妖怪和人类,一定要分得这么清吗?我们……也是人类啊。”
“会有吃人的人类吗?”
鸱枭讥笑。
“如果忍一忍的话……”
“会死的,”鸱枭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忍着吃人的冲动已经忍了很久了,三百年来,我见过很多你这种妖怪,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吃人。”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张飞飞只是想要挣脱过去的牢笼,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想杀任何人,也不想吃掉任何人。
但鸱枭依然冷着脸,对她的天真感到可笑:“人与妖怪天然就是对立的两面,不是人杀死妖,就是妖吃掉人。数百年来没有任何例外,那些妖怪不行,你同样也不行。”
“我不信。”
张飞飞摇了摇头,用坚定的目光盯着鸱枭。
“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就和凡人的常识一样,没有妖怪、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可是现在呢?我变成妖怪了,我摆脱了那些操控我、欺负我的人,这难道不是奇迹吗?所以……一定有办法的,不用吃人也可以活下去的办法。”
“奇迹?”鸱枭眼神冰冷,“你眼中的奇迹不过是我眼中的常识罢了,你注定变成妖怪,也注定要以人类为食。”
“那我就成为不吃人类的妖怪好了!”
张飞飞倔强地扬起下巴。
一如她浪漫又天真的性格。
是的,她讨厌把自己当做炫耀资本的父亲,也厌恶那些讥笑她、欺负她、侮辱她的人。
过去她是父亲掌中的精致小鸟,家道中落后她是同学们奚落的对象,这些一点点累积起来的负面情绪在又一次被背叛之后集体引爆,促成了张飞飞现在的模样。
但张飞飞还是那个张飞飞,她唯一的愿望只有翱翔在蓝天之上,抛弃所有烦恼。
如果这一切必须要以吃掉别人为代价……
又和过去有什么分别呢?
仇恨、阴暗,如地沟里的泥鳅浑身脏污——这样的蝴蝶,还是蝴蝶吗?
她的确是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天真又可笑。
但也因为这样,纵使变成了邪恶的妖怪,她也不容许自己的浪漫沾上一点点灰尘。
“你还真是个笨蛋啊。”鸱枭说。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太多了。
纯真、无暇,如同最璀璨的宝玉,然而也正是这样一尘不染的眼神,堕落之后会比黑夜更加黑暗。
【难怪冷风会这么在意一个新生的妖怪。】
鸱枭几乎可以预言,张飞飞将来会成为很多人的噩梦。
“在你宣扬理想之前,我得提醒你,”她站起来说,“事实上,追杀你的那个女天师已经回来了。”
“啊!那、那我们怎么办?”
张飞飞毕竟还是有点儿怕力大无穷的冷凝月,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两个选择,一是躲起来,就和以前一样,至于另一个……”鸱枭眯了眯眼睛,露出嗜血的笑容,“我听说王猛那个蠢货也被她打败了,稍微有点好奇。”
这个笑容让张飞飞不寒而栗。
现在是下午,公园里有很多人,还有相互追逐的小孩手里攥着气球,蹦蹦跳跳的。鸱枭和张飞飞往公园外面走,此时一个皮球滚过来,还伴随着一个脆脆的童音:
“球球不要跑!”
张飞飞俯身将皮球捡起来,微笑着交给跑过来的小女孩:
“来,给你。”
小女孩把皮球抱在怀里,歪着脑袋看了看张飞飞,又瞧了瞧旁边眼神冷漠的鸱枭,似乎被吓到了,垂下头小声地说:
“……谢谢大姐姐。”
“走吧。”
鸱枭说着,继续往外走。
张飞飞对小女孩挥了挥手,快步跟上。
望着两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女孩搂着怀里的皮球,低声说:
“运气真好,又遇到了一只大妖怪呢。”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喃喃自语,眼睛转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