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跳嗎?”

“……”

晚上十一點半,我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乏力的女聲,熟悉又冷淡,她告訴了我診斷的結果。

“你要求的精神狀態複診已經結束了,雖然說結果還是和以往一樣,沒有變動就是了。”不知道是因為加班工作的疲憊而變得小聲起來,還是因為擔心這個結果會讓顧客不滿意而變得小心翼翼。

“啊……嗯……謝,謝謝。”敷衍了事。

分明這個結果是既在理想之內又合乎情理之中的,甚至可以提前預知到的結果,心裡甚至為此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真正確認時,我卻無法保持平靜,像囈語一樣為話語的空白補充着語氣詞,最後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成形的詞彙。

於是又補充了一句,看似得體禮貌的話語,顯得自己還不是那麼無情“辛苦你了。”

“沒什麼,只是某種程度上在互相幫助而已,”女聲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翻閱什麼文件,悉悉索索的聲音,也可能是在整理衣服“那麼,明天或是後天抽個空來這裡把你的診斷報告拿走吧。”

“是,是,麻煩您了。”

我想起了我在各種商戰電視劇中看到的那些對上司點頭哈腰的小角色,是否我和他們一樣,在面對某些強作用力時都需要低下頭,儘可能用謙遜的態度去服從現實。謙卑是有一定好處的,我極力想讓自己確信。

在那一邊傳來一聲哈欠之後接上的是惹人心煩的雜音,它告訴了我這個蓋棺定論的事實已然無法改變。簡短的對話也接近了尾聲。

“再次複診也……不可能嗎……”

卡在喉嚨里的反問沒能說出來就被汽車的轟鳴聲吞了回去,我回過頭去看了看來時的馬路,卡車背負着某些重擔駛過,然後就消失在城郊沒有燈光的夜裡。

寂靜無人的跨河大橋,在高速公路開通之後就幾乎沒有什麼車輛。即便是連接着市中心與其他地區的這座橋樑,在工作日的深夜裡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車水馬龍,大概只有這些連接城市血肉的卡車才會在深夜裡造訪。

我深吸一口氣,而後一腳踹開了早已生鏽的,通往橋樑護欄外的鐵門。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越是遠離城市的地方,空氣就顯得越清新。從住宅走到這裡並不算太遠,每走一步都彷彿在從臭水溝里探出身子,把沉甸甸的濕漉漉的空氣從身上甩開。但是,也有可能是掙扎,每一條魚從水中離開時都會做的事情,試圖用沒有進化的鰓貪婪攝取氧氣,最後旱死在空氣中。

我打了個激靈。

然後,初次到訪是不是需要禮貌打個招呼什麼的,畢竟環境在某些程度上,確實是可以聽到人們在說些什麼的哦——胡思亂想。我往前邁開腳步,勇敢踏進這個原本被稱為禁區的地方。

只不過,我似乎並不是第一個抵達這裡的人。

“要跳嗎?”

在入場的同時,被一個低沉的女聲這樣問了。就像是卡牌遊戲召喚生物的時候,系統會播放的語音。但是很抱歉哦?這是個既沒有戰吼也沒有抉擇甚至沒有入場曲的新手卡牌,連稍微的嘲諷掙扎都不會,說不定還會過載的情況。

儘管腦袋裡某些東西在飛快運作,不斷聯想着什麼,我卻沉默着。

雙腳就站在大橋走道的護欄外,身後一片黑暗,往前看是燈火通明的城市,空蕩蕩的天空和大片的積雨雲,河面看不太清楚,是異常的平靜。而距離這穿越城市的大河河面,以及空空如也的前方的,僅有一步之遙。

只要再往前稍微走一步的話,就會遵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或是其他物理學的任何公式,如果出現在考生的卷子上,他們毫無疑問會為我計算出掉到河面上,將近二十米的高空落體帶來的反衝會不會把我整個人砸碎。就算沒有,那墜入水中不會游泳的我,也會切實地慢慢地無聲地失去掙扎的能力,最終溺水而死。

對於普通人,對於不是能避水的摩西,不是能站在水面上的亞瑟王的我來說,這裡是危險的地方,即便是尋求刺激或是想要拍照都應該儘可能避免來到這樣的場所。那麼,在這個時段站在這裡的我,怎麼看都是——

“想自殺嗎?”

視野看不到的地方傳來了略帶戲謔的聲音,尾音似乎還有興高采烈的感覺。

被看穿了。

除非,她和我有同樣的理由。

一個與我同樣站在護欄外的,像是要刻意展露真容一般的少女走了過來,以絕佳的平衡性,甚至可以看到她雙手放空,有如走鋼絲一般慢慢地進入我的視野里。

藉著若有若無的月光,閃爍着的早就壞掉無人來修的路燈照耀下,我依稀能看清楚她的樣子。

觸目驚心的傷痕遍布全身,這是第一印象。在右小腿、右腹部、左臂和左眼下林立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傷疤。斜劉海遮住了右眼,以陰謀論和恐怖電影里的情節來猜測的話,那裡說不定是空洞的。

有些土氣的麻花辮,身上的熱褲與無袖弔帶背心的辣妹裝扮形成了令人在意的反差,配合看起來有種意外的恐怖,倘若是以往我肯定會讚歎這種對比明顯的着裝吧,但在這個少女身上,卻不是如此。

如此清涼,露出度高的着裝,以及各種扭曲詭異的疤痕,僅僅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支離破碎又重新修補好的人偶罷了,再說得恐怖一些,那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這些疤痕無一例外,皆為利刃劃破皮膚后又重新縫合起來的傷痕,僅僅是站在那裡,少女就像是從恐怖片中走出來的鬼怪一般,在這個深夜無人的跨河大橋上散發著駭人的氣息。

偶然吹過的風掀開了她的遮眼發,在其下的是凹陷下去的眼窩。果然,沒有猜錯。令人作嘔,又稍微有些心生憐憫,說不定只是發現了弱者才產生的某種保護欲。

“……你先?”

單看外表而言,這個少女比我更有理由站在這裡。

我無法想象擁有這樣外表的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往,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在我之前走到橋邊的。

至 少 還 會 走。

腦子裡浮現出來的是這幾個字,更狠一些的設想完全沒法說出口,至少隱隱約約讓我想起了奴隸少女之類的劇情。

“拜託,現在是我在問你話。”

她挑了挑眉,似是聽出了我話語中的憐憫,話語中的溫度開始急轉直下。

少女的年紀看起來就和我差不多,但如果要對比,她看上去就是活生生從悲劇中走出的人物,而我不過是一個矯情得要死的膽小鬼。可是,膽小鬼連碰到棉花都會受傷——她又受過多少的傷痛呢。

僅僅是看到她的這副模樣,強烈的自殺念頭便迅速地降溫,喂,要不然,去考慮做一個自殺諮詢熱線的勸阻人員?

“看到你的話,這個想法就有點萎縮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我如實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真是辛苦,被賜予的生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賦予了放棄與存留兩種截然相反的意義,你不認為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傲慢嗎?”她表現出了一種蔑視,甚至懷疑下一秒就要往我臉上吐一口唾沫。

不出所料的辛辣話語。可惜我完全聽不懂,閱讀理解能力為F-還真是抱歉啊。

大概是這樣理解——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擁有着同樣想法的人,在即將結束生命的最後一刻做的事情也是無意義地互相攻擊,嘴上說著什麼對生命傲慢,什麼自殺的意義,什麼放棄生命,不過是將死之人一逞口頭之快而已。

反而,站在大橋欄杆邊緣,看向面前的深水終於開始產生的反胃感,自胃部湧上喉頭,再衝上大腦,然後幾乎快要宣洩出來。腳有些不安分了,她似乎也觀察到。我試着抑制住這該死的想法,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就像我什麼都不懂一樣,你對我的事情也什麼都不明白,怎麼著?你還想着在這個時候拉我一把?”

關你屁事。

關我屁事。

我只是一心要來赴死的,這個城市裡無數個因為生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的普通人的縮影。有人選擇了在家中安靜地服藥自殺,有人選擇在浴缸里像待宰的實驗用兔一般割腕自殺,有人選擇卧在地鐵軌道上,再次為這個城市留下骯髒。

而我只是選擇了不打擾別人,或許也不帶任何痛苦的死法。

關你屁事。

一種黑暗的念想在我心中萌動生長,無法抑制的黑暗情緒自內心中噴涌而出。將死之人,惡向膽邊生,最容易被寬恕的就是死人。說不清楚的念想交雜在一起,最後奔涌到口邊又被硬生生咽下去,吞咽着,喉結上下滾動,三個字含在嘴裡想要直白地告訴她。

殺了你。

殺了你。

殺了你。

真是可悲。

嘴上說著討厭爭鬥討厭紛爭討厭人與人之間令人厭煩的勾心鬥角,所以才選擇死亡。結果在遇到相同事情時的第一反應卻是被這種極端的思緒佔據了腦海。

啊啊,原來如此,我正是矛盾、鬥爭、紛爭、死亡本身,人類也是,她也是,她也知道,她在誘導些什麼,或許是死前的臨時起意,希望能找到一個目標同樣也臨時起意,於是死在別人的手裡而非自己的意願,讓生命結束得有個面目。

但是,自我厭惡帶來的濃烈自卑還是壓住了殺意,有如為了發泄怒氣而胡亂行動的小孩子一般,我將口袋中開刃的蝴蝶刀朝着湖面甩了過去。

刀刃劃破空氣簡單的聲音,掉進水裡更是找不到方位。

“嚯哦?小哥。難不成你是殺了人想畏罪自殺?有這種癖好的話,不如試試看把我從這推下去如何,雖然不會見血但你也確實會嘗試到名為殺戮的快感哦?”

    果然,果然!沒有錯,她在誘導我,教唆犯,如果我們還能倖存的話,是不是可以這樣把她告上法庭?

“別把我和那種人渣相提並論!”

“比起直接跳下去,你不認為讓這件事變成‘被人推下去’更令人接受一些嗎?”

“扯淡。”

自殺是出於深思熟慮后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的最優解決方案,而如若要我抱着死了也會給家人一個大負擔的想法這麼結束了,倒不如就此調頭換個地方。反而,死於他人之手,原本的性質就完全變更了不是嗎——

“出乎意料的地無趣,明明是生命的最後一瞬間卻連一點真心話都不敢說嗎?”

她的言語不帶髒字,卻字字都在挑撥我的忍耐性。

就像是精確而又銳利的手術刀,深入皮膚肌肉,一刀一刀地剖開我的黑暗面。

“明明只是一個學生的樣子,卻意外地能裝出苦大仇深的樣子呢,怎麼著?涉世未深卻看透人生百態世事炎涼放空思想最終以死解憂?”

嘴角勾起一道令人生厭的弧度,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出如此惡毒又精準的話語來攻擊我的,那張本來還令人憐惜的臉現在看起來也無比地使人心煩。

“別笑死人了,處男,啊,叫你處男應該沒問題吧?我覺得會隨身帶着刀子在夜晚的大街上晃蕩甚至連自殺都不想丟掉的人是找不到女朋友的,不如說只有發瘋了的人才會想和你在一起吧,真是令人不幸,如果這就是你的自殺理由的話能不能請你再找另一天過來呢?”

精準無誤。

正中靶心。

名為憤怒的心情衝破了脆弱不堪的理性,黑暗的情緒一口氣湧上心頭。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朝前踏出一步,目標直指對方的脖子,儘管刀刃方才被我甩了出去,在“赤手空拳較量”的思緒傳達到身體之前,軀幹已經被“無論如何也要殺掉她”的憤怒的心情帶着自己動了起來,而,很顯然。

我忘記了這是橋邊,只要一偏就會跟着那把刀一起墜入水底,然後迎來我所期待的結局。

重心不穩,失重、恐懼、瀕死的感覺在短短的一瞬間衝散了先前滿溢而出的憤怒,求生的本能讓我死死地抓住了身邊的欄杆,單憑着臂力在這個離河面有將近二十米的橋上晃動着。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為什麼啊,明明已經要到達最後的終點了,卻自顧自的停下來,然後猶豫不決,然後反悔。

為什麼啊!我的身體在欺騙我,從頭到尾。是夢吧?風吹在臉上是冰冷的感覺,與此同時從少女口中爆發齣劇烈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你是哪裡跑出來的喜劇演員嗎!或是哪個好萊塢片場出來的動作替身!到現在還死死地抓着橋不放,怎麼了?反悔了?求救啊!大聲求救啊!你不想死吧?你只是為了逞能才來的吧!你你記不記得一分鐘前你還雙眼無光地站在這示意要跳下去然後恐嚇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非常感謝今日份的調味包!。”

沒有比這更令人惱火的事情了。

雖說過程非我本願,但結果是,如果我想要結束這個生命,想要逃離這個惹人生厭的社會,想要將包括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惡意的女人這些東西全部拒之門外的話,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鬆開手,從這掉下去就行了。

“……還沒,沒到時間。”

這當然不是真心話,只不過是用來拖延時間與整理思緒的借口而已。冷靜下來,我到底想不想死。

只要放手就會死去。只要求救就可能還有求救的機會,或是被少女用鄙夷的眼神惡狠狠踩着支持的手掌,所以我能活下來也不過是三分之一的選擇。

“什麼?還沒到第二天?所以不想死?你還想看看這個城市的朝陽還是怎麼地?”

宛若雜技演員一般,她以走鋼絲的步伐,一步一步朝我靠近,正當我以為她要替我作出決定,一腳把我踹下去時,她卻出乎意料地蹲了下來,露出潔白的牙齒,以諷刺意味濃厚的笑容死死地盯着我。

“嚯哦,真是一個有趣的借口。那麼就讓我幫你倒數怎麼樣?”

這麼說著,她伸出手靈巧地將我左手上的手錶卸了下來,並向我報時。

“現在是十一點五十分,好了,不知名的高中生喲,你的生命還有十分鐘,有什麼想說的嗎?姐姐會作為你的遺言管理人,將這些全部傾聽的哦,無~論~是~什~么~”

“你給我去死吧!”

滿溢而出的憤怒差點讓我再度失控,而腳下懸空的預感卻搶先一步讓我的大腦冷靜了下來。

“哦嚯?看起來是穩定下來了呢,真無聊,明明先前死命掙扎着想要殺掉我的心情也不是作假來着。”

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這時我才看到,對方的獨眼中完全沒有自殺者眼中的無助與發泄,將其取而代之的,是名為瘋狂的火焰。而在她眼中,我又是什麼樣的。被懸掛在大橋上的驚恐,或是僅此一刻即將宣洩的奔涌的怒火。

“不勞費心,就在你掉下去以後我也會跟着的,那麼,還有嗎?你使用了三十秒但卻只說了一個既定的事實,沒問題嗎?寶貴的遺言時間用來詛咒一個方才見面不久的人可真的是下下之舉呢,來嘛來嘛,有沒有家人呀,有沒有朋友呀,來來來,說一下說一下,就當姐姐想聽,可以嗎?”

無比異常的情景。

身上遍布駭人的傷疤,有如支離破碎又重新修補好的人偶一般的少女,以半蹲的姿勢,看着死死地抓住橋樑不肯放手的少年。這種錯位的關係,怎麼說被迫害的人更像是她而不是我。

於深夜無人的跨河大橋,看起來就像是典型劇里的邂逅的少年少女,夜色下不是牽着的兩隻手,而不過是偶然碰到一起的自殺者。

如果這都能用緣分二字解釋的話,我真是敬謝不敏。

“我……”

誠如她所言。

來到這裡,做出這樣的舉動,都必須有一個覺悟,一個在下一秒生命就將結束的覺悟,否則只是對自己的生命的不尊重而已。

說到底自殺這種行為本身就已經把生命誠可貴這句話給扔到了九霄雲外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開始了自己無聊的講述。手還死死地扣在那裡。

家道中落,亦或是為了所謂的自尊心而逃避了家人的男孩,最終淪落到因此自我厭惡而選擇自殺的程度。

從更早的時候開始,他便開始有了類似自殺,類似抑鬱的傾向,在講述的最後,男孩提到了那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關心着他的青梅竹馬。

他有些後悔,自己沒留下遺書或是可以通告那位自小便熟識,但直到幾周以前才重新聯絡的女孩的手段。

或許,當自己掉下去,成為面目全非的屍體之後,那個守候着在公寓之中等候着身為同居者的自己歸來的女孩,會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消息而暈過去吧。

稍稍,有些自責。

“講完了嗎?將死之人卻也對生者的事情念念不忘,所以我才說你是傲慢啊,就你這將死之軀,即便消失了也沒有人會因此獲利呢,你明白嗎?噗嗤,但聽起來,你似乎並不是渾身缺愛,也不是外在因素逼你自殺,嘖嘖嘖,只可惜這裡的光線不太好呢,不然姐姐就可以給你一面鏡子讓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臉,看看這毫無反省,全無悔意的蠢臉,真為那些對你產生感情的人感到可憐。”

“夠了,這和你有關嗎?”

“當然無關了,但將死的我為什麼要在意你的目光?如果下一秒我的人生就將終結的話,趁着這個機會把你從頭到腳diss個遍我也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明白了嗎?這才是將死之人應有的樣子,在橋邊猶豫不決的你,只不過是一個連死都需要找一個理由才敢做的懦夫罷了,啊順帶一提,在將死的時候在這裡嘰嘰喳喳說個半天有關於家庭有關於後事之類的話,你看起來真是遜爆了,你明白嗎?從旁看起來,你只不過就是一個一腳打滑,然後把一切的罪責歸咎於我的瘋子而已,當然了,比起自己從這裡跳下去,某個不特定的外在因素的驅使才會讓你的行動顯得如此地特別,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感謝你這個連女人都沒嘗過的死毛孩子讓老娘在生命結束前開了一把眼!”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就這麼騰出一隻手伸過去,把這個試圖惹怒我的瘋子一把拉下來。

但對方似乎就在提防着這一下的推搡,靈巧地躲過之後,特地蹲下身子,用腳踩住我抓住橋樑邊緣的手指,並搖着頭咂舌道。

“哦?你又失敗了,嘖嘖嘖,我猜你是不是要氣炸了?很好。那麼現在,試着向我展現一下你的骨氣,嗯?”

她施在我手指上的力氣開始加大,而我也隨之吃痛,開始放鬆了最後的力氣。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她和我的距離,只有僅僅一個伸手的距離,如若我這個時候放手向下落去的話,便可以拉着她一起掉下去。

這樣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怎麼想,自己都不會虧。

只是。

如若這樣做的話,屍體打撈上來看到的樣子,支離破碎的少女和陌生男人,自己難免會在死後背上殺人犯的罪名,又會給自己的青梅竹馬平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喘着粗氣,頂着疼痛,死死地扣住邊緣不放。

“什麼嘛,還以為你能讓我愉悅起來呢,結果,又是一個換湯不換藥的懦夫呢。”

“什麼……什麼叫又……”

試圖惹怒我,並用銳利的言語攻擊諷刺我,這些都不過是手段。

為了達成“讓我把她推下去”這個既定事實的手段。

之前的閃躲,恐怕也只是為了防止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摔下去的結局吧。

“哼,倒是很冷靜啊。”

“比起將死之時作惡,我現在突然覺得,將死之時行善可能會比較好。至少,積點陰德,死了也不會被宣判或者丟下油鍋。”

“喂,不會吧,你居然是有神論者或是迷信什麼的嗎,真是小看你了。那你不如就把我推下去好了,這樣對我來說可是一件善事呢。保不準閻王會把你好心地直接丟到層數低一點的地獄也說不定哦。”

“先不論為什麼一定以我要下地獄為前提展開討論,把你推下去,對我的家人來說可是一件惡劣到不行的事情。”

“所以說你這個人才是死腦筋呢,死了就是一切的終結哦,帶着太多的執念死掉就連超生都做不到呢,會變成惡鬼的。”

“請停下你的迷信發言,建國之後沒有妖魔鬼怪,同志,我覺得你需要進行教育。”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誰他媽在迷信啊。”

就像是真的很好笑一樣,在聽了我半玩笑話的回應之後,以讓我擔心會不會掉下去的程度,顫抖着身體大笑着,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捂住傷痕林立的小腹,用有些尖銳的聲音笑了起來。

我很好奇,她是如何保持好這種平衡的,或許,站在懸崖邊上說不定也是她求生的必修課。

“真是有趣,真是有趣,保持着你的價值觀,保持着你所謂的堅持,保持着你所謂的任性,就這麼死掉真是太可惜了不是嗎?”

“你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現在我又覺得,活着更好。不,實際上並不是期許着繼續活下去,而是說——

至少比窩囊地死在這種地方,臨死之前還被一個不明來路的女人從頭到尾否定了個遍要來得痛快和有尊嚴。

“只不過啊。”

她突兀地收起了笑容,臉上的玩笑意味逐漸褪去。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漫長的等待像是要到達了盡頭。喂,是不是要十二點了。現在求饒,還來得及嗎?

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當我開始緩慢挪動已經有些乏力的手,試圖遠離這個瘋女人面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毫無留手意味的一腳,以出死力的勁頭踹到了我的左肩上。

“現在,讓我聽聽你的想法吧,自殺者。”

是啊,我怎麼會忘了這點。

既然她所說的理念是人死前就該盡全力放縱,將規則規矩視作無物,那麼,在這裡將我一腳踢下去的未來也是可以預見到的。畢竟,沒有滿足“被人所殺”願望的她,自然會惱羞成怒,在自殺前先殺掉這般懦弱的我。

左肩傳來的碎裂聲,整隻手臂瞬間脫力,劇痛撕裂般地刺激着,低聲怒吼着,無力的手臂自然下垂,大概是肩胛骨和什麼神經被完全破壞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失去另一隻手支撐的我,無法再繼續保持自己的平衡。

死死抓住大橋邊緣的手逐漸失去力氣,拼盡全力向剩下的手手注入氣力,得到的卻也只是無功而返一個結果。

脫落。那麼一瞬間,恐懼和死亡的壓迫衝上大腦,失重的感覺盈滿整個身體,讓我的頭腦變得清醒起來。

我在下落。

向下墜落。

瀕死、失重、恐懼、不甘。清清楚楚地擺在我的面前,一字排開,然後接連地擊打我的大腦。

這就是我來到這裡所尋求的事物嗎?

毫無解脫感的,充滿怨念地下墜,之後,變成只會讓他人哭泣的屍體被打撈而起。

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做。

尚有如此多的辦法可以解決我目前的問題。

我只是。

一味地選擇了逃避,從麻煩的事情中,從必須努力的未來中,從自己的人生中選擇了逃避,反而鼓起勇氣去選擇死亡這樣不切實際的東西。

死對我來說是結束,對於生者來說卻是另一個新的麻煩的開始。

在向下的墜落,被瀕死與失重的恐懼感包圍的那一刻,我方才醒悟。

為生者着想?為了所謂的最優解?

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啊。

如果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

如果希冀得到更好的未來,得到一個解開絕望未來的突破口的話,該做的事情絕不是從這裡跳下去。

“那麼,最後的幾秒,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疤痕遍體,有如支離破碎又重新修補好的人偶一般,少女站在橋邊,用我尚且能聽到的音量如此呼喊道,逐漸遠離。

她的聲音不再諷刺尖銳,不再令人生厭,言語中的諷刺意味也隨之散去。

她站在橋樑上,看着我落下去的身影,如是問道。

“我……”

算了。

既然都快死了,那麼也就不要怕丟人了。

“想活下去啊!”

我看到遠處的少女笑了,咧開嘴,有如奸計得逞的惡鬼一般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好,契約成立。”

從她手中鬆脫的手錶在空中飛舞,我看到電子錶在空中墜落的速度在加快,甚至漸漸追上了我的位置,伸手就能攬在手中。24小時設定的電子錶,在23:59’59的位置,跳到了一個詭異的時間。

24:00’01

“歡迎來到,亡者的第二十五時。”

掉落停止了。

就像是在演什麼滑稽劇一樣,自大橋墜落而下的我,現在卻像是被鋼絲束縛住,在表演精彩的空中舞蹈,以滑稽的姿態靜止在空中,然後徹徹底底地平躺在空中,正如字面意思上所說。

少女縱身一躍,朝着我的方向飛來。風吹起了她的劉海,空洞的眼窩內依舊令人恐懼,那副笑臉也變得莫名其妙的虔誠起來。她輕聲,像是在安撫我一般——

“由此刻起,汝與吾即為一體,作為享有亡者之時的代價,汝之精神,汝之靈魂,汝之肉體,都將為我所用。”

“請多指教呢,生者大人。”

掉落停止了。

確切來說,是某種本應強行施加在身上的物理法則被改變了。

撐起身子來觀察情況——身體並未套上繩索或是吊威亞用的鋼絲,外部沒有機械作用支撐依託,我就像這樣,停頓在半空中,保持一個僵硬詭異的姿勢。

不知道在這被少女成為“亡者第二十五時”打破了物理和時間規則的空間中,是否可以看到牛頓他老人家自己把棺材板掀起來過來把我暴揍一頓的畫面——嘛,畢竟是屬於亡者的時間,牛頓大爺大喊一聲“現在是Newton Time”我都不會感覺到驚訝——誒,所謂亡者的第二十五時,就是屬於亡者的時間嗎?就這麼妄自下定義感覺上還是有些奇怪。

“亡者的,第二十五小時?這麼說的話……”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試探身下異樣堅實的,原本名為空氣的輕浮難以觸碰的存在。而現在,觸手可及的卻是與實體的地面相差無幾的觸感,甚至要更為光滑平整——說不定我是停留在玻璃上了或是什麼,保護自殺者的措施罷?不,不可能,這些都是無端的幻想,總而言之,我可能是見鬼了。

“看來自由落體沒把你的腦子摔傻,只不過將時間浪費在這樣瑣碎的確認上,只不過是在浪費你的生命與我的時間罷了,順帶一提,後者對我來說更加重要。”

身上布滿疤痕的少女,不如叫她幽靈小姐吧?因為她所說的處境,似乎完完全全就是幽靈一般的存在——

她的表情已經沒有一開始的到時候那麼不屑和諷刺,現在的感情也難以用言語來簡述。可能是簽訂某種契約后不甘服從的屈辱感,也有可能只是一味的因為時間被浪費而感到睏乏。

拜託,時間觀念什麼的,從剛才開始就被你完全擊潰了呀。

所以說,現在,或許是我的利用價值從剛才開始就都已經被她榨乾凈了一樣,她只是將停在半空中的我就這麼放置不理不睬,也沒有想要發號施令或是友善的新手教程,反而開始散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雖然有些難以接受她的轉變,但那或許就是自稱幽靈的這個種族,用來感知周邊環境的手段吧。

施壓,不斷的施壓,就像是架空在三次元之上的威嚴。喂,這傢伙該不會是古神化身的少女種種之類吧。

“也就是說,現在是一天之中的額外時間的感覺?”

死者可以漂浮,可以隨心所欲地停頓在某處,那應該就是現在的感覺。在恐怖鬼怪電影裡面幾乎都會涉及的,能夠漂浮在空中隨意穿透物體去恐嚇入侵者,一襲白衣飄來飄去死相還極其慘烈的阿飄。等一下,說不定現在是我嘶吼墜入地獄的感官哦?

“確切來說,這裡冥界與現界交際處的裂痕,如果進入這道裂痕的話,就會像現在這樣——”

她抓住了從剛才減緩墜落後就一樣懸停在空中的我的手錶,而後將其在空中打着轉,像是雜耍藝人在變法術一般,用手穿過這個可憐的手錶。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行為規則呢?說不定完完全全就是人類所理解的幽靈那樣。

“裂痕?除了物理法則和時間法則的變更,這裡還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嗎?”

她笑了起來,這位雜耍藝人將她手中的手錶以奇怪的方式扭動了起來,如果現在有外人能看到一定會大吃一驚——站在空中的玩偶一般的少女,在向坐在空中一臉震驚的少年展示玩轉手錶的一百種技巧,其中約莫有九十九種方式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比如,穿過手錶取出電池,再放回去;直接更改電子錶上面的時間;讓沒有設定鬧鐘的手錶當場發出刺耳的聲音。諸如此類詭異的戲法。

看上去就是,以幽靈的身份,干涉着現實的事物。果然,全天下的幽靈概念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吧?

“如果不是我還在半空中,我肯定會覺得自己沒睡醒,或是在看恐怖片什麼的。”

“那不過是某種誘導而已。恭喜你,被捲入了恐怖片中常有的情節。”

這裡,有一位亡者(暫定),和一位生者。所以說所謂恐怖片的情節就是幽靈介導的超自然現象嗎!一點也不意外啊!

“利用亡者的能力和生者的身份去干擾現實嗎……真是荒謬啊,我可是個現實主義者啊。”

“那麼你大可以回到現實,現在就從這裡繼續摔下去。”

漂浮在半空的她微微挪動着自己的手,僅僅如此,我便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原本正在失重下落的現實,方才下墜的衝擊重新回到了身上,嘔吐感再次浮現出來。

“停,停停停!是我錯了!我會努力接受這個事實的。”

下落和失重的感覺瞬間消失,自己重新像在平地上一般停滯在了半空之中。

向下看去,漆黑的湖面已然離我僅有兩層樓的距離,或許這個距離繼續掉下去也不會出什麼人命,但毫無疑問,在這個奇怪的時間點逞強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那麼,對於你受到的饋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嗎?生者大人~”

我的手錶被從遠處就這樣扔了過來,伴隨着那依舊讓人厭惡的語調,很好,這傢伙還是一成不變。

“如果我說是全部,你會給我說明嗎?”

“沒關係,畢竟你這樣的智商,能表達自己的想法已經很不錯了。”

“你真的,很會聊天。”強忍着被羞辱的怒火,還是不敢多加張揚。

“喲,對救你一命的恩人說話可真是不客氣啊,需要我再讓你體驗一次瀕死嗎?”

“敬謝不敏。”

從對方口中應該是得不到什麼情報的樣子,我將手錶重新扣緊戴在手上,打開屏幕是24:05:00。電子錶走向了程序設定外的時間啊,如果產家了解到了這個錯誤說不定會補償些什麼。從上衣內側被拉鏈拉上的口袋裡摸出手機,其上顯示的時間卻如我所想的那樣,停在了走入下一天前的那個微秒。

而有意思的是,無論我如何按動手機的任何一個按鈕,或是觸碰划動屏幕,顯示着自己中意畫師繪製的女孩子畫像的鎖屏界面都是一動不動。

“連電子元件也無法工作嗎?”

按動過後的手機按鈕也沒有回到原位,以及從口袋裡帶出的一張面巾紙,也意外地懸停在空中。我伸手去抓住它,卻有一種奇異的觸感。大概是在宇宙環境失重情況下的感覺嗎,這種東西,誰知道啊!

應該不是所謂力道的問題,而就像是缺少了什麼東西一樣,在我和這張面巾紙之間,像是橫跨了好幾個維度,根本無法通過觀測和觸碰將其準確地握在手中。

抱着試一試的心態,我出力彈了彈這張面巾紙。

不可思議——我的手指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一樣,精準地停在了面巾紙前。

“只能使用的僅限死者的能力嗎?”

“現在才理解到嗎?”

“讓我猜測一下,是不是我們所處的位置是四次元,但是我們可以降維度觀測並操作到三次元的事情?大概就像是我們對付二次元那樣。”

“一把年紀了還犯中二病故弄玄虛說些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你覺得這樣很酷嗎。”她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

“喂喂,我可是努力地在學習分析呢。”

“丟人。”

“不行嗎?”

試着想象眼前的空氣上有和我腳下一樣看不見的填充物,小心翼翼地試圖踩了上去,卻被少女給訓斥了一通。

“既然是二次元的話,就不能有點童心地想一想自己能飛?”她又翻了個白眼。

“還有這種操作?”

“並不是什麼馬猴燒酒魔法使,總之,大概就如同你之前所推斷的那樣,你僅僅是作為一個媒介而存在於此,你對現實的干涉力幾乎為零——簡單來說吧,反正我估計再怎麼說清楚你也聽不懂。你,僅僅只是為了能讓我干涉現實的載體而已。”

“也就是說?”

“如果我在這裡放鬆,你就會因為掉下去而摔死。”

“日。”

結果而言,這個少女會盯上我的原因,就是這麼簡單。

進入裂痕需要兩個條件:已故的死者,以及與死者簽署契約的生者——這是我個人的猜測,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少女會選中了我。一直在橋邊等候,像倀鬼一般。只不過她需求的不是什麼替死鬼,而是一個活着的生者,像我這樣還在生死之間做抉擇的生者,才能進入這個空間之中去做某些事情。

“那麼,如果找完了解釋,是不是能讓我暫且休息一下了呢?”

我聽見她嘖了一聲,往我的方向憑空走來,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此刻,她以這樣的姿勢,在半空中拉着我的雙手,維持着我的平衡。

“怎麼?不能讓我繼續懸空了嗎?要我說那樣還挺不錯的。”

“哦,你就這麼理所當然地把我的饋贈當成了必然?我猜你是不會從中認知到感激的。”

“嘛,我想,你的目的大概只是進入這個空間而已,話說現在的幽靈都可以開始干涉現世了嗎?”

“幽靈?如果你願意這麼稱呼倒也無所謂。啊,我懂了,你剛才的胡謅基本上都是出自恐怖小說或是探索科學的胡言亂語吧。噗嗤,這樣看來你還蠻可愛的。這麼說吧,只有一部分才行,如若怨念不是那麼深的話,冒然干涉現世會帶來的後果只有消散,所以。”

“所以,才要到這個不會對自己產生消耗的地方進行干涉對嗎?”

“Bingo,給愚蠢的小豬加一分。”

“好吧,那意思就是,現在的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用了對嗎?你只是一個引路人帶你進入這裡然後去——嗯……干涉某些事而已?”

“需要糾正的一點是,亡者已然不受生者世界的規則束縛,可你不同,尚未走出生者世界的你可是和這個異常區域是毫不相干的,雖然很不情願這麼說,但從現在起你死了我會困擾的哦。”

“所以你才叫我生者大人啊,真是好懂,現在你也得對我畢恭畢敬了,畢竟找到這樣一個愣頭青可不太容易,”我如此篤定,雖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門子的自信讓我能口出狂言保證不會被丟下水去殺掉“所謂的第二十五小時,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陰盛陽衰之時閃現的現實與冥界的裂縫,而我們這樣的異常存在會被困在這裡一個小時但做的事情卻可以干擾現實世界?”

“只有前半段是迷信後半段完全變成意義不明的中二解釋了,而且真虧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總結出來大部分的規律呢。”

“話說,進來這裡以後,有什麼東西可以計時嗎?”

“看到你的手錶了嗎?”

“嗯?”

那塊LED屏的電子錶,上面的數字在不可能出現的時間裡變更。現在是24:30:00,所謂第二十五時過了一半,證明着我們在這個空間里度過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

“原來你剛才握着把玩這東西是為了給它增添什麼奇怪的屬性嗎?”

“不僅是它。”

“誒?”

“你以為,從這個橋上撿了一條命的你,就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嗎?”

“喂喂喂,不是吧……”

“事實就是如此,你覺得悲哀也沒用。”

“嗚嗚嗚,那麼,代價是什麼呢古爾丹?”

“繼續玩梗是沒有意義的。我記得和你說得很清楚了,作為幫你撿回一條命的代價,你要提供你的身體與精神供我附體。”

“等!一!下!哪門子來的附體劇情啊!不是說我是你進入這個裂隙的引路人嗎!怎麼就變成你的宿主了嗷!不要啊!我可不想被一個渾身傷疤的幽靈欺騙然後落得一個凄涼涼的結局!”

“哈啊?作為剛剛被我救了一命的人而言,你不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就只會顯得你像一個恩將仇報的人渣嗎?你還能再慘到哪裡去?”

“我這輩子的臉早就在剛才丟光了,也不建議你這樣的傢伙對我會有什麼看法了,再說,即使我現在說點人渣話也不會讓你把我從這扔下去的,對吧?”

“你還真是惡劣得可以呢。”

即使很大一部分話都是我冒着被她就這麼丟下去的風險說的,但回報是值得我這麼做的。

我看着緩慢,但確實在不斷下降的周遭景物,以及抓着我,以上升的姿態將我往上帶的幽靈小姐,總結出三點我在這個短暫的時間中遇到的事。

第一,我能看見她並不是什麼巧合,如果說法屬實,她身為已死的遊魂,而我身為正活着的人類,如若我身上沒有點什麼毛病的話,是絕對看不到這樣的異常景象的。

可想而知,當漫長的等待終於遇到一個終於能看到並且和自己說話的異常者時,不知道是餓了多久的她肯定會選擇附身我來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

第二,我們之間的關係簡單來說就是利益共同體,如若可行的話,我應該可以通過這個異常的25小時來打破我遇到的窘境,而如若在這個過程中我因此受到什麼致命的事情,這位幽靈小姐應該都會為了那所謂的“很困擾”來救助我,就像現在這樣。至於如何開啟,還需要再了解幾分。

第三,則是。

傷疤林立、殘缺美與悲劇的集合體,這位不知名的幽靈小姐,隱藏在亡者身份之下的其實說不定是個。

一個好傢夥的靈魂。

看樣子我是人品大爆發,撿到寶了呢。

咧開嘴微笑了一下,腳踏實地的觸感將我拉回現實。

“那麼,就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吧,生者大人?”

被丟回了大橋上。幸運的是,深夜的橋上並沒有聚集起所謂的自殺者圍觀群體,甚至是,一個人都沒有。

在這樣的只有少許車輛經過的寂靜無人的跨河大橋上,我與她互相面對面,原本應該處於不同世界的兩人,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才怪咧,我其實慌得要死。

“在句末加大人兩個字我還真的有點受不住,不過你要是說願意在這個時候就把階級給劃分清楚的話我也非常樂——”

“哈?和你客氣一下你還真的當真了?一般人在被救了一命並被予以尊稱的情況下不都會感到害臊嗎?還是說你的羞恥心帶着腦子在剛才拋棄了你的身體自殺成功了?”

“可別這麼說,托你的福,它們現在還活蹦亂跳着呢。嘛,抱歉拖了這麼久呢,既然現在都身處異常狀態了,就乾脆一點把所謂的正常思維定式都給丟掉如何?”

“哦嚯?你從這倒是學我學得挺快的啊,我倒是無所謂,但你看起來就像是自暴自棄的樣子哦。”

或許吧。

即便再怎麼想,這也不可能是一個靜心製造的整蠱劇,完全無法偽裝成功的鬧劇,順理成章地在我面前展開了。並且,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似乎從精神狀態開始出現問題以來,我就已經開始變得和別人不一樣了。

比如說,能遇見一個,渾身傷疤,不知道是不是惡鬼的幽靈小姐。

比如說,能在亡者的時間裡保持清醒的頭腦思考與活動。

再比如說,現在。

我的面坐着一個幽靈,天上的月亮是鮮艷的紅色,周遭的一切都飄着一股令正常人感到不適的迷之霧氣,無聲無人無動作的死寂空間,就像是把人摳出眼睛丟到地獄裡,就是這樣的一個環境里。一陣惡狠讓我理解到,現在依舊處於這個裂隙當中。

目視着隨時都可能需要過一個意志檢定和san check的瘋狂而又荒誕的景象,我的表情卻刻意裝出毫無波動,實際上由內而外地在為此感到稍微的恐懼。

耳中的雜音消去了,無論是風聲,路燈微妙的電流音,還是這個城市無處不在的蟲鳴。畢竟這一切都已經被強制停滯靜音處理了。

自己似乎與世隔絕,落座在一片死寂的大陸之中,而唯一能告訴我,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情形是。

一個渾身傷疤,想將我的身體與精神據為己有的幽靈。

無論怎麼看都是超自然的情景。

不管作何想法,都不會是重新開始全新人生起點的遭遇。

而我的內心,是怎麼想的呢?

對着這個,初識不到一個小時,卻幾次對她湧現出了殺意的幽靈,我感受到了,和過去那令我的精神狀態幾近崩潰的日常生活截然相反的事情。

而我的內心裡對這樣的,明顯異常的,令人不適的景象,第一個反應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捂着肚子。

瘋狂大笑。

就像是如願以償的反派,就像是金榜題名的學子,就像是大仇得報的苦主。一直以來困擾着我,折磨着我,禁錮着我的,我與他人的不同。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優解。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不是什麼他媽的正常人,對吧?”

無需多言,只是為了確認這個既定事實。

“你應該很早以前就察覺到了才對吧?不過,越這麼看,就越覺得你還真的是一個令人無比憐惜的人啊,明明是一個傷人衝動滿溢的傢伙,卻會在傷人與自傷里選擇自盡。”

“有問題嗎?”

“沒有,那麼,就按照剛才說好的,開始了哦?”

“嗯?”

下一秒,我才明白她所說的開始是什麼意思。

說到幽靈,說到遊魂,各位會想到什麼呢?

不死者的怨念、無實體、無重量,但在其中,最邪魔和妖魔化的一點就是。

附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單憑咆哮確實感覺不到那種痛楚。

具體是個什麼情況呢?

從手指末端開始漸漸湧現出數以萬計螞蟻在爬行撕咬的痛癢感,並且飛快地蔓延到全身的各個角落。細緻地,神經、肌肉、血管、淋巴,像是被逐一剝離出來暴露在空氣中任憑虛無啃噬。轉瞬之間,麻癢與刺痛的雙重刺激就讓我差點昏了過去,而突兀升起的冰冷感卻從脊柱開始直升大腦,來自後腦勺傳來的不斷的痛楚擊打着我的意識。視野逐漸變得模糊,就算是坐在地上也會感覺身體難以支撐,向後一仰直接倒在橋面上,痛楚和應激反應又直接把我的身體強行拉了起來,就像是在湖水裡行將溺水而死的不幸之人,癢、痛、麻三種極端令人類神經厭惡的感覺以極高的效率佔領了大腦,我甚至能聽到靈魂的悲鳴,而在逐漸模糊的視野中,我看到的是始作俑者的面孔。

點綴着精緻五宮的瓜子臉,被劃破被撕裂的部分則將這原本完美的搭配不講理地撕成了碎片,但如果願意將這一點棄之不顧併當成外表的一部分,大概也能從中看出她原本的美貌才是。

而本人沒有這種想法就對了。

她的身形逐漸虛幻,並以驚人的速度開始與我融為一體。

“原來你以前還挺漂亮的。”

眼前失去意識而暈倒的最後一刻,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這樣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