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之後,我所在的世界失去了原貌。

我,變成了“怪物”。

失禮了。或許有人會想:區區一隻怪物竟敢寫下這樣的東西。其實連我自己都對這件事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叫做怪物,但我的頭上並沒有長出角,身上也沒有鱗片,也沒有變得力大無比,更沒有長出男性的第一性徵。簡而言之,在生理上似乎沒什麼變化。

至於精神上——個人認為,人類本身就沒有一個可以用來評判精神是否正常的標準。所以只能通過目前並沒有食人嗜血衝動,來初步推定大概我的精神也是正常的。

說起來,這個標準也許有些武斷。因為我也不知道怪物到底吃什麼,畢竟我成為怪物也不過八小時而已。

總之,就是這樣了。

“真安靜吶……”

拉開窗戶,視野中出現的依然是和昨天一樣的風景。居住了十八年的小鎮,有生以來第一次只聽得到蟬鳴的聲音。似乎是拜住在附近街區的居民全都離開所賜,有生之年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陽光居然如此刺眼。

“叫小紋來玩吧。”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順帶一提,全名叫做白紋,昵稱是小紋的女孩是我的青梅竹馬,和我有着十二年同班的孽緣。原本打算在這個高中畢業的夏天一起去國外旅遊,在我們都變成怪物的當下是不可能做得到了。那傢伙的心情現在應該和我差不多,至少叫她來打個遊戲什麼的高興一下——一邊如此盤算着一邊按下了通話。

沒人接。

算了,怪物就像個怪物一樣在床上滾來滾去好了。嘎啊啊啊啊啊……

頗無聊,而且滾了之後變得超熱。

網絡被切斷了,據說是為了防止怪物透過網絡欺騙不明真相的一般民眾來對自己進行解救。電視也只有一個頻道,不斷地重複着昨天傍晚開始一直在播的那條新聞。

一個人玩遊戲沒什麼意思,畫畫的話也沒法給任何人看到。平時沒覺得社會這傢伙有多重要,這會兒倒是存在感激增。

無聊得想死。

很可笑吧,明明是只怪物,沒有干任何事情就開始想死了。

就在我考慮着到底是從二樓跳下去還是去撞數位板的時候,從客廳那邊傳來了有規律的敲門聲。

有可能是剿滅怪物的部隊吧,這樣一來就能痛快的往生了。

“呀,羽葉,還好嗎?”往生的願望破滅了,來的人是小紋。手中提着大大小小一堆東西,身上還背着一個巨大的登山包,應該可以用來解釋她剛才為什麼沒接電話。

“這些是哪來的?”

幫着小紋把大大小小的行李從身上卸下,裡面從蔬菜水果生鮮肉到牙刷菜刀開水瓶一應俱全。真虧她小小一隻能帶着這麼些東西走上幾公里到我家來。

“這些啊——從鎮上掠奪的——嘿嘿嘿,開玩笑的。”

冒着傻氣的笑了,八成是那些舉家外逃的人為了輕裝進發把這能拋棄的東西全塞給她,而小紋又不明就裡的收下才會變成這樣吧。

“那你拿回自己家不就好了。”

“誒?要走回家去一定會熱死在途中的!”小紋說著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肯定着自己對炎熱的恐懼。

真可愛,這孩子。明明連養育了我十八年的父母昨天夜裡出去了之後就再沒回來了。

“小紋。”“嗯?幹嘛?”

“我可以抱抱你嗎?”“可以哦。”

用勁抱——感覺到小紋確實是個女性,和我不太一樣的嬌小體格,順滑的及腰長發,柔軟光滑的皮膚,整個人都發出一種溫和的香味。

第二性徵比較遺憾是唯一的缺點。

“好了好了,沒事了,姐姐在這裡。”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拍打着我的背部,僅僅大我幾個星期卻自稱姐姐這件事暫且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

但我還是將兩隻眼睛全都閉上了,短暫的沉入黑暗之中避開這個世界的現實。

我變成了“怪物”。在聽到的瞬間就已經理解的現實。

只是,不光是“我”一個人,“我們”——我和小紋,還有整個鎮上的人——都變成了“怪物”。

我們理想中的未來,已經消失了。

我所居住的鎮子,是一個叫做白檀的小鎮,以俗套的說法就是“有一條美麗的河川貫穿中心區的平靜小鎮”。雖然並不是城市的規模,但是現代化的程度相當之高。拜這點所賜,自出生開始,我就被電視中播放的動畫散發出的魅力所吸引,進而知道了漫畫與遊戲,再進一步成長之後又接觸到了網絡與輕小說。所以關於這個小鎮到底有多少人口,地理環境如何的問題我是完全答不上來的。我所知道的僅僅是,總有一天自己會離開這個小鎮,前往沿海的大城市就學,最終去往自己夢想中的城市。

而現在,高三結束后的夏天。在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我被迫止步了。

真實的起因現在已經無從考據了,官方的說法是有數只具有寄生性質的未知生物闖進了鎮子,疑似導致半個鎮子的人被感染,將鎮子破壞成了廢墟。隨後有目擊情報表示那些生物逃向我所居住的這半邊鎮子,於是很多穿的像是動畫和遊戲中出現的生化部隊的人封鎖了鎮子所有的出入口。以上,是三天前發生在這個小鎮的狀況。

就在昨天下午,為了防止那些生物寄生在人類身上之後逃跑,從而造成更大面積的威脅,巨大的白色城壁被空降到鎮子周圍,那些比鎮內建築物高出許多的城壁像個水桶一樣將河川這邊僅存的鎮子圍了起來。

從那時起,網絡就被切斷了,手機只能在鎮內進行通話,電視上只會循環播放那條警告鎮民——不要靠近外壁否則會被視作感染者處理,在研究出對付那些生物的方法之前請耐心等待——的信息。

換言之,因為不知道那些生物到底藏在鎮子的哪個角落,所以白色圓桶內部的我們全都被視作了“怪物”。

“昨天晚上真是糟糕。因為想立刻趕過來還在我老爸臉上留下了三道抓痕呢。”

小紋一邊吃着不知誰給的西瓜,一邊笑着說道。

昨天下午,看到巨大的城壁放下,整個鎮子都陷入了混亂中。看到電視新聞后我的父母也說著要去看看狀況衝出了屋外。到下半夜時,平和的小鎮已經徹底化作了魔境,尖叫聲,撞擊聲,破裂聲此起彼伏,直到那些生化部隊的裝甲車出現在鎮子中心騷亂才漸漸平息下來。

出於擔心,當時我給小紋打過一個電話,本來只是想聊聊就好,誰知道她聽到我一個人在家的消息之後決計孤身穿過騷亂中心過來過夜。

“仔細想想的話,比我還弱的你過來能幹什麼。”儘管有點自賣自誇的嫌疑,我的實力大約是能徒手打倒熊的等級。

涉及動物保護方面的問題,所以沒有找熊試過。

“是呢。所以老爸給了我一個背摔嘛。”

叔叔還真強,各種意義上。不過也多虧了他能在當時攔下小紋,不然現在的我可能已經因為內疚致郁而死了。

至於怪物有可能還在鎮上徘徊的情況,既然小紋已經到了這裡,我也就不太再想提起那個的危險性了。

“聽說藥品和食品的供應還是會正常提供呢,也不會切斷水電。”

“嗯?”

“老爸的同事打過電話。”

因為父親是公立醫院的醫生,所以這類消息總是能優先得到。這也算是小紋的一個長處,雖然與本人的意志無關就是了。

“其實啊,我還以為會像生化○機一樣滿大街都是喪屍,還特意在包里藏了燃燒瓶哦。”

那只是普通的啤酒而已,還是聽裝的。再說如果真的滿大街都是喪屍,你哪有時間從那一大堆零食和充電器的電線里找到那罐酒。

“你是想說外面意外的普通嗎?”

“怎麼可能啊。有那——么多的人在想着逃出去哦。”小紋掄圓了雙臂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如果僅以比劃的體積來看,大概是一個啤酒肚的中年男子那麼大的範圍,所以我將之理解為地域性質的指代,那麼我所住的這個街區現在恐怕已經空了。

“感覺像是災難片里才會出現的場景呢……”

同感。說到底,所謂災難片,本來就是這樣的題材。

“不知道那些怪物到底在想什麼,直接像搞毀另外半邊鎮子一樣把這邊也摧毀不就好了。這樣一來也不用在這裡閑得無聊了。”伸出手抓起一塊西瓜,大嚼了一口,不知道是否出於心理原因,不是很甜。

“那大家都要死翹翹啦。”

“現在還不如死吧,有怪物潛伏在鎮子里,還被外面的人當成怪物關起來!”

小紋沉默了。

“抱歉。”我理應知道,剛從下面的街道中過來的小紋所承受的恐懼感,遠非我在室內閑到試圖用舌頭舔自己的鼻尖可比。

“正常情況啦,誰都會這麼想的。”

“騙人。”

“嗯。”

“誠實的孩子很好。”

“誒嘿嘿。”

“不是在誇獎你。老實招供吧,你和那些怪物到底是什麼關係。”

“誒!?沒有關係!我是想,如果大家都能像平時一樣生活的話,說不定外面就會覺得怪物不在裡面,然後把牆撤掉……痛痛痛痛痛!!”

“說啊!你到底覺得誰腦殘啊!是那些大兵還是我啊!”將瓜皮順手向窗外拋出(有居民時絕對沒膽量這麼干),雙手越過桌子拚命地擠壓着小紋的太陽穴。

“對不起!我錯了!請饒了我!”小紋時不時會不知道是在故意耍笨還是真的傻了的情況,這個時候就需要像這樣猛力攻擊她就會恢復正常了。

“那堵牆不會撤掉了。”

脫力的鬆開雙手坐回椅子上,小紋則是擺出“嗚呼呼”的口型揉搓着被鑽過的太陽穴。

“誒?”

“你沒有看見那堵牆是怎麼運過來的嘛?是那些跟航母一樣巨大的飛空艇——還是叫飛船?管他的——吊到鎮子上面直接丟下來的,根本就沒有可以拆除的地方,那個外壁的厚度看上去也不是幾噸炸藥就能搞的定的程度,而且那些牆的腳下還帶着鑽頭一樣的東西,根本就是釘在地上的嘛!”

會對那個場面印象深刻是當然的,畢竟無論是否自願,當時午睡中被飛艇發出的巨大的噪音吵醒的我可是第一目擊者……之一呢。

“羽葉你懂的好多哦。”

謝謝誇獎,不過我想要的不是這個反應。

“他們根本就沒打算要拆掉那些東西。”換成了小紋也能聽懂的解釋。

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是遲鈍如小紋者也應該明白,現在根本就沒有什麼找出那些生物並處理掉的辦法。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讓那些東西把整個鎮子吃成空殼,最後被活活餓死在這個地方。

看似不合理的合理處理方式。

鑒於之前郊區的慘狀,讓那些連外形、生態和數目都搞不清楚的生物離開這個鎮子的話,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地方無端遭災。所以即便無法確定是否有怪物已經跑了出去,但至少也要確保跑進鎮子里的傢伙“沒法繼續造成危害”。這也是為了保護更多無辜的人,將損失減到最小,因此,少數人的犧牲是必須的——如果我有權對此做出決策的話,我也許,不,是肯定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才怪。

能接受自己的犧牲是為了他人的生存,那等於是間接承認了自己身為人的價值低於其他人。換句話說,在這種現狀下如果能坦白的說“好的,為了他人的幸福我接受這個等死的結果。”那這個人一定早就放棄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現在的我,已經放棄自己的人生了。

被迫或是自願都無所謂了,我已經放棄了。

至少我是為了多數人的幸福——如此一來,我也沒有什麼留戀了。

儘管內心深處高喊着“不公平”“不想死”。

——但是這樣就好,對這個世界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吧。”放下揉搓着太陽穴的雙手,小紋抬起臉露出了微笑。

“感覺……有點可怕呢。”

那就不要讓我看到那種強撐起來的笑臉啊,白痴。

“這裡的付出的犧牲是為了更多人的安全着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種騙小鬼的話我不就說不出來了嘛。

真是奇怪吶,明明是預想之中的場景,卻沒法順利做出和預想一樣的反應。

“不過不過,電視上說靠近那堵牆的話會被當做感染者處理……”

“射殺。”“什麼?”

看來小紋沒能理解電視中所說的“處理”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她的性格,大概認為會被抓到什麼療養機構去關幾天做個體檢就沒事了。

“射、射射射殺?就是那個電影里常有的……”

不知道她看的是什麼電影,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如果靠近的話,我們可能就會在城壁那邊——‘嘭’。”用手指頂着太陽穴比劃了一下,想表現的幽默一些的企圖失敗了,小紋的臉色開始由紅轉青。

真是卑鄙啊,我自己。

連自己都沒法確定的情報,就這樣言之鑿鑿的告訴小紋,惡意的解釋為“害怕一個人去死,至少希望有個人陪在一起”也不為過了。

反正我就是像“怪物”一樣糟糕的人呢。真是對不起了。

正因為我是這樣糟糕的人,才不想一個人去死啊。

所以再次對不起了。

不是對小紋,是對全世界。

身為一個人或是怪物都無所謂,總之先向全世界道歉。

然後再轉向像只小老鼠一樣瑟縮成一團的小紋——

“我們,逃出去吧。”

對不起了,世界。比起為了世界的安泰而犧牲,我還是決定選擇活下去,與小紋一起。

十八歲的八月十二日。

我的生活發生了異變,我成為了“怪物”。

八月十三日。

身為怪物的我,決定背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