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西方群岛并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英雄。虽然有着国家的区别和纷争,但每个国家都没有自己专属的神,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超凡卓著、拥有超越一般人力量的人物,但要说是否能够达到一般所说的英雄的层次,答案是否定的。和大陆相比,无论面积还是人口,西方群岛都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把群岛上所有的国家都加总起来,人口也只是略多于大陆南方的小国格利维,连萨罗非的一半都不到。因为被地形限制了群岛国家间内部交流能力,也很少有能够渡海而来的船只,与同时期同人口数量的大陆国家相较,西方群岛的技术水平也更加低落。
在这种缺乏神的加护、战争规模和次数都低下、和平时期交流的倾向也弱的地方,想要诞生不借助神所授予的英雄之位就达到英雄的境界的人物,实在是过于勉强,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最强者,也只是比纱奈略胜一筹而已。
伊弗斯是几乎没有战斗能力的神,同时还是与人相去较远、难以把自己的知识传达给人类的灵能神,虽然预示危险的神能在战略战术上都有着发挥的空间,但和格利维护国神那种极端倾向于实战的神能,以及萨罗非那样在日常建设和战争中都能发挥极大作用的神能比起来,还是过于难以使用。如果不是造诣极高的高级神官,仅仅只是预知到危险,也很难判明其具体的原因。
伊弗斯是在遥远的过去从在大陆的斗争中落败,被迫迁徙到远离大陆世界的西方群岛上的神。在地震、火山爆发、海啸、飓风等自然灾害频繁的西方群岛,能够预示这些危险的伊弗斯反而比任何战斗性的神都更为有用。
伊弗斯的神能所提示的危险,其能够解读到何种地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神官的造诣。如果是普通的士兵,看出枪的子弹的弹道,或是长兵器戳刺的轨迹、剑刃劈砍的剑路这种简单明了的威胁也能稍加训练就做到。但是如果要看出无色的毒气的范围、燃烧中的火焰的变化,这种形体复杂而不定的威胁,就非得需要积累一定程度的作为伊弗斯神官的修业不可。和被击中、被砍中就会在当时的瞬间受伤的枪和剑不同,毒这种东西的伤害要视吸入的量和在环境中的浓度而定,即使被伊弗斯的神能标明了危险,要到何种程度、在哪里怎么做会受到何种样的伤害,能够在其中存活多长的时间,这些复杂的信息都无法简单明了地用线条表示出来。而剧烈变化中的火焰的话,其形状和危险的区域的变动的速度几乎已经超越了人类反应能力的极限,如果要硬是把如此大量的信息以和现实反应同等的速率强行打入未经训练的人的意识,反而会干扰到受加护者的动作,就像是在强迫运动员在比赛的同时去解高难度的数学题一样。
作为神的伊弗斯,连地壳变动这种事态都能够巨细靡遗地完美预测,其所具备的信息收集能力和处理信息的知识远远超出了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但身为灵能神的伊弗斯却不知如何才能够将这些情报传达给人类。准确地说,它无法理解哪些信息在哪些状况下才是人类需要的。如果要把有必要的信息全部传输给人类的话,其中必然会附带无数的并不需要的情报,而以人类的脑的处理能力,根本无法在有效率的时间内从错综复杂的信息中把需要的情报提炼出来。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在请求对方翻译一篇文章的时候,结果对方直接把词典、教材、乃至是文化背景的研究资料一起甩过来一样的行为。虽然想要理解一篇外语文章的含义,没有比亲自成为那门语言和相应的文化的专家更为完美的途径,但通常的情况下人类无法承担那么巨大的工作量和时间的成本。
要传达物理世界的变化已经十分困难,如果在那之中再加上人为的变动的话就更加糟糕了。就算是得到了弹道或剑路的预测,在自己采取对应的措施之后,敌人又会如何变招?在获知了伊弗斯之神能的预测能力之后,敌人会如何应对这一预测?如果是普通的士兵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但在英雄级别的对战中,双方都会互相读取着对方的下一手,犹如两面对立放置的镜子般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对方对自己的想法的想法、对方对自己对对方对自己的想法的想法的想法……
在这近乎无限的迷宫之中,受到加护者根据伊弗斯的预测所采取的行动的不同又会导出无限的双方行动的分支,即使伊弗斯能够处理这几乎让人疯狂的预测,也不可能在交锋的短暂瞬间把这些情报传达给人类。最终,在英雄级别的战斗中,伊弗斯的神能也只是辅助,和只是拥有就能发挥出颠覆强弱差距的战斗性神能的神的英雄之位相比什么都算不上。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效率,伊弗斯长久以来都没有自己的英雄存在,而是有着大量的神官和神官战士队。面对使用需铁量较少的长杆兵器的群岛国家的军队,使用短刀和飞镖,利用伊弗斯的神能避开点与线的攻击、在贴身距离战斗的伊弗斯神官战士队可谓天敌,而一旦受到伊弗斯神殿的绝罚,不再提供自然灾害的预测,即使在短时间内就因为天灾而亡国也并非不可能。只要借助神官战士队的武力和绝罚的恫吓,伊弗斯神殿在群岛之内便不惧任何威胁,从未需要过英雄级别的战力。
对伊弗斯来说,比起英雄,更加需要得多的是神官。只能得知近日将有何种自然灾害在何处发生,和能够准确地预测发生的具体时间、规模、影响范围,两者所能避免损害的程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而这却又完全取决于神官个人的造诣和在分析事件上所花的时间。换句话说,拥有更多更有能的神官,直接与减小自然灾害的被害程度相关。个人的生命总有极限,但知识、技术与诀窍却可以积累,在数百上千年的精进的时间的尽头,诞生的便是名为符拉司克的个体。
人类的精神和认知能力、伊弗斯的精神和认知能力,桥接双方的沟通者中介者,那便是符拉司克被赋予的使命。
将伊弗斯的神体从实体改造为可以容纳人身的“空间”,隔绝光线和声音,再把刚刚出生的婴儿放置在里面,如此一来婴儿便在伊弗斯的内部生长成人,从出生开始便经由伊弗斯的世界获得感知,成为位于伊弗斯与人类之间的存在。
但这终究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要想让婴儿活着长大,无论如何都还是需要食物和水,而获得自理能力之前的婴儿理所当然是无法自己取食的,非得需要其他人的照顾不可,但与人的接触也毫无疑问地会削弱婴儿的神性。挑选出适合在无光的环境下也能不发出声音行动的人,总结使婴儿不会死去的最低限度的照料,以百年为单位地积累经验,在产生了无数既无法承担沟通之职,又无法作为人而活的废品之后,最终诞生的便是终极的完成品符拉司克。
比任何老练的神官都完善、详尽、准确得多的理解伊弗斯之世界的能力,让常规的人类望尘莫及的从伊弗斯处获得的情报的处理能力,符拉司克的存在本身从一开始就已经凌驾于任何后天学习的神官之上,可谓名副其实的神谕的传达者。
将灾害的情报传达给神官,当没有需要传达的信息时就沉浸在伊弗斯的世界的信息之海中,从独立于一侧的位置观察着世界与组成群岛各国的人,对于这种人生,符拉司克不抱有任何疑问和其他的欲求,不会有人想要让他做出改变,也不会自发性的想要改变。
直到帝国来了。
单凭还在使用冷兵器的一个岛屿上的国家的军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帝国西方军区熟练的枪手抗衡。为了防止群岛被帝国各个击破、最终自身也被帝国所控制,伊弗斯神殿做出了决议,从各个国家之中召集士兵组成群岛联军,给予大量的伊弗斯之加护,最后再经由熟练的神官战士队训练和率领,以此来抵抗跨过海洋而来的帝国的军队。
在最初期,仅凭这种做法确实便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伊弗斯的加护实在是太过容易对付无法连发的枪械,受限于船只的搭载能力,当时西方军区能够在一次战役中投入的兵力只有数千,往往会陷入被二至三倍的兵力的群岛联军围攻的局面,几乎未能取得任何一场胜利。
但很快的,随着帝国方的英雄的到来,事态发生了改变。前代的西方军区总负责人是比阿迦纳强硬得多的统治者,同时也是经过检神局的认可之后获得了西方军区之内一个比萨罗非稍弱的中等程度的神的英雄之位的具备相当的实力的武人。再加上另一名西方军区所属的英雄,面对没有英雄级别战力的群岛联军,转瞬间就扭转了战局。
对长久以来都没有与英雄级别的敌人交战的经验的群岛联军来说,面对英雄时的失败对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为了与帝国的英雄对抗,这边也必须准备与英雄同等的战力,这种想法成为了主流。而要说谁能够将伊弗斯的神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在战场上,以至于与英雄抗衡的话,便只有符拉司克了。
就算突然被说是要成为英雄,符拉司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从一直都未踏出过一步的房间里出来,用人类的眼睛去看,用人类的耳朵去听,从头学习使用短刀和飞镖的方法,这就是神殿的高级神官们告诉他要做的事。
最初的时候很不习惯,虽然在伊弗斯的神体之内没有出现器官的萎缩和衰退,但要适应一直都没使用过的知觉还是花了不少的时间。不过,现在符拉司克现在认为花的那个时间是值得的。
对伊弗斯来说,观察就是观察,物理世界的变化和自身的生存很少会发生什么关系。不加区别的收集并分析信息的话,也就意味着没有好恶。没有好恶也就不会产生感受。使用伊弗斯的世界的话,符拉司克永远也不会产生愉快这种感受。但使用自己的感官的话,作为人类的由本能而生的好恶带来审美的概念,继而产生对美的喜悦和对生的留恋也便理所当然。
即便能够以无人能及的程度发挥伊弗斯的神能,即便以加护的程度而言等同于集首席神官和首席英雄于一身,但英雄级别的战斗不是单靠这个便可以胜利的。符拉司克初次的交战是与西方军区的英雄的一对一,尽管避免了自身的重伤,却使协同行动的群岛联军全灭。
不够。经由伊弗斯之神能,符拉司克比谁都清楚这点。即使力量上是同格的,经验、尤其是在偏隅之地的群岛积累的短刀术根本无法与大陆上成千上万年征战积累下来的剑术相提并论。
靠人的学习无法赶得上的话,直接从伊弗斯的世界中获得就好。不是通常的预示危险的神能,而是直接经由与伊弗斯的连接,从中将必要的知识与技能复制到自己的意识中。这是只有介于伊弗斯与人类之间的符拉司克才能做到的字面意思上的神技。
要观测自然灾害,需要的信息收集范围比通常认为的要广得多。在伊弗斯的世界之中,即使是大陆上无数年来英雄的征战也尽数囊括。尽管伊弗斯无法直接读取智慧生物的精神活动,但只是旁观的记录,达到了一定数量的话也会非常有效。检阅了那份记录,从中获得了知识和经验的符拉司克,如果只论与英雄对战的应变能力,恐怕现在的世界上只有帝国皇帝克丽丝能够断言凌驾于其上。
在那之后战争便十分顺利了。使用计策将士兵与两名英雄分离,继而利用群岛联军的围攻使其衰弱,最后再抓住其大意的瞬间逐个击破。只用了短暂的一场战斗,包括西方军区原总负责人在内的两名中等的英雄便被符拉司克杀死。
踏着二人的尸骸,沐浴在胜利的欢呼中,符拉司克却发现自己的身上泛出了淡到几不可见的红光。循着伊弗斯的加护,符拉司克追逐了危险的踪迹。不是被枪弹贯穿、刀剑斩裂的战斗之伤;不是被置于必死之境、在陷阱中死去的被追猎之险;不是被难以逃避的巨大灾祸覆盖的未来预兆;在穷极可能性的尽头出现的是,于符拉司克而言全新的概念……
“我会……发疯……?”
那是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没有听见的细微的自言自语。是愕然的尽头不受控制地流出的难以言喻的叹息。
和敌人的恶意没有关系,和自然的灾害没有关系,就仅仅是符拉司克一人的问题。尽管刚刚得出这个结论时感到愕然,但马上符拉司克便明白了这是事实。
体验过一次的东西就无法忘记,即使抹去具体的记忆也无法消除身体器官上的变化和与记忆无关的对于曾经获得的感受的概念上的印象。
既然已经从那(伊)个(弗)房(斯)间(的)里(神)面(体)踏出,从信息与因果组成的伊弗斯的世界来到物理世界,直接使用肉身的感官,那么自己就已经无法再那么简单地回到那个空无一物的房(世)间(界)之中。
帝国来的英雄已经被消灭,使自己踏出房间、从神殿的最深处来到这个世界最显眼的——战场之上的理由已经消失。普通的帝国军队凭借群岛联军就足以应付,不需要自(英)己(雄)的帮助,那么,对伊弗斯的神殿而言,让身为伊弗斯的代言人的自己返回神殿的最深处,才是保持神秘性与敬畏的最高手段。
所以红光才会亮起。非人所属的环境,只有非人所属之精神才能相容;没有可以用来发疯的人类的精神,所以才不会感到不适。如果就这么返回神殿、回到那个房(神)间(体)的话,自己在这期间出现的人类的意识便会溃解,伊弗斯的预测给予了这个结果的保证。因为现在的自己将这个结果视为不利,所以才会以标示危险的红光的形式浮现在意识中。
至于光芒淡薄的原因,也很简单——
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拒绝就行了。
对于拥有最高级别的伊弗斯之加护的自己来说,任何害意都不可能瞒过自己。身为首席神官,自己想要撤掉某个人的加护也并非不可能。即使想要动用武力,如果对身为英雄和群岛联军的指挥者的自己出手也只会招致内乱。不管使用何种手段,只要自己不愿意的话,群岛上就没有人可以强迫自己回去。
不过,那样实在是太麻烦了。对符拉司克来说,有简单又省力得多的办法。
“如果自己从群岛联军的指挥者之位上退去的话,从长远的时间段来说就会有群岛全体规模的危险发生。”
只要使用了这个理由,就谁也无法对最为清晰地传达伊弗斯之神谕的符拉司克提出反论。正因为是长时间以来从未撒谎,也不被认为有任何撒谎的理由的自己,才能够如此轻易的让所有人接受自己的说法。
神殿的神谕能力也不过是回到十几年前自己尚未诞生的时候而已。作为对抗帝国的群岛联军的领导者兼唯一的英雄,自己也确实能够减少战斗中的损害。与帝国的战斗还在持续的话,群岛联军的存在也能够抑制群岛内部各国之间的战争。
不挑衅、不激进、不反攻,贯彻完美完善的防御策略,与帝国西方军区无尽的例行公事般的消耗战,而自己则作为群岛联军的领导者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正是符拉司克所期望的,理想的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