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实验龙骑团训练场。

即使是首都的郊外，也是接近于寸金寸土的昂贵地段。对帝国权力中心的风向变化保持着极大关注的从属国的贵族，想要提升身价的来自刚刚从四方军区划入中央军区的地区的有力的商人或官员，试图从首都内部获得一席之地而不得、转而投向近郊的有权有财之人可谓数之不尽。

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划出广大得匪夷所思的区域作为实验龙骑团的训练场，虽然是国属的保有土地，也是足以让中级贵族也屏息程度的奢侈行为。但和在人员与物资供应上每日烧掉的资金相比，就连这土地的价格也算不得什么了。骑手不足二百人，加上辅助人员也不足四百人的实验龙骑团，其预算的规模足以匹敌装备了主力步枪的数万人的军队。

平整过的土地上，包括纱奈和伊格露娜在内的三十名骑手站在自己的炎龙身边，握着缰绳，随时准备发动魔法、镇压炎龙的精神。为了防止失控的炎龙彼此争斗，造成宝贵的炎龙的伤亡，每一组骑手和炎龙之间都隔了十五至二十米的距离。

这次的炎龙不再是选拔骑手时使用的被拔掉翅膀和尾巴，用铁链和钢钉拘束了的实验体，而是未加处置，连环绕嘴部的铁链都没有的完全体。若是凶性发作，能够在自己的炎龙爪牙之下全身而退的骑手，恐怕连三成都不到吧。

为了避免这种惨剧而存在的，就是被皇帝克丽丝亲自从原本的拘束地押送而来的红色巨龙——炎龙皇·艾斯特莱克斯。普通炎龙望尘莫及的体型和威仪甚至让初见的骑手感到呼吸困难，动作、神态和与凶暴狂躁的炎龙截然不同的双眼则明确地传达出作为与人同等、甚至在那之上的智慧与知性。即使原本侍奉的神已被帝国讨伐，失去了神的加护，艾斯特莱克斯作为炎龙皇中接近于最强的个体也仍然有着中等程度的英雄的实力。贯穿四肢的钢钉和遍布全身的锁链皆是出自帝国最好的工坊，但也不过是给予观者的心理安慰。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艾斯特莱克斯随时都能挣开束缚展翅而飞。让它老老实实服从的不是物理上的拘束，而是作为俘虏与帝国达成的协议。

作为炎龙皇，艾斯特莱克斯可以轻易地控制数千的炎龙行军布阵、执行精密的作战计划，对炎龙的支配能力远非骑手的缰绳所能比拟。即使训练场上的炎龙发生暴动，只要有炎龙皇在，就可以将损失抑制在最低限度。

事实上，只要以艾斯特莱克斯为中心，现在就编成由数千的炎龙组成的军团也毫无问题。但即使不考虑作为贵重能源的龙血晶的来源的炎龙在战场上的耗损，关键的艾斯特莱克斯的忠诚度可谓毫无保证。

十五年前，在与帝国的战争中落败之后，艾斯特莱克斯没有像其他炎龙皇一样在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刻，而是选择了向帝国投降。作为唯一的一体能够活着入手的龙皇，艾斯特莱克斯虽然被严加拘束，但在食物等待遇上受到了相当的优待，十余年来一直没有发生过恶性的失控事件。刚开始时也有不少对自己的技艺有自信的武人或是自恃身居高位的将领想要让艾斯特莱克斯成为自己的助力，但无一例外皆被艾斯特莱克斯打翻在地或是用尾巴扔出门去。以皇帝克丽丝为首，帝国之内寥寥无几的能够胜过艾斯特莱克斯的猛者，则对与炎龙皇共赴战场一事无甚兴趣。于是，尽管对缺乏英雄级别战力的帝国来说是难得的强力存在，艾斯特莱克斯却还是在研究机关附属的拘束所中度过了与世无争的十五年。

在“缰绳”发明之后，毫无为帝国效力之意的艾斯特莱克斯也被加装上了放大后的版本，但事实证明这种行为就只是资源的浪费。通过拟似神经连接控制活过不知几百年的炎龙皇的精神，这种事情恐怕就连皇帝克丽丝也做不到。

既没有身居高位的担保者，又没有以防万一的控制手段，让艾斯特莱克斯再次统领数千的炎龙几近于高声催促它从帝国的拘束下脱离。作为替代，以人类的骑手一对一制御炎龙的龙骑团才被提上日程，而艾斯特莱克斯则成为了龙骑团受训时的保险。

随着号令，骑手们开始尝试与自己的炎龙建立精神链接，并保持将之镇压的状态。最初期的训练，比起下达复杂的指令，提升能够制御炎龙的时间更为重要。训练场上被凝重的寂静覆盖，每当有炎龙从骑手的控制下脱离，因反动而对骑手张牙舞爪之时，艾斯特莱克斯便会从该名骑手处接收炎龙的控制权，利用炎龙皇与生俱来的权限强制性地让暴走的炎龙恢复平静。

监视着每一个炎龙的精神状态，艾斯特莱克斯同时也在心中整理着对应的骑手的情报。对具备高度智能的炎龙皇来说，炎龙不过是单纯的棋子，根本算不上自己的同族。相比之下，这些从世界各地聚集而来、接近于最为优秀的年轻人类们才更能引起艾斯特莱克斯的兴趣。龙骑团全员之中也最为勇武强大，切实无疑地镇压炎龙的精神，从未需要自己出手帮助的绿发少女；尝试着不同的镇压方式，毫不客气地利用着自己的存在，以炎龙的暴走为前提、在反复试错中优化效率的戴眼镜的青年；伪装成失误，故意让炎龙暴走，在自己介入时试图解析、模仿炎龙皇特有信号的北方出身的少年……每个骑手都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才能，对艾斯特莱克斯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充满着活跃的智慧生命的光景。

（“哦呀——？”）在那之中发现了一名堪称特例的存在，艾斯特莱克斯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

不是伪装或欺瞒，不是试验，也不是能力不足，仅仅是从一开始采取的方式就不一样。在龙骑团中也十分年幼的红发少女仅仅只是站在炎龙身边就已经十分勉强，恐怕让自己或是炎龙的身体活动一下都做不到吧。尽管如此炎龙却不会暴走，每当少女坚持不住时，炎龙的亢奋便会再次回归，但和反弹之后陷入的暴走的其他炎龙不同，亢奋的程度并不会超过炎龙平常的水准。证据就是，至今为止她的炎龙从未需要艾斯特莱克斯接手镇压。

（“并非压制，而是换成自己来承受吗……在战场是毫无意义的花架子，但却漂亮地瞒过了没想过这种做法的审查人员。实验阶段还好说，要是到了上阵的时候，恐怕会——死。”）

炎龙皇的声带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但相比起贫乏的龙皇之间用的语言，在思考时还是人类这边的语言更好用。艾斯特莱克斯一边观察着红发的少女，一边推测着堪称愚行的作弊行为的原因。

（“能够找出不同的道路，算得上才思敏捷，不应该注意不到这种做法在实战中面临的问题。那么果然还是武勋、地位、名誉这一类的东西吗……不，若是会被一时的欲望遮蔽了理智的人，根本无法在承受了炎龙的亢奋之后还能站在原地保持安静，早就应该忍不住大开杀戒了。反过来说若是从一开始就有着坚定的欲望的人，不必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直接去镇压炎龙的精神就好。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

久违的，艾斯特莱克斯再次对某件事产生了兴趣。压抑了十余年的、铭刻于所有龙皇灵魂中的诅咒趁着理智的枷锁松懈之时悄然逸出，不知不觉间，一只前爪已经从地面拔出，向着伊格露娜的方向踏出半步。钢钉从血肉中穿过，带起四溅的龙血。贯穿掌心的伤口血肉模糊，鳞片也大面积地剥落，但在疼痛的讯号传达到艾斯特莱克斯的意识之前，便被根植于灵魂的诅咒所屏蔽。

炎龙皇的异动引起了大面积的恐慌，多数的骑手因为意料之外的状况而没能维持魔法的发动，导致自己的炎龙发生暴走，骑手之外的辅助人员也开始从训练场上逃走。从周围的人的行动中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艾斯特莱克斯连忙重新将前爪放回地上，低下头盘起身子以示自己没有危险性，并快速平复失控的炎龙。刚刚被帝国俘获时，由于不习惯与人接触而做过无数次的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娴熟到甚至让没有受到惊吓的旁观者产生一丝笑意的程度。

每走一步，身体就会止不住地颤抖，残留在脑海中的亢奋冲刷着全身的肌肉，促使它们不顾机能性的限制想要做出会拉断自己的关节的大幅度动作。紧紧地抓住纱奈的胳膊，把脸埋在纱奈的怀里，把全身的重量靠在纱奈的身上，训练结束之后，伊格露娜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实验龙骑团的宿舍。资金充裕的龙骑团即使是出于避免纠纷的目的也不会在这种方面吝啬，宿舍是理所当然的单人单间。扶着伊格露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帮助她换上宽松的睡衣，再把她抱到床上，再陪着她说话直到亢奋褪去，这就是从实验龙骑团的训练开始以来纱奈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但是今天要说的内容有些不同。

“我……要退出龙骑团了。”和往常一样握着躺在床上的伊格露娜的手，没有看向伊格露娜的脸，纱奈的视线盯着两人的手。

“…………”伊格露娜想要说些什么，但无数想说的语言交杂在一起，最终只有僵直着舌头开合着嘴。

“两边的报告都已经交过了，我会同时转到北方军区的先锋军那里，现在想要撤回也晚了。对不起，现在才和你说，不然的话，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放弃……”

“为什么？”集中意识恢复对发声器官的控制能力，伊格露娜简短地问出最想说的话。

“还记得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被卷入战争，受了让四肢不能活动的伤的弟弟。”

“……义体？”从碎片的线索中迅速导出可能的关键字，可以说是足以值得夸耀的才能，但对现在的伊格露娜来说每一线接近结果的思路都只是让她更加意识到无法挽回的结果。

“嗯……如果到那边去的话，就能让艾拉德他换上最新型的义体——”

“他比我还重要吗？！”少见的高声喊叫打断纱奈的话。“如果你不在的话……不，和那没关系，我想要和纱奈在一起！不要离开！”

“对不起，伊娜……”没有回应或者反驳伊格露娜的话，纱奈只是低着头。

“是吗，比起我，还是弟弟那边比较重要吗……啊哈哈……”意识到结论早已注定的伊格露娜仰躺着闭起眼睛，让亢奋过后的睡意席卷过来，握着不知还能触摸几次的纱奈的手陷入沉睡。

夜风吹过，艾斯特莱克斯独自在无人的训练场上看着天空的月亮。要每次都移动固定四肢的钢钉太过麻烦，对工作人员的精神压力也非同小可，所以在训练期间，艾斯特莱克斯都只是不分日夜地坐在训练场固定的位置上。若是人类，持续两周之内四肢被钢钉固定在地面上不能移动，与拷问无异。不过对于有着超越有机生物极限的身体的炎龙皇来说，这也不过只是些许的不便而已。

最强的绿发少女和作为特例的红发少女已经连续十余天没有出现在练习的队伍中。虽然有自己辅助的训练项目是每三十人一批进行轮换，这也是意味着连续二至三次的缺席。对此，艾斯特莱克斯不能说是没有好奇，但无法说话也没有学习过帝国用的文字的自己并没有与其他骑手或是工作人员沟通的能力，也不想引起多余的躁动。

因此，当在寒冷的夜晚穿着睡衣的红发少女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艾斯特莱克斯发自内心地因出乎意料的事态睁大了眼睛。

“炎龙皇艾斯特莱克斯，有一件想要拜托你的事。”

娇小纤细的身体与巨大的炎龙皇相较，无比的脆弱，甚至都不需要晃动身上的铁链，只要从齿缝中流出一丝的火焰都足以在瞬间将少女燃烧殆尽。尽管如此，伊格露娜还是毫不犹豫地走到艾斯特莱克斯跟前，以清冽而毫无迷茫的声音说道：

“成为我的力量吧。”

武人或是将领的话，从出生至今无数次听过他们对自己说出这种话，但十几岁的少女对自己做出这种邀请，在艾斯特莱克斯漫长的生命中也是第一次。果然有意思，艾斯特莱克斯在心底弯起嘴角。若是将心底的笑意释放出来，或许会把眼前的少女吹飞。抱着如此的想法，艾斯特莱克斯抑制住喉咙，低下头来，把从脖子延伸而出的缰绳垂到伊格露娜面前。对现在的艾斯特莱克斯来说，想要和人交谈，这是最方便的手段。

「要驱使炎龙战斗的话，亢奋就足够了。但要是想要同时保持高度的智能和强烈的斗争性的话，结论便是遮断。」

握住缰绳，伊格露娜直接将自己的想法传达到艾斯特莱克斯的意识之中。冲击性的开场之后，再提供有力的素材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了保持对话的进行而增加自己的可信度。虽然对活过悠久岁月的炎龙皇来说是不足为提的小伎俩，但即使如此能用的东西也非用不可。

「之前的那次训练，从动作上来开你的确是在未能感知到疼痛的情况下移动了爪子，但理论上炎龙皇并非不具备痛觉的生物。虽然当时没有仔细想，但那个时候的确你在注视着我，移动的爪子也是向着我的方向。和其他人比起来，我唯一的特殊之处只可能是转移式的作弊技术，既然是可以凭本能制御炎龙的炎龙皇，能够察觉到人类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如你所言」

艾斯特莱克斯对伊格露娜的话做出肯定。如果思想的规模可以换算成声音的话，仅仅只是简短的回应便足以成为让伊格露娜捂住耳朵的巨响。无视这种冲击，伊格露娜继续传输自己的推测。

「这几天，我查过各种各样的资料。和先前的情况综合起来的话，炎龙皇的诅咒，其本质是对包含痛觉在内的各式限制行动的知觉、感受的遮断。虽然不是完全不间断的持续发动型，但也不是能够以自身的意志任意控制的主动发动型。」

「虽然细微之处有偏差，但可以说是正解。」

「很痛苦吧？被早已死去的神控制着自己的精神很不甘心吧？那份诅咒由我来承担，作为交换，请成为我的力量。」透过意识的交流，伊格露娜再次向艾斯特莱克斯发出邀约。

「……那不是可以靠意志力控制的东西，失去了自制的束缚，人类很快就会走上自灭的道路。我没有奉陪这种闹剧的理由。」

「对“合格的人”来说，的确如此。但我本来就是连挥剑对敌的勇气都没有的缺陷者，如果不是喜欢的人连搭话都不会去做。即使遮断了自制力，因愿望而产生的自灭式冲动也会少得多。在此之外，也有着衡量事物、不依赖感知的反馈做出判断的理智。也有着需要你的力量的理由。如果错过了我的话，具备优秀的智能和低落的冲动、并且不惜承担破灭的风险也要借助沦落到中等英雄程度的你的力量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次出现。仅只一次的从这个诅咒中解脱的机会，即使只有人类一生时间的长度，我也认为有值得你一赌的价值。」

「好吧，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是，这是没尝试过的事情，技术上的问题——」

「不过是将炎龙皇对炎龙的远距离传输和缰绳的精神链接与我在炎龙身上做的事结合起来再常驻化而已，这种程度的问题，有那个必要的话帝国的研究院足以在龙骑团投入实用之前解决。」

「很好。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就试着承受一下吧，这份诅咒。」

「啊啊，我也现在就需要你的力量。」

握紧缰绳，魔法发动，与曾经承接炎龙的亢奋时似是而非。透过拟似（缰）神经（绳）连接脑髓，透过脑髓触摸灵魂，直至那其中铭刻诅咒的部分与自己的灵魂融为一体。欺瞒诅咒，使之将桥接的精神视为一体，然后再缓缓地抽离，犹如从纸牌之塔拿走一页一般将诅咒从艾斯特莱克斯的一侧移至偏向自己的一侧。

脑是没有痛觉的，但伊格露娜切实地感受到了冰冷的刀锋削切自己脑髓的触感。

作为生命而言必不可少的东西被挖空，取而代之的是从空虚之中升起的凶暴的意志与斗争之心。

「「这样就……」」

「「契约成立。」」

无法分辨哪一句话从哪一边传出，但却明白分别出自两边的对谈，连为一体的精神保持着同调而又切实地意识着自我

红宝石的瞳孔中，与炎龙皇之瞳相同金色扩散开来，在月光稀薄的夜晚中放出明亮的光芒。

与之相应的，艾斯特莱克斯眼中尽情地放射出喜悦之情，无需担心在不知不觉中做出违反理性的举动，获得自由的炎龙皇挣开嘴边的锁链，无所顾忌地仰天长啸。

「声音太大了耳朵好痛」

「啊抱歉……」艾斯特莱克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走吧，我来指路，去一下实验龙骑团现在的地方。拜托了。”没有再使用更加耗费精力的精神交流，伊格露娜直接用语言说出指示。

点了点头，艾斯特莱克斯猛地展开翅膀活动四肢。铁链轻易地破碎，钢钉直接被拔出地面，用嘴巴咬下缠在身上的锁链，拔下四肢的钢钉，再把伊格露娜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背上，向着夜空飞去。只留下听见艾斯特莱克斯的吼叫声之后举着火把前来查看状况的工作人员在满地的残骸和天空的巨龙之间僵硬地转动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