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民屋的房瓴落下参差的阴影，如野狗的牙齿一般。
莫德一行人小跑在碎砖铺就的道路上，就像从咽喉跑入野兽的胃袋。
涂鸦，宗教符号，垃圾。
这些东西如同黏在血管壁上的废料，在众人前行的窄道上随处可见。
融化的水滴从破漏的排水渠中溢出，灰黑色的污物畅通无阻。
这里绝对是征税官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莫德莉娜小姐...小心。”
艾莉儿好心出声提醒莫德注意脚下的泥泞。
“啊，确实呢，在这样跑下去，衣服估计也会变得脏乱呢。”
莫德低头看了一眼奔跑中的双腿，虽说踩下去的力道不大，但是踩踏到水深一点区域时总会溅起污渍的水花，不过这点问题很容易克服。
“吾以元素之力，号召风之加护！”
莫德挥手拨动了周围气流，风元素很快聚集在她的身周，然后顺着精神力引导的痕迹分别附着到艾莉儿、崔佛斯、比尔和帕斯身上。
“喔...这就是魔法吗，好厉害的样子。”比尔跑动着用力跺了跺脚下的水面，水花依旧溅起，但是略有不同的是，有层淡淡的气墙会将它阻挡在一旁，不会让它轻易的溅湿裤脚。
“到了！”
比尔奔跑到一座古朴的木屋前停留住了，脚底划出一长串涟漪。
莫德随之停步，视线看向木屋。
这是...何等的破旧。
先不论像是从天空砸入墙面中倾斜的屋顶。
被涂抹灰色颜料的墙壁上，一道两人肩宽的口子像是被铁锤砸开般敞开。
这就是木屋的正门。
这里，真的会有人住吗？
莫德的视线毫不避讳的看向两位贫民窟里的孩子。
然而从他们神采奕奕和饱含期待的眼神中，她可以感受的到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归属，亦或者说，是这里存在让他们安心的事物——
——家人。
莫德默念这个词。
即使是一无所有的贫民的孩子，他们至少拥有家人。
微微捏紧了拳头，莫德像是活跃气氛的挥拳说道：
“好耶！我们进去吧~终于到了。”
“真的愿意进去吗？莫德莉娜小姐姐？”比尔忽然有些羞涩地说道：“虽说到现在才发问有些奇怪，但是里面真的条件很差哦，可能连落脚的地方都有些不太充分...”
“没事的啦~”莫德挥挥手掌：“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大胆的带我们进去就是了。”
“嗯！”比尔重重地点头，捏紧了自己的裤兜迈入门槛。
当他一直脚迈过去的时候，他像确认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帕斯，然后，步伐利索应当的停住了。
小男孩保持着一脚跨入门槛的姿势，疑惑地说道：
“怎么了，帕斯？”
“不对劲。”
帕斯抿住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从面容上看她好像极度缺乏营养。
“唔...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呀？”比尔探头探脑地望了望木屋的里外。
“要不先进来再说？”他提议道。
“你们，进去，我，一个人，待会。”
帕斯轻轻摇头，然后提起了她灰白色的布裙走到一边。
衣衫太薄，小女孩帕斯露出的肌肤已经是青灰之色。
（噢...我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她只穿了这一件衣服。）
莫德有些自责，她一路上只顾着思考这里可能发生了怎样的事件，却忘了给这名衣裳单薄的女孩披上一件棉衣。
于是，莫德悄悄发动空间戒指，蓝芒从指缝里溢满，一件精致的白色棉袍出现在了她的胳膊上。
这是空间戒指里最后一件衣服了，不过就在这里送人也无所谓。
“我陪她吧。”
就在这时，艾莉儿心领神会的顺手拿过莫德臂弯上的棉袍，径直走到小女孩帕斯的面前，她温柔地看着女孩无神的眼睛，眸光清澈地说道：“反正莫德莉娜小姐和崔佛斯长官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就在这里陪她聊会天。”
聊天么。
莫德微笑着没有说话，艾莉儿总是怜悯他人，而这正是她喜欢艾莉儿的地方。
魔法师是一群薄凉的人，所以艾莉儿这样的存在尤为珍贵。
崔佛斯在一旁沉吟，他忽然敲敲腰带，从里面掏出一柄中指长度的小巧匕首。
匕首收入到铜制的短套里，套子上有几根皮筋系带。
然后，男人走到艾莉儿的身边，递给了她。
“拿着，小姑娘，虽然知道你可能会一些‘魔法’，但是有的时候，还是得以防万一。”
“那我就暂时替崔佛斯先生保管这个了。”艾莉儿微微一笑。
“真的不进去吗？帕斯...”
比尔看着帕斯露出了不解和低落的表情，突然他声调一高，眼睛亮起期待地说道：“也许你的父亲回来了噢！”
“不可能。”帕斯慢慢地说道：“我，感觉，不到。”
“好吧。”
小男孩比尔的表情变得失望至极。
“进去吧！比尔。”
莫德笑着摸摸比尔乱糟糟的头发。
“有的时候男孩子要尊重女孩子的选择哦。”
“嗯，知道了，莫德莉娜小姐...”
脚步落在不知道是木头还是石块的地面上，声音沉闷。
反正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下，潮湿的木头硬的跟冰块也没什么区别，莫德只是祈祷千万别在黑暗中脚下一滑，染上一身脏东西。
为此，她魔力悄悄运转，控制着周围稀少的风元素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话说这走廊确实有点长啊，而且一盏灯都没有。
指尖划过墙壁，鼻尖轻嗅，是腐木的味道。
这里，真的能够住下人类吗？
走在走廊上，因为太黑的缘故，比尔的步伐慢了许多，卫兵崔佛斯握着剑鞘，不急不慢地走在莫德和比尔的身边。
“莫德莉娜小姐，你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呢。”崔佛斯说道。
“怎么？”
莫德伸出右手，四周那可怜的一点光元素被聚拢在她的掌心，然后莫德就像捏爆浆果一样五指紧握，光元素球团如同汁液般爆裂开来，化作不停闪烁着的金光漂浮在三人的周围。
“原本以为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姐会对这种地方望而却步呢，没想到适应的很快。”崔佛斯赞叹地看向了照亮周围的金色光点，这就是魔法的魅力么。
“魔法师可不是只会端着红酒杯坐在宴厅里的贵族哦。”莫德笑道：“有些材料也必须前往一些险地亲自去获取呢。”
“哈哈。”崔佛斯发出爽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这似乎永无尽头的走廊终于达到了终点，点点橙光在视线的深处亮起。
比尔看到光亮变得兴奋起来，他的愁绪一扫而空，快乐地说道：“在里面，我们走快点吧~两位大人。”
“呵呵，慢点跑，注意脚下。”崔佛斯微笑着叮嘱。
屋外。
艾莉儿·加西亚正为如何跟眼前的小女孩搭上话而发愁。
自莫德莉娜小姐她们进屋后，小女孩帕斯变得异常安静，就如同木头人站立在墙边一动不动。
虽说自己是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伴帕斯的，但是作为这个举动的关键人物，帕斯还是要说几句话比较好吧？
再说，这里空无一人，只有积雪缓慢融化的碎裂声，如果只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光寒冷，而且也非常无聊的吧？
例如感谢？不...一个善意的眼神也好吧..
然而视线投向对方，那双睁大的眸子正呆滞地凝视着地面
（唔...真是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呢。)
艾莉儿无聊的踢着脚下的石子，凹凸不平的石子上下翻滚着，然后带着涟漪没入到黑色的水洼当中。
“为什么，要陪我？”
“呃？你说什么？”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艾莉儿一时语塞。
“为什么，不进去？”
“这是显而易见的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啊。”
“那就，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要。”
艾莉儿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半蹲在小女孩的面前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这个年龄的小女孩，还是多保持笑容比较好哦。”
“笑容，吗？”
帕斯魔怔似地念着“笑容”这个词，忽然咧嘴对艾莉儿说道。
“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啦！”
艾莉儿望着眼前嘴角疯狂上扬的帕斯，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唉，自己是不是要告诉她笑容跟牵动面部肌肉让嘴角翘起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听我说噢，笑容是想到非常开心的事情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不是你这样生硬的摆姿势噢。”
“不懂。”帕斯歪头想了想，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又恢复到了之前跟木头人一样的状态。
“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艾莉儿看着帕斯叹了一口气，她真的有股跟随莫德莉娜小姐进入木屋的举动。
然而看看这寂静的四周，潺潺流动的黑色污水，艾莉儿实在不放心让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待在这种环境里。
哪怕这孩子很可能从小就从这种环境里长大，正因为这样，才会变得如此“古怪”不是吗？
既然自己已经在这了，那么就坚守诺言直到莫德莉娜小姐她们回来为止吧？
希望一切顺利。
艾莉儿将手捂在胸前，向光明女神虔诚的祈祷。
屋内。
烛火在灯盏里平和的燃烧着。
穿过长廊，映入眼帘的是摆满了各种奇怪破旧家具的内室。
随意望去，有一个人那么大的破旧毛绒玩具，也有碎裂成数段的长椅，当然，类似于沙发、木凳、锅碗瓢盆更是数不胜数，这些东西都堆积在房间里面，只从外面来看的话，就像一个垃圾场。
然而，“垃圾场”的中心被清出了一片干净的空地，那里放了一块大概能坐下七个人的圆桌，几个矮凳有序的放在桌子的周围。
盛满了清水的杯子，几碟干净的食物，以及———桌边的人们。
“啊，夫人，你可没说今天有这么客人要来啊。”
见到莫德等人的到来，两男一女都站起身来。
女人身着朴素的麻布裙，看起来就是农妇的打扮，她满脸憔悴之色，但是在看清楚莫德这边的情况后，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啊，是比尔啊，帕斯呢？”
“帕斯...她还想在外面玩会。”
“唉...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女人擦擦脸上的水渍，她转而露出笑容对莫德和崔佛斯说道：“这两位是？”
“啊，这是我的...朋...朋友。”帕斯支支吾吾地说道。
“朋友？夫人，你的儿子本事可真大，居然能认得帝都里的卫兵当朋友。”
说话的是其中的一个男人，他穿着牧师样式的长袍，可能是因为怕冷，所以还特意在脑袋上罩了顶棉帽，将耳朵和脸颊捂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那个所谓的“教会人士”吧？
莫德好好观察了几眼，但是这个男人看起来确实非常正常，除了脸部因为遮拦有些看不太清楚之外，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气息。
如果对方修炼了什么邪恶的魔法，凭借着莫德强大的精神力，她一定能感觉的出来，然而莫德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这也证明，对方很有可能是一个一丁点魔力都没有的普通人。
而另一位...
“哦？是同僚啊。”
身穿盔甲的男人端着装着清水的杯子走了过来，这是一个年纪与崔佛斯相仿的男人，但是他没有像崔佛斯一样留着络腮胡，相反，他的脸蛋如同被打磨过一般干干净净，不仅连一茬胡渣都找不到，而且反射着类似古铜的光泽。
“骑士，拉玛。”
男人的手掌伸向崔佛斯。
“贵族街道三号岗卫兵，崔佛斯，幸会。”
崔佛斯友好地跟他握了握手。
在格兰特帝国，骑士虽然是贵族体系中的最底层，但好歹也是授予了爵位的存在，因此崔佛斯在面对这位骑士“拉玛”时也是带有一丝恭敬。
“他不是我的儿子，是我女儿的朋友...当然，也是这个窟的。“
女人招呼着众人坐回桌边，顺便邀请莫德和崔佛斯也在桌边的一角落座。
“这位小姐是魔法师吧？”教会牧师模样的男子忽然说道。
“哦，她是...”
比尔刚想解释莫德的身份，忽然崔佛斯伸手拉住了他，然后这个络腮胡大汉咧嘴笑着说道：“她是我侄女，在炼金铺当学徒呢。”
侄女？
莫德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表面上非常淡定的崔佛斯，虽然被人莫名其妙占了便宜很不爽，但她从踏入到这个房间以来就感觉氛围有些不对劲，现在这种情况下隐藏自身的实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莫德也跟着崔佛斯的节奏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个临时用谎言搭建起来的身份。
“难怪连铭牌和胸针都没有呢。”教会牧师不屑地轻笑一声。
忍耐。
莫德微笑着强忍着额头上的青筋不暴露出来。
被一个一丁点魔力都没有的男人嘲笑不是一个正式的魔法师，这简直是对蒙托利亚一族出身的她最大的侮辱。
“咳咳。”崔佛斯干咳几声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他神色严肃的看向桌旁的众人。
“我接到了比尔小兄弟的报告，听说这里存在一些‘特殊’的情况。”
络腮胡男人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看向教会牧师和骑士拉玛。
“比尔，你干了什么...拉玛大人不是你请过来的吗？”
女人的眼神里透露出责备，比尔则是脸颊一阵抽搐。
他也不知道拉玛大人为何会莅临寒舍，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好像也超出了他的掌控。
“慢着，夫人。”教会牧师开口说道：“今天究竟是吹着什么风，先是来了一位尊贵的骑士大人，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帝国卫兵和他的小侄女？我感觉这里跟贵族开的宴会似的，惊喜一个比一个多啊。”
这句话让比尔的表情变得僵硬，他的脸颊羞红起来。
“哈哈，要我说，你还是把事情说清楚吧。”
骑士拉玛爽朗的拍拍牧师的肩膀，他语气轻佻地说道：“反正咱们之前不也在聊这事吗，你看啊，那些消失的人总要有个交待不是么。”
“他们没消失！”牧师阴测测地说道：“只是在为教会干活罢了。”
“干活？干什么活？牧师先生...您之前一直不肯告诉我们...”
女人陪笑着为牧师倒满了新的清水，然而牧师非常不领情的把女人的手臂拨到一旁，他拳头握紧放在桌上，发出“砰”的轻响。
“这水我都喝的快吐了，我说了，他们暂时要为教会服务，我们会按时把物资交给你们，你们这不还有好几个成年人躺在床铺上吗？与其操心那些在教会干苦力活的人们，不如把心思放在照顾这些病号身上好哦？”
“是是是...”女人唯唯诺诺地笑着，但是她不断纠缠着的指尖将她内心的纠结暴露的一览无遗。
莫德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她没有忘记小男孩来向她们求助的理由，而她也相信小男孩这时会开口说话。
果然。
“那个....牧师大人...”小男孩比尔怯生地说道：“我的父母能不能不去....”
“比尔!”女人低嗓吼了一声。
“弥斯列夫人....我的....父母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们呢？”
比尔的脸跟白纸一样。
“他们已经去了，不然这些清水和食物是从哪来的。”
女人话还没说完，小男孩比尔猛然推开木桌跑入到黑暗当中。
咚咚咚。
小男孩的脚步声沉重而又急促，好像是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唉，小孩子就是麻烦。”牧师鄙夷地瞟了一眼。
“我说...你最好把情况说清楚。”
崔佛斯终于说话了，他站起身来，两只戴着金属手甲的宽厚手掌撑在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说道：“我就把话明说了吧，接到匿名民众的报案，这里有居民不断失踪的案件发生，身为帝国巡查卫兵的一员，我有权要求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说着，崔佛斯紧盯着牧师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现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屋外。
原本如木头般的帕斯忽然抬起了头，她低声的说道：
“开始了。”
“怎么了！？”
艾莉儿像是从睡梦中惊醒，她刚才居然站着打瞌睡了。
“没什么。”
帕斯蹲下身子，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