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着的,都市。

钢铁的圆环静静地矗立在无尽的沙漠之中,将时间和都市封锁在其中。

过去的摇篮失去了原本的样子,成为低温干燥的荒原。

依靠水和空气生命将难以为继。

那么,如果将这些舍弃呢?

金属与岩块,比碳的连接要坚固百倍。

漫长年月中生物进化的使命,说不定就是找寻这一答案。

第一批造物者的沉睡或非终结。

而他们的苏醒,必将成为新的开始。

——

五年前,钢环外围联合医院。

甜腻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没记错应该是麻醉用药。

“手?不是我的……”

刺眼的白光从天花板上打下,将五指的形状勾勒出来。

秦轲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名为手的器官,应该附着有皮肤,在光照下呈浅色才对。其中腕骨、掌骨、指骨共包含27块骨骼,覆盖着筋、肉和血管……

更何况,右腕的地方,应该打着从苏醒以来就铐在那里的钢环才对。

秦轲没有了继续确认的机会。

红光扫过眼球,单调女声响起。

“意识上浮--确认——氧含量--调整——注液成分变更,着皮准备……”

注液?着皮?

数股凉意从肋部注入体内。那里似乎插着输液管之类的东西。

视野清晰了些许、手部渐渐变得轮廓分明。

那是机械。

骨节分明的五指上,闪烁着暗色的机械光泽。

像是烧过的碳,呈死掉一般的灰色。

机械臂将裸露着的金属手腕按下,另外的几只不断改变着角度。

秦轲被恐惧驱使着,想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右臂,用来证明眼前的不是自己的,用来让自己相信这说不定只是一场梦……

用来确认,错过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如自己所想一般,眼中的机械五指握成了拳头,狠狠砸进了一侧的屏幕。

周围的机械臂没有加以阻拦,而是纷纷地收回原位。

秦轲试图从床上立起身来。

注射器小锤一般打在了秦轲后脑勺的位置。

意识消失的最后,声音传入耳中。

“手术终止。载入;次生种在受术过程中产生抗拒反应……记录:1082709071143……申请:提前进行钢环再安置……”

秦轲的第二个钢环依旧打在了上右腕。

在秦轲眼中那是用来捶打天线的不错工具。宽度不一,直径各异、一般会根据受体的身体条件进行调整。

他身体左侧的机械结构虽然考虑到了人体重量和出力规律的差异,终究还是达不到完全嵌合的地步。

秦轲花了两周训练身体协调。

又花了之后的每天每夜,试图接受自己义体化程度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事实。

——

伊诺森斯学院,基础科宿舍九号楼。

秦轲刚刚收到了第五年度未通过的升学申请、紧随其后的是退学通知、退宿通知、以及大大小小的解约罚金和贷款结算等等。

这之后要去城壁上报道、这是秦轲能以学员在壁内待着的最后几天。

他环顾室内、没什么好留恋的。

窗外突然暗了一瞬,吸引了秦轲的注意力。

不过这似乎并没有打断那位闯入者的动作。

一名基础科的新入学员穿着刚发的制服,逐一角落地进行着房间的杀菌处理。

“这个,是学长的东西吧?”

一本叙事类书籍被他丢到秦轲面前的地板上。

之后还有第二本,第三本。

封面上印着可爱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是看一遍记不住名字的古代文籍。

它们当时似乎从属于“轻小说”这样的分类、所描绘的世界和秦轲所认识的很像,但又多少有些不同。

秦轲应道:

“是。”

“带走带走。”

秦轲没多说话,安安静静地将书收拾了起来。

书是从基础科图书室拿来的,就算新生自己去还也是无所谓——不过这本来也是自己该负责的事情,没什么好抱怨的。

“等下,学长?……”

秦轲闻声驻足、身后的新生缓缓直起身来。

他满面谅解地看着秦轲。

“你是、次生类来着?”

“是这样。有什么问题么?”

“那怪不得你了,刚才是我的误会。在这里学习了这么久,想必很辛苦吧?”

“啊……的确有点。我没有申请换脑、很多事情都要靠认知手段进行间接记忆——”

“愿你留在Gaias的记忆里。”

新生打断秦轲、背过身去继续进行消毒处理。

这是人造人之间用来结束对话的一句、秦轲很识相地保持微笑后退数步。

他是次生类、而他周围的人也都是如此。

无论是从Parousia的冰冻仓中醒来,还是像秦轲这般诞生于壁外。

若想在人造人帝国SAIE的疆域内获得生存容许,那就要忘掉过去、接受它们所重新划下的物种分类。

秦轲没少听过苏格拉底和自己说这些,也从未想着要一笑置之。

毕竟这是他所处的现实,他不想早早溺死。

“有什么忘记的东西么?”

新生的笑容将秦轲的意识拉回现实。

“没有。就这些……”

“那我想你大可以离开这里了。谢谢。”

秦轲连连点头、退出房门进入走廊。

自动门于面前闭合、指示灯由绿转红。

秦轲空笑两声快步走出限制区域、启动了自己的体外终端。

从外形上看、是一枚机械腕表。

他用指节敲了敲表面、试图激活其中自人意识#Alice的反应。

“爱丽丝。我听到刚有来电——”

“什么啊,刚才那个铁皮笨蛋!主人的事情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他那样的人,就算进到这里也会很快被周围的人讨厌的!”

一个两头身的迷你人偶出现在了腕表上方。这是爱丽丝的MMD(MixedMoodDisplay)形象。

她正双手握拳放在女仆装两侧,顶着绿包子头的小脸憋得通红。

“还没出宿舍呢,安静些。”

“可是主人……”

“如果要是我面对一个快要成年还没从伊诺森斯毕业的人,第一反应也是这里的能力有限。”

秦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主人又说这种话,你知道自人意识的我不懂什么叫‘如果’的吧。”

“现在几点了?”

时间话题对她而言等同于马头前的胡萝卜。

“啊、我看看……还有二十分钟到十二点。”

“那你刚才不应该在进行数据整理么。”

“我把录下的回放了一遍。这是你那个机械脑朋友给我装的功能——本来也是用来监视主人的,要怪就怪他吧。”

爱丽丝指的就是秦轲口中的花若然。

秦轲的同期、同时也是三年前伊诺森斯第81届基础科毕业生、目前就读于高年级实机部。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秦轲现在的窘境、便早早地帮他安排了足够留在壁内的工作位置。

“花若然说他多久到?”

“说是路上遇到了沙暴、要比预定时间晚些。”

她对于时间有着牢固的执念,只要提起就能轻易的转移话题。

这算针对该自人意识#Alice的交涉技巧之一。

“啊!主人又转移话题!——”

“居然反应过来了……”

“爱丽丝也不是每次都会一股脑关掉所有对话进程的!虽然刚才那个是因为卡了一下的原因……”

“卡了一下?要修了么?”

爱丽丝的包子脸噗地红了起来、随即消失在了腕表之中。

“……那么害羞的事情,不要在这种地方说啊……这两天碎片攒太多了,我自己清清就好。”

“我就说嘛、整天不好好睡觉。”

秦轲右手双指交叠、在腕表上轻弹了一下。

对她而言,利用外设展开程序排除bug似乎是很羞耻的事情。

尽管是个预设值很低的仆从意识智能,感情却意外地丰富。

秦轲拎着行李箱子走到伊诺森斯学院宿舍九号楼所在浮游平台的边缘,周围虽然穿梭着一辆辆半固态对列轨道车,却没有任何预行路线指向了这里。

考虑到时间也难怪。

现在是旱季假期,上午九点。刚才的那位新生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自己房间突然空出来的缘故。

因为要收拾行李的原因,秦轲没有吃早饭。

空腹导致的低血糖令人疲惫,光是站在原地都会感到倦怠——最近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感觉是在最后一次的Sigurd训练机测试,且不仅仅是倦怠或呕吐感这类……

像是有什么东西注入身体。

义体的部分烫的过分,骨髓像是快要烧熟一般。

他摇了摇头,不想回忆起那种感觉。

“果然还是不行啊,我这双手……”

占据了三分之一天空的半弧月亮之中,缓慢升出了太阳。

月亮总感觉大了不少,或者说——

“喂,爱丽丝。刚才外面暗了一下是因为日蚀么?”

“是哦。今天的第二次。”

“等下,像刚才那样长的日蚀,还是第二次……”

出生在壁外的秦轲知道日蚀的可怖——贡都因位于永冻冰海的边缘,壁外牧区在日蚀过程中温度会骤降。

但要命的不是低温……

“爱丽丝,帮我联系花若然。”

对面似乎正处于网路在线状态、接通得很快。

“喂喂,这么急着叫爸爸干什么?咱跟你说咱这儿刚拿到仿大马士革钢的数据图,正打算送到你们院隔壁的……”

啪。

还是挂了吧。

“看样子没事呢。主人。”

“是。要是那样最好……”

“啊对了,之后要到城墙那边儿报到的——啊啊主人等下。”

“怎么了?”

“是花若然的留言。”

秦轲看向腕表、信息内容投影在了虚拟屏幕上。

“秦轲启:我这儿还有点事,没必要等我直接去橡木那里报道吧。因为你没经验所以只能先擦墙了、有什么问题之后再和我讲。负责人叫Rojett、和他说我的名字就好。花若然。”

文本后面跟了一个抛媚眼的颜文字、秦轲脑海中闪过一个寸头猛男的形象、一阵作呕。

“这货逻辑板短路了吧……”

“他这样说、主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那就不等了。叫辆车吧。”

秦轲不打算就这样一无所成地回到钢环彼端的牧区,也不打算靠成为SAIE供脑奉体来苟留在钢环城之中——无论是哪个都已成了舍弃过一次的选择,他不想向过去认输。

秦轲望向覆盖钢环的蜂窝状能流罩外。

空中的月亮没有停下过一刻,紧咬着向西方逃窜的太阳。

——

同时,贡都因城外五公里处。

从沙地巴士上下来的人群中能够看到人造人的身影,不过更多的是次生类。

自各个外城区域的辖输站出发的公共交通,是牧区内牧团群众抵达钢环城的唯一方法。

花若然也在其中。

钢索压进了他女孩般纤细的肩膀、背后拖着陷入静默的钢胞兽。

它原本位于腹部的纺锤形电浆管正被拉扯出的电线拖在地上,于沙地之上留下了长长一道银白轨迹。

约莫半吨的重量陷进砂里,对于他完全义体化的身体而言早就习以为常。而像刚才那样的小型战斗,对于Emberborn战旅牧团而言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靠着驾驶员人造人提供的数据,他确认了这台鲨型钢胞兽记录在案的数据。

鳍潜类--库里德级--拟大马士革钢种。

他松了口气,拍了拍巴士司机肩膀说他可以自己忙去了。

只要不是案外物种,一切都好说。

司机绷着脸抓住了他空中的手腕。

“我有权逮捕你。”

“怎么?”

“拟钢种在近漠地区是受保护的,刚才的这只已经超过了育龄长度……”

“我救了一车的人。”

花若然啪地将对方手甩开,但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

“日蚀中的热能会干扰到鱼类的判断、而且触碰到沙礁也会对它们有一定影响。”

“那你是想说、我应该等着这条鱼把你那辆可怜巴士的轮轴切成两半、让这一车人徒步走到贡都因么?!”

司机挺起胸膛,正色道。

“经分析、结论的确如此……”

“那你等着。”

花若然放弃交涉、将鱼尸平放在地、转身快步走向车后部。

“你打算干什么?等处理好风冻伤患后我就要开车了。”

“给我两分钟就好。”

花若然将学院制服披在肩上、司机噤了声。

他背后是个人专用的机修外设、一套双臂式外骨骼。

单个手臂的大小就有半人多高、他这幅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头直立猩猩。

“你、这是要……”

“修鱼。”

花若然没多说什么,将鲨型拎到空中、利用外骨骼中的根根触手将其快速拆解、取出了其中完好无损的连胞脑囊。

它看上去像一个鼓动着的蜂巢。

花若然没等司机废话、用散落在地的零件完成了再拼装。

“这样就好了。”

花若然手中体态完整的鱼型经由注能苏醒过来、有力地摆动起了身体、被他一把丢到了沙子中。

人造人的视线从沙地移回花若然脸上。

他脸上堆出一副笑容。

“感谢配合。愿Gaias记住你的仁慈。”

花若然白了他一眼、拎起剩下的鲨型素材走向沙地巴士。

身后传来了幼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刚才那个大姐姐真的超帅……”

“咚——的一下,然后啪的一下——”

花若然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标准Dcup的胸部包裹在黑色的背心里,原来的橙色寸头也换成了波浪卷发从肩膀淌下。

“也难怪啊,毕竟咱现在也算挺,漂亮的……”

身后的男孩正动作夸张地学着自己几分钟前猎杀钢胞兽的动作——明明在沙暴和日蚀一同发生时,还吓得惊慌失措大哭大叫。

自己也有过那样的一段时间。

被某些人保护着,然后总想着去追随。

比如说——

“……秦轲。”

他会在伊诺森斯连续五年无法升学,这是花若然想象之外的事情。

同期入学的二人在城壁之中度过了已有五年。自己在三年前就成为了高年级实机部学院,而他却一直留在了基础科。

这次提前返校之所以会换用女性义体,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据他所知,秦轲还有一次追试资格、他在那之后将被即刻遣返壁外。

要是这样下去,按他性子肯定会一声不响地离开。

而那种事情——

“咱肯定不会答应啊,自以为是的混蛋!”

花若然将压成一片的啤酒罐背对着钢环高高抛出。它划过夕阳飞向大漠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