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啊,”女孩突然插話,“就是最近又念叨起叔叔來了。”

 嚴彥大夢初醒。恐怕能讓這個老人勉強支撐着的,恐怕就是他的暴發戶兒子吧。雖然老是打錢來,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露面了。

 “您的兒子是哪位?”

 “他?”老人嗤鼻一聲,“那個不肖子孫,說是過年才回來看我嘞。”

 “啊?”嚴彥大吃一驚,“可您的病情已經……”

 “沒事沒事。”爺爺不耐煩的搖搖手,“你知道了么。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收到通知書了,這不,我還是好好的,該吃吃該睡睡。”

 “也是。”在話題向不好的方向發展時,嚴彥趕緊收住。

 “不過吶,”爺爺也馬上化解尷尬,“鬼還是第一次見!”

 “哈哈哈!”三人齊聲笑着。

 “您兒子是幹什麼的?在哪兒啊?”嚴彥想打探些信息,但老人卻警惕起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算盤。”爺爺壞笑一聲,“別擔心了,這兩天我已經能天天看見兒子了,雖然有些遲,但看他挺精神,我就安心了。”

 “好吧。”嚴彥沒辦法再問下去。三人又閑聊些許,快到午飯之際,嚴彥才與他們告別。回到病房,看見的便是那一襲黑色長袍。

 “你的鐮刀。”嚴彥說著控制輪椅前進。

 “謝謝。”鷺迎過來接過鐮刀,“沒它可不行。”

 “被它斬過去,會不會很痛?”

 鷺低下頭沉默片刻:“你知道了。”

 “會受傷嗎?”嚴彥再一次發問。

 “不。我不是靈。”她的聲音很無力。

 “那究竟怎麼了?”嚴彥捏住她的雙肩,但一瞬間就馬上收回雙手。

 “回……憶。”鷺快要睜不開眼睛,“作為懲罰。我犯下的罪過,死亡時的記憶被留下。”

 少年吸了一口冷氣:“所以……”

 “我被斬,它們會反覆回放,直到我恢復。”

 “回……放?”嚴彥想象着那個情景:大腦一遍遍重複着自己被噴出的鮮血沒過,睡在其中,左眼球眼睜睜看着一根筷子的頂尖在一瞬被放大,劇痛闖入大腦,眼中一片血紅……“這何止是酷刑!”他仰天長嘯。

 “今晚……零點……”鷺又一次睡過去。可鷺怎麼知道的這麼確切?這種事明明只有經歷過才會……嚴彥突然感覺後背發涼。答案太明顯了。是啊,想自己這樣接受現實的人畢竟是少數,倒不如說爺爺那樣才畢竟正常,可鷺不願意直接把這些憤怒的靈送入天堂……嚴彥這才發覺,她在初遇時所說的“高興”的分量。整整五年,誰曉得她經歷了多少?重複着,重複着被所愛所恨給折磨着,摧殘着。說到底她究竟為什麼殺死雙親?這樣一個女孩在五年前,僅憑那種理由也未免太無力了吧!

 嚴彥加速輪椅,直接撞在病床上把嚴彥送上去。鷺熟睡着,顫抖的雙拳緊緊握住。

 整整一下午,嚴彥一直在思考着老人與他的兒子。他兒子究竟在哪裡?怎麼聯繫?這些嚴彥都不知道。可是為什麼,他遲遲不出現?

 夏天的陽光即使是下午也依舊燦爛悶熱的空氣幾乎將少年蒸干。大開的窗戶透不過半縷涼風,僅是升起一層層的熱浪。沒怎麼吃飯的嚴彥很早便沒了精神,頹廢的躺着。鷺就睡在他旁邊,不時地皺眉、咬牙,甚至流淚。嚴彥忍不住去想象鷺的夢境,名為死神的傢伙,也不過是個會哭的女孩子。她受到的,是善良帶來的詛咒。

 許久,天空的顏色才深些,微風也終於拂面,帶來些許夏日珍貴的涼意。明明是空氣流動,卻也能讓她的髮絲飛揚呢。嚴彥想着,隨手捋起她的髮絲。幾縷細碎的銀絲留在他的指縫。

 當晚雲淡風輕,月色皎潔迷人,嚴彥卻顧不得這些,只是焦急的看著錶,皺着眉頭催促着秒針。他隱約聽到鷺的呼吸聲,微微一笑慢慢坐起的少年,打開了電視解悶,看到的是10點播出的晚間新聞。沒什麼趣啊。他將視線轉向床頭櫃,拉開取出繪畫工具。這個速寫本,是母親送給他的禮物。窗外的星星零零散散的閃爍着,晚風優雅而恬淡地隨時間流逝,又緩緩凝固在星空里。“你好,媽媽。”他淡淡說著,翻開了紙頁。轉頭看看少女,讓時間隨着一陣陣規律的摩擦聲流去。不知為何,嚴彥開始希望,倘若時間在此凝固,也挺好。

 畫完的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五十了。嚴彥收拾着工具,又仔細捋下被子上的橡皮渣即使是黑夜,也有看清路的法門。幽藍的月光在病房投下一塊透亮的影,在室內折射着。不用打開燈,就能看清房間里的一切。

 “嚴……”少女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

 “我就在這裡。”嚴彥低聲說。鷺雖然醒了過來,但依舊沒有爬起,只是側轉過身子,半睜的眼略帶睡意。零點如期而至,與它同行的是越發清冷的月色與微風,以及為數不多的點點星光。

 “觀眾朋友們,午夜好。歡迎收看午夜新聞……”

 新聞的播音員真是辛苦。嚴彥想。即使是深夜直播也不允許一絲的睏倦或是錯誤。不過他們的報酬也是相當優厚就是了。

 “想不到,”鷺伸手去拿鐮刀,“你和那老人興緻相投呢。”

 一頭霧水的嚴彥直到鷺指了指電視才反應過來,老人也有在晚上看新聞的習慣。新聞頻道還真是不錯,晝夜不停每日不斷的傳遞着信息,還真是——

 “能天天看到他了。”

 嚴彥的腦海突然閃過這句話。這算是爺爺不小心漏出的唯一線索。可是從印象里,趙爺爺並不喜歡熬夜,而且也依然保持着看報紙的習慣,為什麼?

 “鷺,如果就放着爺爺不管,會怎麼樣?”

 “估計你已經看到了那個靈,不具備意識,放着不管就會變成鬼。”鷺懸在床前,舉起鐮刀正對着嚴彥,雙目透着寒光,在月色下她的頭髮隨風浮動,宛如流星雨隕落。“在此送汝走上新的人生。”鐮刀如同疾風般劃過,“願汝在天堂尋得幸福。”

 刀尖停在嚴彥的身旁,把他嚇得顫抖。

 “開個玩笑。”死神以冷靜的口吻發言,讓嚴彥完全笑不出來了。

 “開玩笑……最起碼你要笑啊……”他無奈的說著,“這種生死攸關的玩笑還是免了吧。”

 “沒關係,你現在不是靈的狀態。”她本說著,卻突然陷入沉默——少年在不是靈的狀態,在鷺睡眠的情況下,拿回了她的鐮刀——她趕緊看看懷錶,結果就同她想的一樣,“你就快……”

 嚴彥輕輕把手指靠在她顫抖的嘴唇邊,微笑着說:“別擔心,還有時間。反正那也是遲早的事。”

 “有些事,我們只能面對。”

 ……

 “今天的午夜新聞播報完了。獲取更多的新聞資訊,您可以掃描屏幕下方的二維碼,下載首都電視台官方APP,參與本台的直接互動……”

 嚴彥按下遙控器上的定格鍵:“我可能猜到老人的兒子是誰了。”他看到鷺一臉疑惑,就指了指電視上的新人主播,“恐怕就是他。為了見兒子,爺爺才會看午夜新聞。”

 “而且很難請假。”鷺補充到。

 “和我了解的時間也吻合。可是怎麼聯繫呢?”

 鷺指了指那個二維碼。的確,如果把信息很詳細的寫上去,他有可能會看到,可是僅憑這個,太難說服一個人了。

 “對了,既然知道工作,查地址應該不難……我們可以送他一組暗號。”嚴彥自信一笑,“我先留言講明他父親的病情,把各種情況寫清楚。”

 “他有可能不相信。”

 “所以在此之前,還要……”

 第二天的天氣經典的詮釋了“夏天”的意義。太陽一絲不苟地將地面的水分蒸干。嚴彥的額頭上滾下豆大的汗珠,緊鎖的眉頭爬滿了焦急。在醫院大廳,他等候着一個人。到看到那人匆匆趕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啟動輪椅,向那個人迎去。

 ……

 咚咚咚!

 嚴彥敲了敲病房門,老人的聲音依舊渾厚。他的靈依舊站在那裡不曾移動。打招呼后,老人折好報紙,神情卻有些疲憊。

 “爺爺昨晚睡得不太好嗎?”

 “唉,是太好了。沒看到那女鬼,不甘心!”他笑着說,儘力掩飾自己的睏乏。

 “一定是爺爺太威武,把她嚇跑了。”嚴彥說,“小姑娘不在嗎?”

 “小丫頭啊,劉欣然是不是?”爺爺指着旁邊空空的床鋪說,“她的手術快來了,送去監護了。”

 嚴彥愈發猶豫起來。自己這麼做究竟能不能讓老人釋懷?沒有女孩的調解,老人太激動該怎麼辦?說到底他兒子趕來是不是迫於壓力而不是真的想見……老人在窗邊的靈,卻突然向他微笑着點頭。大吃一驚的少年完全不知所措。可能是自己帶走鐮刀被看到,可這個靈居然有意識,這確實匪夷所思,但拋開這個,他點頭的話——少年會心一笑,既然“本人”都默許了,還擔心什麼呢?

 “爺爺,我想請您見一個人。”嚴彥話音剛落,年輕人就走進來了。身着西服,皮鞋閃亮的他,身材高挑,寬闊的肩膀讓人覺得踏實可靠。

 “啊?!啊!”爺爺的兩臂猛地搖晃起來,臉上的皺紋都跳動起來,刻滿了震驚。爺爺奮力把身子往前靠,張開已經不能完全伸直的胳膊,想要抱抱這個年輕人。一道道眼淚泛着渾濁的黃色,從面部的“溝壑”中流下、匯聚着滾落。

 兩人擁抱着,嗚咽個不停。夏日少有涼爽的風,多的是令人不悅的燥熱和煩悶,以及斷斷續續的蟬鳴。嚴彥終於明白所謂老淚縱橫,是一個抗爭病魔數載、飽經滄桑而被現實刮的支離破碎的願望,為之堅持以至於用盡全部氣力,最後的喜悅。

 “我去請爺爺的主治醫師。”嚴彥離開病房。

 辦完事務,嚴彥躺回床上。今天太累了。如果自己的父母還在世,他們平安的回來那該多好。自己恐怕也會與老人一樣,忘記病痛與死亡,張開雙臂迎接吧。

 等嚴彥醒來,看到的則是熟睡的自己和鷺。“現在是靈?”得到鷺的點頭,他嘆了口氣。

 “壞消息。不久前老人死了。”

 “這也太快了。”

 “我準備去送他。”

 “那我也去告個別吧。”

 夜幕下醫院的走廊格外空曠,除了幾處標誌發著綠色的光芒,就只剩銀白的月色,似有似無,投下灰濛濛的光和灰濛濛的影。那間病房裡,老人的靈還站在那裡。

 “早就被你發現了呢。”嚴彥發問。

 “是的。很抱歉我的意識分裂了,給你們造成了大麻煩,可那個願望是在太強烈了。”

 “雖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基本也能理解。”

 “你準備好了嗎?”鷺舉起鐮刀。

 “有勞了,死神小姐。”

 “在此送汝走上新的人生,”鷺高舉鐮刀,對準老人的靈斬了下去,“願汝在天堂尋到幸福。”

 鐮刀從老人的靈的腰間斬過,那裡馬上斷裂開了,就像是靈的眼淚般的在星星點點的閃爍的光中消失不見。搶救室里,醫生在拼盡全力挽救着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人。回到本體,嚴彥幾乎一瞬間就睡著了。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無恙,和他們一起吃飯,逛街,買了一本有趣的書,趴在他床邊的母親流着眼淚,而他微笑着看着母親,兩人的手,握得緊緊的。

 當清晨的陽光映入眼帘,嚴彥聽到了敲門聲。

 那個年輕人來了。雖然神情疲憊,眼睛還有些紅腫,但還是匆匆趕來道謝。兩人就隨意攀談了幾句。

 “不過,沒想到您真的會相信我的留言啊。”

 “光是留言,我可能還不會信。但是看到留言前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嚴彥微笑着問,“關於什麼?”

 “有個一襲黑袍的少女,說了和你的留言一模一樣的話。”

 “真是神奇。”

 “是啊,着可能就是神明的天啟吧。”

 “也許呢。”嚴彥把雙手搭在後腦勺淡淡說。

 “女孩也眼熟。”年輕人隨口一說,嚴彥卻被嚇了一跳,趕緊問起經過,年輕人想了想,回答道:“啊,也沒什麼,是幾年前一個大案的受害者。那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你說受害者!?”

 “啊?”年輕人詫異起來,“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不不,我的意思是,是……”嚴彥這才意識到不對,趕快打圓場道,“很好奇,什麼事件能讓您把受害人記住這麼久。是這個意思。”

 “哦。”他點頭表示理解,“那個事件很慘啊。你若是想知道,我說說也無妨,不過還請保密。”

 “我知道了。”嚴彥咽下一口口水,乾燥的空氣有些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