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森真的说不清楚、或者该说是能够理解自己身上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实际上即使是让有着更加丰富的阅历的成年人来说,也无法说明这个问题吧。

 

在这里大概需要先说明一下,就像在这个时候很多人应该都会猜到的那样,和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个普通人的晏芒硝不同,名叫周洛森的这名少年的确有着使他很难被划分到普通人的范畴里的性质。

不过话虽如此,他戴着眼罩的原因的确是眼睛受伤,而红色眼睛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魔眼一类的东西,只是单纯的遗传自母亲而已、大概偶尔世界上也会有长着这种瞳色的人吧。反正这名少年从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那里得到的就只有这个,哦,大概还要加上他那漂亮的脸,不过不管哪个,对他来说都不能算得上什么有用的东西。

除此以外,关于自己的母亲的任何事情周洛森几乎都不清楚,他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见过,这主要归功于他的父亲,母亲在他三岁左右时的某天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的离开了家,报警后根据警察的调查结果她是自己乘汽车离开了本市,之后便查无所踪。那之后深爱着他母亲的父亲似乎大受打击,从此脑子就变得不怎么正常,一口咬定她一定是和别的男人私奔了,还将关于自己妻子的所有东西全都销毁,而对于妻子留下的这个儿子、由于他的样子和他母亲宛如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甚至连特殊的瞳色都有继承到,那个脑子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的父亲便认定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甚至由此开始将妻子失踪的不满发泄到孩子身上。

一开始只是找借口斥责和打骂,到了后来这些轻微的虐待行为开始逐渐升级为彻头彻尾的暴力伤害,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父亲看着很不正常也很难沟通,所以不管是邻居还是学校老师都对他的惨状睁一只眼,而这让对方像是得到了默许一样变得肆无忌惮,暴力行为开始升级,而且逐渐开始变得毫无理由,以至于即使到现在他有时候都会思考,即使看着又瘦又不擅长运动,但自己的身体应该是比想象中的要结实得多,不然早就该在那时候死掉了。

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再一次酒后发疯,把一把剪刀刺进了他的左眼,幸运的是当时刚好在这边调查着什么的民警听到了他的惨叫,破门而入制服了他父亲并把他送进了医院,不然他可能真的会死

以上就是周洛森之前以“家里出了点事情”来概括的经历,那之后他在医院醒过来,并被告知左眼损坏严重、已经被摘除了,而由于父亲入狱、母亲也不知所踪,原本没有亲人的他本该被转送到某个政府开设的福利院中,但这时警察查到他在本市还有一个亲戚——他父亲的姐姐,于是联系了对方并询问是否能够收养他。

周洛森过去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位姑姑,不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从记事时起、他父亲就几乎再没处于过适合走亲戚或是介绍自己家族构成的正常状态;另一方面似乎也是由于他父亲和母亲当年的婚姻就不被他家人看好——主要的原因据说是自己母亲的身份有些问题,为了能够和她结婚父亲几乎和家里断绝了联系,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自己母亲无故失踪后变成那个样子吧。总之对此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甚至连警察都觉得只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他的那位从未听说过的亲戚竟然同意了。

 

出院之后他被负责此事的热心警察送到了姑姑家,他姑姑一家是很普通的三口之家,姑姑对他很客气,但也的确带着不易觉察的冷淡,而他姑父则是在初次见面打过招呼后就再没和他说过,唯一一个对他比较热情的人是他表哥,对方在本地上大学,偶尔会在周末或没课的时候回家,他平时住在他的房间里,而对于对自己的房间被比自己小很多的表弟占据这种事情,他的表哥表现得毫不在意,还非常大方借给他自己的游戏或漫画书,甚至有时还会提出带他出去玩,不过他以兴趣不合之类的原因拒绝过几次后对方也没怎么提过,大概是看他的样子的确很不适合做体力活动吧。

他转到附近的小学,拿到了新的课本和文具,也能够每天正常去上课,回到姑姑家后能吃上饭,还能安静的看书,那段时间对他来说简直平稳得不可思议,只不过差不多才过了半年,他的眼睛就开始出现了问题。

左眼已经被摘除了,平时会用眼罩遮着,除了有时候会掌握不好距离感以外,单眼对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但这次问题却来自于那只完好的右眼。

一开始是偶尔出现的,有时是看到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是几种影像重叠在一起;有时是眼前的景色会变得忽近忽远、随之物体的大小距离也会发生变化;还有时是物体的轮廓变得飘忽不定,看书的时候黑色的铅字凸出来,就好像漂浮在书页上方一样,他觉得这大概是视力问题,就像那些戴着眼镜的同班同学,但对于已经好心收留自己的姑姑一家,如果再开口提出去医院检查眼睛或是配眼镜之类的要求似乎就有些得寸进尺了,而且这种现象也只是偶尔出现,如果眯起眼睛的话仍然是可以正常看到的。然而这样又过了大约一年左右,情况却向更加诡异的方向发展着,当这种情况出现时,他试图眯起眼睛想要更仔细地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时,情况反而会变得更加严重,模糊不清的影像变成了多了清晰的图层,分化成不同的东西,如果再仔细去看的话,头就会痛。

从那个时候周洛森隐约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什么视力问题,十有八九是那个时候伤到了脑留下的什么到现在才爆发出来的后遗症,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打算告诉任何人,脑部检查是比视力检查更加麻烦的东西,而且在经济上要求得更多,如果进一步给姑姑一家添麻烦就太过分了,以现在这种频率自己还是可以应付的,就这样等到初中毕业、随便找份16岁孩子能干的工作能够离开姑姑家,到时候自己怎样都没关系了。

他就是这样打算的,也的确好好的一路走到现在,而最开始在便利店里、头突然痛起来的时候,他也以为只不过是这个问题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这个问题而已,至少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说他不普通了。

 

周洛森意识到了,这是不同的。

他甚至在那一刻明白了,或许他一直所认定的东西也是错的。

左眼看到了东西。

即使五年都没有使用过,他也在第一时间回想起了用那只眼睛去看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感动,早已习惯的单边视野猛地扩大,大量鲜明的图像填充了进来,他用手按住那只眼睛,但是那些图像没有消失,在物理上本不该存在的视觉的确不可能因为这种物理上阻碍就消失的吧。

然后很快他意识到了事情不仅仅是本来不该存在的左眼变得能看到了这么简单,因为左眼所看到的东西,明显不是眼前的、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向外面看去时所能看到的人行道和马路。

是狗。

他看到了狗,白色的,带着棕色和黑色斑点的,在这里很少见的狗,刚刚有透过窗子在便利店的门口看到过,然而现在在他的视野里,那只狗就仿佛是在他眼前一样。

 

很奇妙的感觉,周洛森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那只眼睛好像在别人身上,如果从现在这个位置和角度来看的话,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的眼睛就在那个刚刚出门去的青年那里。

但那怎么可能呢、即使没有谁去纠正,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可是左眼的视觉却提醒他,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荒谬的事情,这个时候那只眼睛传来的图像发生了变化,左眼的图像开始摇晃起来,就好像眼睛的主人在移动一样,同时存在的动景和静景让他非常不适,他开始眩晕,好像整个世界都不是真实的一样。

旁边那个今天初次见面的女人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他没听清,但仍然简单的应和着,然后对方就准备拉着他离开了便利店,而跟着她一起跌跌撞撞的走出便利店的大门之后,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变得更加异常。

那种左右画面不同的不协调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图像。

建筑、树木、车、行人、司空见惯的画面,此时在他眼里突然就变得好像用沙子堆砌的一般,脆弱而不稳,视线所及之处,就好像是被强风拂过沙丘,现实慢慢崩塌,变成细小的微粒散去,又似乎在别处聚合,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下意识地觉得这是由于自己在看,于是他用力地闭起眼睛,保险起见还用手挡住,那些怪异的画面消失了,黑暗的视野让他感到安心,但同时又让他更加不安起来。在大片的黑占据了视觉的全部之后,其他感觉仿佛也都随之消失了,世界变得非常遥远,他开始怀疑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因此伸手向旁边抓去,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只是想要证实一下自己这个想法是多么荒谬。

手触摸到了坚固的布料,他想起来自己旁边有人,今天初次见面的女性,但还没来得及因为这种正常的感官而安心,那个熟悉的世界也开始分解,他慌忙松开手,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粗糙仿佛成为了视觉的一部分,他看到了,他没法解释这点,他没有在看,但他又的确在看,他能够看到粗糙,看到光滑,看到柔软,看到坚硬,看一点点的看到那些不属于视觉的属性,能看到,能够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仿佛这是他生来就掌握了的技能。

因此即使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也能看到,在刚刚自己的碰触之后,身边的那个人——他已经记不清楚那是谁了,已经和那个沙堆般的世界一同崩溃了。

 

“对、对不起——”

他试着道歉,尽管知道这已经无济于事了,而现在他之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无法分辨出自己在做什么,他看到了自己正在说话,不是图像,而是“正在说话”的这个事实本身,而之后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图像、文字、声音、又或是别的什么,争先恐后的试图向他脑子里钻,他看着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经历着这一切,又没有在经历着这一切,那些东西已经和自己无关,不对,这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无关。

 

他处于孤独的空虚之中。

小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眼前是一片黑暗,自己的骨头似乎弯向奇怪的地方,脑子里响着疼痛的信号,而周围没有一个人,本以为在这里就会一切结束了,但是当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片黑暗就好像是骗人一样的从未存在过。

 

真的发生过吗、这种事情?

他突然开始了质疑,为了不去质疑所以更加努力的回想。

他看着记忆,一年前的、五年前的、十年前的、还有那更久之前的。

 

那时他在白色的房间里,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前方——

等等、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什么时候去过那样的地方?

为什么会在那里?

那是哪里?

 

他想回忆起更多细节,于是更加用力的去看。

他看到不知名的仪器运作的机轰鸣声,看到空气中流动着的好像是消毒水的气息,看到和自己说话的人仿佛机器一般平板毫无变化的声音,还看到——

到底在看什么——

在一切清晰的情报中似乎只有真正该去看的那一个模糊不清,在一片清晰的虚无中只有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让他不安,他更加用力去看,好像很快就要看到了,似乎也想起来了,我是——

 

『░▒░』

 

有什么出现了。

就好像一块石头被丢入池塘一样,虚无中泛起了涟漪。

他看到波纹、或者说是仿佛波纹的东西、一圈又一圈地扩散着。

当波纹触及到他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是好像白噪音一样无意义的嘈杂,但他的确地理解了那是声音。

 

“周洛森。”

终于,杂音变成了有意义的信息。

“你听好了。”

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甚至一时也无法理解那个声音试图传递的信息所代表的意义,但即使如此,仍然下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声音上。

“所谓的‘对不起’呢,是在做错事情的时候才会说的话,如果自己没有做错事的话,是不需要说的。”

声音好像是从非常遥远的方向传来、又好像直接在印刷在听觉皮层之上,就是这样奇妙的感觉。

“从我的角度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哦、所以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是女性的声音。

“托你的福,我现在终于能够确定了。”

是在说什么呢?

在说我吗?

“果然啊、那就是你了吧。”那个年轻的女声宣告着:“应该没错的,我就是为了和你相遇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是我?

她是、我?

 

在这个时候,周洛森终于想起了说话的女性的样子。

然后,世界正常了。

 

在感官都恢复了的时候,少年发现自己正跪坐在地上,膝盖上的小石子的触感,车辆通过的嘈杂声音,行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略带凉意的风吹过脸颊,呼吸着带着城市气息的空气,那些理所当然的不同感觉一个接一个回到他的感觉系统之中,而刚刚处于那一片黑暗之中的记忆开始变得陌生得不可思议。

他试着呼吸,吸气,吐出,用手按着地上的碎石,渺小的疼痛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不快,仿佛那些只是一场梦,在清醒之后就会慢慢被遗忘。

 

“啊,结束了。”

站在他身边的女性发表着感想,语气是那种相当游刃有余的平静,就好像刚刚那种奇怪的事物只是理所当然的而已,这么说、她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吗?她知道那是什么吗?她又做了些什么吗、所以才变得正常了吗?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这个时候,旁边的人先开口了。

 

“所以说、”晏芒硝低下头看着仍然头脑一片混乱的少年,非常理所当然地问:“刚刚那个是什么,你知道吗?”

 

“啊?”仍然没从刚刚的状态中完全恢复的周洛森发出疑惑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一片混乱的大脑几乎不足以让他思考女子问题中深层含义,他用最自然的反应做出了回答:“……是说你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