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

她有着美丽而深邃的紫色双眸,柔顺的黑发就在随风飘动之际,透着阳光变化成微微的浅褐色。那太过单薄的身体使得她的年龄看起来比实际还小上了两、三岁,而清秀的脸孔也太过稚气,彷佛才刚迈入了青春期,尚未成为成熟的女人。

可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她温柔包容的笑容,以及不经意透露出的关怀﹔那种温柔抚慰了旅居异乡的游子,也带给了在这个灾厄之世挣扎求存的人们短暂的救赎。

「请用。」女孩用着轻柔的语音对他递上了一杯茶水。

即使那只是一杯当他长途跋涉后沁凉的饮水,几句简单的问候。

也许是他太过疲惫,以致于无法消受这过度的温柔;也许是那笑容太过甜美,以致于消磨了他的精神;也许是那关怀太过温馨,以致于他无从拒绝。

但在他的眼里,眼前的和平宛如毒药,残害着他一直以来的决心与意志;但又太令他思念,有如烟草般让他无法放手。

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叹息,时间非但没有冲淡一切,反而将伤痕刻划的更加深刻;但那个女孩的存在却彷佛将这现实的残酷排除在外,毫不吝惜地将那对他人而言太过奢侈的幸福分享。

那是不曾受过摧残的笑容和温柔,在见识过了无数现实上演的恶梦和地狱之后,这只让他不由得产生一丝妒意。他羡慕着他早已失去的种种||那原有的空隙早已被苦难和折磨所取代。但更深沉的是怒意||这一切对那女孩都太过理所当然,「世界」对她而言只是这个小小的村庄,而六十年前发生的巨大灾祸只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床边故事……

早晨寒冷的空气刺激着他老迈脆弱的肺叶,剧烈的咳嗽一直无法停歇;但就如同他所预期的||那道身影轻盈地跑来,那双温柔的手掌轻拍着他的背部,舒缓了他心灵和身体的痛苦。

「谢谢……」这是句古老但却为人所遗忘的词汇,他反复咀嚼着这悠久的发音和旋律,然后尽可能说得标准清楚。

「请不用介意。」没有任何迟疑,那个女孩的微笑只有自然与真诚。

也许就算是试探或诘问,女孩也不会有丝毫芥蒂,她的「世界」太过良善,人与人之间不会互相猜疑;和他走过的无数城镇和都市相比,这个村庄太过贫瘠,只有昔日祭坛的残垣断壁告知他们曾有过的文明发展。所以人们被迫必须互助团结,容不下仇视和怨恨。

但他看过太多斗争||看似如铜墙铁壁的城市在内乱的漩涡中瞬间崩解,毫无慈悲的战争轻易地将屹立不摇的城壁摧毁,随之而来的饥荒和瘟疫让人们开始互相残杀……

他看过更多仇恨||子女为了被陷害的父亲复仇,部属为了替已死去的君主复仇,丈夫为了夺妻之恨而复仇……

但最多的却是怨毒||人们用着敌视的眼神看着他,人们用着冷漠的表情拒绝他,人们用着恶毒的诅咒咒骂他……

于是他被迫在现实中做着恶梦,但实际上他却更常被恶梦所惊醒。

在无数支离破碎的梦中,他曾经是稚龄的孩童,天真地欢笑游憩;也曾经是初入社会的青年,满腔热血想做出一番事业。曾经是健壮的男人,守护着挚爱的家人;也曾经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拼着一命保护着身后的儿女。他有时死于年迈体衰,无人为他送终祈祷;也曾死于猝不提防的意外,尸身则受野兽食啃。曾死于来自背后的暗算,至死诅咒着背叛者姓名;也曾在围绕着数倍敌人的处境战死沙场,而名字则永远注记在史书之中。但无论是哪一场梦境,最终都会有个结局,就如同每个故事最后都会有个结果,无论是以喜剧收场,还是以悲剧告终。

但他如今身处的这场梦境却尚未有宣告完结的预兆,纵使他已垂垂老矣,纵使他已厌倦不断地飘泊;但在这个世上,他仍旧有着必须扮演的角色,不由得他中途抽身。

他来到此处并非单纯巧合。

因为巧合是指没有经过任何精密的计算,没有积极的目的性,也毫无渴求的情况下获得的结果。但在这漫无目的的漂泊之中,他被赋予了非出自于己身的渴望;虽然他所走过的道路从未经过计算或策画,但他却能在每次与人相逢中,清楚感受到空气之中有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杀气,也是种毫无节制的恶意。每当他察觉到这种气息,伴随而来的往往都是灾难与恶行。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机会更加接近他的目的,因为他所追寻的事物往往与鲜血如影随形。

所以,他的旅途总是满布鲜血。也许是长路漫漫,走过的城镇足以让他看尽世间冷暖;也许是天地悠悠,漫长的时间让他遍尝悲欢离合。但他知道无论多少次,自己都会忍不住思考,也许鲜血正是被他所吸引而来,而不是命运使然……

死神的目标并不是他。斩杀一个年老力衰的长者并不是他们的所求||跟传统道德与骑士精神无关,要震慑对手最有效的方法一向是有目的性的杀戮,而非兴之所起的暴力……

那是有如白光般凌厉的一击||大剑所画出的轨迹可以追溯到活耀在三百年前的诺瓦家第十代当主,那是朴实但完全展现力量美感的一记劈砍,就如同脑中灵光一闪般,只有心中毫无迟疑和犹豫才能完美呈现的昔日剑技。

这一击将一名身形壮硕的大汉由肩至腰劈成了两段,完美的一击让被害者在那个瞬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流逝。而下一瞬间,大量喷涌的鲜血彷佛逃脱肉体的束缚般狂泻而出。

倒地的闷响并没有任何人听见,妇女的尖叫声掩盖了一切,在惊愕与震撼构成的双重奏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村庄早已经化成梦魇。

这里并不是唯一的表演舞台,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亦在腥风血雨中倒下||被利斧所形成的风暴切割,被闪电般掷来的长枪贯穿;那些曾被称为人类的物体,在短短数秒中,仅仅剩下了残破的肉块,和在旅途中被硬生生中断的人生……

化身成为人形的「灾祸」正将最原始的恐怖散播到不断奔逃的人群当中,就彷佛老练的牧羊犬般追逐着迷途的羔羊,或者像是狡猾的肉食动物般玩弄着发抖的猎物……村民们连一丝丝的抵抗都无法办到,因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彰显着一个种族高贵的血统,以及另一个种族永远无法回避的命运;就如同猎人与被猎者的关系,父与子的继承般,无从逆转。

「灾祸」也不曾回答任何问题,不理会任何哀求;只是不断地压迫再压迫,将人们推向同一个方向。而人们毫无知觉,只是顺从着毫无意志的奔流,涌向唯一的终点站。

而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如同睡眠般的死亡。

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强迫的绝对服从。

火焰在下一瞬间封死了村民前方的道路,炽烈的火焰风暴强逼着他们停下脚步。但那燃烧却并非自然,因为它的路径横跨了整条毫无助燃物的道路,就像力量本具有生命一般撕裂了一无所有的地面。他可以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魔力,只有昔日那个伟大帝国||在它全盛时期的一流工匠||才能在道具和武器中注入不曾以实体存在的魔法力量;而将灵魂撕裂,将其中魔力加工成为能以肉眼辨识的自然力量,更是那支被认为早已灭绝的古代民族的特权……

那是一把雕工细致的长剑,黄金制成的剑柄记录着曾经辉煌的时代,精金打造的剑身则述说着早已断绝的锻冶技术,剑柄上的雕饰则宣告着那个无名工匠的个人风格特色;每一道刻划都曾是那名制作者的心血结晶,如今已不再被人宣扬的那个名讳,在那个精彩的年代总是为人所传咏歌颂。

但这个名字却早已在风沙中逝去遗落,只因那些传咏的人也都早已埋骨在黄土之中。

可是,他却依然还记得它的名字,那位打造过上千神兵的名匠亚里斯陶斯称呼它做「不灭明焰」,这是那位名匠打造过的兵器中,最令其骄傲的杰作之一。而在它第一次让工匠焠火的时候,他也曾在一旁目睹;而当某人持有它的时候,它曾一口气吞噬过人口上万的城镇,也曾让茂密的古林化为一片苍白的灰烬。但它终究只是一件工具,历经多次易手,如今它掌握在历经岁月摧折但依然坚毅的双手之中,而那双手的主人现在已清楚了解到主导权正掌握在谁的手里……

黑发瘦削的男人的语气温柔和缓,就如同有求于人般温文谦逊;但一字一句却又清楚明白,不让人有丝毫误解的空间……

他们全都来自于那支传闻早已灭亡的古代民族,虽然稀少,但仍留下了少许的后裔。他们的要求并不多,仅仅只是满足他们自古以来所享有的权利||对于蛮族贱民的统治权,对于他们所有物的生杀大权,对于他们财产的支配权。

他感兴趣地发现这些人的到来以及存在本身,正好衔接着一个曾经以为灭绝的民族中断了六十年的历史。虽然不曾明说,但发色透露着他们的血统早已不再纯粹,也许是他们无法再找到同族的伴侣;衣服虽然华贵但却充满着长久旅行造成的风沙摧残,也许是被迫远离自己的家乡;言语仍旧带着对自身民族的骄傲,但当他们选择这个弱小的村落攻击,早已说明了他们生活的落魄。

然而即使如此,他不禁感到||那些空洞的威胁和贪婪的要求对于那些颤抖的、恐惧的村民而言是却是多么宽大的处置啊!就像是毫无约束力的一纸契约,毫无说服力的口头约定……

但他旋即发现那是藉由暴力和鲜血构成的深深烙印,不容背叛也不容妥协;拒绝以及逃离的代价即是以血偿还,至死方休……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人的意志被瓦解,无形的压力麻痹着人们的思考,让他们无意识地成为了力量的囚俘。

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确认,直到每个村民都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直到每个村民的眼神都失去希望的光芒。

但他自始至终却都无意介入。并不是与村民感情的稀薄让他丧失同情心;也不是苍老和衰弱让他失去仗义的勇气;也不是价值观的错乱,更不是道德的沦丧。

因为一直以来驱策着他的,并不是这些俗世的感情。旅途中,他会感动,会悲伤,会感叹,会后悔;但那都不构成他行动的准则,只是在他心中默默地燃烧着,随着时间慢慢化为灰烬。

所以当那个温柔的女孩成为被检验的对象时,也只不过在他的心中勾起一丝微微的悲哀罢了。

但那紫色的双眸此时却不再温柔,因为那个曾经无可动摇的「世界」被残暴地摧毁,这唤起了女孩不曾有过的感情波动。纯粹的怒意就像是可以以肉眼辨识般,在女孩眼眸中激烈地流动着。

反抗和敌意化为了少女本身。

但结果却是可以预见的,任何的抵抗都不该在这个村庄存在。女孩无意义的抵抗,仅仅只是宣告着她自身无法避免的死刑,仅仅只是将那年轻稚嫩的生命虚渡浪掷。

他不曾产生任何动摇。

但当他发现时,他已经阻止了原先该加诸在女孩身上的火刑。

他的行动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而流畅,一个跨步,一个拔剑,一个回身,就像是他反复不断地演练了数百年时间,并将每个动作升华成为了完美的艺术表演……

但他手中的武器却朴实而不起眼||短剑剑柄毫无雕饰,只有如人手握持般的凹痕;剑身就像是未完成般粗制滥造,只有锋刃的寒光还在宣告它的用途。对比于曾被名匠付以真名的「不灭明焰」,短剑就如同学徒初出茅庐的第一件作品||总是失望多过于期待。

火焰如同拥有实体般被「挖」出了一个空洞,只有当事人能理解那个空洞正是魔力的漩涡中心;而那如同画像般的诡异停滞,正说明了是哪一方的力量压倒了对方。

但斧头袭来,长枪挥舞,因为那两人无法理解他们所挑战的是多难跨越的门坎,所面对的是多高大的障碍。在他们因混融而稀薄的血液之中,不曾有过任何铭刻记录下这致命的一击;在他们悠久的血脉里,只对于这一举手一投足留下陌生的印象。划破火焰的无形刀刃毫无减弱地将它路径上的所有事物四分五裂,无论是肉体或钢铁;而逐渐分离的视野或许就是他们在这个世上,最后所能见到的景象……

仅仅剩下两人。

持大剑者对他致上了深深的敬意,因为剩下的两人都已从他的动作中解明了他的身份。黑发男子的嘴里吐出的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称谓,其中夹杂着感叹与敬畏。

「剑圣」,这是个对他而言既熟悉而陌生的称号。他很清楚了解这个名号曾经为人称道的历史,也明白这支早已灭亡的家族的兴盛与衰微。那就如同剑技般一笔一划,深深地铭刻入他的脑中,并经由血脉代代继承下去……

但他无法将这个称谓与自己的人生连系在一起。那许许多多的梦境,就像是斑驳的污渍般遮蔽了他对过去的记忆。哪个是他的记忆?哪段又属于他的人生?还是全部都只是某个梦境中的段落?他早已无法分辨,有如千丝万缕。

但也许就如同他们所说的吧?他的确是那个「剑圣」家族血脉的其中一个分支,更有可能他已经是这个家族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人……其他人的灵魂都已被撕裂,那是已灭亡的家族不可避免的宿命。

他从大剑的横削中滑开,有如顺风的棉絮,迎风而舞。

或者是他们误认,他只是个毫无关系的过客,更有可能他们只是因为不幸的巧合而彼此相遇。

金属摩擦的星火是不合时令的花朵,薄命却璀璨。

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大剑划出一道大弧,让他的脚步散乱。

因为他看到了他的目标,那是他所追求的,也是他所期盼的。

避无可避的下一击将会在下一秒将他劈成两半。

但他的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因为「剑圣」一名正凿因于那个家族所收集而来的成上千万种攻击招式和手法,以及从之衍生而出的每一个反击。

他唯一的一次反击,短促而致命,经过千锤百炼的一击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命中注定的结果。

剑刃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大剑挥落前刺穿了对手的咽喉,对手只来得及吐出一口血沫,就滑入自己所流成的血池之中。。

但他的注意力早已跨过了倒下的尸体,因为他的目标就在他的眼前,那让他无暇他顾……

黑发男子挟持着那个女孩,逼迫他放下武器。

那个声音不再温柔,那个话语不再谦逊;恐惧让黑发男子失去了原先的冷静,纵使他手握神兵也挽救不了他已失去的自信。

他知道自己无须理会,那仅仅是一名败者的垂死挣扎,只需一个箭步,他就能将一切做一个了结,那个瞬间会短暂到对方毫无所觉。

但是他却惊讶地看着自己将手中的短剑抛了出去,那毫无疑问是一种自杀行为。

他也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微笑着,毫无自觉,就像是一名玩物世间的疯汉,不知危险将至。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知道了自己终于找到了将梦境完结的方式,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将会是一个完美的句点。

他早已欣然承受即将到来的命运,然后如果神明在上,一场漫长的休息也许就是他获得最好的奖励。

火焰虽然开始烧灼着他的皮肤,毛发在高热下卷曲脱落,皮肤则泛出诡异的粉红色。但即使忍受剧痛也止不住他的微笑,因为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扮演角色的人生。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里,他看见女孩已经脱离长剑的威胁,恐惧让她蹲坐在地上茫然无措,而他所抛出的短剑就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然后他彷佛听见那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声音,不断地重复说着一句话。

「把剑捡起来……」

他催促着,当那女孩终于将手伸向短剑,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就如同每场梦境的结尾一般,他缓缓地沉入那个安静而令人怀念的地方……

※   ※

这个世界曾经只有一片如死水般停滞的浑沌,唯一的神祉就这样孤单在其中飘流着,但那实在太过沉闷,数万年的时间就像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于是神纸开始形塑了大地,让大海将大地撑起,然后再对大地上面吹了一口气,创造了这个生意盎然的世界。

但这世界还空无一人,于是祂开始着手创造他的子民。

祂先用黄金,打造出永恒不朽的生命,那是精灵的诞生之日。这些人们仁慈而爱好和平,善良并谦恭有礼。他们知道自己是第一批诞生的神之子民,所以为了对此表达感谢而尽其所能地守护大地,照顾着比他们更早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每一天他们都会克尽自己的本份,神祉亲自给予他们承诺,将会给予他们一块不会消逝也不会改变的乐土,让他们享受至高无上的尊荣以表彰他们的努力。

再来,祂又用白银来打造新的子民,他们有着坚韧的肉体和精神,所以可以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开垦并种植作物。但他们也好斗,运用自身的能力彼此打斗,在不断传承的血脉中记录下每次战斗的轨迹。它们曾达到过之后人们未曾再达到过的鼎盛,几乎将整个世界都纳入他们的国土里。他们死后则会化成风火土水等元素,继续守护着他们待过的世界。

祂又用青铜造出子民,矮壮的身体足以开发无人能到达的山脉内部,可以用金属和宝石点缀这个刚刚诞生的世界。但他们却总认为自己不被神祉所爱,认为神祉将所有的恩泽都给了黄金和白银民族;所以他们对任何取得的珍宝都充满着自私和贪念。注定生于创造出他们的山脉,也会死于此地,他们就是矮人。

最后神用铁来创造人类,他们是冥顽不灵的人种,虽然学习能力强,能将各种族的发明和创见完全吸纳接受。但他们也嗜血、爱好杀戮,所以总是不断在战争和屠杀,即使不停繁衍也无法覆盖整个大地。但他们仍旧是世界的其中一个零件,和其他三个种族一样缺一不可。

之后黄金民族定居在大陆东北的森林,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安稳的居所,与森林相傍,也与森林共同成长。当树丛成为古老而茂盛的巨林,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也会像那片森林一样古老。没有任何文字会记录他们的历史,但他们记得他们所经历的每个瞬间,而且也将与这个世界同寿共活。

白银民族定居在广阔的平原,他们建立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国家。国家强盛了一千多年,树立了无数丰功伟业,许多的猛兽与魔物皆为他们所降伏。他们也掌握了魔法的奥秘,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奇迹,后人惧怕却也渴求的事物,他们曾经唾手可得。他们也在各处建立起伟大的城市建筑,竖立起庄严的神像,而如今大部分依然不见其倾颓,为他们在未来留下曾经活过的见证。

青铜民族则定居在山脉和丘陵,他们是第一个使用火炉与风箱的民族,强韧的金属被他们融化了,无数的工具和利器被他们制作而出。他们不断地往山脉内部挖掘,有时会惹怒长久居于其中的魔物,有时会遇上凄惨的灾难和困境,可是他们总能化险为夷。于是,当他们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地面以下创造出了不亚于白银民族的伟大国度。而不断建立及扩张的堡垒,正在对他们的子孙们述说着即将完成,以及尚待完成的功业。

铁民族居无定所,但他们混杂在各民族间,靠着强大的适应能力在各处挣扎求存。但黄金种族惧怕他们,因为他们总是不断杀戮,许多的生物都在悲鸣中死去,而他们视为理所当然;而白银种族奴役并轻视他们,因为他们的肉体脆弱,即使依靠拳脚战斗也会轻易地因为流血致死;青铜民族气愤他们,因为他们几乎和自己一样自私和贪心,而且即使对于自己的亲族也毫无同情心。而铁民族却以自己自豪,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世界如何改变,生活如何困苦,他们的民族都会持续繁衍,直到君临世界的一天。

白银民族创造的伟大帝国维持了一千多年之久,但毁灭他们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和铁民族的血缘逐渐混融,让他们好斗的性格更偏向杀戮和毁灭,于是他们彼此争战,强大的家族持续吞并弱小的家族;利用邪恶的法术,将每个被他们杀死的对手家族成员||骨肉拿来炼铁,灵魂拿来铸剑。当他们撕裂灵魂来获取强大力量的同时,那股力量既然能毁灭别人,当然有一天也会毁灭了他们自己……

那是被称为「灵魂反扑」的巨大灾难,起因是被称为「剑圣」的家族中,唯一留下的血脉,为了对于夺走自身所有的敌人,而留下了最恶毒的诅咒。她献上了自身的骨肉和灵魂,而换来了永远不会停止脚步的复仇者……

于是,许多藉由撕裂灵魂而打造出来的武器和道具,就像点燃的烽火般,陆续遭受了摧毁;除了造成了大量使用者的死亡,许多城市也在同时间被夷为平地。

战争最后的结果是彻底改变的大地面貌||大海吞噬陆地,地裂成为峡谷,河流断绝干涸,山脉崩溃坍塌。原先四季如春的世界,如今被间歇而起的暴风和冰雪所肆虐;原先肥沃富饶的土壤,也有一部分化成了沙漠和泥沼;因战争被大量繁殖的魔兽也摆脱了白银民族的控制,开始摧毁原先如同乐土的家园,大啖死者的尸体;而大幅改变的自然法则,则逼迫着人们随时得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生命的脆弱。

然后帝国崩溃了,天灾地变产生了大量的死者,国家体制再也不能维持,血脉和家族也一个个断绝。

神祉决定让他们的死亡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因为他们让祂所爱的这片大地哀嚎,所以祂让他们的呼喊也只能被哀嚎取代;因为他们无视其他人的声音,所以他们再也无法听到自己同族彼此的声音;他们无视他人的存在,不断地破坏和争战,所以他们再也无法看到彼此的身影。

而如今的时代……

黄金种族哀悼着遍体麟伤的大地和失去生命、灵魂游荡的芸芸众生,于是消失在森林深处为世界祈祷,偶尔人们经过森林,还会听到风中传来他们的祷告,温柔而悲伤。

白银种族只剩下日渐稀薄的血统和人数,只能和以往的铁民族一样在各种族间求存,而诅咒的身分往往被各种族拒于门外。

青铜民族不再信任任何人,他们封闭了岩石与钢铁制成的大门,昔日的友人也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

铁民族取代了白银民族遍布在整个平原之中,他们享受着白银民族曾有过的荣耀,但继承了白银种族位置的他们让原先就显得残酷的战争更加血腥,也许总有一天神祉也会对他们投下铁锤的制裁……

※   ※

那个地方是如此安静而令人怀念,就像是是一场梦境的结尾一般。

在那些梦境之中,他曾经是孩童,也曾经是老人;曾经是男人,也曾经身为女人;曾死于年迈,也曾死于意外;曾死于来自背后的暗算,也曾战死沙场。

但火焰烧灼般的疼痛却硬生生将他拉回现实之中,强迫他再度起步前行。

那些曾经出现在梦境中的战斗显得既模糊又虚幻,但刺鼻的血腥味却还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不知身在何处,记忆对他而言||虚幻又遥远。

恐惧与威胁都不曾让他有任何动摇,但黑暗而神秘的森林暗处却有如死神降临般让他不禁颤抖畏惧。

他跌跌撞撞着走着,有如孱弱少女般地彷徨无助,但稀薄的情感和痛楚却让他对被树木划伤的肌肤毫无所觉,有如幻觉般模糊而不现实。

有一个意识驱策着他往前行走,但那却非一般世俗的情感,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一个声音明确地让他知道这点||前方不远处有着水源,而那正是他现在所迫切需要的……

那种干渴就像是暴力和威胁般蹂躏着他的身体,使他几乎无法再移动一分一毫。但他却仍旧挣扎往前,就如同被契约所制而绝对服从。

月光在他的后方透过厚重的枝叶缀饰着坎坷的大地,指引着他唯一的一条道路;那是一条仅仅只有野兽走过的小径,泥土松软的触感透过他的脚掌传了过来,向他展现有如呼吸一般的生命力;微风轻拂他的皮肤,牵引着他大步向前。

于是他知道,其实森林正在欢迎他的到来,而不是排斥拒绝,风中似乎传来温柔但哀伤的絮语,像是在枕边呢喃的安眠曲般轻抚而过,

我的宝贝,你哭了吗?诺。诺。

你不知道怎样的未来在等着你。

这会是如何呢?坠落下来||下来||墬落进你的梦境。

母亲会呵护着你。

吻别吧,靠近我,靠近些。

生你的母亲||用你的手搂住我的头颈。

现在亲吻我,唇对唇。

那是来自他熟悉的语言,如今平原上的人们已不再使用,因为当使用者血脉逐渐稀薄,能了解语言涵义的人早已不复存在。这古老的旋律和悠久的发音也许再也没人能说得如此标准。

就像是亲友般呼唤着他,那让他的步伐轻快了许多。

于是血统已不再重要,称号也无足挂齿,过去的荣光只像是瞬即而逝的风景般转眼别去。

死神最终还是无法夺走他的生命,灾祸再也不能碰触到他的身体,刀枪剑戟就像是舞台道具般构成不了任何威胁。

也许只是因为命中注定,他的旅途不该在此处画下休止符,纵使他走过的道路早已染满鲜血,而且那鲜血就像被他呼唤而来……

他找到了森林深处的一隅平地,水流声在他耳边回响,在他脚下流淌而过,在他的眼前展开……

泉水滋润着他的灵魂,让他就如同死者渴望鲜血般贪婪地啜饮着,冰冷的触感顺着喉咙咽下,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体力像是新鲜空气般逐渐回到了他的体内。

他感到久未体会过的平静,就像是在久远久远之前,他曾经有过的美梦,即使他已经忘了多久没再有过安宁的梦境了。

而如今,没有怨毒,没有仇恨,没有斗争,也没有人再对他试探或诘问;就像是世界依然良善,人与人间也不会互相猜疑。就像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总是互助团结,容不下仇视和怨恨。而「谢谢」这个古老的词汇也不是像后来那么难以启齿。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进入自己的肺叶,甜美的气息灌入了他的五脏六腹,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也许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老迈,现在他感到身体头一次那么轻盈。

他像个疯汉般大叫大笑,像是玩物人间,无惧危险将至。

这个曾经让他感到绝望的世界,现在犹如天堂乐土,如果再有一个温柔和笑容或者些许的关怀就更加完美了;那样的话,就算是叹息也会像烟雾般消散淡去。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满是泥沙和脏污,头发上挂满了树叶和枯枝,身上的衣物都是尘土和磨损;如果他猜测得没错,他的脸上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于是他跳入泉水之中,先将水用双手捧起,在掬起的泉水流光之前,拼命搓揉着僵硬的双手;很快地,他的手就回复了清洁白皙。他将头浸入水中,黑暗的泉水迅速将他头上的树叶和枯枝带走,他的黑发再度光彩亮丽。他旋转着身体,甩落衣物上碎屑杂物,洗去的尘埃也带走让他不适的汗臭味。他将沾湿的双手抹过双颊,泥水就这样顺着他的五官慢慢滴落,他的脸孔就这样回复了原先的容貌。

月亮高挂在他的头顶,让它温柔的光亮慢慢地洒落地表,他所害怕的森林黑暗处逐渐被银光所击散,他发现原来这座泉水就位在这个森林中央,泉水源头是一扇紧闭厚实的石制大门,它的后方是深深插入地面的白色岩山,泉水就从看不见的门下细缝中涓涓流出,就这样缓缓地流入森林深处。

他感到他的疲惫像被流水通通带走,就像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作用……

这一定是对于旅居异乡的游子,以及在灾厄之世挣扎求存的人们短暂的救赎。

泉水逐渐地平静,就像是一杯表面波纹不断的红茶逐渐化成一片银灰色的镜子,在那其中似乎还封印着另一座森林,也许还有个同样银灰色的月亮,和茫然看向其中的自己。

他可以感到水滴就这样从他黑色的发丝流下,沿着脸颊滑过;然后在他的胸口短暂地停留,开始顺着湿透的衣物下行;系着短剑的腰带没有给予太多的刁难,在画下了优美的线条后,短暂加速,然后迫不急待地跳入了水面……

有一段时间,平静的水面不断地向外涟漪,粼粼的银光像在浓郁的红茶中加入了几滴牛奶。

然后,逐渐地,逐渐地,水面再次迎接了原本的平静,就像是回声般逐渐地停歇,就像即将演奏完乐曲的和缓低音。

在那波涛不起的水面上,逐渐浮现的是一个看起来太过单薄的身影;黑发在梳洗过后,平滑地黏贴在他的颈项,在月光下透着一点点难以分辨的浅褐色;在那张稚气的清秀脸孔上,回望着他的是一对美丽而深邃的眼眸……

紫色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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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该醒了……目的地已经到了……」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仍然是一片灰暗,让她产生了自己是不是仍然被什么蒙着眼睛的错觉。

但那只是因为天色仍然太早,虽然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但太阳仍然还在遥远地平线的下方,应该带来暖意的日光只出现在东方的薄云上。

然而,那并不是唯一的光源,因为一道强烈的光芒从她的头上天空穿过,投入了他们后方仍然一片漆黑的大地里。

那就是她这次的目的地,光之塔。

传说中太古神兵就栖息于那座城市中央塔的顶端,使用着它强大的光芒摧毁来犯的邪恶魔物。也由于人们期待着安稳而和平的生活,使得蒙受着光塔恩泽的这片土地成为了各地来往的交通枢纽。

她半坐来,但却感受到一股寒意隔着衣物攫住了她,天明前的冷风让人不禁瑟缩起身子,还害她想起来在某个梦境里不断地咳嗽着的记忆。

「这件给妳吧。」刚刚叫醒她的男人丢给她了一件毡毯,她将毡毯裹住了自己的上半身。

「谢谢。」些许的迟疑之后,她说。

虽然但她仍然感到心里某个角落有着什么声音或者意识试图让她怀疑着所有的善意和温柔,但她仍然接受了别人给予的温暖,不过也许只是因为她太冷了……

马车仍传来规律的轮轴转动声和因为路面颠簸的震动声,这是她在上一个城镇遇上的旅行商人,在经过了些许的交涉之后,愿意在这趟路上让她搭个便车。

她失去的记忆只是偶尔浮现的片段,但那早已经被捡到她的师傅所给她的充实教育所填满,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名字。

安蒂雅特。

以及在被她和师傅初遇时伴随着她的那张里拉琴,那是个美妙的机缘,让她进入了充满诗歌和传奇的殿堂。

在摇摇晃晃的篷车里,她思考着在这个从没来过的城市里,会有什么样的邂逅呢?

这让她不禁脸孔露出了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