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夜晚,小瓷再一次晕倒了。

出乎意料的,我并未对此感到惊讶,而只是有着深切的担忧。

这回小瓷是在与我交谈的时候突然失去意识的,她的双眼阖上,直挺挺倒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客厅的地板冰凉,不知道小瓷能否感受到这份刺人的冷。

如同我所设想的那般,那种“透明化”的进程快速推进,从小瓷的手腕处,蔓延到了整个小臂,并且还在不停地向上端延伸。好在此时,这种推进已经减缓下来,还没有直接将小瓷的整条手臂都吞噬殆尽。

小瓷的意识开始逐步恢复,她的脸上是难以遮掩的疲惫。晕厥之后的“透明化”,接着这种异变又会消耗小瓷的活力,让她变得更加虚弱颓唐。然后,大概又会是新的一轮推进——

直到某个我不敢去想的终点。

我不知道这个点是否真的存在,但是这样的想法已经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心头,没有办法抹除了。

“唔,又是这样吗?这是第三次了吧?呵呵——”

小瓷的声音低沉无力,不复平日里的活力充盈。但她仍然保持着面上的笑容,即使那勉强的笑容看得让我格外心疼。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有没有哪里出问题?”

我除了问出这种毫无帮助的问题意外,实在是没有别的事情能做了。

她轻轻摇头:“没关系的,别小看我啊!嘿嘿。”

她尝试着自己起身,但这动作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她用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手臂撑着地板,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才终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看!满血复活了!”

她双手高举过头,像是在庆祝什么胜利。

我看着她,微笑道:“那看来是我担心过头了。”

担心过头了?我只怕自己担心得还不够。但是,既然答应了她,就绝不能再露出悲伤的神色了。

之后的几天,不过是悲剧的一次次重演罢了。

小瓷几乎是每天都会有一次突然性的昏厥。而昏厥之后,“透明化”的进程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飞快发展。

双手,双脚,接着是躯干和衣物。透明化的部分占据了她身体的大半,只余脖颈之上的部分尚且正常。

她的精神极度颓靡起来,几乎没有动弹身体的力气,只能跪坐在地面上,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昏迷的到来。

束手无策——

我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又一次,除了生生咽下心中的苦涩,却什么也做不了。

作为旁观者的我尚且如此,那么作为当事人的她的心中又该是什么模样呢?无力?失落?痛苦?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因我终究没办法了解到那个女孩儿心中所思所想。

可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总是带着笑意回望,用虚弱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地问道:“怎么了?老郑?”

那笑容和我脸上挤出的假笑不同,纯粹而美好。但这纯粹美好的笑,却不能让我感到哪怕一丝的慰籍,只能让我内心的苦涩发酵,膨胀,直至被酿成深黑色的悲伤。

“没事!真的!”

······

“嘟——嘟——”

电话拨号声。

阳台的冷风吹拂着我的面颊,让我那昏沉的大脑稍稍清醒几分。

“喂?平凡?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电话接通。

“木哥······我,我最近家里有些事情,可能暂时没办法正常上班了。这事情很急,真的非常非常要紧!所以我想,我能不能,请下周一周的假?麻烦你了!”

电话的那头的木哥沉默了一会儿,道:“哦,这样啊,我知道了。难怪小花最近总和我说你神思不属的,既然这样的话,就先把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吧。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别客气,一定跟我说!”

我憋出个勉强的笑:“知道了,谢谢你了,木哥。”

挂掉电话,听筒里复又传来“嘟——嘟——”的声音。

“又,欠了他们一家人情啊······”

我一边轻声叹息,一边向着远方眺望。

城市笼罩在夜幕之中看不出具体的模样,只有家家户户的灯火提醒着我,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此时已近月中,月盘已经露出大半。月光朗照,但这天地之间的伟力,却被渺渺人类所造之物遮盖了光彩。

我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入眼所见,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旧让我的心脏有些抽痛。

小瓷盘腿坐倒在地板上,全身上下的色彩淡薄而通透,只有那一头青丝尚有着实质。我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景象,只是没想过它会来的这样快。短短四天,这个周日的晚上,事情就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没办法挽回的地步了。

不,也许不该说这种话。而是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发生起,就已经是个单项选择题了,又何谈挽回?

“唔?老郑,你在和谁打电话吗?家里人?”

小瓷的声音依旧清甜,但是却显得病恹恹的,好像吐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件困难重重的事。

我没有直接说话,而是走到她那显得虚幻的身影边,双膝跪倒在地,好让我的目光和她的平齐。然后我笑着说道:“没呢,我家里那两位都是放养型的家长,我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和他们联系,他们也权当我好好的。我呀,刚才是和老板请假,下一周整周我都能休息了,我也好陪着你。”

她露出有些焦急的神色,说道:“这怎么行?你不是才刚刚入职吗?这才多久,你就请这么长的假?你——!”

我伸手打断了她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没关系的。我的工作本来就不是太重,等事情——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好好都补回来,不会给公司造成什么损失的,你别担心!”

等事情结束?事情什么时候才算是结束呢?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却拒绝自己认可这个答案。

小瓷的脸上仍然有些担忧,可明明说到她自己的问题时,她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我“呵呵——”笑了几声,伸出手去,在她的唇角处做了个向上扬起的动作,道:“别愁眉苦脸的嘛,来,笑一个!”

她不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此时也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不像是人的双眼,而像是一对儿黑色的玻璃珠。珠子里闪着光,但那光相较于之前她眸子里的灵光,显得涣散而黯淡。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面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嘴角低低地落下去,道:“小瓷,我感觉自己真是特别没用。我,我只能看着你这样——我是想过的,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我害了你啊,如果我没来这公寓的话。你是不是,还是能继续以前的生活呢?”

小瓷听完我的话,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很是古怪,有生气,有忧伤,但是到了最后,还是融成了笑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说这事还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怪你的!你能住进这个公寓,能和我认识,我一直都——”

······

我的精神恍惚了一下,周围仿佛有谁的声音,但是那声音飘渺不可闻,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出。

“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跪在地上?”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恍个神的功夫,就突然来到了公寓的客厅,跪在地上,直把我的膝盖硌得慌。

我站起身来,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没错,这里确实就是我租住的公寓,价格便宜,但是格外宽敞的一间公寓。

接着,我朝厨房那边看去。厨房的门边有一台冰箱,那是我在二手商品网站上淘到的,花了不到三百块。

“可是,我当时为什么要买冰箱啊?我明明用不着它啊。”

我自言自语着,踱步来到冰箱前,打开箱门。冰箱的冷藏室里摆放着几个红红绿绿的塑料袋,还有一板没喝完的酸奶。

“这些菜,是我买的吗?是吧,这里除了我,难道还有谁能买这些东西吗?”望着这些东西,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我根本就不会做菜啊!我买菜是为了什么来着?”

不协调!我突然意识到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协调!我为什么会去做这些我根本没必要做的事情,而且我对这些事情的印象极其模糊!

我不禁有些烦躁起来,脑子里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低低浅浅地呼喊着什么东西,但是当我地注意力转向那个部分,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一片。

“什么鬼?我这是幻听了?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希望它能正常一点儿,可是那个若有若无的奇怪声音仍然响个不停。它就像是电视失去信号时,屏幕上呈现出的雪花噪点一般,“呲啦——呲啦——”直教人心里憋闷。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无论是那种不协调感,还是脑子里这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好像都在提醒着我,提醒着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绝对是忘记了什么东西的!”

心中的烦躁更甚,我忍不住双手抱头,使劲儿地抓揉着自己的头发,以求能够集中精神。

当我回到客厅,无意间瞥了一眼茶几上,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有买过这本书吗?”我拿起茶几桌面上的那本书,轻声读出它封面上的标题,“《象棋的故事》?茨威格?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家伙啊。”

天知道这是谁?我感觉欧美的那些作家名字听起来都差不多,更别提它们的作品了。

“不对!不对啊!我会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作家的作品?”

是的,答案很明显!我是肯定不会去买一个不熟悉的作家的书的!那么,为什么我的公寓里会出现这么一本小说?除非——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当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念叨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脑中的那个古怪声音愈发地高涨。高涨着!翻涌着!雪花噪点仿佛冲出了电视荧屏,撕碎了我混乱无比的思绪。

原本渺不可闻的细碎声响,此刻,却如同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

我又一次地陷入了恍惚之中。

······

“老郑!”

这声音仿若划破迷惘的利刃,直直地斩落而下,将我与那个恍惚不定的自己分割。

“哈——!”

我陡然惊醒,脑袋从混沌一片迅速恢复清明。

“小瓷!?”

我的视线转向另一个方向,那透明虚幻的女孩儿仍旧坐倒在地面上。她呆呆地看向我这边,不发一语,脸上依稀有着泪痕交错。

该死的!刚刚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小瓷她一直就在眼前,但我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的音容笑貌,她和我的那些回忆,全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不见了!

“小瓷,我,我刚才怎么了?”

我赶忙跪坐到小瓷身边,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小瓷此时话音里带着些许梗咽,脸上残留着几许后怕:“我不知道,我跟你说着话呢,你就突然站起来在公寓里四处转悠。然后,任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答应我。我还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呢,可是,你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才知道出了问题。老郑!我刚刚,刚刚真的有点害怕,害怕你就那样再也看不见我,害怕你就这样,走掉了······”

说完,她像是怕我又像刚刚那样“无视”她,伸出双手,想要挽住我的右臂。但是,虚幻的肢体直接穿透我的身体,她露出恍然的表情,似乎这时才想起了自己身体的特殊性质。

“没事的,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不会走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半空中虚握住那对虚幻的手掌,希望这样能够让她安下心。

可是,且不说小瓷是否安下心来了,我的心中却早已经变作一团乱麻了。

明明眼前的小瓷仍在眼前,但隐隐约约间,我总有错觉:面前的人儿,如同玻璃制作的精致人偶般的人儿,正在缓缓地,不可逆地——

衰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