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掉一脑袋,长出两个头——李哲心中此刻的疑问便是如此。

白少平所看到的真的是幻觉吗?这和他的死有关吗?白羽雪听到的声音又真的是他吗?李哲的脑袋里乱成一团,尽管他一直隐隐感觉到有一条神秘的线已经把它们串在一起,似乎马上就会浮出水面,而他所需要的只是消除那股抑制自己猜想的莫名恐惧……

但不是现在。

冰镐猛地向上挥去,锋利的镐尖稳稳地插入夹杂着冰面的岩壁。抬腿,向下拉动,再次挥镐,侦察型外骨骼强大的助动力让这一切动作如弹指般轻松。

李哲向下望去,不久前还踏着的地面已经遥不可及,只扫一眼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走到这步,李哲内心难掩对白羽雪的敬畏——先前每一项准备工作的价值都得到了证明,身上每一件物品的作用都不可或缺,而这些全都是由先前每一次失败的经验所凝结成的。对城堡的冲击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登上这面岩壁,城堡的大门就近在咫尺。

可大门后究竟有什么?

李哲听见头顶传来安全钉打入岩壁的声音,抬头望去,不知不觉间山顶已经清晰可见。白羽雪正腾出手为自己的手枪上膛。

“准备。”她平静地说,“要到了。”

李哲把背后的步枪也上了膛。两个人挂在岩壁上,享受着这股谜底揭开前的最后平静。也许我们爬上去就会死,李哲闭上眼睛想着,但他现在对这个想法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死是解脱,但前提是忘记那“死后世界”的存在。

他望向她,白羽雪的头后仰着,拿枪的手放松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向后拨了拨头发。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双有些疲惫的蓝色眼睛无神地眨了眨,“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真的雪。”

“我也没有。”李哲愣了愣,“上去吧。”

准心一点点抬高,视野一点点拓宽——黑色城门近在眼前,可门前的空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白羽雪没有说什么,带头翻上悬崖,手里的枪一刻没有放低。但李哲能够感觉到她沉默下的意外,更深知那沉默背后的疲倦。

“也好。”她轻声自语道。

一声巨响。塑性炸药爆炸瞬间升华又迅速凝结的白雾散去,带有金属光泽的黑色石门上终于显露出足够一个人通过的缝隙。两人穿进缝隙,一瞬间只感受到先前踏入那股春光时的骤变。取代寒冷的不是温暖——温度感在无形的屏障后彻底消失,厚厚的作战服穿在身上只觉得臃肿。

一条深邃的隧道向前延伸,四壁皆黑,却又诡异地亮着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光。

隧道的尽头是另一扇门。

白羽雪并没有着急前进,她先是举起手中的狙击步枪,一会又拔出手枪对准地面,却奇怪地什么也没做。

“能开枪吗?”

李哲抬起步枪对准远处,打开保险,手指搭上了板机。

按不下去。

手指能在护圈内肆意游动,却偏偏无法向后挪一点,并非板机无法扣动,因为肌肤上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阻力——是扣动扳机这个动作本身根本不存在,在物理学上不可能,从这个世界里被彻底删除。

人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吗?

李哲切换出手枪,没有区别。隧道内随即回响起沉重的敲击声,那是曾经相依为命的武器掉在地上。

同样响起的还有白羽雪逐渐增强的抽泣声。

“我好怕。”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着,不得不一只手扶在墙壁上,“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爸爸他要是真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一只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

“我也怕。”李哲说,“走吧。”

两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靠近那扇门,一同伸出手——两人共同踏进一间灰暗的房屋。

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

房间内的布局有些诡异的熟悉,地面上铺满着零落的杂物,没有开灯,只有一层穿透窗帘的微弱的光。

屏住呼吸,不断寻找着可用的落脚点,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客厅里的视野逐渐扩大,白羽雪浑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客厅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性背影。

“是你吗?”她激动起来,“爸爸?”

那人没有回答,微微侧过头,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白羽雪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而李哲的心跳也几乎要停止。

倘若要在一个人的脑海中找出一副最陌生的面孔,那人必是他自己:没有哪面镜子不让他诧异或惊叹,至于照片,总不免让他发出“那上面的人竟然是我”的疑问或喜悦。而没了这两样物件,自己的脸便无时不刻受着虚妄情绪,或者那无常欲望的把弄。他者的脸都是外在的实物,可唯有自己的脸受着永恒的扭曲。

可现在李哲的脸也变成了他者,就站在他自己面前。

李哲恍惚间只见那拟象纵身一扑,下一秒他就被击飞到墙上。坠落到地面,李哲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黑影将白羽雪拖入一扇门内,门锁扣上,她挣扎的打斗声与惊叫戛然而止——一切在瞬间重归沉寂。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一人:李哲和他自己。

李哲扶着墙站了起来,拔出匕首,摆出战斗姿态,脚下从杂物堆里勉强扫出一片机动的空间;而面前的自己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体放松,手自然地下垂。四目相汇,他只在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毫不在乎的视线。

“原来我平常都是这么看人的吗?”

李哲自言自语着,不禁又开始思考向对方说出这句话可否也算得上自言自语。但另一个自己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李哲用手臂勉强挡下一记瞄着头来的高踢,就连外骨骼的金属外壳都明显变了形。

身体失去重心,李哲顺势把李哲掀倒在地。李哲摔倒在一片凸起的硬物上,但在眼前指向自己的刀尖下,那疼痛感也变得可以无视:李哲的四只手都牢牢地抓在那匕首上,只不过施力的方向恰恰相反,而有一方明显占了上风——刀尖渐渐逼近李哲的喉咙,他却在对方脸上审视着自己快要杀人时的平静表情。

哦,我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李哲的头突然一偏,手猛地用力,一道滚烫的痛感划过脖子,刀尖撞到地面——但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从背后掏出那只隐藏的匕首,稳稳地插入了那另一个自己的喉咙。

血顺着李哲的脖子留下,李哲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那座身躯轰然塌下,李哲用力一推把他掀到一边,一只手无力地按压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血还在顺着指尖的缝隙涌出来,但他拼了命地挪到白羽雪被绑走的那扇门前,门拉不开,他只能猛地用拳头砸在上面,却一下比一下虚弱……

头开始晕了,他的视野渐渐模糊起来,李哲又砸了一下,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又是死前的幻觉吗?

李哲想着,又敲了一下,可那哭声却渐渐变得清晰,仿佛是从身边不远处传来的。血顺着手臂流过,在衣肘间聚集滴落,李哲失去了继续按压的力气。他的额头靠在门上,只能慢慢扭过身子,看着屋子里那具自己刚刚亲手制造的尸体,它此刻正躺在一个白衣少女的怀里——她有着精致的双麻花辫子,正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李哲心跳顿时加快,他喘着气,脖子上血流的速度又变快了些。他不断地眨眼,想要把那股不断吞噬着视野的黑暗驱散开,可他能看清的却越来越少。

少女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

李哲支撑不住向后一倒,闭上眼睛前终于叫出那个名字。

无法入眠的少女,被梦境流放的公主。

“沈梦……”

*

颈间传来一阵阵温柔的瘙痒,甚至还有点湿。

李哲睁开眼,只看见少女吐着舌头的笑脸迎了上来——嘴唇相接,李哲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缓缓用力推开了少女,脸上也有些微烫起来。

“这是做什么?”

少女莞尔一笑,“这样我就知道你是真的了。”

她突然猛地抱住李哲的腰,声音里透出一丝哀伤。

“终于见到你了。李哲。”

李哲愣了愣,强压住心中千百个快要破膛而出的问题,还是轻柔地拍上她的后背。

“好久不见,沈林夕。” 李哲最终打消了这是幻觉的疑问,“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不是都告诉你那个我最珍藏的名字吗?明明刚才都叫出来了。”沈林夕装出生气的样子,却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难掩的喜悦,“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沈林夕话音刚落,李哲便注意到自己坐在一张石台上,正位于一个巨大古堡厅堂的中心——两排堆成的石柱上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却无法喂饱无尽空间中的黑暗,头顶红色羽毛的盔甲矗立其下,手中的大剑倒立在地上。

“是有点太阴森了,我也不喜欢。”她注意到李哲的表情,有些抱歉地笑笑,“我们换个地方。”

她拉住李哲的手跑向厅堂角落的一道石门——门在背后关上,李哲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柳泉市立的校园。一抬手,身上的衣着已经变成了平常穿惯了的灰色校服,再一看,沈林夕正转着圈欣赏着自己飘起的裙沿。

“还是这两身最配!”她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绝对没有在换衣服的时候偷看你哦。”

两人一前一后,在空旷的校园里散着步,沈林夕不时会走进一间教室,随手翻开一本桌面上的书籍,没看几眼,又不耐烦地拉着李哲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李哲惊奇地发现她对校园的认知并没有落后于现实:她能够指出新的综合楼建筑工地,抑或是不久前才重新砌成的花坛。一切都是现实的样子。

“除了没有一个人。”李哲自言自语道。

“你刚刚说什么吗?”白羽雪轻轻一跳回到李哲面前,双手捂上他的眼。再移开时,李哲发现自己竟然身处清晨上学时的人潮之中。

只是没有声音。

一个面孔突然牢牢吸住了李哲的视线——程忻打着伞擦肩而过,李哲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踏上台阶,穿过走廊,李哲跟着她来到教室门前——讲台上站着另一个让他一瞬间浑身颤抖的面孔。

“伊老师——”

可伊铃只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眼睛又回到自己手中打开的教本。

这不是真的。

李哲放弃了,又朝教室的后方望去,自己的位子上是空的。他失魂地穿过坐满了熟人面孔却死气沉沉的教室,抬手抚摸着桌面——那阵再熟悉不过的光滑触感像一阵电流般穿过李哲的身体。他突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刚跌落在椅子上,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教室,现在正坐在一张四方餐桌前,台上香气四溢,烛台上微弱的火光驱散着黑暗。沈林夕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一旁还坐着另外两位微笑的中年男女。

李哲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给你介绍我的爸爸妈妈!”她手舞足蹈地转向微笑的两人,“这位就是我一直说的李哲同学!是我……很重要的人就对啦!”

李哲审视这对默不作声的父母,却只从他们僵硬的笑容中看出玩偶的愚钝。

他稍稍恢复了清醒。

“他们都不会说话,对吗?”他望向沈林夕,“他们都只是你创造出来的人偶。”

沈林夕点点头,毫不在意地捧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我还在努力嘛。”

“这只是……一场梦。”

“但是是我的梦!”她高叫着,“我的王国!在这里我可以拥有一切!甚至还可以拥有你……但现在你主动来陪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但都不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她凑到李哲面前,猝不及防地凑近他的脸又亲了一口。

“这感觉不真实吗?只要你愿意,在这里你永远也不会疲倦,也不需要哀伤。你饿吗?我可以创造出任何你想要的美味!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有什么需要呢?我可以直接创造出体验!你想骑马?钓鱼?登上月球?虽然最后这个可能不行啦。不过,你想要我做什么的话……”

“我想要死亡。”李哲逼问着她的眼睛,“你能给我死亡吗?”

“真是奇怪的要求!”沈林夕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着,“让我好好找一找——濒死体验……”

李哲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座半塌的砖屋中,烟尘四散,四周的枪炮声不绝于耳,他还没从椅子上站起,瓦砾上突然跃出一片迷彩服,晃动的突击步枪闪烁着火光——下一秒他又掉进了一个战壕,泥水漫过脚踝,土坡上滚下来一颗手榴弹——

他回到了一片黑色的空间中。

“怎么样?”沈林夕无精打采地耸耸肩,“你想要的死亡?”

“这些场景……”李哲有些目瞪口呆,“都是你自己创造的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还原。素材都来源于别人的记忆。”她突然愣了愣,“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大人们可能还没死?随便了,反正他们也不能陪我说话。”

“等一等!沈林夕,你说这里还有别人?”

“很多啊?”她不可置否地晃晃脑袋,“只不过他们都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个想法像闪电般击中了李哲。

“沈林夕,帮我找这样一个场景:有三个人在场,一个男性的视角,应该是在一个大房间里,周围还有两个人——一个金发的女性成人,还有一个棕发的混血女孩子。找得到吗?”

“还有更多细节吗?”沈林夕按着脑袋冥思苦想着,“那个女孩子有什么特点?”

“蓝色的眼睛,绑发球。而且她应该正在跳芭蕾。”李哲努力回忆着白羽雪在游戏中重生时的形象,“黑色舞蹈服,没有裙沿,只有两条很细的肩带,白色舞蹈袜。”

话音刚落,李哲便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温柔的沙发上:不错,是这个客厅,一旁的金发女人也是熟悉的样子,只不过看上去比之前的幻象要更年轻,在客厅中央,那个女孩正立在足尖上——那是白羽雪刚上中学时的样子,那双蓝色的眼睛里还没有肃杀和哀伤。

李哲明白了。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白羽雪的父亲,白少平也在这个系统里!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生,她在哪里?”李哲焦急地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对吗?”

“什么嘛……原来是对别人这么上心。”沈林夕背过身去,“我还以为见到我你会很高兴呢。”

李哲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确实很高兴,但他没有。即便这个回答无疑是眼下达成目的的最佳解,李哲还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内心——从见到沈林夕开始,他的心脏里就像塞进一块石头,这石头的重量随着他对真相的了解的增多变得越来越沉,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这块石头的名字叫责任。

作为梦境女王的沈林夕或许可以读取他的记忆,却对他此刻平静表面下的窒息感一无所知。

“别的都可以之后再谈。”李哲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情很复杂。我现在必须知道她在哪。”

“好吧。”沈林夕有些不情愿地撇撇嘴,“只是为了你。”

她随即扭过头望向远处,身体转着圈,脚步在黑暗中轻点跳跃——但她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

“等等……这是……”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她在一个我无法控制的地方,而且还和别人在一起。”

“带我去!”李哲主动握上她的手,“只要能够看到她就行!”

沈林夕随手从黑暗中拉出一道光门,两人踏入其中,眼前突然出现一排亮着光的长方块——李哲定睛一看,这些方块其实勾勒出的是窗户的形状,里面的空间竟然是白羽雪在学校使用的舞蹈练习室的样子。

是只属于她的练习场。

李哲冲到窗前,视线瞬间便发现了她,可看见的景象也让他浑身汗毛直立。

白羽雪正呆站在房间中央,脸上的表情十分陶醉——就在她面前,一个男人正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庞。

那个形象是她的父亲。

白少平正动着嘴唇地说着什么,而白羽雪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李哲猛地拍击窗户,白少平侧头瞥了他一眼,可白羽雪却没一点回应——李哲知道她此刻根本不清醒,浑浑噩噩的样子更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李哲焦急地问道。

“不行。”沈林夕终于有些懵了,“我、我无法干涉里面的空间。”

李哲无奈地望回室内,再次看到的景象却让他整个人愣住了——白羽雪正从她父亲手里郑重其事地接过一杆十分眼熟的狙击枪。

李哲心中顿时诞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