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得選,威爾寧願自己從來沒加入過什麼劍士會。

“讓你們這裡最好的劍士給我出來!”

這人已經用同一句話大吼三遍了。

天可憐見,伊斯特拉王國的岡特郡劍士會,現在只有五個正式成員,都是同一批入會——大家平時披盔戴甲、拿起刀劍,上場殺得有來有往,放下武具就是同桌喝酒的好友,誰也不會說自己穩壓其他人一頭,什麼“最好的劍士”云云,這不是傷朋友間的和氣么?

“閣下,我們這裡真的沒有最強的劍士。大家都差不多。”威爾也用差不多的說辭解釋了第三遍,“我們五個人互相認識,同時入會,接受的訓練大致相同,就算有差距,也沒這麼快體現出來。”

“我的耐心已經要耗盡了,你這個蠢豬!你要是不把人交出來,我就有辦法讓你們五個全都去大牢里啃死老鼠!”

又高又壯、像個鐵塔的不速之客伸出手指着威爾制服胸前的理事綉章,語氣激烈,斜面帽上的羽飾隨着腮幫子一跳一跳:“你既然是管事的,就一定知道誰的劍比較厲害!讓他出來跟我走!”

可我真不是管事的。

威爾低頭看看制服的胸章,再看看腰間的劍柄,很想拔出劍讓面前這個滿口唾沫的潑皮滾蛋,但潑皮穿的是欽差紫袍,一進門就把國王御令舉過頭頂——由於潑皮個子很高,威爾要踮起腳才看得清——他還沒有威脅公務人員的膽量。目前沒有。

“大人,我只是因為在現役成員里年齡最大,被委派為理事代理。前任理事命令我‘儘可能令一切保持原狀,務必不要干涉具體事務’……”

岡特郡的劍士總能在聯合劍術錦標賽上拔得頭籌,因此在南海四國都聞名遐邇,這次大賽上卻不知為何被拉米亞人一路過關斬將,大爆冷門;這還沒完,新秀冠軍在頒獎演講上公開揭露往日岡特郡衛冕之秘——原來國王為求決勝,常年派人以法術對賽場暗施手腳,藉此襄助己方劍士。一時間其他三國議論紛紛,劍士會成員為抗議不光彩的勝利紛紛退會,當時距威爾等人通過正式成員考核還不過兩小時。

“那些我不管!他媽的,我只知道國王下了死命令,讓我把最好的劍士帶回去,或者把我和你們這群叛逆的人頭拴在腰帶上帶回去!”

威爾呼吸一窒。叛國罪這種指控,光是念出來都能讓房間里冷上幾分。

前任理事那群人究竟是真的震驚於名譽蒙羞,還是從頭到尾都在陪着國王演戲?威爾一時間想不出答案,他也不能確定面前的欽差就是真的——作為一個孤兒,國王御令這種東西,對他來說,一輩子通常只有一個機會可以見:夢裡見。

“也許我可以幫閣下略作參考,”威爾猶豫了一下,決定想辦法拖住面前的人,他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揮霍,而對方就不一定了,“不知道閣下究竟要哪方面最強的劍士?速度,臂力,耐力,還是用於表演的技巧?是突刺,劈砍,還是追求制服敵人的鈍擊?或者換個標準,您要簡單輕便的護手劍,還是威武的雙手大劍,或者看看咱們會的看家功夫,長劍短匕?”

“我沒時間跟你廢話,你只有半天的功夫。”看着像個潑皮的欽差,或者穿欽差衣服的潑皮稍微冷靜了些,“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你自己定,入夜之前我要帶着最好的劍士登上回王城的火車,明天一早就覲見陛下。”

欽差把話說完,嘴巴禁閉,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威爾暗自躊躇。

國王要劍士究竟是何意?

錦標賽兩年一次,此時結束不過兩月,想在賽場上扳回名譽還早得很。按欽差的說法,也許是打算把出老千的罪責推回劍士們身上?

拉米亞人的演講可是通過了幾十名各國法師獨立施展的謊言鑒定,國王應該沒瘋,不會想着顛倒輿論。

既然這欽差一定要帶走自己人,那自己就得藉此吊一弔他的胃口,讓他多透露些真東西出來。打個比方,要是他真的能弄來一趟大半夜通行的火車,那欽差身份絕對毋庸置疑。

威爾開門見山:“我聽說火車夜間通行十分危險……”

“能有國王的怒火危險?”

欽差打斷話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出另一份文件。打頭一行字“軍用軌道車任意調撥許可令”,右下方還是王家紋章。

“那……不如我現在去組織一場比賽,將我們五人水平分出個高低,似乎是目前最合適的辦法,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行!”欽差斷喝,“誰知道你們會不會私下串通、沆瀣一氣,最後又辯解誰也贏不了誰?”

威爾又低頭看了看劍柄。欽差個子高大,但腳步虛浮、動作贅余,應該並非習武之人;時值冬天,大家都罩上層層防護以御嚴寒,光憑眼睛倒也看不出對方究竟是壯碩還是臃腫,絲絨外袍下面是否有防身鐵片。

“您見教得是。”他猛地回過神來,聲音細如蚊吶,“不知道閣下有沒有吩咐?”

“我有個辦法讓你們分出高下。”欽差負手而立,“不必照什麼規則,五人一齊帶劍上場,以敲鑼為號開戰,九十秒后再敲鑼,還站着那個人就是最好的劍士。”

這個王城來的體面人踱到威爾面前,露出豺狼般令人作嘔的笑容:“要是有第二個人站着,那就只好委屈你們全家下大牢。”

“我國法律明文禁止故意殘害生命的角斗……”

“而我擁有特殊豁免權,並且這整件事只會被說成訓練期間發生的意外。意外懂嗎,蠢豬?就算我現在掏出手槍把你斃了,這也只是一場意外。”

訓練場外面,威爾倚着欄杆,看他的四個兄弟陸續到來,穿上護具,拿起木製的訓練劍在空中比劃。

欽差原本想讓他們用開刃的真劍互相砍殺,威爾向他解釋刀劍無眼,金鐵大戰後活下來的恐怕不是還能覲見國王的劍士,而是一堆進氣沒有出氣多的肉塊,他這才悻悻放棄,轉為色厲內荏地警告幾人絕對不許留手。

“喂,為什麼你們每次吸納的新人都這麼少?”

威爾盡量壓下胸中的怒氣,這樣說話聲音聽起來沒那麼怪:“想必閣下不知,岡特郡雖然以劍士聞名,但那是因為土地貧瘠、出產寥寥,在王國各郡中最窮。

“年輕人難尋進路,不逃荒到別郡或外國,幾乎就只有靠多年前邊境衝突遺留下來的持械特許令,磨練武藝來出人頭地。報名的人本身就少,能通過重重考驗加入劍士會的就更少了。”

“哼,說得挺慘,還不是蠻人喜歡找蠻人的樂子。”欽差冷哼一聲。

“閣下,我希望這句話不是對岡特人的侮辱——我的父母和祖輩都在防禦拉米亞入侵的戰爭中為國捐軀,他們從來不是蠻人,他們明白榮耀。我也不是。”

“哦,哎呀,真對不起。”

欽差的表情說明他一點也不感到抱歉,他甚至還來了興趣:“這麼說,你是戰爭孤兒了?”

威爾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你們五個人都是孤兒?親屬在戰爭中死絕了,被送進孤兒院,然後一齊報名參加劍士會?”

“大致如此。”威爾暗地裡發誓,他要是再敢說一句侮辱自己人的話,就把他的頭髮連着帽子削掉一截,“除了孤兒院那一點。岡特郡沒有孤兒院,我們是被劍士們收養的。”

欽差只是敷衍地點點頭,將注意力回到場上——兄弟們都到齊了。

威爾翻身跳下訓練場,向他們抬手致意。沃夫岡的褲子沒扣好,亨茨和亨利兩兄弟頂着亂糟糟的捲髮,明顯沒來得及梳頭,康沃爾看起來是最正常的,但是威爾注意到他臉上的紅暈,懷疑他剛剛喝了酒,因此最擔心他。

四人都把威爾當他們的大哥,因此並不對他轉述的欽差命令有什麼疑慮。康沃爾甚至嬉笑着說,這可是上天賜予兄弟五人平步青雲的跳板,必須緊緊抓住。

欽差拿着木棒走到掛鑼的架子旁邊,俯視場上五人。

他說,三聲鑼響后開始角斗。

鏘。

鏘……

鏘!

康沃爾大喝一聲,高舉雙手劍奔向威爾。他似乎真的喝了酒,威爾想着,抬起雙手使出一招格擋。木劍在空中略一交擊便分開,兩人開始繞圈對峙。

這時另一側傳來一聲巨響和一聲驚叫,康沃爾不禁分神看了一眼,威爾也跟着瞟過去,兩兄弟果然已經把沃夫岡打翻在地……可那巨響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沃夫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而且紅色的東西從他身下慢慢滲出來,正在浸透訓練場的黃沙?

“來啊!”

欽差瘋了一般大吼大叫:“倒地者死!看到沒有,地上這頭死肥豬就是下場!你們不打?不打我就全打死你們!”

威爾還記得昨天的晚餐,一個人消滅了三塊肋排的沃夫岡信誓旦旦地表示,吃下去的肉不會減慢他的速度,只會讓他揮舞斬劍的力量更強。

現在沃夫岡人在訓練場上,手裡握着劍,卻再也沒法做吃肉和揮劍這兩件事了。康沃爾大吼一聲,準備衝上去砍死欽差,被威爾舉劍攔下;亨茨和亨利一前一後衝上去,在後面的亨利先倒下,亨茨衝到樓梯旁邊時才大腿中槍,一瘸一拐往上爬,欽差又打中他的右手臂和背部。

直到死為止,亨茨還試圖用嘴巴咬住護手劍的劍尖,爬上台階去。這對同時出生的兄弟也幾乎同時死去了。

“好了,你們倆,該動手了。誰殺了另外一個,我就帶他去面見陛下,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嘿嘿嘿。要是不肯動手,我子彈還多得是,可以讓你們死得更慢一些,更好看一些,聽見沒有——給我打起來,打起來,蠢豬!”

康沃爾靠近威爾,而威爾在心裡直搖頭。

他看明白了康沃爾的眼神,但他不能接受這種安排,不該是這樣。他是五人當中最年長的,理當由他承擔責任,而最小的康沃爾幾乎比他小四分之一,再怎麼說也是康沃爾應該活下去。

康沃爾沒有任何要停步的意思。他揮起雙手劍,卻不是正常的戰法,而是光憑手臂蠻力將劍身左右揮舞,門外漢看來聲勢赫赫,其實根本無甚威脅。

威爾內心苦澀,他幾乎要在欽差的眼皮底下搖頭了。康沃爾越逼越近,要是他當真不去應對,全力揮動的木棍也能把他活活打死。

威爾點地側身,反手架起長劍,以巧勁卸開康沃爾的攻勢,墊步出手,將短匕的木柄敲在康沃爾臉上。

這一擊軟弱無力,本該落空才對。而康沃爾故意棄劍失衡,仰面栽倒。

威爾渾身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

槍聲響起。

威爾發著呆,突然想到,康沃爾身上流出來的血比他成天念叨的上乘葡萄酒不知紅了多少倍!

他若是見到此等艷紅如血的極品佳釀,恐怕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搞來嘗嘗吧!

樓梯上的欽差叫喊起來,難掩話中的興奮:“把手上那玩意給我扔了,脫了護具上來!我們馬上就啟程回王城,嘖嘖,現在你就是岡特劍士會唯一一名成員,以及王國上下最好的劍士了!”

“唯一一名成員?”

威爾驀地轉過頭來,眼睛裡燃燒着烈焰。

“算你運氣好。”欽差不以為意,“國王的命令是‘不需要什麼劍士會了,留下一個最好的,帶來見朕’。留下一個,聽見沒有?路上給我識相點,畢竟我也可以回去告訴國王,最後一個劍士想殺我,反被我殺了,所以他不是最好的劍士。你怎麼還不上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岡特劍士會的看家功夫?”

“什麼?”

欽差迷惑於劍士的答非所問。

棕色流光一閃,他慘嚎着捂住眼睛跪倒在地。威爾右手提着木製長劍,大步走上台階,撿起欽差掉落的手槍看了看,當做廢鐵扔在地上,從他背後一劍一劍斫下去。劍斷了就雙手反握,當做木槌,一槌,一槌,一槌。

欽差大叫,咒罵、求情、繼續咒罵、呻吟、哽咽、奄奄一息,最後全身青黑、七竅流血地咽了氣。

威爾掀開死人的衣服,發現用來防彈的鐵皮襯裡也被打得坑坑窪窪。

最後的劍士將兄弟們的屍首搬出訓練場,澆上燈油,再從接待室壁爐取來柴火,做了個簡單的火葬。想到那人必定帶了衛兵,威爾便穿上舊衣服,取了自己柜子里的佩劍,不帶一點金銀紙票,大踏步從側門出去了。

火焰漸漸點燃了整座建築。

兩年後的某一天,南海四國各大報紙的頭版都刊出一期號外:

《和平到來!伊斯特拉承認岡特郡獨立,劍士會將與國王擇日簽署條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