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三月三十一日。二一零零时。
奇境岛。第八区。“巴别塔”内部。
顾天浩的策略成功骗过了战舰雷达的眼睛。
在使用飞翔魔药的情况下，库雷什尼克三人长出了一对翅膀，犹如大型鸟类般在夜空中翱翔，如果放在平时，这一定是十分难得的体验吧。
但如今，无论是顾天浩、欧若岚，还是赛琳娜都没有这个走马观花的心情，相反，越是靠近这艘空中战舰，他们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苍白无力。
称其为“庞然大物”，某种意义上，是对这艘战舰的侮辱。
这就好比说，班上很有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他总能考一百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只能考一百分，而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
所谓的“庞然大物”就是这卷面的一百分，而战舰本身就是这个聪明的孩子。
相比之下，己方简直就像是误闯巨人国的无谋冒险家。
即便深入其中，这种感慨也并没有消失——
高大的回廊。
壮丽的壁画。
雄伟的雕像。
广阔的大厅。
与其说是战舰的内部，还不如说更像王侯将相的宫殿……但也不尽然，构成眼前种种奇观的，并非泥土与砖石，而是闪耀着奇异光彩的金属。
肌肤传来一阵阵刺痛，又告诉他们，真相并没有这么简单的。
尽管浮空要塞的体积要远超世界上最大的舰船，但也没夸张到能容纳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是因为魔力浓度太高导致的空间扭曲吗……”
眼前的一切都是魔力凝固下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要塞之主内心风景的投影。
不过既然连这般钢铁巨兽都能在天际翱翔，欧若岚觉得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
“明明没有收到邀请函，却擅自闯进舞会现场，你们还真的跟‘灰姑娘’一样不讲规矩。”
众人耳畔回响起熟悉而冷酷的声音。
“格尔达……”
赛琳娜以颤抖的声音说出声音主人的名字。
身着丧服般的黑衣女子飘然而下，宛若漆黑的猛禽降临在众人面前的钢铁巨像之上，轻轻抚平衣裙的皱褶。
“既然来都来了，择日不如撞日，你就干脆老实交代你们把‘睡美人’藏到哪里不就好了吗？”
欧若岚向前踏出半步，以示自己的决心。
“即使让你们找到她，你们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但在我们手里——”
格尔达……又或者说，叶特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断言道：
“她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永久的和平。”
“所以你们就打算毁掉奇境岛？为了追求和平而让数百万无辜市民陷入自相残杀的地狱，你们觉得这么做合理吗？”
“当然合理。”
不假思索地，叶特给出了答案。
“仅仅牺牲数百万人的性命，就能让世界上所有人认识到战争的罪恶，从而厌恶战争、恐惧战争、远离战争，欧若岚小姐你不认为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吗？”
但在欧若岚眼中，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来的，只有红了眼的赌徒。
“格尔达，虽然本小姐不想这么说，但……你是认真的吗？”
赛琳娜竭力保持平静，但还是掩不住眼神中的悲愤。
“阁下，你我相处这么久以来，您见过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本小姐的眼睛说话。”
“因为我跟阁下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
“骗人！明明是因为你并不想这么做！既然你不想这么做——”
赛琳娜向立于雕像之上的年轻女性伸出手去，目光中满是期盼。
“那就跟本小姐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有一瞬间，短短的一瞬间，叶特死死咬住了下唇，微微抬高的右手就像是伸出去一样，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退后半步的动作，已经让她的答复不言自明。
“我不能跟阁下回去，因为我背叛了阁下……”
叶特低下头去，浑身颤抖，但还是咬紧牙关，继续说道：
“我已经决定为实现老师的理想奉上自己的一切，所以……各位，请回吧。”
“才不要！”
眼前这个一向非常注重个人形象的金发少女居然会像是刁蛮公主般开始撒泼打滚。
“格尔达你不跟本小姐回去，本小姐就一直站在这里！”
“你看，哦呵呵都这么说了，你就从了她吧~现在弃暗投明给我们带路，还来得及哦。”
欧若岚的插科打诨并没有起到缓解气氛的作用。
“已经来不及了。”
现场氛围反而因叶特的论调而跌入冰点。
“提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就连顾天浩都坐不住了。
就像是为坚定斩断彼此因缘的决心般，叶特扫视着库雷什尼克三人，嘴角挂上一抹残忍的微笑。
“即使我希望这艘庞然大物能停下来，它也绝对不会停下，因为主动权并不在我跟老师手中。”
“那到底是谁在控制这艘战舰？”
“如果我说是‘神’……你们会怎么想？”
欧若岚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这个人在说什么傻话”，但回想一下，发生在战舰上的种种异象，的确不是一般大型魔导仪式能够解释的。
“难道说……你们真的把‘神’给召唤过来了吗？”
“不可能！如果你们真的进行了‘降神仪式’，格尔达你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赛琳娜所说的，毫无疑问是书本上的正论。
在神话传说早已褪色的二十一世纪，地球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人类和变形者也已经适应了这种改变，反而是神代大气中高浓度的魔力，对现代人类和变形者而言，才是不折不扣的剧毒。
虽然不知道这是进化，还是退化，但就像是在盐分太高的死海中，鱼虾必死无疑一样，人类、与变形者跟众神诀别一事，已然是无可争议的现实。
倘若强行将神明重新拉回到这个世界，可想而知会带来怎样的麻烦。
“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还得托姜沐雪小姐的福。”
此话一出，困扰库雷什尼克众人的谜题便解开了。
“是‘凭依’吗……”
光是说出这个词，欧若岚都觉得难以置信。
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鬼上身”，但这里上身的，并不是厉鬼怨灵，而是更加高级的存在——“神”。
在世界各地每个民族的文化中，都有“巫”的风俗——巴楚的巫祝、东和的巫女、兽人的萨满，妖精的德鲁伊，他们最开始的职责便是代替人们与上天沟通，让神灵凭依到自己的身上，以此向人们传达神谕。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
毕竟无论是人类，还是变形者，其精神构造都无法与神灵相提并论，强行让神灵进入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让一台老掉牙的电脑去跑4K高清3A大作一样。
即便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灵媒，不敢让神灵在自己的身体上停留太久。
请神容易送神难。
“凭依”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然而，叶特却否定了欧若岚的推论。
“并不是‘凭依’哦，我们只是让姜沐雪小姐回归她本来的‘身份’罢了。”
“本来的身份？”
“简单来说，就是对原来的系统进行升级换代，从而更好地发挥她的力量——说到底，装在她身体里，不过是一些程序而已，所以覆盖起来非常简单。就过程而言，她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这种解释与其说是“简单来说”，还不如说更像是在故弄玄虚。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还是不是我们认识的‘姜沐雪同学’？”
“是，也不是。”
“结果还不是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占据了身体……”
这个打趣似的说法，却让叶特皱起了眉头，流露出无比严肃的神情。
“福音书箴言第二十章第十九节——往来传舌的，泄漏密事。大张嘴的不可与他结交。欧若岚小姐，您知道吗？对于口无遮拦的子民，‘神’向来都是严惩不贷的。更何况……你们如今就在她的体内。”
看来这句话是触动她的逆鳞了。
虽然不晓得这位神明是何方神圣，但叶特对她恐怕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以至于不允许外人说一句坏话。
这让欧若岚对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有点懊悔，但也让她意识到跟狂热的宗教徒辩论单纯是浪费时间。
如此一来，她终于可以放下心理负担。
事已至此，要想打破这个僵局，除了“以暴制暴”以外，欧若岚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因为解救姜沐雪、解救奇境岛上数百万人的生命，就是库雷什尼克最大的正义所在。
“这么说，这艘战舰就是‘神’的躯体咯？但我这么胡说八道，也没见她用雷劈我啊……”
欧若岚火上加油的恶劣态度，让叶特眉心的“川”字变得更深了。
“原本未经她的允许，擅自进入这艘战舰的人，就一律会被视为大不敬者，遭到彻底肃清，欧若岚小姐您这么肆意妄为，只会让你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妙，所以我还是那句话……请回吧。”
“也不是说我们不想回去……但我们买的可是‘单程票’哦？”
飞翔魔药已经用光了。
除非这艘战舰降落，又或者说己方三人被扔出战舰，否则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那么，你们将会像致病菌一样被白细胞吞噬。”
“充满医生风格的玩笑呢……”
欧若岚当然知道这不是玩笑。
哪怕叶特什么都不说，从她收紧的目光中，顾天浩和赛琳娜也能明白这一点。
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只有前进。
“说来说去，就是非打不可了！”
装满“万能溶剂”的机械臂朝高高在上的妖精族女性开火。
遗憾的是，叶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让她的奇袭以失败告终。
“什、么……”
由于过于惊讶，欧若岚甚至来不及把握情况。
她也不是没想过出其不意的攻击被挡下，毕竟叶特敢跳出来与库雷什尼克对峙，就证明她早有准备。
但刚才……那是什么情况？
有一只巨大的手挡在她的前面，“万能溶剂”打在上面顶多是等于溅起了一朵小水花而已。
一朵小水花能对巨人产生多大的伤害？
“雕像动了起来……”
欧若岚无暇计算，她只知道先下手为强这个举动着实是让眼前的武士巨像怒不可遏。
就像是被他的愤怒所感染般，地上全副武装的士兵雕像、壁画中描绘的各种猛兽也纷纷活了过来。
“我说过的吧，神罚是真实存在的。”
叶特的疯言狂语，现在是不由得欧若岚等人不信了。
在脊背窜起的恶寒推动下，他们发动反击。
欧若岚的爆裂魔药、顾天浩的霰弹枪、赛琳娜的槲寄生，相互交织成一阵枪林弹雨向眼前的这群不速之客扑去。
如肉眼所观测的一样，由钢铁与水银构成的军队并没有己方想象中这么坚固，在库雷什尼克的狂轰滥炸之下四分五裂。
但没过多久，这些机械人偶又像是电影倒带般恢复原状，继续以张牙舞爪的可怖姿态向欧若岚等人逼近。
尽管三人并未停下攻击，却未能拖慢土偶进攻的脚步
“喂喂喂，开玩笑的吧？怎么变得越来越坚固了？”
“母猩猩，你该不会是想说这些家伙对我们攻击产生抗性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
“董事长，我建议撤退，从长计议。”
“问题是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啊？”
就连来路也被复活的土偶所切断。
三人如今面临的局面可谓真真正正的“四面楚歌”。
可就算能明白这一点，对库雷什尼克的处境也无济于事。
轰隆！
就在这时，睥睨众人的武士巨像出现剧烈的摇晃，连站在其上的叶特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爆炸声，伴随着狂风，响彻回廊。
只见巨大的神像就像是被定向爆破的烂尾楼一样轰然倒塌，化为大小不一的残骸，砸向脚下的士兵与猛兽，将他们一同埋葬。
但爆炸并没有因此停下，而是在回廊四处蔓延开去，将成群的钢铁军团化化为废铁。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身，一个身着战斗服的蒙面人出现在欧若岚她们面前。
“快，不想死的话跟我走！”
“你又是哪位？”
“先逃出这个鬼地方再说！”
欧若岚本来还在想“这会不会是陷阱”，但一见巨像和人偶们开始自我修复我，她和顾天浩、赛琳娜还是接过蒙面人递上来的某样物品。
“这是什么——”
“拟态灵脉传送术式！只要往地上扔就行了！”
“真是的，就算是陷阱也得踩了！”
玻璃瓶摔落地面的瞬间，库雷什尼克众人脚下形成一个个黑色符文。
回过来神来的时候，满是追兵的回廊消失不见。呈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间平平无奇的船舱，看起来像是供船员休息的地方。
“这里应该就安全了。”
蒙面人一边隔着大门的玻璃向外窥伺，一边这么说道。
但在场其余三人可还没天真到二话不说就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
欧若岚的机械臂已经悄然转向这位蒙面人，而顾天浩和赛琳娜也将手搭在各自的武器上，以备不测。
转身一看到这剑拔弩张的阵势，蒙面人也十分识趣地举起双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双眼噙着泪花，好像很委屈似的。
“大小姐……您该不会忘了我是谁吧……我是雷奥妮啊！”
“雷奥妮？”
赛琳娜不禁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欧若岚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个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会如此熟悉了。
顾天浩扯下她的面罩，露出其原本的容貌——偏于中性的凛然脸庞与头顶的狮子兽耳，正是雷奥妮最大的个人特征。
如果说格尔达是赛琳娜的左臂，那么雷奥妮毫无疑问就是她最得力的右膀了。
但在欧若岚的印象中，这段时间她应该是外出公干才对……所以秘书官一职才会由格尔达暂时担任。
“但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赛琳娜这个问题就让雷奥妮更伤心了。
“还不是因为大小姐您说我的遗物‘怪盗粉底’很适合潜入调查工作，所以二话不说就把我派去调查‘巴别塔石板’的下落了嘛……”
经狮子少女这么一说，赛琳娜才一拍脑袋，就像是忍耐头疼一样扶着额头，低声说了一句：
“抱歉，本小姐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
“大小姐我们可是青梅竹马吧！”
看雷奥妮哭得稀里哗啦，赛琳娜一时间也是六神无主，只得以眼神向欧若岚和顾天浩寻求帮助。
看在雷奥妮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
“好了，你有什么话想对你家大小姐说，可以留到日后慢慢说，毕竟从此以后，哦呵呵身边的位置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
“母猩猩你就不能不揭别人的伤疤吗？”
“但我说的是事实吧？”
正因如此，赛琳娜保持了沉默。
格尔达已经背叛赛琳娜。
尽管赛琳娜给过她一个机会，她却还是选择一路走到黑。
虽然很无奈、很无情，但现实就是现实，容不得掺入半点个人感情。
“抱歉，我本来应该更早将格尔达背叛的消息告诉大小姐的……”
之后，雷奥妮便将自己在恐怖组织潜伏这么多天以来的所见所闻一吐为快。
“原来他们自称‘颂歌’么？”
“是的。根据我的调查，‘颂歌’原本并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而是一个反战组织，在世界各地的反战游行示威活动中，都有他们的身影，但由于声音不被当局接受，导致他们的行动变得越来越激进，最终被各国列为‘恐怖组织’，黑森集团中的反对派则趁机拉拢他们，试图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棋子。”
“这么说，运钞车劫案其实就是反对派自导自演给哦呵呵上的‘眼药’？”
“反对派本来是这么谋划的，所以在合作期间，他们给了‘颂歌’不少资源，从枪支弹药到安全屋，应有尽有。但在反对派要求‘颂歌’归还‘巴别塔石板’的时候，‘颂歌’却拒绝交出石板……”
“那么这艘空中战舰也是反对派送给‘颂歌’的圣诞礼物吗？”
“虽然能肯定设计图肯定是经由格尔达之手从集团内部流出的，但这艘战舰是谁造出来……所有相关情报都被删除了，似乎只有格尔达和‘颂歌’的首领马利知道。”
“难道说……还有第三方势力作祟？”
赛琳娜会产生这种怀疑，也很正常，但这并不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哦呵呵你就先别管这个问题了，还是先问一下我的员工被这帮恐怖分子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才是。
“欧若岚小姐您指的是姜沐雪小姐吗……”
“咦？雷奥妮你认识她？”
但在欧若岚的印象中，赛琳娜这个小秘书应该是没跟姜沐雪见过面才对。
“我曾在囚室门外偷听过格尔达与她的谈话。”
“那她人在哪里？”
雷奥妮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枚投影水晶。
只见她轻轻一按，整艘空中战舰的立体结构图便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但唯独有一部分被涂黑。
“你该不会想说她在这里吧？”
“根据监控记录，姜沐雪小姐应该是被带到了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房间应该就是战舰的核心动力室，我也有想过趁‘颂歌’不注意把人给救出来，但是——”
雷奥妮面有难色。
“在没有抗魔力污染药物或装备的情况下，踏足此地无异于自寻死路。”
“活火山口吗……”
光是靠近，就有可能被动力室内奔涌而出的魔力淹没，还要从如此险恶的绝境中救人，根本是天方夜谭。
也正因为谁都能想到这一点，所以作战会议现场的空气才会突然变得如此安静吧。
“但要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倒也不至于。”
“雷奥妮，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留半句。”
被三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以后，雷奥妮才露出一脸“我就是想卖个关子而已”的表情。
然后，她就指住结构图的一个角落，继续说明道：
“这个房间是电算室——因为战舰整体的自动化水平很高，许多操纵命令都要经由电算室份分析、执行，所以只要能控制这里的电脑，就能加快魔力转运的速率，从而在短时间内排空积蓄在动力室中的高浓度魔力。”
“这个方法……说不定行得通。”
作为战舰的设计者，欧若岚在这方面还有发言权的。
“提问，加快魔力转运速率，是否会危及人质的性命。”
虽说姜沐雪本人就是魔力的源头，但魔力终究是生命力的另一种表现。
“关于这点……我没办法保证。”
对于顾天浩的忧虑，雷奥妮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这就意味着如果要制造出营救人员能够活动的空间，有可能会对姜沐雪的生命安全造成不利的影响。
但不这么做的话，连靠近都不可能……
没办法的事情太多了，只能在这些“没办法”里面找一个比较像“办法”的。
“电算室就由我跟雷奥妮去吧，Lucy你跟哦呵呵去动力室把人救出来。”
在欧若岚眼中，这应该是最合理的队伍配置了。
赛琳娜也没想到这位名义上的友商在关键时刻会这么靠谱，不过——
“本小姐还有一个问题……走廊上面那些雕像和壁画怎么办？”
溶不掉、打不死、切不断……简直比水熊还顽强。
在准备万全的前提下，自己、顾天浩和欧若岚都拿他们没一点办法。冒然兵分两路，恐怕只会让己方的劣势变得更明显。
对于这个问题，雷奥妮却摆出一个OK的手势，一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
“还请大小姐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应对办法了~”
顺着她指住的方向望去，一个通风管道的入口赫然在目。
……
二零一八年三月三十一日。二一三零时。
奇境岛。第十一区。汉密尔顿大厦。
有一人正以隔岸观火的心态眺望着飘浮于奇境岛上空的巨大要塞。
观者乃一名兔人族少女，拥有着让人联想到黑色绸缎的长发，以及那如血月般鲜红的眼瞳，端坐轮椅之上、手持望远镜的姿态，散发一种古典贵族的气质。
她驻足于此，并非偶然，而是早已选好这一绝佳的观测点进行旁观。
这其中暗含着一个明言意简的理由——她不是无关人士，并且处于很不一般的立场。
“那个蜥蜴人还是挺能干的嘛，居然把‘神’给召唤出来了~”
黑发少女的眼中闪现混杂着贪婪与狂喜的目光。
“大小姐，这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哦……”
说话人，正是站在其轮椅后方的年轻管家。话音有如忘川之水。
一看便知是与暴力行径无缘的温柔男子。奇怪的是，尽管肤色黝黑，他却并未能给人留下多么强烈的印象。
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他是一个形同幽灵的男子。
“怎么~这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么，哈罗尔~”
少女回首观望，脸上依旧挂着和蔼的微笑，但眸子中透露出的嘲弄与愉悦却显露无遗。
“确实，吾等曾与这艘战舰的主人有过不少恩怨。”
“那你不会想要报一箭之仇么？”
“既然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更何况，‘父亲大人’的分身似乎也在那艘船上。”
“难得的‘诸神之战’，你也不去凑一下热闹吗？”
“丢下主人，自己一个人去凑热闹可不是一名优秀管家该有的素质。”
被唤作“哈罗尔”的管家就像是在回忆往事般眯起双眼。
“再说，我也并不擅长正面交锋。”
“欺骗、蛊惑世人，并以使其陷入恐怖与绝望，这才是你最擅长的工作吧？”
“大小姐，您过奖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名平平无奇的管家而已——照顾大小姐，才是我最擅长的工作。”
“呵，你我之间的关系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吧？”
少女的嘴角扬起笑容，仿佛在嘲弄管家的虚伪。
“所以在大小姐离世之前，我都会守候在您的身边。”
管家则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这一点，随后话锋一转。
“正因如此，我建议您在奇境岛陷入一片火海之前移步至楼顶的直升机，前往公海的游轮避难。”
“好戏才刚刚上演，现在要我离开特等席，你也未免太不识风趣了吧，哈罗尔？”
“这是基于大小姐人身安全的考虑。”
管家以手抚胸，微微鞠躬。
“但你会好好保护我的，不是吗？”
“当然。”
面对少女充满挑衅意味的质问，管家却又予以承认。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去避难呢？要知道尼禄看着被大火吞没的罗马且能纵情声色，我又岂能错过此等绝景？倒不如说火烧得越大，才越合我的意~”
“那样的暴君可不是值得学习的对象……”
管家很头痛似的感叹道。
“哈罗尔，你该不会以为我跟Mr Devil是同一类人吧？”
少女的眼瞳闪过一丝不悦。
“窃以为大小姐与他绝非同路人——就好比说，面对眼前同样的光景，您已经考虑到事后重建修复工作能为集团带来多大的利益，而是他只是想看这一切陷入火海而已。Mr Devil拥有的不过是愉快犯的破坏欲，将美好事物粉碎给人看的低级趣味，而您拥有的是——”
年轻管家故意卖了一下关子，让少女不禁皱起眉头。
“是什么。”
“以自己双手拯救一切的贪欲——这不正是您投资‘颂歌’的目的吗？”
对于这个评价，少女嗤之以鼻。
“我可没你想象中的这么厉害——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人，所以才不得不利用金钱的力量、假借他人之手为自己争取一点蝇头小利罢了。”
连衣裙下摆的右侧空空如也，无声诉说着过往的伤痛。
“不，恰恰相反。”
仿佛看穿了少女的重重心事般，管家如是窃笑道：
“正因为您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您才什么都能做得到，我冷血、热血、铁血的主人。”
……
二零一八年三月三十一日。二一三零时。
奇境岛。第八区。“巴别塔”内部。
眼前这个房间正是核心动力室。
虽说并无显眼的标志，但空间扭曲的程度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时而是高耸入云的古代石门，时而是充满科技感的金属自动门门，两者频繁交替、融合，最终出现在顾天浩与赛琳娜眼前的，就是这道看起来像是由外星技术打造的奇异大门。
撇开这点不谈，空气中的魔力含量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尽管欧若岚成功黑进电算室的主电脑，但任由她怎么调整其中的控制参数，战舰魔力转运速率都有一个上限，要完全排空积累在动力室一带的高浓度魔力本来是不可能的事。
这就是两人必须面对的第一个坏消息。
当然，经过欧若岚一番努力后，成功将足以致命的魔力浓度削减到一成以下。
然而，哪怕是一成以下的魔力，都足以让顾天浩和赛琳娜感受到强烈的身体不适……这还是在提前注射抗魔力药物、对自身施加各种增益技能的情况下。
如果格尔达……叶特所说的“神”是真实存在的话，这恐怕就是其神威之体现吧。
“顾天浩先生，看来这位神明不太欢迎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呢……”
“……肯定。”
光是站在这里不动，就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手指都快没感觉了……
身为妖精族和德鲁伊，对魔力的适应性理应特别优秀的赛琳娜都是这个状态的话，就更别说连魔法都无法使用的顾天浩了。
正因如此，赛琳娜更无法想象门后世界的险恶。
“顾、顾天浩先生，请问您能把手给本小姐吗……本、本小姐并不是感到害怕什么的……只是说，您看，决战前夕，任谁的心里有多少不安不是吗？”
“肯定。”
面对金发少女的唐突请求，顾天浩爽快答应
不过——。
“为什么是这种握法……”
简直就跟家里养的哈士奇一样……
但一听到金发少女的喃喃，顾天浩就立马将“忠犬模式”修正为“牵手模式”。
这一番心领神会的操作，不禁令赛琳娜对他刮目相看。
“是本小姐的错觉吗？总感觉顾天浩先生您好像变得稍微有人情味了呢。”
“肯定。”
看他理直气壮竖起大拇指的模样，赛琳娜差点笑出声来了，但要说最令她开心的事——
“嘿嘿……回想起来，这是顾天浩先生第二次牵本小姐的手呢~”
“那么，第一次是几时的事呀~”
“第一次的话，当然是——”
就在赛琳娜眉飞色舞正欲回答之际，她突然察觉到提问者的声音很是耳熟。
“喂，怪力女你干嘛若无其事地打探别人的隐私啊！”
“我才想问在我跟战舰主电脑防火墙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干嘛若无其事地勾引人家的青梅竹马啊！”
“才、才不是勾引，只是缓解紧张的手段罢了。”
“你现在不紧张了吧？还不松手？”
“本小姐凭本事牵的手，干嘛要松！”
“那就只能把你的咸猪手砍下来了！”
“吵死人了！”
“彼此彼此！”
你一言我一语下来，赛琳娜和欧若岚通过啊呜的全息投影成功实现隔空对线的壮举。
“啧，顾天浩先生刚才拿的是你的内裤，母猩猩现在稍微让本小姐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吧？”
“虽然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但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Lucy可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也是我本人的青梅竹马，哦呵呵你这家伙打谁的主意也不要打他的主意！”
可就在赛琳娜正准备将话语中的火药浓度再提高一个级别的时候——
“不过，今天的话，我就当做没看见好了……”
“咦？”
说到这里，欧若岚突然关掉了视频模式，只剩下略带哭腔的语音。
“你们两个……一定要活着回来哦，不然的话……我绝对会生气！”
这恐怕是她表达温柔的具体形式吧。
“不用你说，本小姐也没打算在此送命。”
赛琳娜自信一笑。
“遵命，董事长。”
顾天浩果断回答。
“那么，祝你们平安归来——”
“大小姐，即便我不在您的身边我也会给您加油的！Fight！请务必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吊桥上尽情与顾天浩先生制造回忆……不，制造后代！决战前夕，必有床戏，弯道超车，指日可待！等一下您也不用害羞，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叫顾天浩先生直接射在——”
“你这个十八禁疯女仆别教坏我家Lucy啊！”
看来在视频的另一端，欧若岚是跟雷奥妮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也很有库雷什尼克的风格就是了。
多亏有这两个活宝在，内心的不安与仓皇被嘴角的那抹会心一笑所取代。
“我们走吧，赛琳娜小姐。”
“嗯。”
怀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少年少女向前踏出果断的一步。
……
即便已经做好踏足异域的心理准备，动力室内呈现的景象还是超出了顾天浩与赛琳娜的想象。
这里既没有壮丽的壁画，也没雄伟的雕像，只有耸立于纯白世界中央的王座。
王座宛若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无数的机械、管道、电缆以其为中心向外蔓延，构筑出巨型生化实验室般的奇观。
身着异国服饰的少女正端坐其上，宛若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又像是一名陷入沉思的“哲人”。
顾天浩能确定的是，尽管少女的胸口、锁骨乃至脖颈都被奇异的鹿角样红色纹身所占据，但她的外貌的确与自己认识的“姜沐雪”一模一样……然而，也仅仅是外貌而已。
其内在……恐怕已经被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所替代。
“Lucy、哦呵呵，先不要靠近她！”
事实证明，少年的小心谨慎并不为过。
在电算室中，借助啊呜的镜头，欧若岚仔细观察着姜沐雪身上的纹身，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般喃喃道：
“原来‘镇墓兽’是这么一个用法么……”
看来也是时候收回“姜沐雪本人实力上不了台面”这个说法了。
“母猩猩，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现在的情况就是姜沐雪同学并不是一块‘一次性电池’，而是‘超级发电站’。”
“提问，董事长，是否有更简单一点的解释。”
“我们严重低估了姜沐雪同学的实力——她体内恐怕埋藏着一个‘超重型魔导动力炉’，这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才能。虽说是偶然现象，但为避免这份过于强大的天赋对她自身以及旁人造成危害，天师府对其出力进行适当的限制，所以她平时看起来才会像是一只‘三脚猫’，如今‘颂歌’这帮人利用‘镇墓兽’……就是某种魔导装置解开她身上的限制，以此作为‘巴别塔石板’和空中战舰的动力源，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地方——”
看着电脑荧幕上一路飙升的魔力值，欧若岚都快傻眼了。
“最麻烦的是，这帮家伙还故意把石板和姜沐雪同学放在一起，这就像是黑暗中燃起的一盏明灯，摆明就是想把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跟遗物有关的‘东西’给引过来了……”
“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跟遗物有关的‘东西’？那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格尔达已经回答了很多遍了。”
“母猩猩你该不会想说姜沐雪小姐真的变成了‘神’吧？”
放在五分钟之前，对于这个虚张声势的说法，赛琳娜的态度都还是付之一笑。
但如今，她却也笑不出来了。
“就算不是‘神’，也是类似的‘东西’，总之就是光凭人力绝对无法战胜的怪物！”
既然欧若岚都这么断言道，就证明事态已经不是“严重”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情况了。
“母猩猩你不要光顾着灭自己威风，也得告诉我们这该怎么办吧？”
虽然欧若岚很想回一句“见机行事”，但眼看顾天浩和赛琳娜都走到这一步了，现在放弃……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到时候不要说拯救奇境岛了，就是救姜沐雪一个人，他们都做不到。
所以……只能赌一把了。
“‘颂歌’利用‘镇墓兽’解除封印，那么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将印刻在姜沐雪同学胸口的‘镇墓兽纹身’破坏，天师府的封印术式就有可能重新启动，从而斩断她与神明的联系，让石板和战舰停止运作。”
“封印术式只有‘有可能重新启动’而已吗……”
“从理论上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本小姐要的是百分之一百能成功的办法！”
“你说咋办嘛！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那你就不会请这方面的专家吗！这种事还要本小姐教你吗！”
“专家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哦呵呵你这么有种你去问她啊！”
“这个方法……有尝试一下的价值。”
在僵持不下的两位少女中间，顾天浩突然插了一句。
“如果对方是‘神’的话，比起‘魔女之锤’，我认为赛琳娜小姐的槲寄生应该能起到更好的杀伤作用。”
经少年这么一提醒，两位少女总算是恍然大悟。
“槲寄生之剑——米斯特汀（Mystletainn）吗？”
“在北欧神话中，北欧神话中邪神洛基正是以此剑杀死光明神巴尔德……槲寄生说不定还真的能管用。”
虽然不知道对寄宿于姜沐雪体内的神明是何方神圣，但以德鲁伊的槲寄生飞镖进行偷袭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凭赛琳娜小姐的本事，应该能以一击破坏‘镇墓兽’。”
对于自己能被顾天浩信任一事，赛琳娜固然很高兴，但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忧虑。
“问题是在大源魔力如此充足的情况下，本小姐可没办法很好地把握力度……”
能不能做到“点到即止”是行动关键。
“真要本小姐全力以赴的话，恐怕不是断一两根肋骨能解决的问题……”
以平常的状态，赛琳娜的最大出力都能将王座掀翻在地，受到高浓度魔力的影响，其杀伤力必然是只增不减。
但对于身处视频通话另一头的欧若岚来说，金发少女的担忧纯属多余。
“如果哦呵呵你有能耐打断‘神’的肋骨，我们是偷笑都来不及……”
这就好比说，仅仅是往大江大河里倒多一杯水，就引起洪水泛滥一样可笑。
但事到如今，对库雷什尼克而言，这个可笑的办法，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战舰防火墙被重新激活，变得更棘手了——看来我们的‘睡美人’要醒了哦……”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去找第二根救命稻草了。
“神性中枢唤醒——成功。”
“神性中枢投影——成功。”
“多维度战斗用超弩级歼灭单元‘马尔杜克’——启动完成。”
冰冷的机械音回荡在宫殿之间。
很显然，端坐于王座的黑发少女已经察觉到战舰上发生的种种异状，准备亲自下场解决问题。
仅仅是睁开双眼，于瞳孔深处绽放的黄金异色，让人不禁产生“我不该站在这里”的怯意。
但比起单纯的恐惧，顾天浩和赛琳娜能感受到的，更多是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这一瞬间，他们仿佛是置身于放大镜底下的蝼蚁，而少女则是当空的烈日，正以无情的光热灼烧着两人的思考回路。
她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物。
自己不应该与其对视，也不应该与其接触。
并不是因为这个东西长得有多么诡异，恰恰相反，她的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崇高的气质。
恐怕正是因为这份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崇高感，才会让她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吧。
“余乃四度大战的胜利者，芸芸众生的庇护者、全能正义的实现者、森罗万象的支配者。天空、大地与海洋尽收余之眼底，连提亚马特和阿勃祖的大权都尽在余的掌握之中。余乃统领天上天下的霸主。余乃苏美尔、巴比伦的至高存在。余乃众神之王、万方之主。余乃马尔杜克，因此——”
黑发少女轻启朱唇，吐露出令大气、空间乃至时间都为之战栗的言语：
“跪伏吧！”
犹如印刻于灵魂深处的执行程序，又像是骤然大幅提升的重力，将顾天浩与赛琳娜压倒在地。
“回答吧。尔等为何人。为何来到余之宫殿。为何出现在余的面前。”
即便空气化为切实的重量挤压着全身，少年仍以傲然的姿态立于地面。
“把她还给我们。”
“嚯……汝可知这位少女乃余之玉体？”
不料来者竟会向自己提出此等要求，黑发少女煞有介事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既然阁下自称神明，就好好待在天上啊，抢夺人家的身体可不是神明该做的事情吧？”
继顾天浩之后，赛琳娜也强行顶着重压从地上站起，向高高在上的黑发少女投以尖锐的质问。
“若以余原本的姿势降临，尔等当裂体而亡，正因如此，余才通过这位少女彰显余之神威。”
“阁下这么抢夺他人的身体，伤脑筋的可是我们这边！”
“看在汝是余之使徒的后裔的份上，余原谅你的无礼，但既然是谒见——”
少女收紧视线。
“尔等的脑袋抬太高了！”
下一瞬间，更加强大的重力将两人一把拽向地面。
“渺小的生命哦，低头拜服便是，万万不可将敬畏二字抛之脑后。”
黑发少女冷冷一笑，随后将目光对准顾天浩。
“至于你……还是真是让余大吃一惊——没想到时至今日这颗星球上还留有‘蛇之后裔’，余明明已经放过尔等一马，汝居然还敢在余的面前现身，该说汝胆大包天呢，还是有勇无谋？”
黑发少女的冷笑渐渐变成了震撼大地的哄笑。
“有趣，着实是有趣……那么就让余听听汝还有何诉求好了，权当余兴节目。”
“你为什么……要抢她的身体。”
在足以将骨肉折断的重力面前，顾天浩又一次站了起来。
“理由么……呵，不管身处什么时代，尔等都喜欢问这个问题呢。”
黑发少女一手支住一侧脸颊，回想起过往种种经历。原本充满威压的视线也变得柔和些许。
“尔等说得没错，由于‘审判之日’的到来，余与其他兄弟姐妹曾一度放弃这颗行星，重新踏上星海的征途，如今余有幸再次重返久别的‘第二故乡’，但问题是……这颗星球究竟值不值得余统治？”
她的嘴角再度扬起笑意。
并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赞许的笑容。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纳比斯汀、诺亚、义人仍存在于世！过去犯下大错，为自己的罪恶所苦，从此改过自新走上正道之人仍存在于世！只要善的种子、树不子仍未断绝，余便会再次为世人降下救济！余为世人之父亲，世人皆为余之子嗣，因此余不会再放任世人在煮豆燃萁中沉沦！”
“所以阁下就要毁掉奇境岛吗……”
在赛琳娜看来，黑发少女的这番话，便是对“颂歌”的所作所为的最大认可。
“为拯救世人，索多玛与俄摩拉必须被毁灭，此乃余之意志，不管天命人力，余都会贯彻到底。”
“你以为你这么做世人真的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赛琳娜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翠色地眼瞳中闪烁着不屈的光焰。
“余不需要世人的感恩戴德，世人乃脆弱、愚昧的芦苇——尔等明明都是斗争的受害者，却扔要拒绝余的救济，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知道怎么消失战争，但无辜者鲜血换来的和平……我宁可不要。”
对于黑发少女的“好意”，顾天浩毫不留情地予以拒绝。
“也就是说，尔等宁可世人步向毁灭，也不愿接受余的怜悯吗？”
黑发少女的微笑消失了。
“正如阁下所说，您都离开地球这么多年了，世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所以‘消灭战争’这种事交给我们自己处理就好了，不烦您劳心。”
“尔等的意思是……要替余拯救这个世界吗？”
紧随而至的，便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哄笑。
“有趣……尔等实属有趣——明明如此渺小、如此不堪，却敢在余面前，声称要以自己的力量去拯救世人，余都不禁为尔等的口不择言而捧腹……不仅仅是可笑这么简单，已经达到可悲的地步了。”
此刻，在黑发少女眼中，站在她面前却拒绝向她表示臣服的少年少女俨然像是童言无忌的幼儿。
“余还是勉为其难地承认尔等的勇气吧，不过即便如此——”
顾天浩与赛琳娜却无法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仁慈。
“余仍旧认为世人乃不应该烦恼、不应该斗争、不应该思考的芦苇。”
诚然，两人的勇气令人敬佩，但他们的反叛只会让这个世界滑向万劫不复的破灭深渊。
“世人只需要如羊群般无忧无虑地继续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其余的一切由余来背负便可。”
将偏离牧群的羊羔导入正途，正是神明的职责所在。
倘若羔羊仍不愿改过自新——
“至于像尔等这样拒绝接受余之恩赐的芦苇，乃害群之马，乃混入羊群中的豺狼。”
那么，就只能这么做了。
“陷入永久的沉眠吧，不被祝福的渺小之人。”
诀别的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机械音又一次在少年少女耳边响起。
“大风暴——启动。”
“大雷光——启动。”
“大主宰——承认。”
“与提亚马特神性中枢同步——成功。”
“与阿勃祖神性中枢同步——失败。”
“神性躯壳传送——失败。”
“神性中枢显现——成功。”
“马尔杜克4%限定启动——完成。”
“战斗开始，直至敌方生命体完全沉默。”
曾一度抛弃这个世界的神明，又一次回归到这个世界上。
坐镇苏美尔与巴比伦的万神之王、天空、大地与海洋的支配者——此刻化身为神明的少女，亦或说，具有少女外表的神明，近在眼前。
仅仅是从王座上站起来而已，空气中的无形威压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但奇怪的是，无论顾天浩，还是赛琳娜，都没有对此感到恐惧。
看着少女的脸庞，能感受到的，唯有无上的空灵感与神圣感，仿佛要将世界所有不洁一扫而空。
其容貌，更是让世界一切的花朵、星空，乃至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黯然失色。
如银色绸缎般的秀丽长发倾斜而下；
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双瞳透露出神威；
视线、注意力、心灵，统统都被这份堪称“暴力”的极致之美所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为之倾心。
为之沉默。
为之感叹。
这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凛然之美，令两人差点忘记自己正身处何等险恶的境况。
银发少女渐渐降低视线，向两人投去与刀刃无异的锐利目光。
“拜服吧。”
“忏悔吧。
“然后——消失吧！”
狂风与电光的交响曲瞬间奏响，以所向披靡的气势扫向两人。
“啊呜——Sheild Mode。”
尽管要与曾经的主人为敌，早已蓄势待发的啊呜还是及时化身为顾天浩手中的大盾，挡下这一记沉重的攻击。
该说真不愧是“神”吗……仅仅是把手轻轻一挥，空气中的魔力便化为真空刀刃与雷光之枪。
在盾牌防御出力最大化、已经做好受身的前提下，从盾牌表面传来的魔力洪流仍旧叫顾天浩全身上下的筋肉骨骼发出哀鸣。
虽然失去了“先下手为强”的机会，但战斗才刚刚开始！
“小梅，A计划。”
顾天浩如是叫唤道，一道黑色的倩影从盾牌后方闪出，以迅猛的姿态笔直冲向稳居王座的少女。
“呵，渺小之人哦，已经放弃思考了么。”
银发少女刚想以更加沉重的一击了断对方“擒贼先擒王”的念想，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身着黑色洋装的少女突然消失了，唯独是地面上响起的清脆脚步声继续逼近。
不出顾天浩所料，即便是神明，借用了人类的躯体以后，也会受到人体机能的限制——面对无法以肉眼观察的物体，就无法进行瞄准。
由此看来，欧若岚制造的“隐形药水”，的确是派上了用场。
然而，银发少女并未自乱方寸，反而选择静观其变，试图依靠双耳辨别攻击的来向，其反应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咂舌。
“哼，哪里躲！”
再一挥手，宛若断头台般的暴风从天而降，势要来犯的宵小粉身碎骨。
好在洋装少女及时转向，勉强逃过一劫。
既然对方已经找到了应对方法，那么就不得不改变作战方针了。
“小梅，B计划。”
一声令下，一路向前的脚步声顿时戛然而止。
彼此距离仍旧相去甚远，并不能满足“斩首作战”的需要。
那么，隐去身形的洋装少女又为何突然停下呢？
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已是无可避免之事么？
银发少女并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受到败北主义的气息。
更令她在意的是，最后一下脚步声似乎格外的响亮。
“嚯，是逃到天上去了么？”
身为统御万物的霸主，又岂能让区区凡夫俗子跳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更何况，对方所面对的，可是“雷暴之主”。
银发少女甚至连眼皮都不需要动一下，凝聚在身边的雷电便代替她向罪人下达神罚。
“呜……”
被雷光击中的少女漏出低微的呻吟，暴露出其原有的身形。
“嚯，原来汝乃非人之物啊……”
然而，她却并未如银发少女想象中的那样化为焦黑的尸骸，反而从裙中抖落十余个圆筒形的金属物体。
银发少女发出感慨的瞬间，毁灭的钟声响起。
异常猛烈的爆炸犹如大蛇的血盆大口般将她连带着王座一同吞入腹中。
引起爆炸的，正是名为“MK3进攻型手榴弹”的兵器——原本是用于进攻碉堡与房间的“利器”，在有限空间中，其威力相当可观，足以将直径两米之内的活物化为一具凄惨的尸骸。
但这是指“敌人是普通人”的情况下。
就在爆炸掀起的冲击袭向银发少女的瞬间，她所站的位置早已被重重旋风包裹，其本人自然是毫发无伤。
尽管寄生于银发少女体内的神明对现代兵器一无所知，但她仍能一眼看穿其本质。
“哼，是硫磺、木炭与烈焰组成的兵器么？没想到余之天火也遭到尔等的窃取啊……”
看着手榴弹在王座周围留下的惨状，银发少女对这般令人不快的攻击手段冷哼一声，转而将视线投向手持盾牌的少年。
“这是汝想出来的把戏吧？”
顾天浩本人当然没指望光靠这一招制敌取胜。
他真正的“王牌”，是全力以赴的赛琳娜。
此刻，两人所站的地面上已经浮现出巨大的魔法阵。
这正是赛琳娜现阶段保有的最强招式——威力与射程，足以与大口径舰炮相媲美。
在魔力浓度如此之高的环境下，其破坏力如何，不言而喻。
如果说缠绕在银发少女身上的暴风之蛇乃无解的“盾牌”，那么她手中的槲寄生就是将暴风连带这一概念一同粉碎的“重锤”。
涌入她体内的魔力已经高到令人可怕。
魔力污染带来的灼热痛感令她不禁咬紧牙关。
这一刻，正是万万不可松懈的一刻，稍有不慎，暴走的魔力会让金发少女瞬间粉身碎骨。
但越是能感觉到疼痛的存在，就越能证明选择这个战术的正确性。
高高在上的神明绝不会料到自己会有被自身力量扳倒的一天吧？
“吾祈愿祈求，塞尔弄诺斯，森林之神，籍圆锥与橡树之守护，击破吾敌！”
瞄准神明的金发少女，以势必贯穿一切的决心扣下扳机。
伴随着如炮击般的轰鸣，槲寄生子弹呈一直线贯穿祭坛，撕裂空气，掀起乱流，犹如激光般突飞猛进。
冲击波奔驰于虚空之中，射程下方的地面由于音爆与冲击而接连粉碎四散。
若是被这种子弹击中，莫说是巨魔，就连以吸血鬼都无法安然无恙。
那么，以神明为目标，又会产生怎样的结局呢？
事实上，少年少女利用空间中弥散的高浓度魔力对自己进行反击这一点，的确不在银发少女的意料之中。
然而，也仅仅是让她感到少许意外而已，就像是突然发现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蝼蚁竟然敢反咬自己一口。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因为被蚂蚁咬了一口而丧命。
对于银发少女而言，既然有“飞虫”骚扰，那么只要挥手将其驱赶便是。
只见她立即让臂铠显现，以手背将以三倍音速袭来的槲寄生挡开。
“在余的面前挥舞伪造的‘弑神之剑’，可笑至极。”
“这样又如何！”
更多的槲寄生被赛琳娜发射出去。
不管银发少女动作再怎么迅速，也不可能在一瞬间接下来十二发炮击。
诚然，银发少女是做不到这一点。
但就在子弹逼近到距离她十公分的时候，雷光大作。
乱舞的电蛇将超音速的箭矢悉数挡下，理应化为必杀的一击在命中“镇墓兽”之前于半空中四散。
“骗人的吧……”
尽管赛琳娜对这一战果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
不过对银发少女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了。
人类的肉体固然是脆弱不堪，但仍旧能继承神明的部分力量，纵然少年少女是有备而来，也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银发少女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但少年手中的盾牌却勾起了她的兴趣。
“余虽然并非万全状态，但也没想到尔等居然能挡下余之威光……原来如此，是寄宿着太古神兽之魂的大盾么？难怪会如此坚固……这么看来，余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顾天浩和赛琳娜不可能不清楚。
就算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随之响起的机械音，也足以让这一切不言自明。
“警告、警告，歼灭单元活动时长已超出预定计划，敌方生命体依旧健在，故威胁等级将进一步提升，战斗机能继续扩大。”
“保护协议‘杜木兹’——允许解除。”
“战争协议‘伊什塔尔’——准备就绪。”
“征服协议‘扎巴巴’——准备就绪。”
“毁灭协议‘埃列什基伽勒’——准备就绪。”
“肃正协议‘十一魔兽’——准备就绪。”
没等余音消失，顾天浩就朝着身旁的赛琳娜大喊起来。
“赛琳娜小姐，快跑！”
面对近乎怒吼的指示，金发少女愣住了。
在她的印象，无论敌人是吸血鬼，还是别的什么，顾天浩都从未背身逃跑。
如果顾天浩叫她逃跑，就等于说他已经认输了，不希望她陪自己一起白白送命。
与此同时，他将欧若岚事先准备的血袋一饮而尽，并为遗物“魔女之锤”献上祭品——
“契约认证——确认。”
“祭品判定——A级。”
“全拷问具——展开。”
“拷问对象——确认。”
“威胁评估——S级。”
其变幻出来的拷问具不再是进攻的武器，而是为将啊呜防御力提升到最高级别的“零件”。
“第三十一号拷问具‘辛西亚克斯的钢铁之棺’——启动。”
将一整面盾牌化身为巨大坚实的战车装甲，犹如拔地而起的钢铁要塞。
但神威面前，这点努力，不足挂齿。
银发少女笑了。
正是这抹微笑，让顾天浩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彼此实力的差距……并不是一星半点，而是云泥之别。
此时此刻，无论他是想逃跑，还是闪躲，都已经太迟了。
银发少女高举右手，仿佛要将天空纳入自己手中。
轰！轰！轰！
伴随一阵比一阵更加高亢的巨响，狂风、雷光、熔岩及暴雪形成的白色涡流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个球形破坏装置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般吞噬着四周的零件、管道、电缆，变得愈发庞大，直径达十余米的毁灭极光正因诞生而纵声高歌。
“永别了，渺小的生命。”
轻轻一语，神罚降临。
少年只能选择迎面阻挡。
仅仅过了一秒，头盔碎裂，双目失明。
两秒，听觉中断
三秒，丧失触觉
四秒，血肉爆裂
五秒，内脏沸腾
即便如此，他也没停下脚步。
一步接着一步、一步接着一步，只为赶到少女身边，将她从这场噩梦中唤醒。
毁灭的光束仍在迸溅，但距离少女仅剩下一步之遥。
“把她……还给我们……”
就在即将触碰到少女胸口禁忌纹路的一刻……这短短的一瞬却不知为何会显得如此漫长，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下来。
然而，这不过是少年的错觉——停下来的并不是时间，而是他自己。
他终究是没能碰到少女。口鼻中涌出的鲜红浊流，就像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区区蛇之后裔，竟然能顶着余的威光走到这一步，汝的斗志，与钢铁相比都毫不逊色，值得赞赏。”
但“神”并没有嘲笑他，反而是因这一壮举而对其刮目相看。
然后，噗嗤一声。
“不过，游戏结束了。”
银发少女凝聚于指尖的光束贯穿了少年的心脏。
随后，少年的身体便像是脱线的人偶般滚落台阶，又一次回到起点。
尽管变得残破不堪，啊呜仍努力试图从地上重新站起，但失去三分之一躯体的它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保持平衡。
化身为洋装少女的魔导书“魔女之锤”，也由于这一记超越其承受极限的天罚而惨遭焚毁，在幽蓝火焰的包裹下，成堆的书页化为黑色碎屑。
至于其契约者——顾天浩本人，已然失去了动静。
遍体鳞伤、意识丧失、瞳孔放大、呼吸停止、脉搏消失……怎么看，都没有活路了。
赛琳娜却仍像是不愿意相信现实般折返回来，为少年实施抢救。
“顾天浩先生、顾天浩先生……拜托你振作一点、振作一点！”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按压着少年的胸膛，甚至用槲寄生划开手腕，将鲜血滴入少年的口唇之间，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骗人的吧……骗人的吧……这一定不是真的……”
声泪俱下的，不止有赛琳娜一人，还有通过啊呜身上残留的摄像头目睹到这一切的欧若岚。
“小浩是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的……”
即便眼泪不住地滴落在键盘上，她仍未停下手来。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因悲伤而停止黑客攻击，动力室中积蓄的魔力又会瞬间回到致命的浓度。
到时候不要说顾天浩……就连赛琳娜都会在此殒命。
这一幕幕光景，令银发少女大为不悦……倒不如说，会感到不悦这件事，就已经能引起她的愤怒。
神明是不可能为一介凡夫俗子而悲伤。
感情对神明而言，是多余、不必要也不该有的机能。
这种机能只会招来灾祸。
神明仅是万物的支配者、世界的统治者、世人的拯救者。
唯有将这一理念贯彻到底，才是大义之所在。
如今，自己之所以会流泪，恐怕是因为“本我”残存的思念吧？到底不过是储存在神经系统中的数据罢了。
自己踏上的救世之路，怎能被这种身外之物阻挡？
因此，银发少女发出庄严且孤高的宣告：
“看吧。此乃天谴。此乃神罚。渺小之人，如果汝依然认识不到自己的罪过，他的下场就是汝的下场。”
“游戏结束？天谴？神罚？No,吾辈可不这么认为哦……”
阴柔娇媚酝酿而成的女声，宛如瘴气般喷洒而出。
理应沦为灰烬的魔导书，一边宛如活物般地蠕动着，一边开始出现厚度。
就在彷彿黑色丝线所拉成的形影彻底站立起来的同时，影子已经变成了固定的人形，就在长及腰部的黑色长发优雅地掀动起来的片刻，一名身穿暴露服饰的少女已经站立在那里。
宛若无月之夜的乌黑长发映衬出的白皙美貌，与比例良好的修长身材相得益彰，洋溢着与王座之间格格不入的情欲气色。那双与某种野兽近似的眼眸，闪烁着比鲜血更为艳丽的光芒。
犄角冲天、发如长蛇、脚生蹄爪，光凭这三点，便可知这名少女绝非善类。
“嚯……原来汝并不只是一本魔导书而已啊——支配者的爪牙！”
“随你怎么说都好，但吾辈可不会让你杀掉主人的，因为目睹吾辈真身仍能保持理智的人，这个世界上可不多见。”
妖艳的少女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倒地不起的少年走去。
每踏出一步，其落脚的纯白地面都会被染成如影子般的深黑。
“当然，要说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吾辈还没玩过的有趣游戏，可不能让你这种无趣的侵略者来打扰吾辈的兴致。”
“呵，看来事态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银发少女振臂一呼，其施展的极致神威足以让凡人气绝。
“说起来，吾辈都快忘了上一回以这一姿态显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来吧，大英雄，如果非要赶尽杀绝的话，吾辈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面对此等言灵，女子却非但没表现出半分动摇，反而是轻蔑一笑。
“那么，就让真正的神话大战于此再现吧。”
黑发女子的身形已然消散，化作吞没少年的黑色浪潮，亦升华为他手中散发着杀意与武威的断罪机关。
如果说银发少女乃“大英雄”，那么少年此刻便化身为与其针锋相对的存在——反英雄。
“吾等在无限中心的▇▇▇▇，愿汝之威名受显扬，愿汝之国度来临，愿汝之旨意奉行在七之河谷，如同在夏盖。”
伴随着古老的不知名歌谣，自少年残骸中诞生的异形骑士，屹立于黑色潮水中间。
就连骑士本人都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能肯定的是，自己的心脏曾一度停跳，但“魔女之锤”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他从死亡的彼岸拉回现实。
不……这真的是还是“魔女之锤”吗？
“请问……您是哪位？”
“主人，为什么突然对吾辈使用敬称？”
“您是……小梅？”
“如果主人喜欢这么这个名字的话，吾辈便是小梅哦~”
“呃……你原来并不是这么活泼的性格吧？”
“该怎么说好呢……类似‘高中出道’的感觉吧？难得换一个新形象，也是时候跟原来的阴沉个性告别了，以全新的精神面貌示人——怎么？吓到主人了吗？如果主人不满意的话，吾辈还有傲娇、天然、冰山、毒舌、弱气、无口等十多种情感模块可以挑选，不过因为事发突然，所以就选了一个接受度比较高的‘话痨’。”
“那原来那个小梅去哪里了……”
“简单来说，她就是类似‘电脑屏保’一样的东西，当你真正启动遗物的时候，吾辈就会代替她出现在你的面前。”
“连祭品都不需要了吗……”
“坦白说，‘需要献上祭品才能获得力量’这一点不过是信徒强加给吾辈的设定罢了——无论信徒的意志如何，吾辈都在这里，既然信徒认为用处女活祭能取悦吾辈，哪怕是出于礼仪，吾辈也得回应一下他们的努力吧？虽然由纯洁少女双手奉上的祭品的确是挺不错的~”
“也就是说，无需契约者和祭品，你也能活动吗？”
“Yes——话虽如此，时至今日，在这颗星球上，吾辈的信徒恐怕已经没剩多少了吧，吾辈只需要主人你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你才会选择救我一命吗？”
“一直以来，吾辈与主人都没什么交流的机会，正好趁此机会，彼此能深入交流一下……不过吾辈必须声明一点，吾辈本来并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但主人的心脏都破成这个样子，这应该不算吾辈的过失吧？”
“抱歉……”
“主人为何要向吾辈道歉？”
“因为我好像不太习惯你突然说这么多话……”
“咳咳，要不吾辈还是切换回‘三无’模式好了……”
“还是先保持这样吧。”
“总之，还是先给王座上自命不凡的暴君一拳再说吧！”
“不，还是先扶赛琳娜小姐起身吧。”
从字数上来看，这场不期而遇的密谈似乎花了不少时间。但在身心与遗物相互融合的状态下，“魔女之锤”的所思所想瞬间便流入顾天浩的脑海之中。
透过赛琳娜看自己的眼神，他就明白了这一切有多么不可思议。
“顾天浩先生……”
“肯定。”
“你、你没事吗？”
仿佛是亲眼目睹到神迹般，金发少女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依然健在。”
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后，她不禁喜极而泣，一把抱住眼前的异形骑士。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但顾天浩很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光把时间花在这场令人感动的重逢上。
“提问，赛琳娜小姐，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本小姐还能帮上你的忙……”
金发少女如是说，但少年摇了摇头。
“因为我无法预测接下来战况的走向，说不定会危及您的生命安全。”
“本小姐明白了。”
在踏出动力室的最后一瞬，赛琳娜还是忍不住回首观望，但看到的，却并不是异形骑士与银发少女的对峙，而是力量与力量、规则与规则的碰撞，更是“黑”与“白”之间上演的最终决战。
这决不是自己能够插足的战斗，除乖乖退场以外，别无他法。
而站在王座之前的银发少女，对此不以为意。
带着胜利者的从容，她继续向化身为异形骑士的少年搭话：
“混沌深渊的愚痴使徒，汝该不会以为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汝就有胜算吧？”
少年并未回话，而是走向残缺的自动傀儡宠物。
如此彻底的无视，又一次令银发少女大为光火。
然而少年却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神明，自顾自地捧起倒地的自动傀儡宠物。
“啊呜，接下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的主人，所以拜托你把力量借给我，好吗。”
“呜呜呜！”
受少年的话语所鼓舞，傀儡发出高昂的吼叫，响彻空间，直冲云霄。
这一瞬间，少年仿佛看到它原本的面貌。
并不是脏兮兮的野狗，也不是机械自动傀儡，而是……纯白的幻兽。
——鳞头豹尾体如龙，足踏祥光至九重。
宛若贯日长虹般的绚烂光芒逐渐收束、聚集，最终在顾天浩手中凝结。
那是与漆黑的铠甲形成鲜明对比的纯白兵器，绽放出连神明都自愧弗如的光辉。
银发少女又岂能吞得下这口恶气。
她自视为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至高存在。
光是无视自己，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将少年从这颗星球上抹去。
更何况，他还是侍奉邪神的使徒。
就凭这一条，少年已是万死难辞。
“嚯……‘打神鞭’——连击坠吾等的狂妄兵器都出场了，余还真是低估了尔等的能耐……不过，这一次真的到此为止了！”
伴随着如活火山喷发般的盛怒，象征着终焉的机械音响起。
“最终决战协议‘诸神之战’（Enuma Elish）——准备就绪。”
“警告、警告，前方高能反应，届时将终止空间内所有生命活动，请停留在该空间内的各生命体及时回避。”
“死吧，混沌的爪牙！”
银发少女——马尔杜克再次将超巨量的魔力集中在手上。
他/她曾以这一击终结混沌的统治；
他/她曾以这一击向祖神发起反叛；
他/她曾以这一击终结母神的大权；
他/她曾以这一击撕裂虚空，开辟大地；
他/她曾以这一击毁灭来自深渊的巨人；
他/她曾以这一击横扫诸神、驯化万民。
此乃开辟前路的一击；
此乃创造历史的一击；
此乃无愧于“最强”之名的一击。
“昭昭天命，舍我其谁！”
守护银发少女四方的疾风、雷电、熔岩、冰霜也彷佛在响应她的召唤般，被其手中的光团吞噬。
空气、空间……乃至时间均被压缩到极致。
超越物理性界线并继续提升密度的光团，连光与声都无法逃过其扭曲，化为赐予万物破灭的最终兵器。
虽说受身体机能限制，银发少女的实力未能重现神代的巅峰，不过一旦扣下扳机，莫说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邪教徒，就连战舰本身都会被其贯穿，作为弹着点的奇境岛也会消失在地图上。
但是……已无可奈何！
然而，异形骑士又岂会让她称心如意。
手持弑杀神明之器的少年已向银发少女扔出一决高下的“白手套”。
“呵，趁虚而入乃大不敬之罪！”
银发少女的怒气化为狂风与雷光，从上下左右全方位激射而出，势要将渎神者连同其狂妄一齐粉碎。
若是旁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冒出异形骑士恐怕尸骨无存的想象吧。
“甚弱！”
骑士却仅凭一句话便让其烟消云散。
目睹此景的银发少女第一次露出瞠目结舌的神情。
“什么……”
她引以为傲的疾风之刃与雷光之枪，居然不如这个狂徒的一句话？
但几乎在同一瞬间，银发少女就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单论实力，自己理应远远凌驾于异形骑士之上。
但由于发动“诸神之战”的关系，空间中的绝大部分魔力都被集中自己的手上，光凭剩下的部分不足以对敌方造成威胁。
相反，身着漆黑铠甲的少年与他手中的太古神兽，却犹如暴食恶魔般拼命吸食着空间的魔力。
虽然不想承认，但王座之间中魔力支配率的天秤的确是向着异形骑士一方倾斜。
自己支配的魔力越多，他就吃得越多。
这么说来……银发少女抬头一看，才发现高悬其头顶的光团正在逐渐溃散，仿佛要忤逆她的意志般。
“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神明确实暴露出败相。
但一切为时已晚。
她根本无法想象面对邪神的使徒，自己居然要抱头鼠窜……
对银发少女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了。
她不曾一败。
她自诩最强的存在。
她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对方竟然能将自己最强的一击吞到肚子里。
“尔等……尔等居然敢戏弄余！”
“死鸭子嘴硬！你的攻击前摇太长了啊！”
狂乱的“魔女”嘲笑着神明的无能，沉默的“骑士”以斜袈裟斩终结其傲慢。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
被打神鞭击中的“镇墓兽纹路”崩溃殆尽，天师府的封印术式重新启动，瞬间便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高位存在驱逐出境，徒留垂死挣扎的绝叫。
……
超越人智的印记正在慢慢褪去。
充满科幻感的船舱、通道、大门都在逐渐恢复原状。
一切已尘埃落定。
恐怕再过几分钟，紧闭的大门就会重新打开吧。
但动力室内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传来动静。
赛琳娜好几次萌生出都想要打开大门一探究竟的冲动，但一想到自己与顾天浩立下的约定，就再也无法迈开脚步，只得保持沉默，继续等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顾天浩就从动力室内走了出来，静候佳音的金发少女总算是松了口气。
只见少年怀抱着沉睡的黑发少女，朝她走来。
安静的神情、低垂的睫毛、乌黑的长发、柔软的身体……少女睡得如此安详，让人不禁产生一种错觉——
对这位“睡美人”而言，刚才的那场恶战也许不过是一场噩梦。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赛琳娜小姐。”
对于顾天浩的致歉，赛琳娜仅是点了点头，生怕一开口会惊动到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但为确认这并不是梦境，她还是将手伸向睡美人的脸庞，轻声问道：
“姜沐雪小姐……她没事吧？”
“嗯，一切正常。”
“您的遗物和自动傀儡宠物——”
“呜呜呜！”
一如既往地，身着洋装的银发小女孩正全神贯注盯着游戏机屏幕，不过这一回她的头顶上多出了一只得意洋洋的机械宠物。
赛琳娜还想问一下顾天浩是如何战胜神明的，但抬眼看他的表情……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没搞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罢。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只要少年与少女能够平安归来就行了。
“话说，姜沐雪小姐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吗……”
之前的一连串变故，还是让赛琳娜有些后怕。
“她刚刚醒过来了一下，叫了我一声‘Lucy’后，她就又合上双眼了。”
听到这里，金发少女不禁噗嗤一笑。
至少在她的认知范围内，高高在上的神明可不会管顾天浩叫“Lucy”。
这时，赛琳娜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连忙叫住少年。
“对了，顾天浩先生您得跟母猩猩报个平安，不然她得哭死。”
“已经跟董事长汇报过情况了。”
“所以才花了这么长时间么？”
顾天浩点了点头。
这一举动却引起了赛琳娜的不快。
“本小姐明明就站在门外，顾天浩先生您应该先向本小姐报到才对。”
这点不快转瞬即逝。
正如欧若岚之前所说的一样——
“不过，今天的话，本小姐就当做没看见好了……”
赛琳娜扬起下巴，将双手放在腰后，转身迈开脚步。
但顾天浩却并未立马跟上前去，反而是停下脚步，回首观望动力室中孤零零的王座。
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悔恨、一丝遗憾、一丝唏嘘，就像是在考虑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一样。
如果……仅仅是如果，放任银发少女不管的话，她要是真的能彻底消灭战争、拯救这个世界呢？
与此同时，少年也明白，一度掷出骰子，命运便会产生分歧，而这个分歧，任谁都无法改变。
恐怕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他脸上才会浮现出思念故乡而不得的游子般的哀伤神情吧。
赛琳娜想要安慰他。
“顾天浩先生……”
“提问，赛琳娜小姐有什么事找我么。”
遗憾的是，在她正式开口之前，少年便舍弃了这份犹豫，重新迈开脚步。
看着他与怀中一脸幸福的睡美人，赛琳娜决定提出一个小小的问题。
“就是说……如果哪天本小姐被人抓走了，顾天浩先生会来救我吗？”
虽然想回一句“同为钻石级干员，您的实力有目共睹”，但在与姜沐雪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顾天浩也了解到“少女心”的存在。
赛琳娜之所以这么问，无非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吧。
“虽然我不是谁都能救，但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稍微满足一下她的心理需求，也不会怎么样吧。
所谓“少女心”，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下一秒——
“如果说本小姐跟母猩猩都给人抓走了，您又会选择先救谁~”
好吧。
顾天浩承认自己是太小看“少女心”了。
……
姜沐雪做了一个十分悲伤的梦。
在梦中，她与库雷什尼克兵戎相见。
她甚至毫不犹豫地杀掉了顾天浩。
虽然她对少年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更可怕的是……无论她怎么叫喊、大喊、哭喊，身体都不受她的控制，俨然如暴走的怪兽般势要将眼前的一切摧毁殆尽。
被囚禁于无边黑暗的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就在她万念俱灭的一刻，耳边突然响起啊呜的叫声，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将一把她拽出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
在穿过黑暗深渊的途中，她以身临其境的方式体验到少年深埋于心底的悲痛与悔恨——
那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夜晚。
村民们正以盛大的祭典来表达丰收的快乐。
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这里……恐怕就是叶特所说的“无名村落”吧。
但偏偏是在这种时候，握住无线电步话机的双手却不停地颤抖着。
因为脑海中不断重复播放着眼睁睁看着父母被烧死的惨痛记忆。
他们在熊熊烈焰中不断哀嚎着，就像是在问：
“孩子，能帮我们杀了马利吗？”
“抱歉……爸爸妈妈……我做不到。”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他已经是个好人了……”
“他肯定是装出来的，他可是杀了无数人类的变形者。为了能继续活下去，他当然会不择手段。”
“但他明明救了我……”
“但他明明也杀了你的伙伴，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简单啊，就当为了爸爸妈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复仇吧……
复仇吧。
复仇吧！
自己背负着父母、战友的仇恨，理应由自己的双手对这位罪人降下制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此乃毋庸置疑的正义。
唯有这么做，那些毫无罪孽却被夺去生命的人们的怨恨才会得到平息。
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明明是这么的善良、这么的正直，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如果马利得不到报应的话，父母的存在价值就会被否定。
身为他们的孩子，决不能让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
既然他选择作恶，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夺去他人的一切，作为偿还，他就必须得到同样的报应。
只有邪恶被制裁，世界的秩序才不至于崩坏，善良才会变得有意义。
自己是以正义之名向马利讨还血债。
这就是最正确的结局。
如此坚信着，按下步话机的开关。
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姜沐雪再清楚不过。
正因如此，她拼尽全力去阻止自己通风报信。
但一切都是徒劳。
因为这里的“自己”并不是她，而是顾天浩。
注定的结局已无法挽回。
看着化为一片火海的村落，自己并未品尝到复仇带来的愉悦与快感，能感受到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苦涩。
就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样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怀着万分的悔恨醒来，姜沐雪却又因眼前的光景而呆若木鸡。
顾天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与死尸无异。
“Lucy……死了？”
少女发出呆然细语。
眼泪瞬间满溢而出。
正当她想要扑上前去——
“不要随便咒人家的青梅竹马死了好吗。”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线。
转头一看，欧若岚坐在自己的身边翻起白眼。
随后闯入眼帘的，则是赛琳娜与另外一名陌生的少女……不过既然跟她在一起，应该是友军吧？
“顾天浩先生他只是因为太过劳累而陷入昏睡而已。”
意识到自己白伤心了，姜沐雪才连忙擦去泪水，试图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欧若岚与赛琳娜则以长话短说的方式为她指点迷津。
“照你们这么说，这艘战舰岂不是快要坠毁了？”
比起“化为神明”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姜沐雪更关心这座空中要塞会给奇境岛带来多大的麻烦。
“吾妹倒也不必这么紧张——既然有‘核心动力室’，自然就有‘备用动力室’，但光靠备用的魔导动力炉，顶多只能保持高度而已，哪里都去不了。”
“什么嘛，吓我一跳……”
“但‘巴别塔石板’的启动准备也即将完成。”
“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啊？！”
“这一惊一乍的反应……你果然是姜沐雪同学。”
“我当然是姜沐雪啊，不然我还能是谁？”
刚说完这句话，姜沐雪就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都去哪里了！”
“该怎么说好呢……你本来是穿着一件威风凛凛的铠甲，但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
“这算哪门子解释！”
也许是出于人道主义，欧若岚姑且是给她披了一件外套，但仍旧无法改变自己在一群人面前光溜溜的事实。
在场唯一的男人陷入沉睡，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话虽如此——
“对不起……马利老师……对不起……叶特……对不起……普莱泽特……对不起帕斯特……”
对顾天浩本人而言，这却不见得是什么幸事。
他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了解内情的欧若岚与赛琳娜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
唯独是知晓真相的姜沐雪，能理解少年的痛苦。
他一向不动声色，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
他只是将过去的种种无奈、悲伤与悔恨深埋在内心深处，孰料“颂歌”的出现让这些感情重见天日。
这种痛苦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一种深入灵魂的哀切。
正如叶特所言，顾天浩是战争的受害者，但他也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战争的加害者。
时至今日，他都为过去犯下的大错所苦，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拯救自己，竭尽全力避免悲剧重演。
姜沐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顾天浩的赎罪方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比起谁都更不愿意看到战火再度燃起。
于是，姜沐雪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默默抱住他，任由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在自己怀中呜咽和抽泣。
“救救马利老师……救救叶特……救救普莱泽特……救救帕斯特……救救孤儿院……”
“不用你说，我也肯定会去救他们的。”
直到少年在睡梦中平复下来，她才转向欧若岚，目光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董事长，你有把我的传送装置带过来吧。”
“有是有……不过，吾妹你这是想干什么？”
“为这场闹剧画上句号。”
自己有义务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
失去了主人的战舰，连肃清外敌的机能也一并丧失。
除了一路奔走的工夫以外，姜沐雪与啊呜并没有碰到其他麻烦。
就这么轻而易举来到战舰的指挥室们……真的没问题吗？
对于这个问题，姜沐雪只好以“库雷什尼克已经帮自己度过了最难的一关”为由安慰自己。
不过既然“巴别塔石板”还在“颂歌”手中，就由不得她再三犹豫了。
踏入指挥室，第一时间迎面而来的便是巨型的落地玻璃窗，放眼望去，整座奇境岛尽收眼底。
叶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想必是打算在这里陪着马利一同目睹这座小岛是如何一步步被战火吞没的吧。
十分遗憾的是，她的念想落空了。
姜沐雪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是让人惊讶呢……没想到连‘神’都被你们打败了。”
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叶特非但没表现出丝毫诧异的神色，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既然叶特小姐您已经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劝您还是尽快投降为好。可以的话，我不希望用太强硬的手段。”
换做平时，姜沐雪可不敢这么说。
但唯独是眼下，她能感觉到体内的魔力运转速度远超平常。
如果欧若岚所说的“神”真的曾一度降临到自己身上，这应该算是他留下的一点“伴手礼”吧。
“即便我举手投降，‘巴别塔石板’也不会停下运作。”
“你说什么……”
“坦白说，与石板相比，神明才是‘附赠品’，即便是你们击退了他，战舰的备用动力炉也已经积累了大量的魔力，足够发挥石板的全部力量，所以他健在与否，对计划都没任何影响。”
“如果说就连备用动力炉也被破坏了呢？”
顾天浩无法行动不假，但欧若岚与赛琳娜可还是生龙活虎。
在姜沐雪赶来指挥室的同时，她们当然不可能对备用动力室熟视无睹。
然而——
“姜沐雪小姐，您该不会真以为我连这一点都没考虑到吧？”
叶特的神情依旧镇定自若。
“动力炉中的魔力早已全部输入石板之中，只要月亮达到最大高度，石板就会自行启动。顺便一提——”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月亮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达到最大高度。”
她笑得如此之自信，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以接下来不管你们是把动力炉给炸了，还是把整艘战舰给炸了，都是无用功哦——除非我亲自动手，否则谁都别想阻止石板启动，但问题是……您认为我会这么做吗？”
既然叶特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纵然以死相逼，也是无济于事。
“当然不会。”
深谙这一点的姜沐雪自然不会再做纠缠。
“那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但斯克鲁奇非要我来救你们两个，他好歹是我的上司。上司的话，我不可能不听吧？”
“斯克鲁奇……要你来救我和老师？”
叶特会感到动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因为在她眼里，在战火的熏陶下，顾天浩早已化为人形的野兽，根本不可能讲什么仁义道德。
但是——
“一直以来，他都为烧毁村落的事而感到悔恨，他希望能跟你们好好道歉。”
“道歉？光靠道歉，普莱泽特和帕斯特就能回来吗！”
“您的姐妹还活着哦……人就在天空塔上，但您要是启动石板的话，她俩真的没有活路了。”
抓住叶特这一瞬的迟疑，姜沐雪继续攻心道：
“叶特小姐，您肯定还想跟她们见面吧？只要您让石板停下运作，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
“没这个必要。”
奄奄一息的马利会在这种时候起身搅局。
“叶特，鄙人说过的吧，你无需为自己的选择而内疚，一切责任都在鄙人身上。即便你做错了，那也是鄙人的罪过，与你无关。”
“马利先生……您这是要对您的学生见死不救吗！”
“鄙人已经说过了，牺牲在所难免——要想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什么都不想失去，那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消灭战争那才叫痴人说梦！”
姜沐雪已是泫然欲泣。
她再也不想看到这种手足至亲自相残杀的光景了。
“在福利院的时候，我认为马利先生您是一个很温柔的好人……”
“区区温柔的善意是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和平的。”
“但利用恐惧驾驭世人，就能让世界变得和平吗！毁掉奇境岛，就能让世界变得和平吗！为了让孩子们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而去屠杀其他孩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错误的手段……是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的。
马利的做法，很容易让姜沐雪回想起兄长的所作所为。
明明就是想保护她而已，却因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最终，兄妹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远到脑海中兄长的模样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她才暗自下定决心，不能让同样的悲剧重演。
“姜沐雪小姐，您太天真了。”
对于马利的评价，姜沐雪欣然承认。
“是啊，我的确太天真了，一厢情愿地以为‘神’都被我们打倒了，你们也差不多是时候承认自己的失败了……本来应该是这样没错，但如果光凭三言两语，您就改变主意的话，你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不过话说回来——”
少女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天真，以更加现实的眼光打量叶特与马利的关系。
“对叶特小姐来说，马利先生您应该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叶特露出严肃的眼神，就像是在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所以说，只要我把刀架在马利先生的脖子上，叶特小姐也就不得不停止启动石板了吧？”
就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般，马利哄然大笑，让原本满布疤痕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
与此同时，他对姜沐雪的做法不吝溢美之词。
“这就对了，要想阻止我们，不要光靠您的嘴巴，要靠您的双手——您有您的正义，鄙人也有鄙人的正义，就让实力来决定哪边才是真正的正义吧。”
一边是刚刚化为神明的少女，一边是业已半截入土的病患。
这场决战，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本应注定的结局却因马利的奋起抗争而出现变数。
倘若将残余的生命力全部转换成魔力，说不定有一丝胜算。
既然如此，那就将这副躯壳连带着灵魂一同燃尽吧。
此乃最后的难关。
此乃救赎的前夜。
只要将其打倒，断绝纷争、永久安宁的乐园就会降临于世。
怀着这般觉悟，马利向姜沐雪发起挑战，如坐镇城池的主将注视着来犯之敌。
如同风暴般的符篆将交错的烈焰击落。
尽管有“漏网之鱼”，却未能伤及少女半分。
其动态视觉与运动神经之优秀，远超马利的想象。
脱手而出的符咒，威力更是足以与火箭炮相媲美。
即使不想承认，但是在杀伤力上，姜沐雪的符篆的确要比自己的炎术要更胜一筹。
“这样又如何！”
随着一声怒喝，三重烈焰之墙从正面扑向少女。
“急急如律令！”
姜沐雪仅凭短短的一句咒语，便以闪耀着金光的结界贯穿火墙。
然而，在红莲之壁后方等待她的，正是选择主动出击的马利
此刻，流动于指挥室的火焰都集中在他的右拳之上，产生出了宛如焊枪前端般的苍蓝光芒。
就连指挥室外的夜空，都被其强烈的光焰照亮。
高达一千五百摄氏度的蓝色烈焰，恐怕就连施术者本人都会被其融化，马利却对此毫不在意。
纵然肌肤已经能感受到灼热的刺痛，姜沐雪依旧以更加强烈的情感猛踏地面。
此乃震脚——并不只是将脚踩在地上这么简单，而是脚、膝、腰一同发力，将冲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啊呜！”
一声令下，自动傀儡宠物变形为少女手中的钢铁拳套，带着八方极远之力，轰向迎面袭来的马利。
苍焰与钢铁在空中相互碰撞、激荡。
姜沐雪灌注于拳套之上的魔力洪流，瞬间将马利连带着他的火焰一同击溃。
……
在叶特怀中醒来的一刻，马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败。
被烈焰风暴席卷的指挥室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冷清的月光透过钢化玻璃洒落在地面上。
在月华的映照下，姜沐雪金色的双瞳烨烨生辉，让人联想起悬于天际的群星。
凡人终究是凡人，是不可能击落星辰的。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马利泛起无力且苦涩的笑容，调侃着自己的败因。
“这么强大的力量……明明差点就能为鄙人所用了……”
“马利先生，您先别说话……”
姜沐雪皱起眉头，蹲下身子，轻轻握住马利的手。
虽然对治愈术式一窍不通，但如果体内残留的神性魔力真有这么万能的话，也许能为这位老师稍微拖延一点时间。
她的确是这么考虑的，但马利却并未接受她的好意。
“姜沐雪小姐……您没必要救鄙人……鄙人本来就是大限已至，犯下这么多罪过、闹出这么多笑话后，却还能享受这样的结局……鄙人已经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老师，请您不要这么说……”
叶特选择强颜欢笑，却还是掩不住簌簌而下的泪花。
“叶特……鄙人说过的吧……人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就没必要再笑着离开这个世界了……无论如何……都辛苦你了……陪鄙人胡闹了这么长时间……”
“对不起……老师……我没能实现您的愿望……”
“不必向鄙人道歉……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如果由你主导作战计划的话……为达成目的，你一定会费尽千方百计，哪怕不择手段，也要让计划成功吧……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把鄙人的责任推到你身上……作为老师……鄙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这种做法……如果非要有人为这一切负责，就让行将就木的鄙人来吧……”
说着，马利以仅有的一点力气抚摸着叶特的脑袋，以示安慰。
“在鄙人走后……你就彻底自由了……所以鄙人希望你能去这个世界各个角落转一转……虽然这个世界并不美丽……甚至充斥着战争这般丑恶的事物……但美丽的人、事、物也的确是存在的——”
紧接着，他朦胧的视线便落在姜沐雪身上。
“姜沐雪小姐……您是如此之强大，您又是如此的善良……从今以后，您一定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挑战与考验，甚至是各方势力的觊觎——尤其要小心卡洛斯和他的‘交响乐团’……鄙人正是‘交响乐团’的一员，而您正是我们的共同目标……”
卡洛斯——非法佣兵集团‘交响乐团’的首领，令顾天浩都为之战栗的存在。
他的诸多事迹，姜沐雪自然是早有耳闻。
像他这般恶名昭彰的恐怖分子为何会盯上自己，姜沐雪却毫无头绪。而马利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她去仔细思考这其中的关系。
“最后，能请您答应鄙人一件事吗……”
事到如今，姜沐雪又怎么可能忍心去拒绝他的恳求。
“不要习惯杀戮……不要习惯死亡……也不要认为谁的死就是理所当然的……一旦你产生这种想法，就会变得鄙人一样无可救药……所以鄙人再一次拜托您，不要习惯斗争……不要习惯杀戮……不要习惯死亡……您要做的是去拯救‘斯克鲁奇’、去拯救更多的孩子、去改变这一切……”
马利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微弱。
“鄙人原本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因为这个世界上明明还有这么多孩子遭受战乱的煎熬，他却仍不愿出手相救……但鄙人现在好像改变主意了——”
他紧紧握住姜沐雪的手。
“如果神明都像您一样善良的话……能不能请您为孩子们降下救济……”
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马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