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久雨后仍旧阴沉的周日，阳人没有给自己睡懒觉的空闲，早早地离开宿舍。
鞋底不断传来秋雨独有的粘滞感，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抵达目的地以后，却发现对方早已先一步到达。
「让女孩子等这么久也太逊了吧？」
站在路标下的情报贩子小姐叉着腰鼓起嘴，如此抱怨到。
「抱歉，来晚了……」
话虽如此，但和约定的时间相比应该还有十来分钟才对。
感到迫切的并非只有自己。
跟上顾自迈开步子的柚婷以后，阳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昨天见到那样的榛濑之后，阳人不得不在尴尬的气氛中离开了咖啡馆，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榛濑以那副姿态拒绝了自己想要帮忙的心意，同时也是因为
——榛濑并不是简单地出于「不想要你的帮忙」这种理由拒绝自己，如果继续追问下去的话，说不定只会起到反作用。
有这样一种奇妙的直觉。
踏出店门，下定决心向柚婷发去了求助的信息，得到的是「果然变成这样了啊……」的回复。
同时得到的还有今天情报贩子小姐本人的日程表，以及集合的时间地点。
顺带一提，今天两人的行程也是根据那份日程表来的。
「那个……对不起。」
「突然间对我道歉干什么？」
「感觉榛濑学姐这几天的事，说不定一开始就直接跟你说会比较好。」
走在半步之前的柚婷肩膀一沉，似乎是叹了口气。
「你这么坦率都我都不好意思发火了。」
「……原来你打算发火的吗？」
「当然打算。」
「呜哇——」
「不过是对我自己。」
阳人投去稍有些疑惑的视线。
「其实，大部分的情况我都了解，一开始你们被小混混缠上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榛濑姐的状况了。」
街边立式电话亭的红色外壳上沾满了昨晚的雨滴，跟在柚婷身后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总有些担心它会突然响起来。
「但是你们当时那个公交站台是监控死角，而且她也一直说自己没问题，聊天的时候提到那天跟你的行程也感觉和平常一样很开心的样子……我还是太相信情报了，应该多相信一点自己的判断的。」
最后变成了阳人有些难以理解的感慨。
「说起来，阳人你也听过那个『应对麻烦事的三种普遍方法』吧？」
「三种普遍方法？」
有些新奇的名字，但似乎确实从徐沢口中听到过类似的。
「是说独自面对、逃避、还有求助他人那个吧？」
「没错。」
柚婷点了点头，两人从卷帘门正好缓缓升起准备开张的书店门口走过。
「我一直觉得第一种人是究极笨蛋。」
「呜哇——」
发出悲鸣的原因是阳人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偏向第一种——会把事情自己先扛下来的类型。
「明明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被人问到也只会用『没问题的』这种话敷衍过去，嘴上说着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担心，结果其实那副露了陷还要继续装无所谓的样子才是最让人担心的，这种家伙最让人讨厌了。」
「这就叫做含沙射影吗……」
「这已经快到提名道姓了吧？」
「也是呢……」
不自觉沉默了下来。
正如柚婷所说，阳人直到现在都没能和自己的两位好友说出事情的完整经过，而他同时也知道，自己并没能装出一副和平常无异的样子。
这么一想，说不定他们俩其实已经担心自己好几天了。
有种莫名的愧疚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总之，你比榛濑学姐聪明一点，至少在自己力不能及的时候还会求助，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了。」
接着，她又一次叹息。
「榛濑姐一直都是这种人我应该很清楚才是，但这次却抱着侥幸心理，让事情变成了这样……所以我才说打算对自己发火。」
这是从小开始便一直陪伴在榛濑身边的她才能说出的话，其间积攒的名为「时间」的厚重之物，让阳人有些接不上话。
「抱歉。」
似乎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柚婷稍稍放慢步伐，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突然间对我道歉干什么？」
但因为这并不是需要道歉的点，所以用她自己的话回击了回去。
「说的也是。」
柚婷将双手背到身后，两人拐过街角，在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有一条长长的下坡路。
「被小混混缠上的事情，之前榛濑学姐也遇到过对吧？」
又走出一段路之后，阳人开口问道。
「嗯，在她高三的时候。」
阳人在向柚婷求助之后，同时得到了一些相关的信息，对于榛濑学姐当时会露出那种表情的原因，也稍稍能够理解了——
榛濑高三的时候曾经结识过一个叫做『林郁』的男生，前后桌的两人在高三学业的重压之下相互倾吐、也相互聆听着彼此的烦恼，关系很快就变得非常要好。
而有一次榛濑去给因患上感冒而请假的林郁送当日的笔记时，因为特意去了趟药店绕了偏僻的近路，途中就遭遇了和作战事先踩点当天相似的情况。
——独自一人被小混混缠上的情况。
「当时，是那个叫林郁的男生救了榛濑学姐吧？」
「对，他也想去买药所以正好经过，就跟阳人你一样出手赶跑了骚扰榛濑的家伙……不过人家可没有超能力，用的是相当激烈的方式。」
柚婷露出苦笑。
「这个城市的治安堪忧啊。」
「无论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家伙的。」
这之后的事情也同样从柚婷那里得知。
林郁因受了轻伤继续请假一个星期，而在恢复健康一个月之后里——
被其中一名混混以疑似蓄意报复的方式送进了医院，并且最终于当天深夜不治身亡。
这起发生在高考前一天的事件现今仍旧能在网络上找到相关的报道，当时法庭双方似乎围绕着混混本人是在重度醉驾的无意识情况下造成事故，但在此之前却又和死者林郁有过过节这两个点，在定罪上进行了非常激烈的争论。
但是，无论罪名如何，对于榛濑来说，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仍旧只有一个
——林郁已经死去。并且因为高考期间自己封闭了通信，就连林郁死去的消息她也是在两天之后才得知。
所以对榛濑来说，几天前发生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将她拉入了过去的阴影之中。
「当时的榛濑姐对我说了好多次，『如果自己没有去那家药店』『如果自己没有害怕到动弹不得』『如果自己能机灵点撒腿就跑』这样的话……到最后似乎变成了『如果自己当时能哪怕只是动一下，说不定林郁就不会死了』的极端认知。」
不，这样的认知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几天前的她也一定是竭尽全力想要让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吧。
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结果本大爷让那个场景再度上演了啊……」
「别摆出一副『要是没这么干就好了』的表情，阳人你的做法没有错，倒不如说你要是干看着榛濑姐被欺负，现在你已经被我收拾得不知道在哪了。」
「嗯……」
情报贩子小姐的语气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突然之间又一次遭遇了这种事情，简直就跟……」
「来自过去的诅咒一样啊……」
柚婷接上阳人的话，从彼此的语气中都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奈。
「而且这一次又什么都没能做到，肯定会感到无力的吧。」
柚婷脑海里浮现出榛濑无力的身影。
明明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和阳人去约会的……说起来，如果自己没有一直怂恿她的话，会不会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呢……这不是变得和榛濑姐一样了吗。
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柚婷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但是马上，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阳人，我问个问题，你吃早餐了吗？」
「只喝了一瓶牛奶，硬要算的话是吃了……怎么了？」
「我还没吃，那边似乎有买小笼包的小摊，要不你帮我买一份好了，然后我去叫车。」
柚婷指尖的远处有着一家冒着炊气的流动小摊。
「原本不是打算去那边的公交站亭的吗……」
「我突然改主意了，总而言之你快去就是了。」
话题的转变有些过于快速，但阳人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连续两次穿过红绿灯，从热心的阿婆手中接过把纸袋装得满满的小笼包，然后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到达柚婷跟前时，她脸上是一副异常凝重的表情。
「……怎么了？」
「阳人，你真的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
眉头蹙了起来，她将手机上的画面缓缓转向阳人。
柚婷的手机上显示的是附近的GPS地图，有一个地方的定位标被点开，上面写着榛濑的咖啡厅的名字。
稍微判断了一下方位。
随后阳人便猛地转过头去，视线投去的方向是自己刚刚向摊贩购买小笼包的地方。
就在那里继续往下走不到十米的位置。
「榛濑学姐的咖啡厅……」
仔细确认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环市公路和长长的下坡路交汇，因为有着开阔的视角，可以远远地看到很远处由房屋的方正轮廓和山脉组合在一起的崎岖天际线。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榛濑的咖啡馆坐落的地方。
但是——
明明店面就在那里，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就像是完完全全消失了一般，脑海里甚至一刻都没有浮现出「这附近是榛濑学姐的咖啡厅」的想法。
「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手中装着小笼包的袋子险些掉了下来。
阳人突然回想起，昨天早晨也发生过和眼下相似的状况。
当自己思考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从榛濑的咖啡馆大门前走了过去，直到徐沢和莱奇叫住自己，自己才猛然有了「这不是已经到了吗」的感觉。
虽然有奇怪的违和感自心中油然而生，但当时，阳人用「思考太投入了」的理由搪塞了自己。
更何况后来发生的事让自己更没有了思考这件事的空闲。
「阳人你也没有注意到对吧……我也是刚刚拿起手机才发现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之前柚婷你经历过这种状况吗？」
踌躇了一番，最终艰涩地点了点头。
「……在榛濑姐刚刚开始营业的一段时间里，经常遇到。」
「那原因呢？」
「不清楚……但是我有一个推论，说不定也能解释为什么榛濑姐的店一直以来都这么冷清……」
她摇了摇头，但马上又补充着说了下去
「……榛濑姐她说不定，一直认为自己的店是建立在林郁的死之上的。」
由远而近地传来了汽车鸣笛那嘶哑而又空洞的声音。
尽管知道那仅仅是柚婷叫的网约车抵达的信号，但眼下这个瞬间，阳人还是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