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诸位先收起敌意。”卡莱尔还没搞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见贝娜向前踏出一步,无视了那些紧随其身的寒芒,继续说道,“若能和平解决,我等也不愿兵戎相见。想必各位亦是如此。”

不知是因为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还是换下了暗紫长袍的缘故,贝娜虽然声音洪亮、言语正式,却少了些许阴沉,甚至多了一份青涩。精灵女性的视线扫过少年所站的地方,让他心里一颤,所幸贝娜并没留意到人群后方这个红发的身影。

听了贝娜的话,有人稍稍放低了手中的兵刃,但也有人发出“你们带着士兵来这里,还敢谈和平”这样的叫嚷。

双肩突然一沉,伊洛特的脸凑到了眼前,呼出的气息中还带有面包的清香:“你才醒啊,还以为你早就在看热闹了呢。”棕发的少年和往日一样提着村中自制的粗糙长枪,不过和那些神经紧绷的村民不同,他把武器随意地耷拉在地上,任凭本就锋利不再的枪头与地上的石子相摩擦。

“这是怎么回事?”

伊洛特眉头一皱:“是啊,怎么回事。你看看外面的女孩子,又高挑又苗条。”

“啊?”

卡莱尔发觉身旁挚友的回答和他想问的问题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伊洛特还是看着那些不速之客继续说下去。“看看那胸,那起伏的曲线!多成熟丰满的气息!还有旁边那个,文静可爱,跟村里那些动不动就打人的疯婆子一点都不——”

啪。

明显分属二人的手,一左一右同时轻拍在滔滔不绝的少年肩头,掌心和单薄的布衣相碰,响声的时间太过接近以至于人耳无法将其拆分。

“哥哥,你在说什么?”

“你在看哪里,色狼?”

伊洛特现在的表现,就像当年入冬时跑到尚未冻实的冰面上玩耍,最后被人捞上来时一样,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尝试活动自己的眼睛,但不管转向何方都逃不开两侧同样苍蓝的双眸。

与少年不同的是,那两双眼睛在青色中还带有些许微红,那不是因劳累而遍布眼白的血丝,而更像是心灵深处难以抑制的涌动。两名少女噘着嘴看着伊洛特,但那神情更像是见到绵羊的饿狼,或是眼望尸骸的兀鹫,仿佛能看见血盆大口滴下的涎水。

棕发的少年咽了一口唾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要是再不说些什么,他会被这两个“疯婆子”生吞活剥了。

“请允许我重申,我们不想动武!”

在朋友的头脑飞速运转时,卡莱尔早已经把注意力移回事件的中央。倒不如说,身边那几个人有什么紧迫的事比眼前更重要?

“如果关于购买土地的事宜冒犯了各位,我在此致歉。”贝娜将手按在胸口,又掌心向上朝着面前的老人们伸出,“但请相信我们此行的诚挚。”

“你刚才是不是在看那女人的胸!”

“眼睛比躲在湖边树丛的时候还直。”

三人发出的声音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但其中并不包含对峙的中心,也就是长者们与贝娜。卡莱尔也顾不得打断他们的嬉闹,把靠近自己的银色少女轻轻推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伊洛特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立刻抱住了红发少年的胳膊,把自己拉过去。他的动作有些夸张,并且擦乱了艾琳引以为豪的秀发,后者不假思索地就向着他的脚踝狠狠回礼。

“早上,噢!我是说,早上这些人大摇大摆地就从洞里走了出来,张口就说要买下这里。”少年急急忙忙地大声说道,像是要堵住两位少女的嘴,“老头子们一听就气疯了,还说他们是什么以前侵略者的余孽什么的,反正我听不太懂。”

仔细观察周围村民也能发现,怒不可遏的都是暮年老者,中年人更多的是紧张,而伊洛特这一代人眼里写满的都是疑惑。

“那个紫头发的精灵一开始说要全买下来,被拒绝后又说什么可以留下我们做雇工,或者只买西面被放弃的绿地。我也不知道奶奶她们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爱尔莎也补充道。不过在说话时他仍和艾琳钳着伊洛特的双肩,这个场景让卡莱尔联想到刚刚回村时被架着走的情景。那时伊洛特和艾琳是想帮助自己走路,而现在眼前的两人是不想让祸从口出的少年逃脱。

面对赤裸裸的敌意,贝娜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如果诸位实在不愿转让土地的所有权,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谈其他的生意。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向你们购买粮食。”

“谁要和你们谈生意!!”

看到枯瘦指尖闪烁的魔力火花时,两方同时展开了行动。围观的众人心头一紧,还好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沿着最坏的预料。

那只手先是被拐杖敲了一下,随后被边上冲上来的村民按住。身穿盔甲的士兵把长枪交叉在一起,队长将羽翼展开用肉身挡住贝娜的一侧,身穿女仆装的少女背靠护卫对象把手放在剑柄上。

大多数人还有控制局面的理智,虽然看起来有惊无险,但此举着实大大加重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努图村的各位,我再声明一遍我等的立场。”贝娜拨开白色的羽毛,直视前方略显混乱的场面,“我萨希蒂·费仑贝格,带着利巴雷伯爵弗洛芒·费仑贝格的善意而来。虽然不能代表塞什伦帝国,但若诸位先行攻击我等,便是与帝国为敌。这不是威胁,但也不是危言耸听。”

被制住的老太太听了却更加愤怒,甚至连强健的壮年樵夫都快压不住她:“露出真面目了吧,你们这群渎神者!”

“渎神者?”

虽然没有听到,卡莱尔还是清楚地看见贝娜——或者叫萨希蒂——微微动唇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精灵女性和旁边的护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挥手示意他们放下武器,向前回应道:“我想这里有什么误会,你们的敌意毫无必要!我可以不带武器和护卫,请你们也派出冷静的代表。只是听完我们的提议,这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

“听她说说也不会少块肉。”“谁相信啊,她肯定没有武器也能用魔法什么的。”“喂,‘渎神者’说的是谁啊?”“有人在留意村长周围吗,要是有魔物溜进来怎么办?”

围在村子中心的人们议论纷纷。贝娜一方的确没有显露出任何攻击的意向,这让被老人们唤起的村民放松了警惕。有人相信长者们的判断,也有人觉得是在大惊小怪。因摆出迎战架势而酸痛的手臂已然放下,大家在期待这场争辩和平收场。

“老妹、你、你傻啦?!”那位双腿已经无力站起的老爷爷趴在他二儿子的背上,用刚捡来的树枝去轻敲旁边花白的的头发,但是因眼花而抽到了另一人的胳膊,“那些家伙、早就没了。而且人家……又没张口、闭口全、全是神的,你倒是……张嘴就来!”

“骂的就是她们!”老太太用闪着电光的枯槁手臂震开了拉着她的人,然后对着贝娜大叫,“给我滚出去,你们这帮恶魔的走狗!滚!滚!”

“给我闭嘴——!!”

那一瞬间,贝娜好像真的被恶鬼附体一样,她的咆哮把护卫都下了一跳。

忍无可忍的女子,现在通红的脸孔比起贵妇更像泼妇。女仆本想阻止她,却在看见贝娜的表情之后像受惊的爬行动物迅速缩了回去,甚至想把头也缩进衣服里。

“我这是想帮你们,别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敢动手就来啊,我倒要看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当奴隶!!!”

眼眶里像是染着紫色的异火,破音的叫喊似要刺穿每个人的耳膜。

杂乱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就连白毛少女的磨牙声都不见了。只剩精灵女性紧握双拳,发出粗重的喘息。

伊洛特明摆着也被吓到了,抓着卡莱尔的手不觉用力了许多。对于习惯了艾琳利爪的后者而言,现在头顶更多了一层疑惑。

贝娜似乎和记忆里不太一样。

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这名女子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仅仅是因为她骗了自己,或是自己在噩梦中目睹了她被肢解的情形。

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哪里特殊,但要类比的话,贝娜给人的感觉有些像阿芙拉,或者说——一眼看不到底的广阔水潭。浅层纵使波纹连环,也搅动不了湖底的宁静。

而眼前的贝娜则有点像爱尔莎——节奏明快的溪流。在平缓之处细细流淌,促狭之间便疾行激荡。

像那天酒桌上的阿芙拉和爱尔莎,两人的表现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在细微之处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差异。

而眼前的紫发女子与记忆中的贝娜就有种微妙的不同,这种不同比起那两个少女之间可以说微不足道,可还是觉得有些怪异。话说回来,本应被坎蒂丝杀害的贝娜,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再次出现,就足够令人怀疑了。

“冷静、女士、冷静……”侍卫长尽力安抚突然暴怒的贝娜,手悬在她的身前随时准备按住拔剑的手。

“看看、看看这算什么东——”“你可歇会吧你!”

还没等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位老人用头巾塞住了嘴。

长者们和几个为人活络的中年人围在一起讨论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由一个代表对着贝娜说道:“可以,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只能带一个人。”

贝娜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一开始冷静的仪容又回到了脸上。她拦住羽族侍卫,把佩剑交给他,然后和女仆一起走了过去。

周围人大都松了一口气,互相议论了几句后,留了几个人看守贝娜的同行者,其他人都回去干活了。

村子里似乎没有适合许多人共议的房子,领头的老太太看了看,最后带着他们走进了村里的谷仓。十年前努图村还每年向尤库姆卖出粮食时,把谷仓扩建得很大,不过这几年只需要收成村里吃的麦子,于是空出了不少的空间。

“奶奶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大……”爱尔莎脸有点发烫,“而且,去那里谈会不会被当成侮辱啊……”

有人拉了拉卡莱尔的衣服:“看出什么了吗?”

艾琳的神情和在尤库姆分别时一样,像是残忍老练的猎人,蓝色宝石般的眼睛好似尖刀,能够直直插进跳动的心脏。

自从与阿芙拉相遇之后,不仅眼中的世界扩大了无数倍,似乎艾琳一直没被发现的另一面也慢慢展现了出来。自己曾觉得了解伊洛特和艾琳更甚于自己,但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他部分仍潜藏于水下。

忽然有种恶寒拂过全身,几乎让卡莱尔汗毛倒竖。

那种感觉,就像重复无数遍的梦境中钟楼远去的那一刻。自己已经渐渐能够理解那时的感情——那是未知的恐惧、别离的孤独所混合而成的灵魂毒药,足以使任何人失去自我。

眼前的银白少女与自己一同长大,除了肉眼所见的躯壳,她的内在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长。自己以为看见了全部的枝叶与花朵,却看不见地下广阔的根系。

但是在她看来,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钟楼」已经困扰了自己三千多个日夜,艾琳虽然知道此事,但毕竟没有经历过相同的梦境。难怪她会对阿芙拉如此提防,可能在她眼里自己离开的原因不是「钟楼」或噩梦,而是阿芙拉吧。

“当然!”听到伊洛特兴奋的回答,红发少年才回过神来。一瞬间从头脑中掠过如此多杂乱的思维,而他发觉自己已经开始习惯了。

他一把搂住卡莱尔,把手指向谷仓的门:“看见刚才那个皮肤发暗的没,她那个衣服啊挺宽松的,我看了半天才确定胸前的确有料。而且那头金色的卷发也——”

“色狼?”

“哥哥。”

少年像是被与头发相同颜色的硬面包卡住了喉咙,他颤抖地转过头来,面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双眯成缝的月牙。

“啊、哈哈……你们还在这啊?”

“咕哦——”这次爱尔莎狠狠地把伊洛特的头往下压,艾琳则用肘部使劲去顶他的胸口。

看着就很痛苦。

“呜、咳,总之,去看一眼吧!”他终于从夹击中挣脱,按住卡莱尔的双肩,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只是想去看美女吧?”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扭头看向远方的群山。

太阳一点点升高,初夏的温度爬上枝头,也唤醒了沉眠许久的各类蚊虫。在那郁郁葱葱的青山之间,隐藏的不只是猎物,也有想要狩猎人们的魔物。

距离贝娜带来大群的魔物后已经有一星期了,她如此做的原因还未弄清,此时却又生出了新的事端。从各种角度来说,自己恐怕都难以置身事外。

“但是……我们能参加吗?”

看出卡莱尔有这个意向,伊洛特显得更加兴奋:“到了不就知道了,大不了偷听嘛。走走走!”

“等一下,我们两——艾琳呢?”爱尔莎突然发觉白色的少女不见了踪影。

她好像魔法凝结的冰块融化在空气中一样,在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消失了。说实话,村里人对于艾琳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还会担心她跑到什么危险的地方。

伊洛特已经在朝着谷仓前进了,他回头招呼了一下爱尔莎:“去吃饭了吧,先别管她了。要去就一起去,晚了可能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谷仓的大门有两三年没有修缮过,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了。几团黄色绒球正在啄食附近地面上的碎屑,不知道那只银色的捕食者看见这些鸡雏,会首先觉得可爱还是饥饿。

至少里面没有传出打斗的声音。

三个人本想趴在门边偷看,但仅仅几秒钟就被发现了。这里没有灌木丛之类的遮蔽物,麦秆堆又在靠近内部的地方,想轻松逃过视线只能说想得太简单。

伊洛特立刻丢掉手头的长枪,按住两人靠在墙上。可忽略了长枪倒地的声响,更何况是朝着谷仓的方向倒下去。

“臭小子们别躲了,过来!”说话的是伊洛特的父亲,而他的儿子闻言咧嘴摆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走近跟前,这位强壮的中年男性没有像往日修理不成器的儿子一样发火,而是很普通地说道:“想听就听吧,也学着点。”

“没关系吗?”爱尔莎说着看向谷仓中心那些人,当她的视线落在奶奶身上时,她又有些脸红了。

伊洛特的父亲双手抱胸,好像不太在乎:“老爷子们也说了,有人想听就听。反正总有一天村子会交到你们手里。”

相对于内部空间的大小,谷仓的窗户数量显得有些少。不过它们本来就不是为了提供光亮,而是避免麦子被闷到发霉。

“诸位不愿转让任何土地,这点我已经清楚了。”贝娜和女仆背对着三人,看不见脸,但说话的声音还是能传进耳朵,“我想问的是,即使我只向你们签订收购粮食的合约,也不能同意吗?”

“我们已经找到下家了,不需要那么多钱!你们爱找谁买找谁买!”

身边人又把头巾摘了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向大呼小叫的老太太:“老家伙,你怎么比小时候还混球呢?”

“你说谁老,啊?”她用食指指着走来的人,“我现在就能把你电得——”

“奶奶!!”羞红脸的爱尔莎径直冲上去,抱住了撒泼打诨的老太太,“您别再添乱了!”

她转动沉重眼皮下的蓝色圆珠,看看爱尔莎,又看看在场的其他人,“哼”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贝娜似乎对这接连不断的插曲不太在意,也可能是因为之前就爆发过一次,现在没有什么力气了:“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先等一下,费仑贝格小姐。”说话的是吉妮雅的母亲,“你刚才说‘是在帮我们’,请你好好解释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贝娜身上。

伊洛特拉着卡莱尔转到老人们的侧后方,从这个角度能看见贝娜的脸。她严肃地看着提出问题的人,双眉微蹙,唇齿轻启又合上,像是在做思想上的挣扎。

目光一瞬间的游离,正巧与卡莱尔四目相对。这次少年能够确信对方看到、并且认出了自己。那一刻她微微眯了一下眼,胸前的紫色泪滴仿佛第三颗眼珠,目光清冷而妖冶。

房间昏暗的光线下,少年难以读出对方此时的感情——如果有可能从贝娜脸上读出的话。

“好吧,那就不拐弯抹角了。”精灵女子看着面前的男女老少,平静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这个村子,很可能会被攻占。”

“你说什么?!”

周围的村民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面路怒色的人们围上来,贝娜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女仆则神情紧张地动了动手,犹豫着是否要按住腰间的剑柄。

“听见没——”“奶奶!”

“请你把这事说清楚!”伊洛特的父亲已经站到了贝娜面前,“是谁要侵略我们,你所说的‘帮助’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透露更多信息的义务和权力。”抛下这颗重磅炸弹后,贝娜的热忱也冷却了下来。看来她了解自己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此时双方的攻守位置互换了,原本是贝娜需要冲破对方的排斥,而现在村民们则需要撬开她的嘴。

“只要能够达成协议,那么不仅是我们,塞什伦的其他贵族势力也难以再染指这片土地。当然,更保险的方式是加入我们,接受费仑贝格伯爵及塞什伦帝国的庇护。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女子静静地看着周围人,她已经换上了另一副无畏的面孔。这个女人知道,只要这些村民还有最基本的思维能力,就不敢对她不利。

“伯爵也预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还有一项提议。”自称萨希蒂·费仑贝格的精灵女性前踏一步,大声宣言着,让人不禁怀疑她的目的本就是转述这番话,“我建议你们选出代表随我前去伯爵的府邸,再次商议此事。在那里,你们会得知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站立在一旁的中年男性摇了摇头:“口说无凭,我们如何相信你不会害我们?”

“我现在确实拿不出能令你们信服的证据。”贝娜坦然承认了这一点,“除了那三箱钱币,我可以还用我自己作为抵押。只要你们与伯爵面谈,自然会明白此言非虚。”

精灵女性说要将自身作为人质之时语气的平淡,就好像真的把自己放在天平上衡量过价值,单纯作为谈判的筹码来看待。在卡莱尔和其他在场的人看来,这种举动无疑让人感到嫌恶和恐惧。

身旁的人类女仆已经无法再维持彰显恭顺与谦卑的站姿。她的表情比贝娜丰富得多,每当双方摆出强硬态度时就露出为难的神色,而听到贝娜这番话后,担忧的目光更是久久停驻在身着华美白衣的女子身上。将金黄的卷发一圈圈缠绕上纤细的手指,焦虑不安的气息甚至要感染到周围的人。

“……她说她们那个帝国叫什么来着?”之前总是吵吵闹闹,拒绝交流的老奶奶冷不丁地问道。

“塞什伦,奶奶。”

气消了的老人用缺了牙的嘴咀嚼着这几个字:“塞什伦,嗯……”

“就是那个东南方向的国家。”爱尔莎耐心地提醒道。

拄着拐杖的老者差点被麦粒滑倒,他小心地凑到跟前:“这十年没消息,你都忘了?你说的渎神者不都在衣服上画三颗星星的,跟塞什伦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狠狠地挠了一下花白的头发,不愿承认记忆力的衰退:“胡说八道,肯定有关系……!让我想想……”

“可以告知我们,何时给予我等答复吗?”

贝娜的语调不慌不忙,但双方都有些难以掩饰的焦躁。热风从打开的窗户穿堂而过,汗水没有减少反而愈加增多。

“让我们考虑一下。”

身边的人渐渐围成了一个圆圈,爱尔莎陪在沉思的奶奶旁边,伊洛特在圈外探头探脑,想要听见里面究竟在讨论什么。

贝娜耐心地等待着回复,除了那不经意的一眼,她没有再把注意力浪费在卡莱尔身上。

是不值得优先处理吗,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呢?

在心里给她披上黑袍戴上面纱,那外表与记忆中的女性别无二致。那个女子在自己困窘之时给了自己一份工作,又向宁静平和的城镇转移了大量的魔物和危险动物。而按照梦境和亥茨、坎蒂丝两人的证言,她在那晚香消玉殒,死无全尸。

那两人欺骗自己也得不到好处。不对,贝娜把那些生物带到尤库姆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利益,可她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宁愿付出自己的性命、宁愿夺走他人的生命也要这么做。

她究竟为什么会再次出现,目的又是什么?她曾自称商会成员,此刻又要代表封建贵族,这次她带来了不少随从,可谁能证实她有几句真几句假?

眼角余光看见伊洛特仍跳着脚往里探,低下头向里钻,他似乎很不满被排除在会议之外,不甘自己只是个旁听者。

讨论虽然激烈但声音不大,传入耳中时已然混杂成一团无序的乱麻,捋不出可以理解的片段,那就像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一般令人不快。

异样的感觉一直没有消散,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目光有时滑像旁人,有时扫过四周,但最后还是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是那颗紫色的项坠吗?但是又有所区别。胸前的水滴折射着光影,打量着自己,把每一处细节扫描进去。而那不知来历的目光一直在移动,并且并不在乎自己的外在,只是静默地注视。

也许是自己发了疯。见到阿芙拉之前听到的钟声和此时被紧盯的错觉都是毫无来由的幻想,长久的噩梦困扰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

自己甚至希望此时再次听到那沉闷又空灵的钟声,也许和记忆中几天前的声音作比对,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加重了还是缓解了。

圆环终于散开,领头的壮年男子向贝娜说道:“我们会选出代表前去,人数不会太少,并且最终决定需要全村表决,我们只负责谈判。这样你能接受吗?”

“无妨。”贝娜的反应很平淡,“只要不怕挤,三辆马车能坐下很多人。从这里到伯爵的府邸需约两天。只要准备好,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精灵女性就转身走了出去,这有些目中无人的态度引起了不满。女仆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她来回看了看贝娜的背影和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小跑过去,在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前追上了那紫色的波浪。

“考虑一下人选吧。”伊洛特的父亲发言道,“路不算近,体质太差的去不了。村子本身也不能不管,魔物最近有变多的迹象,要有足够的人手安排巡逻。”

钟声没有敲响,更没有人敲醒自己。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村民们要保卫自己的家园,贝娜要完成她的任务,阿芙拉此刻也在寻找「钟楼」的路上吧。

不,不能再这样消极等待了。贝娜也许和「钟楼」毫无瓜葛,自己也许并不属于这里,但自己在努图村生活了十年,是这些人像父母一样养育自己,像兄弟姐妹一样陪伴自己成长。

虽然自己对贝娜基本上没有了解,但自己比其他村民多了与她接触的经历。即使没有什么作用,也想要弄清这个神秘女性的真意。

“我想要同行。”

卡莱尔的话瞬间就换回了伊洛特和爱尔莎的惊讶表情。

棕发的少年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卡莱尔脑门上,又和他自己的比较了一下:“没发烧啊。”

“我是认真的。”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四处游历呢,看来你终于开窍了!”伊洛特的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另一个国家,不同的人群,还有可爱的姑娘,太棒了!”

卡莱尔眉头一皱:“这不是去玩。”

“小孩子掺和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立刻引起了反驳的声响。

“什么小孩子,他们都多大了,过一两年都该抱自己的娃了。”

听见这番话,本来朝着这边走来的爱尔莎立刻背过了身去。

“你们想去的话,就去吧。”

“啊……?爹?”伊洛特完全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会如此爽快地答应,此时此刻一脸茫然。

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抓住儿子的头发,让后者大叫了一声:“你不是总说自己长大了吗?那就做你想做的事,担起你该担的责任好了。”

“叔叔!”爱尔莎突然红着脸跑过来,用手指向伊洛特,“他根本就是别有用心嘛!”

“我怎么就别有用心了?!”伊洛特睁大眼睛,双手叉腰,好像是受了莫大的冤枉,语气也仿佛故意去学蛮横的老奶奶,“我这是为了整个村子着想!”

“行了你个臭小子!”男子手上稍一用力,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一边:“疼!你给我拔秃了怎么办!”

“秃了你不会再长吗!”他站到伊洛特和爱尔莎的中间,挡住了两人的视线,“说话,你到底想不想去?”

“我……”

“天天闹腾想出门冒险,现在倒跟个孬种一样了。”男人对伊洛特的态度很不满意。他抓住少年,让他朝向大门的方向,然后照着屁股踢了一脚:“还不去收拾东西,看有什么要带着的!”

“啊……是!”他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回答,在临近出口时他停住脚步转过半张脸,但最后还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那家伙……”梳着马尾辫的少女嘴角微微下沉,眼睛看向另一边。

少年的父亲走到她身旁,轻轻说道:“好好管教一下我那傻儿子吧。”

“哎?啊?什么?”爱尔莎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蛋红扑扑的,接连三声的语调也依次增高,“为什么要我……”

中年人挠了挠后脑勺,也许父子之间真的很想象,这个动作与伊洛特几乎一模一样。他把视线稍稍偏离快要起火的少女,继续说道:“有些话说得明白点比较好。我还希望他跟表面一样机灵呢,结果还是个傻小子。”

“那个,我只是……”爱尔莎舌头有点打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爱尔莎。”

“是!”她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就像刚刚闯了祸一样。

男人叹了口气,缓缓说出最后的话:“他还以为你一直没有释怀。”

少女在原地呆立了好久,才从齿缝间蹦出一个音节。

“咦……?”

男人从红发少年身旁经过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在外面也待过几天,我就不啰嗦太多了。帮我看住他,别让他惹麻烦。”

“您不去吗?”

“要干的活多着呢,没人协调可不行。”

“孙女,我也去。”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奶奶?”

固执己见的老人根本没打算听从劝阻:“别跟我说什么路远之类的,我一定要去!”她边说着边走向谷仓的门,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出去,只剩包括卡莱尔在内的几个人还没有动静。

“到外面走走,我肯定能想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身体仍硬朗的长者完全不服老,甚至可以说是活力四射。

卡莱尔有些羡慕老人的自信,即使那很可能是没有根据的盲目自满。

自己的记忆仍如石沉大海,没有复苏的迹象。也许那个奇怪的梦境就是恢复记忆的钥匙,也许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就能得知「钟楼」的所在。但是能用“也许”这个词,也就说明它没有,至少是现在还没有发生。

必须找到「钟楼」,这是自己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实,也是旅行的首要目标。在阿芙拉这条线索断掉的现在,自己必须抓住新的蛛丝马迹。

时间不等人,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此行的目的是解决村子面临的危机,而前往未知的国度也是搜寻「钟楼」相关信息的方法之一。在尤库姆没能得到多少有意义的情报,但愿此行能够有所收获。

走出谷仓,炽烈的阳光让卡莱尔有些睁不开眼。

看到贝娜回来,又有许多警惕的村民对其指指点点,村中心再次嘈杂一片。不安的人们谈论着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人对外来者敌意尽显,认为他们就是入侵者;也有人在议论会有谁跟随贝娜离开,前往不远处的庞大帝国。

眼角闪过一缕银光,卡莱尔想起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

午后,健壮的棕色马匹摇晃鬣毛,看着围着它的矮小身影舔了舔嘴,显得很温顺。从没离开过努图村的男孩女孩们,对这个庞然大物很是好奇,在他们的印象里,体型像人一样或者超过人类的都是极其危险的魔物。

贝娜对这些孩子的举动基本处于默许的状态。自从谷仓的谈判得出前往伯爵领的结论后,她就一直沉默寡言,不肯多说一句,也没有接受努图村的食物。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在卡莱尔眼里有些不自然,更像是故作冷漠。相比于在尤库姆时那面不改色地扯谎的精灵,此地的女性则让人感觉是刻意散发不好惹的信号,或者根本就是出于身处陌生之地的紧张。

而那个已经搞清楚叫做拉米娅的少女——按伊洛特的话说就是皮肤像秋日的小麦,金色卷发像梦中的花朵,手从长袖中只露出一半,怎么看都文静可爱的女孩子——正在孩子们中间,如果忽视身高的差距,她与欢笑的儿童根本无法区分。

虽然在伊洛特眼里好像她身上各处都是优点,但卡莱尔能感觉到的只有一份纯真。类似孩子身上的稚气,有种让人放松警惕的魔力。

也许她的年龄本来就不大。从外表来看,拉米娅的年龄大概就在艾琳到贝娜之间,也就是十四到二十岁之间。这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会在这个年龄间蜕变。可能是少见的深色皮肤看上去像是饱经日晒,加上腰间佩剑的威慑,才会让人下意识地把她默认为成人。

都是在陪着孩子玩耍,拉米娅和那三匹马的不同之处,就是不允许孩子们碰触她衣服下面的部位。

这个行为让红发青年想起了和阿芙拉共度的那个夜晚。少女双手抱膝,掩藏着身前的什么东西,脸色惨白,灰色的长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看着拉米娅那明显偏大的衣物,卡莱尔无法不去怀疑这是为了隐藏什么。

可能她也和亥茨一样,把一些武器藏在衣服内侧吧。

吃过午餐后,就没再看见艾琳了,大概她还在生气。

走出谷仓后,自己就找艾琳说明了情况。果不其然,银色的少女也吵嚷着要同去,但最后还是被村民们劝住了。

艾琳现在才十四岁,不管怎么说都还太年幼了。此行不仅路途比前往尤库姆远了不少,沿途也因魔物的肆虐而危险重重,更何况还有人怀疑这就是个陷阱。在此情景下,自然没有人支持少女的任性。

自己和伊洛特都要离开,艾琳也难免感觉孤寂。自己在尤库姆曾感受过无依无靠的恐惧,可即使怀有愧疚,也不能轻易把艾琳带上。一是有狼群在群山另一边的原野上捕猎,二是除了她最亲近的两个哥哥,村子里还满是亲人,而外面的陌生人却难知其心。

意犹未尽的孩子们被大人唤回,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送别的最后一道仪式,便是在泥土上画出似人又似熊的奇怪爪印,当然,这个印记朝向的只有努图村的人们,而不包括那些外来者。

那个银白色的、像熊一样凶猛的生物没有现身。如果能听到磨牙的声音,也许就知道她此时的位置了。

拿着长枪的青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艾琳呢?”

看来伊洛特也不知道她在哪。

说得过分一点,自己已经是第二次抛下她出门了,这次连送行都不来,恐怕自己回来之后还要再想办法安抚她。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贝娜和她的部下们登上了第一辆马车,父母辈的几位村民走上了最后的一架,而中间的则留给了年轻人和执意跟随的老者——准确的说,就是卡莱尔、伊洛特、爱尔莎以及爱尔莎那位吵吵嚷嚷的奶奶。

马车夫穿着粗布衣服,脸上饱是风霜的痕迹,握着马鞭的手掌长满了老茧。这个人看上去给人稳重可靠的感觉,可他对每个人都低三下四的态度让卡莱尔感到十分厌恶。

那就好像贝娜真的高人一等,而他自己处于最底层一样。

与阿芙拉相见的那个夜晚,艾琳曾与她有过一段争吵,那也是自己第一次发觉艾琳不仅仅是个任性的孩子了。虽然她所言的观念自己绝不可能认同,可其中一点也许有些道理。

如果有人经受压迫欺凌却不自知,又怎样才能争取到自己的权益?

掀开麻布的帘子,木质的车厢里仅有两张简易的横凳,两侧的小窗户也只是简陋地开了个孔,再挂上方巾大小的窗帘。车厢内部显得很阴暗,但至少不潮湿,看上去就是货运马车临时打了两个窗子。

里面坐下四个人稍显拥挤,而贝娜那一辆要塞下六个人,其中还有四个身穿护具,恐怕会有两个人坐在车夫左右才行。

卡莱尔先在最里面坐下,伊洛特随后也钻了进来。他的长枪在狭窄的空间里差点卡住,最后被横在了脚边。以两人的身高根本不能在这里站直,头顶低矮的木板带来一种压抑的错觉。

把装了面包和水囊的布袋放下,空间瞬间变得更紧缺了。凳子太矮,卡莱尔只能以不太自然地方式蜷缩成一团,剑鞘的一端顶在木地板上,另一头则咯得腰间生疼,少年只得把它解下。

想到要在这个小匣子里走完两天的路程,也难怪有大人说乘马车不比用腿赶路轻松。

棕发青年先面对卡莱尔坐下,在尝试把腿伸开无果后,又换了好几回坐姿,差点踢到卡莱尔的脸上。最后他叹了口气,乖乖地双腿并拢节省空间。

“里面的两个,扶我上去!”

外面传来了苍老但音量不减的喊声,两人同时转身站起,脑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喔!”在红发少年被撞得向后退去时,伊洛特拉开了布帘。

爱尔莎正扶着她的奶奶登车,虽然还不至于需要拐杖才能走路,但毕竟年老体衰,半米高的木台不再能一脚迈上去了。

“我一定要搞清楚渎神者和这个……这个什么帝国的关系!”

在三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唠唠叨叨的老婆婆终于安稳地坐好了。她和爱尔莎坐在一起,伊洛特只能坐到了卡莱尔旁边。

看着伊洛特翻默默白眼的模样,卡莱尔觉得他可能本来还打算一路上挨着爱尔莎。不过在她奶奶的面前,伊洛特应该还不敢造次。

“出发!”

随着贝娜洪亮的女声,车轮缓缓开始了转动。

红发少年掀开窗帘,送行的人正在近处远方朝着这边挥手。白云与青山开始加速后退,与步行离开村子相比,带来了另一种背井离乡的实感。

在细细的窄凳上扭身注视窗外并不舒服,更准确的说,是已经开始让腰背酸痛了。

马车慢了下来,由原木一根接一根立在地上而成的围墙进入视线。那是最近为了阻挡魔物而建在洞口的防御设施,穿过那扇新造的大门,也就算是真正走出了村子的怀抱。

艾琳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阴暗笼罩了眼前的一切,马车驶入了洞穴中。爱尔莎拉开帘子,点燃一团火焰为车夫照亮,正如之前约定好的一样。那些步行时需要爬上去的小小“断崖”已被沙土和木板填成斜坡,只剩下几乎把人震散架的颠簸感,让人不觉为马车的结实程度捏了把汗。

很快,白昼的光亮再次洒满全身。不知是离开村子的紧张感不似第一次,还是省去了双脚的劳累,这一段路程似乎缩减了不少。卡莱尔自然知道这只是错觉,山洞可不会自己截短。

窗外的景色与数天前相比愈加深绿,经过雷雨洗礼的山峰似乎又拔高了一截,藤蔓爬上向阳的岩壁,像是老年人手臂上凸起的青色血管。鸣虫在高耸的草本植物间喧闹不停,卡莱尔认不出那些生物的名字。

“你好好坐会吧。”

少年还以为是自己侧身挤压了伊洛特的空间,才让后者感到不高兴,却发现自己刚刚换回正坐,身边人就抢占了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没有看太久,就坐了回来:“和上次没什么区别嘛。哎,你不看看吗,上次你应该没出村子吧?”

卡莱尔把注意力从发麻的腿脚移开,顺着伊洛特的目光看去,发现爱尔莎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似乎出了村子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双唇禁闭,眼睛也半睁着,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我感觉……不太舒服……”少女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腿上。她先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而后摸着脖颈咽下一大口唾沫,细密的汗珠布满脸颊,看上去很痛苦。

“怎么——”伊洛特刚想站起来,就随着马车的摇晃向前冲了出去,卡莱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重心失衡的少年,才没让他直接压倒在少女身上。

晕车了吗?

“闭上眼睛坐直,头倚在墙上。还有,保持通风。”卡莱尔想也没想地说出这番话,同时伸手撩开背后的窗帘。

老婆婆轻轻把孙女扶起,也打开了窗户。从那一侧能够看到废弃的矿坑,这再次勾起了一些关于贝娜的不快记忆。说着想要振兴矿业的女人,实际上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爱尔莎照着做了,但还是忍不住用手从上往下捋胸口的那一块。她的奶奶把少女的手放下,代替她尝试抚平呕吐的冲动。

“要不要把这个也——”伊洛特的手还没碰到车厢的布帘,就停住了。觉得语句结束不自然的红发少年看过去,发现那麻布正在从外面被慢慢拉起。

是拉起而不是掀开,因为麻布正一点点地汇聚到接近顶棚的一个角落,有谁正将这块布帘揉捏成一团。

有人在车顶上?

不止车厢里的人,车夫好像也察觉到了。他转头看了一眼上方,还没等那惊讶的脸发出言语,就被一句银铃般清脆而稍带稚意的声音噎了回去。

“看什么看,干你的活!”

随着布帘被拉到顶端,首先露出来的是两条在阳光下闪着银白光泽的发束,而后是一双清澈透亮的蓝色宝石。

艾琳气鼓鼓的脸正倒挂在炽烈的日光下,散发着愤怒和得意的热浪。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丢下我了?”

她是怎么在众人眼皮底下爬上车顶,又在上面躲到现在的?!

不过比起思考那些,现在更紧要的是让她别再待在危险的车顶。坐在后排的卡莱尔够不到艾琳,只能先喊着“快下来!”同时催促伊洛特接住她。

“你好重啊……噢我的脚!”果不其然,伊洛特又在询问情况前先激怒了对方,“不是让你在村子里等我们回来吗?”

唯一一个能在车厢里站直身体的少女,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凑近伊洛特:“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哥哥?”

面对理直气壮的艾琳,少年不甘示弱:“当然不是第一天了,我还知道你特别能吃,而且肉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疼!”

看着少女跺脚的动作,卡莱尔只能希望这辆马车足够结实。自讨苦吃的少年躲避着艾琳的追击后撤,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根本没有退路。

“哼!”艾琳把几乎躺倒在卡莱尔身上的少年拉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两人中间,更准确的说是坐在了两个人的腿上。“你们别想从我身边逃走!”那个动作就像某些野兽,比如恶犬用自己的气味划分领地。

“艾琳……?唔——”爱尔莎刚刚睁开眼睛,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回复到了之前的姿势。在车停下之前恐怕是没法交流了,只能盼望她不要吐在车里或谁的身上。

老太太抚着爱尔莎的胸口,向艾琳挤出一个满是皱纹与老年斑的笑容:“小丫头,你跟你爹还真像。”

“爸爸?”少女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啊。”她轻咳两声,“那小子本来只是来我们村转一转,结果就住下了再也没回去。他当初追你娘可闹出好大动静,差点被我们当成祸害打走!”

“哎,爸爸妈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艾琳的眼睛放着光,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卡莱尔本来警惕着这个话题可能触动少女的脆弱神经,此时才放下心来。看来她并没被过世的父母束缚了心灵。

“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让我想想。”

突然,外面传来马匹的厮叫。随着贝娜“停车”的大喊,马车猛地刹住,车厢里的五个人从座位上弹起,差点撞到头。

爱尔莎再也忍不住了,她抓住帘子甩开,连滚带爬地冲出去,趴在木板边缘把午饭和胃液通通吐在了杂草丛生的土路上。

“你们怎么回事!”婆婆气愤地跟出去,却在外面又传来了贝娜给其部下所下的命令:“保护车队!”

察觉情况有异,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推开腿上的小小火炉,伸手去拿自己的武器。卡莱尔抢先一步握着剑鞘走出,而伊洛特没能及时拿起长枪,被扔在车厢里直面艾琳的怒火——她的脸刚刚撞到了对面的木墙。

耀眼的日光短暂干扰了视线,少年花了将近两秒的时间才看清周围的景象,而发觉情况不妙的反应时间则短得多。

右手边不远处是接近垂直的岩壁,身后可以看见远方山坡上的城堡。这里就是那惊魂月夜的地点附近,虽经雨水冲刷,卡莱尔还能依稀闻到风中鲜血与野兽的气味。

令人脊背发凉的是,野兽的臭味可能不是错觉。

贝娜和拉米娅亮出了兵器,一名兵士站在左前方,而侍卫长已经张开羽翼站在了车顶上。前面的马车遮挡了视线,想必剩下的两个长枪兵此时在正面迎敌。

侧前方的绿色原野上,黑色的灾厄正虎视眈眈。腥臭的唾液滑过扭曲的尖牙,滴落在地上;浓密的毛发间,锋利的脚爪刺入泥土。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它们发出的吼叫则让还在车厢的里的人也认识到了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凄厉的狼嚎。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饿狼总是对着满月嚎叫,而在眼前无可辩驳的事实里,形似灰狼的魔物正在午后的烈日下呼朋引伴。诡异的合唱穿破耳膜,震慑着每个人的心脏。

眼前能看见的就有五匹,视线被阻断的地方应该还有更多。这条道路完全沿着山峦的走势,不断地向右曲折,导致行路人根本无法看到远处的路况。

本来这条半废弃的土路,被风吹雨打和晶石蝎开凿的岩壁落石才是最大的威胁。而在贝娜转移了数量惊人的危险生物后,这里已经成了独行旅人的禁区。

只是此时的境况大概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卡莱尔听到侍卫长说道:“怎么有这么多……”不知他是在和贝娜对话,还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有狼?!”

后面的大人们拿上武器聚集了过来,伊洛特和艾琳也跳下了马车,只剩爱尔莎还在忧心忡忡的奶奶面前干呕不止。从最后一辆马车下来的人们看到艾琳都吃了一惊,但没人在这紧要关头前去追问。

大敌当前,贝娜却突然折返回来,用冷静的口吻向努图村的村民们说道:“请各位后退。你们是伯爵的客人,保护你们是我等的职责。”

“听声音可不少,你们能搞定吗?”

面对质疑,精灵女性只是默默回答:“如果我们无法保护你们的话,请乘坐这两辆马车逃离。我们会自己寻找机会脱身。”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没有几分底气。就连卡莱尔也能看出她只是在故作镇定。

“这叫什么话?”吉妮雅的母亲上前一步,直视贝娜的眼睛,“你是看不起我们吗!”

“并非如此。”女人用深邃的紫色眼睛瞪了回去,身高上的优势使得她看上去气焰更加嚣张,“但请你们明白,本来诸位是不该携带武器的。考虑到路途的危险和你们自卫的需要,才特别应允。你们觉得伯爵会对你们不利,相对的我也不能对你们放心。”

卡莱尔仿佛在对视的两人之间看见了一条鸿沟,一条无法阻断物理接触,却隔开了心灵的无底深渊。

“列阵!”贝娜回绝了帮助后,转身下令,“维持互相的距离,别让任何一只魔物脱离视线!”

“哎,等等!”不怕死的执枪少年,嬉皮笑脸地拦住了贝娜,“萨……费仑贝格小姐。你看,你说要保护我们所以我们不能出手,那是出于那个什么伯爵给你的任务对吧?那我们可以现在就交个朋友,我作为朋友来帮你不就好了!哎,大不了咱们把这个当做秘密,不告诉——哎,哎!”

没等伊洛特把套近乎的蹩脚理论说完,贝娜就扭头走回了前线,只留下少年在原地自言自语。在艾琳磨牙的声响中,他立刻转移了话题,想掩饰自己的尴尬。

“喂,你不说点什么吗?”

“应该不用担心……我们看着就好了。”

这段路上的魔物全部都是贝娜引来的,想要摆脱它们应该也是易如反掌。那一夜的笛声绕梁三日,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如果那不会让自己想起满是血污的恐怖回忆,自己宁愿用它来代替梦中的钟声。

卡莱尔没想到自己的话却让伊洛特露出了疑虑的神情,后者看着前者摇了摇头:“这可不像你啊。”

“不像我……?”红发少年一头雾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虽然你平时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可有人需要帮助时你从没袖手旁观过。就算那边的是陌生人,可魔物还可能伤害艾琳和大家啊!”

卡莱尔说不出话来。

果然在相处了十年的亲友面前,自己很容易被看破。自己自然不是盼着贝娜被咬死,也不是事不关己的心态。

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贝娜。自己被贝娜欺骗过、威胁过,看见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率领狼群前进,最后还在一边倒的战斗中被贝娜指使魔物追杀,幸得搭救才捡了一条命。

虽然想要清除盖在她身上的迷雾,弄清她的动机与缘由,可要说自己没有忌惮,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一是相信她能摆平这些魔物,这本来就是她闯下的祸,她必须也有能力清理这些祸患。二是……想与这个危险人物保持距离。

其他人都不知道自己与贝娜相识,甚至都不知道她用过“贝娜”这个简短的名字。也许自己没有把在尤库姆的详细经历说出来是一个错误,他们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人曾如何利用自己。

可贝娜背后还有一个或多个未知的势力,如果进一步激起村民对贝娜的敌意,也许努图村真的会被卷入战火。见识到那魔物组成的军势以后,自己不能不怀疑贝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嘿,打起来了。”刚刚还跃跃欲试的少年,此时却带了几分看戏的态度。

从思维的漩涡中挣扎脱身,立刻便受到了视听上的冲击。牙齿、骨骼与钢铁的碰撞发出闷响,长枪细剑撕开皮肉鲜血四溅。一时间男女的嘶吼和魔物的嗥叫混杂在一起,仿佛把卡莱尔拖回了那个血染的月夜。

一只体型比人类还要大上一圈的利牙狼突然出现在半空中,朝着车顶的羽族猛扑过来。在伊洛特倒吸凉气的声音中,侍卫长紧急侧身,利爪擦着翅膀掠过,只带下了几片沾血的羽毛。马车发出痛苦的吱嘎声,还隐约有一丝木板断裂的声音。

羽族士兵握紧长枪回刺这个怪物,却见这畜生丝毫没有全力一击扑空时的惊讶与犹豫,甚至没有半点的身体失衡。在枪尖接触它黑色的狼毛之前,它就像弹簧一样把自己压扁,而后一跃而起。

少年这才想起一个关键的信息——利牙狼有智力!

“闪开!!”一双粗壮的手臂同时拉住了卡莱尔和伊洛特,把两人狠命地向后拖。两人既没有反应过来躲闪巨狼的奇袭,也没能跟上大人的节奏,同时坐倒在地。

那头大狼在半空中被闪电与烈焰集火,爪子拍在两人的脚上一秒所在的地方,陷进土路约半厘米深。旁边的村民早已做好了准备,没等这畜生看向头顶的阴影,便砍在它硕大的狼头上。一瞬间脑浆迸裂,红色与白色的河流劈开了黑色的丛林,黏液滴落在地裹成棕黑。

“拦住它们!!”

没有多余时间观察那一声没吭就死去的巨狼,前线的战斗已然吃紧,贝娜的慌张从语调中一览无余。

战线开始不受控制地缩紧,可这也使车队左侧露出了巨大的防御缺口。狼群已经盯紧了这个不能更明显的破绽,开始绕过防线朝着此方向移动。

这已经不是能在后方优哉游哉的时候了。若不算智商上的优势,单只利牙狼的体能并不比长毛猪强多少。它们的恐怖之处在于群体行动和出其不意的攻击。

贝娜她们一共有六人,先不论看上去并不强壮的拉米娅能否起到作用,单纯六人要对抗近三十匹的庞大狼群实在力不从心。所幸一侧有岩壁做后盾,否则她们早就被这些狡猾的魔物绕开了。

狼群很快就会利用数量优势把车队围困起来,并寻找弱点进攻。虽然六个人无法保护三辆马车,但十几个人面对二十几头狼就能有效缓解战斗压力,让战局不再如此绝望。

“撤退!”正当村民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贝娜却突然命令道,“你们!按照我之前所说的马上撤离,我们来拦住魔物!”

听了这话,一直捂着头缩在呕吐物旁边的车夫立刻爬了上来。还没等这个哆哆嗦嗦的人说什么,村民就立刻拒绝了贝娜:“你觉得我们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吗!”“难怪你觉得能用金钱收买我们!”

那些可靠的壮年劳力,不由分说地把卡莱尔和伊洛特等人推到马车上,对着车夫吼道:“带着孩子和老人走!快!”

不对。

为什么?

眼前的阵线崩溃了。不管是贝娜、拉米娅还是那四个披甲的战士都浑身是血。受惊的马挣脱了其中一根缰绳,拖着马车左右摇晃,却不知该向哪里逃跑。

贝娜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这些魔物?这些仅仅是那晚她所操控的大军中的一部分而已。

“阁下,请您奏笛吧!让狼神们——”

没等兵士的话说完,侍卫长将其猛然喝止:“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他说得没错。

卡莱尔正被一双大手往车厢里塞,他双手撑住边框,眼睛盯着那个已然白纱换红袍的精灵女子。记忆的画片浮现在眼前,一轮圆月、一支横笛、一曲幻梦、一滴紫泪。

贝娜缓缓从怀中摸出竹笛,移到嘴边。也可能动作并不慢,只是世界在红发少年的眼中变慢了。

她停顿了一下,手放了下去。

究竟为什么?!

只要吹响笛音,眼前狂暴的魔物都会失去心智,变成贝娜的提线木偶。危机会就此解除,大家可以继续前进,这不正是她的任务吗?

难道说那也是谎言,她想让我们死?这场遭遇是她提前设下的伏击,要借魔物之手除掉我们?不,不该如此。这样的话她早就可以装作败退,没有让自己和属下受伤的必要。

还有,她是否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毫不关心暂且不提,没有她本人施放魔法,怎么保证车队一定能在此处碰到狼群?距离尤库姆太近会引来城镇卫兵,进入塞什伦帝国很可能也要通过关卡,这种不确定性太大的计划根本没有可行性。

横笛掉落在地上,那里已经被血液所覆盖,恶心的啪叽声被怒吼盖过,它打了一个滚,彻底融入那红黑的一片。

那是为什么?

那一晚给她留下了心理创伤?只能在满月变质的魔力浸润下才能使用?还是说和那个什么“狼神”有关?

“快走!来不及了!!”前方传来少女的惊叫。

两头利牙狼并肩突破了防线,直扑过来。长剑和火光拦住了其中一只的去路,而另一匹闪过了攻击,脚爪马上就要踏在马车上。

卡莱尔能看到那张开的巨口,无底的黑洞正嗷嗷待哺,扭曲的牙齿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它们就像锯子一样尖锐锋利,只需轻轻一合,便能从人类脆弱的躯体上撕下任何鲜嫩多汁的部位。

被推上车时,为了把自己卡在门上,长剑被自己丢在了面前的木板上。虽是探出身体就能握住的位置,可那也就等于把脖子伸到狼口之前。

就算此时奋力坐进车厢,也会被顺势冲进来的绞肉机器开膛破肚。

而最为可怕的是,少年发现两个选项都来不及实行。

卡莱尔第一次发现,与死亡对视的心情是如此平和如水。

也许是根植在生物基因里的保护效应吧,天然的镇定剂麻醉了神经,使得自己做不出太多思考。

上一次濒临死亡时,自己想的都是什么来着?

不知道。

「钟楼」。

钟声……

“闪开——!!!”

卡莱尔没能注意到,但冲上来想把他拉回的伊洛特和艾琳看到、也听到了。

在有限的视野中,车厢里的少年少女先是见到一个巨大的圆弧从天而降,如坠落的月牙闪着刺眼的寒光。

而后它将半空中的魔物从脖子一分为二,干净利落,就像用剑切开水流。唯一不同的是,骨肉不能像水一样弥合如初。

那是一把巨大的镰刀,外侧的镰刃触碰在地上,像车轮一样翻滚半周,把尚未落地的人影又向前甩了出去。两人把卡莱尔按倒在地上,艾琳给了目光呆滞的少年一巴掌,伊洛特则直接探头出去,目光追上了那个突然登场的救星。

那个用镰刀做撑杆跳的人已经从村民们的头上飞了过去。他们刚刚让眼前的恶狼断气,抬头则见一团黑影掠过。

“闪开——”青年男性的嗓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请求——或者说命令。伊洛特看见他有着蓝色的头发,染了血深棕色的布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异常合身。

他在半空中将长度足约两米的长杆武器握紧,全身蜷缩成团。背后接地,用翻滚抵消落地的巨大冲击。

这无疑是个冒险的举动,他已然落进了狼群的中心。贝娜等人也无暇思考这个突然冲出的人是谁,片刻的分心都可能让自身丧命。

卡莱尔翻身坐起,一把推开伊洛特看到了不远处的身影。少年认识那个人——他叫诺瑟斯,是阿芙拉同行的朋友。

狼群对不明来客的忌惮仅持续了几秒,便一前一后冲出两匹试图夹击。

诺瑟斯猛然停下翻滚,趴在地上单手持镰朝右后方甩去,金属的寒芒擦过土石,将魔物的嘴角扩大到了耳后。与此同时左手迎到侧面,右手灵巧一转,巨镰在瞬间完成交接变为反握,它在下一秒被高高举过头顶,尖端还挂着一只被刺穿头部的黑狼。紧接着他就像蛤蟆一样从地上弹跳起来,把武器抽回。他的身上、头发上全是血与土,镰刃却光洁如新,未沾半点污渍。

在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狼都没有看清这一系列动作。青年的身姿势如疾风,反应过来时目光所聚焦之处只留下了刀刃的残影。

他不是跟着阿芙拉去了其它城市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冲着我来!!”诺瑟斯爆发出骇人的咆哮,与平日温和且经文从不离身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魔物听不懂人话,它们并不是太聪明,但也知道眼前的生物是此时最大的威胁,并且现在还处于包围之中。

狼群放弃了试探,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那个场面就像把一颗糖放在蚂蚁窝附近,很快就会有无数勤工将其拆分、带走,不留任何痕迹。

“女士!”

“援护他,分散敌人!”在首先认清形式的侍卫长提醒下,贝娜下达了新的行动方针。

诺瑟斯用最快的速度环视四周,侧身托起宽大的刀片反射阳光,短暂夺走了岩壁一侧两头魔物的视力。他挥动巨镰轻松结果了这两个畜生,而后转身横过武器卡住跳跃而来的一副利齿。

蓝发青年确认身后只有一堵岩壁,举着武器缓缓倒退。魔物没有放过机会,三头狼同时跳跃过来。诺瑟斯转头狂奔,伸手一拉上面的藤条,竟蹬上了近乎垂直的绝壁。

在其中一只魔物弹身跳起想要咬住他时,诺瑟斯双脚发力倒挂而下,镰刃自下而上将空中的大狼从中切开,旋即调转方向在下落中又斩掉一头。

如果这一套连贯的动作不是极限的应变,而是示敌以弱时就想好的战术,真不知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何等的自信。或者说,他肝胆的材质与手中镰刀一样都是金属制成的。

单肩着地仰面朝天,他先用长杆戳刺上颚顶开魔物,随后一脚将这较轻的一头踢飞。手中巨镰呼啸一圈脱手而出,将其横斩而过。看向镰刀的方向,诺瑟斯手掌拍地,一股水流裹挟泥沙草根冲破地表,迎住武器让它在半空折返回来。

青年躺姿转身蜷腿,接住巨镰的同时打挺坐起,回旋的镰刀带着双臂一同旋转,劈开了一头魔物的脑壳。诺瑟斯用杆尾撞击地面,借着惯性和双臂的扭力硬生生地把身体从地上扳了起来。

如同杂技般的技巧。周围的魔物好似被剧本安排好的配角,或是衬托明星的伴舞。这里仿佛不是战场,而是他个人的表演台——虽然从他的神色来看,他一点也不享受这个过程。

被青年娴熟技艺惊呆的不只是围观群众,还有狼群。利牙狼的大脑很显然比长毛猪发达,至少它们懂得一件事:逃跑。

这是很罕见但容易理解的举动。诺瑟斯吸引了大量的注意力,致使袭击马车的前锋失去了补充接应,被逐个击破。而青年本人击杀了狼群大量的中坚力量,此时不仅未受伤或露出疲态,反而马上就会和脱身的马车护卫合流。

此种情况下,认为哪怕一人也无法杀死的狼群选择了撤退。如果将它们放走,它们无疑会将此次的经验用到下一次对人的袭击上,可惜狼的速度实在无法用人的腿脚轻易追上。

漆黑的魔物一个个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森林中,众人也松了口气。拉米娅从马车里拿出白布条给伤口包扎,士兵们擦除枪尖上的凝血。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魔物尸体和血腥味的冲击,对此没有多少不适感。

“哇塞,你看见没有!”伊洛特摇晃半边脸红红的卡莱尔,大声说道,“果然外面有很多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啊,这么厉害的高手不知——你去哪?”

红发少年推开伊洛特和艾琳,径直走下了车。另一头,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两人正进行对话,他们好像刚刚做完自我介绍。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诺瑟斯看见卡莱尔朝他走来,愣了一下,“只是恰巧碰到。”

贝娜发觉了青年视线的移动,转身看向卡莱尔。血污在她白色的丝袍上绘出诡异的图案,紫色的长发黏成一团难再飘动。

实际上更让人疑惑的应该是那把巨镰。镰刃平整、洁净,上面没有一粒尘、一滴血,它像是将脏污之物尽数驱离了,又像是将其全部饱饮入内,不留痕迹。

“啊,这还真是……奇妙的巧合。”诺瑟斯在惊讶过后露出一丝放松的微笑,“那天你突然不见了,只问到卫兵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出了城,我们都很担心你。不过,没事就好。”

卡莱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暂且咽了下去,只答道:“谢谢。还有,谢谢你救了我们。”

本想询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没有和阿芙拉在一起,阿芙拉此时又在何地。可诺瑟斯的话让卡莱尔意识到,以对方的视角自己的行动亦不可解。

自己今天可能有点心神不宁了,或者说,自从那个满月之后一直都是。自己似乎总想把一些理解不了的事物联系起来,觉得也许这样就能理清其中的关联,可仔细想想还是有点勉强。

那两个奇怪的面具人一高一矮,看上去倒是很像诺瑟斯和阿芙拉,可光凭这些,就以其间有联系的前提去求证太武断了。虽然怀疑过那把镰刀,可再次亲眼所见足以打消这种顾虑,诺瑟斯的巨镰即使能将长杆拆分,镰刃的形状也与蓝色面具完全不符。

“言重了。我想即使我不出现,你们也足以打退这些魔物。”

“我那时突然有急事,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就急忙赶回了村子,对不起。”卡莱尔没有回应青年的客套话,而是为自己不辞而别致歉。

这并不是谎言。亥茨和坎蒂丝的话印证噩梦的真实性,他这才发了疯似的赶回去确认亲友的安危,之后的事也证明了那是正确的选择,只是并不需要如此火急火燎。

“没什么。实际上我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才没和那家伙同时离开。”

诺瑟斯看上去没有感到困扰,此时他与初次见面时一样,给人以平和稳重的感觉。也许他慌张的一面只会被某个灰色头发的少女挖掘出来。

“可以先听我一言吗?”贝娜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还可能会有其它魔物群出现。诺瑟斯阁下,作为救助我等于危难之中的报答,想请您至府上一坐,可否应允?”

“‘府上’是指……?”

“弗洛芒·费仑贝格伯爵在利巴雷的府邸。位置在——”

“有所耳闻,在下曾在塞什伦游历过一段时间。”他眨眨眼,态度却突然冷淡了一些,“不可贪图富贵,亦不可为善行索求报偿。恕我不能接受。”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似乎在诺瑟斯看来,这份报答超出了他的预期范围,接受的话就是趁人之危。

“不过,我也确实是要前往塞什伦。”青年的目的并不是要让贝娜难堪,他露出微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们打算雇佣我作为这一路上的护卫,我倒是很乐意接受。”

贝娜也笑了,这是卡莱尔见过的她的最自然的笑容:“如果阁下坚持的话。”

“请不要对我使用敬语。”说起这些事时,诺瑟斯的神情很坚决,“还有,我的行李刚才丢在了上面,请等候在下将其取回。”

青年把镰刀放在地上,随后灵巧地爬上了出现时的山崖。方才的战斗与沉重的沾血衣物,都没能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

贝娜转过身面对努图村的众人:“让各位客人受惊了,这是我等的失职,非常抱歉。请诸位回到马车上,待到伯爵府上时,我会再正式向各位赔礼道歉。”

没有谁对所谓的赔礼有所期待,大家或是不屑一顾,或是仍心有余悸,但都慢慢回到了马车上。战斗中贝娜的言行大家有目共睹,虽然还不能完全相信她,但她至少也曾为保护众人而战。

卡莱尔本来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不过既然诺瑟斯会同行,那么也就不是很着急了。贝娜说得对,离开这个魔物肆虐之地才是最为紧迫的要务。

青年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爬了下来,他注意到有人看着自己,便晃了晃行李说道:“除了食物和水就只有些私人物品了,更准确的说是和信仰有关的东西,你们不会感兴趣的。”

诺瑟斯坐到了中间马车的木台上。卡莱尔和伊洛特正因不同缘由感到幸运,蓝发青年就看到了掀开窗帘吐稀水的可怜少女,随后说着“先别让她闻到血味”去了后面的马车。

“你和那个人认识?在尤库姆的时候吗?”

除了艾琳更留意诺瑟斯一些,其他人都只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希望爱尔莎尽快好起来。

难熬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