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却灯火通明,亮光盖过了悬挂的半月。未到夏季的山间,白日的热度很快消退,又被人们的热情点燃。萤火虫在山间起舞,扑火的飞蛾也前赴后继。

“你们都把晶石当打火石用吗?”阿芙拉已经换回了自己的那一套衣物,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名少女烧烤兽肉。半透明的晶石脱离爱尔莎的手掌,随即变成一小团火球滚入柴堆。

木桌木凳都被搬出了房门,简单但美味的菜肴散发刺激食欲的香气。村民们欢庆通往外界的道路再次开启,长者们在壮年的保护下向巨熊的住处献上贡品,年轻人则在夜幕中尽情享受庆典的欢乐。

“是啊,怎么?”桌子对面,伊洛特费力咀嚼着坚实的野猪肉。流油的烤肉诱惑力太大了,他干脆把刀叉都扔到了一旁,反正粗糙的木餐具不怎么好用。

少女拿小刀割了半天,才锯下一块肉:“你们没在那头鹿里找到晶石吧?”

的确如此,处理鹿肉的人说没有发现晶石。按照常理,如此巨大的魔物,体内的晶石也应该不少。卡莱尔看了一眼焚烧的柴堆,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用掉了?”

阿芙拉微微一笑:“是啊,我可没有那么强大的魔力。用冰刺扎穿那头魔物后,我是动用了它体内的晶石的魔力,才杀了它的。冰块也一样,因为用的不是自己的魔力,非常不稳定,一下子就全消失了。”

“那也好厉害啊。”伊洛特又抓起一块烤肉,手上满是油脂却毫不在意,“我们这里只有几个人能使用晶石,比如那边那个……”

一只手握住了伊洛特指向身后的胳膊。“你打算说我什么,色狼?”梳着褐色马尾辫的少女探过头来,湛蓝的眼瞳散发不快和鄙夷。

“当然是说你胸、不对,说你魔法厉害了!”伊洛特想把胳膊抽回来,却被死死钳住。

“哦,是吗。”爱尔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夸张的微笑像是用凿子刻出来的石像,“没有其他的了?”她加大手上的力度,指甲也慢慢陷进皮肉。

“疼疼疼!你不仅强大,还貌美如花!头发柔顺、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胸也……大概不小!”

爱尔莎本来点着头做满意的神情,随着少年的话慢慢放松力度,在听到最后半句时又瞪起眼狠狠抓住:“你刚才说什么?大概?”“是啊是啊,离得太远看不清嘛!”不怕死的狂人无视臂膀上的红印,嬉皮笑脸地回答,“要不你现在把衣服掀开,我确认一——”

“皮肤白皙”的手按住伊洛特的后脑勺,直接把他的脸拍在了桌子上。

“死性不改!!”

卡莱尔立刻离座奔到朋友身边:“你没事吧!”

这是今天第几次了?经历了异常充实的一天,少年觉得有点困倦了,好像有几个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比如钟声、“你没事吧”的关切询问,以及磨牙的声音。但这些很明显都是劳累引起的幻听罢了。

“别管他!”爱尔莎气还没消,“这家伙现在就得寸进尺,等喝碗酒下去还不得上天了。”

听到这话,阿芙拉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这里有酒?”她向着爱尔莎探出身子,语气中带有一丝兴奋。

“啊、嗯,等一下,我把酒拿过来。”爱尔莎见到阿芙拉的反应,有点惊讶。她把伊洛特的头扳起来,说了一句“别装死”之后就走开了。

你说你几岁了来着?”“……二十岁?”

面对卡莱尔的提问,阿芙拉把目光投向了天边的繁星。

“啊?”

“十……八岁?”

阿芙拉的笑脸很是僵硬。

“但是中午时你说——”

看见爱尔莎把小酒桶放在桌上,少女眼里根本没了少年的影子:“哎呀这不重要!我平时听喝酒的害处听得够多了,耳朵快起茧子了!”她抬起小桶倒了四碗,然后在三个人的目瞪口呆中把三碗酒全部灌下了肚。“好酒!”她一口气喝干第四碗,带着满足的神情舔了一圈嘴唇。

伊洛特的嘴角有点抽动:“我还以为是一人一碗……”“是、是啊,真是豪迈的喝法。”爱尔莎也感到震撼,即使是纯度很低的麦酒,面不改色地连喝四碗也能看出些酒量了。

“嗯,你们不喝吗?”阿芙拉见其他人没有动作,斟了一碗送到卡莱尔面前,“我给你们留了不少呢。”

“留给我们的?呃、谢谢,不过还有很多,所以不用特别照顾……”爱尔莎有点不知所措,“那个,要不我再去搬一桶。”

“那太好了。听到酒还有很多,阿芙拉又喝下了一碗。卡莱尔还看着手里的碗犹豫是否要喝,于是少女把酒端到了伊洛特面前。

她整个上身趴在桌上,伸出的胳膊摇摇晃晃的:“你也喝啊?”

她拿的碗就是刚才用过的,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正对伊洛特的那一面正好是接触过嘴唇的地方。后者不太敢接这个碗,稍稍往后退了一下:“我、我自己会斟酒。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果然一桶酒的杀伤力,不是少女能承受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醉嘛!”阿芙拉半睁着眼,用舒缓而慵懒的语调回答,“好了听姐姐的,快喝。”

虽然不知道阿芙拉有什么信心一定比他大,伊洛特还是接过了碗。看阿芙拉的模样,要是一直拒绝可能会发飙。但是,接过来之后呢,要是她得寸进尺提些别的要求呢?他用目光向卡莱尔求助,却看到朋友仍在纠结是否喝那碗酒。伊洛特想起,卡莱尔似乎是认为十八岁才能喝酒的,每次有人给他递酒,这个不懂变通的家伙都要犹豫再三。

“快点!”少女一拳砸在桌上,把碗碟也震得摇晃起来,“你看哪呢!”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应付阿芙拉,卡莱尔是指望不上了。

“嗯,要不这样吧。”少女挡住扬起的嘴角,“你把它喝了,我给你点奖励。”

“奖励?”伊洛特完全摸不到头脑。阿芙拉作为来客,又是救了他们一命的恩人,本应接受款待。而现在,她仿佛东道主一样掌控着局面。

“比如说……袜子?”刚说完,少女又显得有点遗憾,“啊,虽然刚洗过不久,才穿了一会。”

伊洛特更加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了:“袜子?”“是啊。”阿芙拉说着就把左膝抬上桌,手臂伸向靴子,好像真的打算把袜子脱下来。伊洛特赶忙阻止:“停停停,谁会想要别人的袜子啊?!”“每个人有不同的性趣嘛。”“我只对女孩子感兴趣,对女生的衣服没兴趣!”

“嗯——嗝。”阿芙拉的唇齿间满溢着酒气,拉长语调继续说,“那,更靠上一点的呢?”

“更靠上?”棕发的少年一边敷衍回应,一边瞟向卡莱尔,后者像是石化了一样还在看着手里那碗酒。

没救了,让那傻子看到天荒地老吧。伊洛特心里发着牢骚,将目光移回。艾琳和爱尔莎哪去了,快来帮忙啊……

“是啊,更靠上。”少女的手沿着脚踝一路划过大腿,这个角度下视线全然不受斗篷阻挡,紧致的衣物将身材的曲线展露无遗。伊洛特的目光跟随轻柔的手指游至腰间,咽下一大口唾沫。

然后紧接着,脑门被重重地弹了一下。

“噢!”

阿芙拉坏笑着坐回到座位上:“装醉是门艺术,学着点。”

伊洛特花了好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烫的要烧起来了。他把碗转了个角度一饮而尽,想把少女的咯咯笑声从脑海里去掉。

“你这家伙,戏弄人很好玩吗!”

阿芙拉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转了两圈:“你刚才又是想到了什么,才露出那种表情的呢?”

“呜……”

“现在的表情也很有趣哦~”

“闭、闭嘴!”

“啊,对了。”阿芙拉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你最好回头看看,否则可能有‘危险’哦。”

经少女这么一提醒,伊洛特也觉得身后有些异样,虽然顾及阿芙拉的戏耍,还是将信将疑地回过头。

“啊呀!”

少年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篝火与黑夜的朦胧间,两双野兽的炯眼投射出寒光,在伊洛特倒地后仍直直压下。温热的鼻息打在脸上,利爪与尖牙摩擦的响声摇动心脏。

已经无路可逃。

随后,便是张开的血盆大口,以及恐怖的咆哮——

“哥哥!”

“色狼?”

艾琳和爱尔莎一左一右、一高一矮,俯身越过翻倒的木凳,直勾勾地盯着伊洛特,像是要把他压扁磨碎。

“你俩、你俩有病啊!冷不丁地站我后面干嘛!”

两人本就黯淡的脸色更难看了。

阿芙拉抹掉流到下巴的酒,兴趣盎然地看着三人说道:“我收回之前的话,你还挺受女孩子欢迎的。”

“哪有了?!”伊洛特和爱尔莎一齐转过头来,异口同声地回答,只是伊洛特的位置被桌子挡住了。艾琳没有说话,只是用略带敌意的目光注视阿芙拉。

灰发的少女看向被晾了好久的卡莱尔,而他正看着手里的空碗出神。

阿芙拉左看右看,手掌在眼前晃了两晃才把卡莱尔的魂唤回:“怎么,一碗就醉了?”

“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可能真是酒精的影响,那种深埋的疑惑又萦绕在心头。自己不能驻足不前,自己必须前进,必须阻止……阻止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也毫无头绪。梦中的钟声一遍遍响起,催促自己前行,想要去做,却无从得知该做什么。

手里的碗被阿芙拉拿走了。

“他总是这样吗?”少女向气氛诡异的三人问道。

“卡莱尔?他一直看上去挺呆的。”棕发的少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恐怕还被摁在地上。

爱尔莎把伊洛特的话呛了回去:“总比你个惹祸精好!”她撇撇嘴,把伊洛特拽起来,同时把另一桶酒砸在桌上。“卡莱尔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她嘟囔着抓起一块肉。

“他不是这里的人吗?”

阿芙拉提出了问题,伊洛特和艾琳以稍带怀疑地目光回应。

“不是。”爱尔莎把肉块咽下,继续说,“大人们是从隧道附近找到他的。他不记得自己从哪来,我们也猜不出来。他一开始不知道有人类以外的民族,也没见过钱。但是说他是贵族的私生子什么的也不对劲,他不知道姓氏是什么,还不知怎的会一些农活。”

听到他人的谈论,让卡莱尔皱起眉头:“我……想不起来。”

艾琳双手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别总说卡莱尔怎么样,该提提你了吧!”

“嘿,喂。”伊洛特慌忙挥手,但某只白毛少女无动于衷。

“你来这是想干什么?”

听上去半点也不像欢迎客人的语气,艾琳咄咄逼人的态度更像是在审问犯人。

阿芙拉微笑着回答,语调平缓而清淡。

“我在寻找「钟楼」。”

仿佛有一道惊雷划过天边,击入卡莱尔的脑海。

钟楼?梦里常常出现的那座钟楼吗?!

“钟楼的话,外面很多城市都有。”伊洛特抢先追问,“你要找的钟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卡莱尔的目光扫过众人,伊洛特、艾琳和爱尔莎三人的眼神也在卡莱尔和阿芙拉之间往返。梦中的钟楼一事,三个人也知道,他们也用严肃的神情等待少女说下去。

阿芙拉掀开斗篷,把腰间的旧书取下:“我猜想艾琳妹妹的父母是冒险者,是因为我比较熟悉这些人——我的父母也是冒险者。”

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硬皮书,宽大且厚重,看不出材质。上面写着「雷诺兹·西姆扎斯」和「海伦·西姆扎斯」两个名字。少女翻开第一页,展露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幅泛黄的地图,上面被墨水勾勾画画,能感受到其陪伴主人经历的岁月。

阿芙拉又从袋子里摸出一串项坠,上面挂着一个黄铜的圆环,中心扩散出一长一短两个尖刺,长的连接到圆环正上方,短的则在伸向右侧的途中终止。

“表盘?”卡莱尔仔细观察那个图案,“三点钟?”

“可以那样理解。”少女继续说道,“我父母都是虔诚的「时钟教」信徒,「钟楼」是时钟教传说中的圣地。「先知」曾预言说,第十二位使徒会在钟楼宣布世间成为新的「伊甸园」。啊,也另有传言说它能满足人的一切愿望,有改天换地的力量。”

“等等、等等。”伊洛特赶忙打手势制止阿芙拉,“麻烦你说点能听懂的,或者挑重点说详细点。”太多的未知词汇一股脑冲进耳朵,思维完全跟不上少女的语速,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

爱尔莎转了转眼珠,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说过,外面的人会把异教徒活埋或烧死什么的……”

话音未落,伊洛特和爱尔莎把身子往远处倾斜了一点。

“要享受那种待遇,你至少得早出生两百年。”阿芙拉露出略显无奈的微笑,“总之,我想找到父母未寻得的圣地就对了。”

“你没和你的家人一起吗?”

卡莱尔这个欠考虑的话刚说出口,就招来了伊洛特和爱尔莎责备的目光,只是本人还没明白过来。

“父亲和母亲在冒险中受了伤,不得不放弃旅行生涯,最后在「塞什仑」的西南方定居。”阿芙拉闭上了眼睛,面色平静如水,“两年前,父亲旧伤复发离世,母亲思念成疾不久也随之而去。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不过有要好的朋友相伴,倒也不觉得寂寞。”

“对不起……”

“没什么,这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少女睁开眼睛,其他人都避开了目光,而艾琳的眼中又多了一层什么。

卡莱尔一遍遍回想阿芙拉的话。寻找圣地的冒险者夫妇,他们的独生女为实现父母的遗愿而走上了相同的道路。这与那个不断重复的梦境似乎毫不相干。

“那个,你的头发——”

要说实际的共同点,就是那特别的发色了吧。

“嗯?”阿芙拉的指尖穿过长发,挑起几绺轻盈的发丝,“我说过这是天生的了,和母亲的一样。要说的话,银白的头发也不多见哦。”

错了吗。但是,这是第一次听到与钟楼相关的事情,不能轻易放过。

“那个钟楼相关的,能再说说吗?比如可能的位置?”

少女看上去有些为难:“钟楼毕竟还是个传说,可能只有「先知」知道具体地点。可先知是一千多年前的人,不管是什么民族都已作古了。”

阿芙拉把父母的笔记翻开到中间,旋转后推到桌子中央:“他们在这几页上记录了相关的传言,如果你们听过这些名字,可能会有帮助。”她见艾琳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摆出笑脸问道:“艾琳,你知道吗?”

艾琳抓住垂在身前的白色长辫,皱着眉头沉默了几秒,才把嘴一撅:“我不识字!”

拥有相同眼眸的少年也挠了挠头:“呃,我也不认识太多……”

“你们两个就知道玩玩玩。”爱尔莎瞪了他们一眼,“看看卡莱尔,人家什么都学。”

“没有「觉醒」出天赋,也坚持要学战斗的也就只有他了。”伊洛特不敢直视爱尔莎,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你教他火焰也费了不少力气吧。”

“爸爸想等我长大点再教给我的。”艾琳显得有些落寞,“不过,爸爸告诉了我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人活在世上应该追求什么。”

阿芙拉似乎被激起了兴趣:“哦?是什么?”

“我好像也没听过。”“我也是。”伊洛特和爱尔莎也凑了上来。

艾琳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权力!财富!还有女——不对,男人!”

“你爹都教了你什么!??”伊洛特被这段发言惊得有点呼吸困难。

“呵,那还真是远大的理想。”阿芙拉的语气充满嘲弄,脸上也写满了轻蔑。

艾琳直视阿芙拉的眼睛:“有什么意见直说,别遮遮掩掩的。”后者犹豫了一下,把刚端起的酒碗放下。

“把物欲作为生活的动力和目的,甚至把其他人也视作满足自我的工具,真是可怕。”灰发的少女摇了摇头,神情严肃而悲哀,“这样的想法只会诞生暴徒和蛀虫。食欲、性欲、求生欲,不过是繁衍至今的生物所必须的特质而已,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阿芙拉迎着视线回望,漆黑的瞳孔中映出艾琳的脸:“沉湎于物质的人不过是没有脱离无知和愚昧的生命而已。每个人生来都是自由但孤独的,最终都将在将‘我’融入‘我们’,将‘我们’视作‘我’的过程中实现自己。而在这条路上,信仰、道德、情谊,在无数的通途中,你唯独选择了回归虚无。”

周围的三人已经发现了气氛的变化,却不知该如何打断她们。阿芙拉的眼神已经变成看向魔物的样子,艾琳的手抓在桌子上,几乎在木头上留下挠痕。

“真可笑。”艾琳没有退缩,反而更靠近了几分,“什么‘我’和‘我们’?我得到的,和其他人得到的能一样吗?暴徒和蛀虫?要是没有有才能的人做头领,才会更加混乱,那样的家伙才会更多!无止尽的索求才是人活着的方式,也是进取的动力。总有人要定下规矩,有人服从规矩,但没有去尝试成为顶点、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人,才是最愚蠢的懦夫,和家畜无异。”

阿芙拉和艾琳撑在桌上怒目而视,几乎要擦出火花。每说出一句,距离便拉进一分,两人的头发已经触到了对方的眼眉。那剑拔弩张的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兵戎相见。

“没有人需要服从,更没有人拥有特权。”阿芙拉每个字都带着坚定和压迫感,“我们既是平等的个体,也是完整的一体。能懂得这一点、能为了集体奉献自身而不求劣等的‘回报’,这是人作为开化生命的证明。无法脱离物欲泥潭的生命,只是原始的野兽罢了。”

“冷静,冷静!”伊洛特和爱尔莎一人一边把两人拉开。现在不是顾及引火烧身的时候了,阿芙拉和艾琳的话几乎已是指责对方没有人性了,放任下去很有可能大打出手。

两人又互相瞪了一眼,才把视线移开。

“我之后找其他人打听。”阿芙拉灌下一碗酒,平复了心情,“不管有没有消息,我明天就离开,不多加叨扰了。”

本来是欢乐的宴席,此时受助者和恩人之间却闹得不愉快。伊洛特和爱尔莎无言地瞪视艾琳,责备她胡闹,艾琳却没有半点悔过的意思。

“阿芙拉。”

卡莱尔开了口。

必须找到「钟楼」,必须。自己已经虚度了太多年岁,即使想不起为什么,即使不知是否为时已晚,这唯一的一条线索必须抓住。

“我也要寻找「钟楼」。”少年向少女说道,“可以允许我同行吗?”

周围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对于知道卡莱尔梦魇的三人来说,这话算不上出乎意料,但真的听到时还是难以接受。

“要走了吗……”爱尔莎看上去有些不舍。

“不行!”艾琳断然反对。

伊洛特拉着艾琳的衣角把她往边上拖,防止这只野兽直接扑上去。

阿芙拉转过身,和卡莱尔相视而坐。没有兴奋或厌烦,没有讶异和困惑,只有纯粹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寻找「钟楼」?”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行动总要有个理由,而这个理由必须能说服阿芙拉。模糊不清的紧迫感对自己来说无比真实,却难以用语言传达,无法让其他人感同身受。所以,必须有其他的理由……

“我是被收养的,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任何事情。”卡莱尔没有说谎,虽然这不是寻找「钟楼」的主因,但也是一个真实的动力,“除了一座钟楼,不断重复出现在梦里的钟楼。我想,那和我的家乡以及失去的记忆有关。”

少年没有提到梦里的灰发少女。那个人是否是阿芙拉·西姆扎斯,甚至那名少女是否真实存在都犹未可知,鲁莽提出可能只会造成反效果。

少女眯起眼睛,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钟楼和我要寻找的,是同一座「钟楼」呢?”

“……我不知道。”红发的少年如实回答。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复,猜测和臆想无论如何都不能作为证据提出。

“但是,你一定会到各个拥有钟楼的城市吧?不管是搜寻情报,还是辨别那是不是传说的「钟楼」,总会经过各个地方。”卡莱尔继续说,“那样的话,我也可以辨认那些钟楼,也许能找到我的家乡。”

少女闭上了双眼,似在沉思。半晌,她抬起头,与少年四目相对。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在你看来,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卡莱尔没有思考太久,阿芙拉已经说过了,她厌恶那些‘面具’。

“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少年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要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这个世界,那之后我才能给予你答案。”

“我明白了。”少女重新转向桌子,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她拿起空了的酒桶晃了又晃,之后伸手去够另一个桶:“明天上午出发,步行到尤库姆要一个白天的行程。”

“也就是说……”

“先在尤库姆待上几天,如果不适应外面的世界,就尽快回来。”阿芙拉把斟满的碗递到卡莱尔面前,“再来一碗?”

“等一下,你要跟——”

“你给我过来!”未等艾琳把话说完,伊洛特就急忙把她扯到了一旁。

“干什么!”白色的少女双手顶在腰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你就放心让傻了吧唧的哥哥,跟着那个来历不明、谎话连篇的女人走?!”

伊洛特不耐烦地揉揉脑袋,而后用食指往艾琳的胸口狠狠戳了两下:“哎呦,你动动你的奶子想一想!”他的视线紧跟着掠过少女平坦如湖水的身体正面,补上一句:“算了,还是动脑子吧。”

另一边,阿芙拉还在继续畅饮。

“明天要出发的话,还是不要喝了。”

“别再用这个理由烦我,我会发飙的。”少女用明显装出来的生气态度回应,然后又拿起一碗。

卡莱尔和爱尔莎看着就觉得发怵,鬼知道阿芙拉是怎么在身躯里装下如此大量的酒水的。

“卡莱尔。”爱尔莎端起碗,神情有些落寞“你要离开的话,和大家说一声吧。”

“啊……”卡莱尔这才想起,自己凭一腔热血决定了跟随阿芙拉离开,却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我不是不喜欢这里,在努图村过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他连忙解释,“只是我——”

“不用说太多,我明白。”爱尔莎用袖口拭去嘴角的液滴,“去找你的家乡吧,别忘了我们。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

听着道别的话语,卡莱尔心中突然涌现不舍和留恋。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这个村子绝不是一个暂居之地,这里的人们也绝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还会回来。”卡莱尔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在心里发了同样的誓言,“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

看着两人,阿芙拉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又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嘈杂的叫嚷声吸引了注意力。

“抱歉打断你们,那边在跑的是伊洛特和艾琳吗?”

“对,就是那个讨厌鬼和艾琳。”爱尔莎只瞟了一眼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每次他逃跑的时候,后面追的人里空手的是艾琳、扔火球的是我、拿草叉的是他爹或他娘。”

“知道得很清楚嘛,”阿芙拉把五指张开扣在碗上,摇动其中的麦酒,“看来你还挺在意他。”

“谁、谁会在意那个色狼了!”爱尔莎双手抱胸,头扭到一边。

“嗯~”阿芙拉挂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什么话最好早点说哦,不如借着酒劲都说出来?”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爱尔莎看了几眼卡莱尔和阿芙拉,站起身来,“我去那边看看,要是艾琳摔到了就不好了。”

望着摇曳的马尾辫远去,阿芙拉用手托起下巴:“说真话总需要点勇气,不是吗?”

“……可能吧。”卡莱尔不知她是在问自己还是在自言自语。

少女用叉子叉起一块烤肉,咬了一口就放在了空碗里。之前的插曲耗费了太多时间,肉都凉掉了。她把父母的笔记和项坠挂回腰间,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块印有长蛇图案的金属圆片。

“认得这个吗?”

“钱币?”

“这是塞什仑帝国发行的银币,在洛瓦共和国也能用。”阿芙拉把银币举到与眼睛平齐,“货币,很神奇不是吗?它本身没有什么价值,在这个资源匮乏且不均的时代,我们赋予了它作为交换媒介与契约的意义。”

“但是,它也成为了贪欲和恶意的载体。”她把硬币抛起又接住,“它逐渐变成了唯一的价值尺度,道德、生命、自由,这些无法衡量的东西被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少女把钱币收起:“世界很混乱,也很危险。人们不会把真实的想法暴露在你面前,朋友、敌人,都只能自行判断,而误判的后果我们难以承担。”

“就是你说的‘面具’和‘门锁’吧。”

“是啊。我也想过,如果每个人都敞开心扉,是否人与人之间就不再有隔阂了呢?”阿芙拉摇了摇头,灰白的长发在火光中显得扭曲而诡异,“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至少在现在是绝不能实现的。”卡莱尔突然有种错觉,觉得少女的眼睛本来不是黑色,只是有太多的颜色与杂质勾兑在一起,才呈现了浑浊的漆黑。

“锁不止能用来保护珍贵的宝藏,同时也能困住凶恶的野兽。”从少女复杂的神色中,卡莱尔只能读出悲伤这一种,“如果他人不想打开门,别去撬开它。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会从里面出来。”

一夜无梦。

卡莱尔和阿芙拉在夜幕中跑遍了整个村子,幸运的是大家对卡莱尔的决定表示理解,不幸的是没人有「钟楼」的情报。这在少年的意料之内,毕竟如果有钟楼相关的消息,自己该早就得知了。

回想这一天内发生的事,充盈的程度甚至堪比过去一年。自从阿芙拉出现在面前,自己仿佛寻得了明灯的旅人,又像冲入了云雾的飞鸟,感觉上似是眼明心亮,细想却深陷暧昧不清的记忆,只是精神上受了鼓舞而已。

也许在适应这个世界之前,应该先搞懂自己。

「使命」,在入睡之前,这个词汇跳进脑海。寻找钟楼是自己的使命吗?或者,有什么必须找到钟楼才能做到的事?

阿芙拉寻找钟楼的理由,一是双亲未竟的梦想,二是信仰的加持。同时,她还提到钟楼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

自己的理由呢。是他人赋予我的任务,亦或是自发的行为?

阳光透过眼皮刺激着神经,在雄鸡的鸣叫声中,卡莱尔分辨出敲门的声音。大概是阿芙拉吧,若是伊洛特和艾琳前来,那么木门已经被粗鲁地撞开了。

“请进。”少年习惯性地回应。能够说出这句话的情景其实很少见,但礼貌的习惯仿佛印进了血脉,无法随着年岁消减。

话说回来,艾琳的房间借给了阿芙拉,她在伊洛特家暂居一晚。以艾琳那兽类一般的领土意识,伊洛特怕是被踢下床还不够,会被一直踹出房间。

“不是‘请进’的问题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阿芙拉靠在墙边背对着卡莱尔,只能看到半头苍色的长发和在空中画圆的食指,“如果你早上有什么需要缓一缓,我可以等。不过外面还有很多人,你最好快点处理哦。”

送行的人吗?

少年立刻从床上爬起,穿上昨晚准备的行装,带上生锈的剑、凑出的盘缠和水袋,以及作为干粮的面包。

门外,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卡莱尔并不习惯被如此簇拥,实际上,告别的话语在昨晚就已经说过了。此时,大家更显得沉默。

努图村能够再次与外界连通,村民们也没打算继续封闭下去,他们要清点囤积的毛皮和晶石,然后运到尤库姆卖掉,这些事前准备不是一个晚上能完成的。

“伊洛特!”艾琳又开始上蹿下跳,两根银色长辫也随之一甩一甩,“我们也走,跟着他们!”

“你给我安静点!”伊洛特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艾琳按住,“我是很想出去看看,不过要等活都干完,知道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芙拉出现之后,艾琳也变得更亢奋了。

“我们会在尤库姆待上一阵子,你们要来的话应该能见面。”阿芙拉向村民们说道。卡莱尔也觉得必须说些什么:“我还会回来,一定能再见面的。”

“说得好像就离别了一样。”灰发的少女用笑容缓和了氛围,“要是你不适应冒险者的生活,没过两天就又回来了。”

阿芙拉也许只是想活跃气氛,不过对已经下定决心寻找钟楼的卡莱尔来说,就有点像是打击和挖苦了。卡莱尔不觉得少女是在故意讽刺自己,所以也没觉得生气。

众人一路走到隧道口。村民们用树枝和农具在泥土上,仿照熊的掌印画出五个趾,再在后面划出一道向着两人开口的半圆弧。

这是努图村的送行送行习俗,同时也表示着随时等候对方归来。每年翻山越岭前往尤库姆的行团出发时,都要行此礼节——其对象通常不是客人,而是生活于此的家人。

若是把时间都用于感动,就没有前进的机会了。

在亲朋好友的送别声、以及艾琳的磨牙声中,两人走进了那条隧道。

“麻烦你点个火吧?”阿芙拉又拿出了木杖。从昨天的表现来看,既不是少女腿脚不便,也不是用其作施法道具,而是用它作登山杖节省体力。

走入山洞没有多远,阳光便已枯萎殆尽。卡莱尔在手心燃起一团火焰,摇动的光芒从指缝间溢出,在嶙峋的怪石后投下阴影。

脚下满是破碎的砾石和岩屑,同一旁的巨岩一样有烧黑的印迹,看来是用火焰爆炸来打开的道路。两人的呼吸声和踩踏碎石发出的咯吱声混杂在一起,于阴森的洞穴中回响。

“看清脚下,别绊倒。”

少女清脆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应该还是走在侧后方吧。声音不断反射重叠,破坏了卡莱尔的方向感,好在这条路没有岔路,只要不断向前便是。

隧道一会向上、一会向下,还有需要爬上去的断层。卡莱尔没走过这条路,也没想过这条路究竟有多长。

路比想象中的更曲折,黑暗和封闭的环境也摧毁了对时间和长度的估计能力。卡莱尔有些担心自己魔力够不够走完这一程了。

“这里还是挺宽阔的。我去过的有些洞窟,挤进去都很困难,还要担心被卡在里面。”阿芙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幻,好像有好几个她在同时开口说话,站在前面和后面,既远又近。

空气中出现了一股潮气,黑暗中嘀嗒作响。一丝凉意伴随水声拂过脚底,卡莱尔顺着滴落之物向上看去,头顶的岩壁裂开一道缝隙,水从中渗出、落下,形成了一条细流。

沿着缝隙和水流走去,焦黑的碎石又多了起来。

“好像炸得有点厉害。”阿芙拉说,“不过我想不会塌……大概吧。”

奇怪,好像有什么和阿芙拉相关的事情,自己忽略掉了。

(人心即是一道门)脑海中突然响起少女的话。也就是说,那扇门对自己还是关闭的吗?昨天晚上,艾琳说阿芙拉满口谎言,她的言语中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虚假呢。

没有特别的理由,少年对这种想法有点抵触。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怀疑她?明明昨天,自己还因为信任她而捡了一条命。

一道光线打断了思绪,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肿胀。

“到了。”阿芙拉从身边走过,站到了洞口,阳光在她的身上投下阴霾。“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她回过身,脸上没有笑意,反而在严肃中混入了悲凉,“从现在开始睁大你的眼睛。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处处隐藏着危险。”

卡莱尔跟着她走出洞外,绿色与蓝色分割的景象冲进眼球。前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树木稀疏,在杂草弥漫之间有一些奇怪的坑洞,有些钻入山坡里,有些由地面直向下而去,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右手边的山峦仍在延伸,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彼方。太阳的位置已临近正午,洞中的路途想必并不短暂。

一团白色的飞行物从眼前掠过,卡莱尔定睛分辨出那是蚕蛾。

等一下。

少年伸出手,敏捷地抓住了蚕蛾的翅膀。那飞虫浑身乳白,圆滚滚毛茸茸的。

“桑蚕?”卡莱尔放开手,蚕蛾摇摇晃晃地逃开了这个庞然大物,“桑蚕……会飞?”

阿芙拉露出微笑:“桑蚕当然会飞。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不是吗?”

少年完全想不出这两句有什么因果关联,看着绒球远去,卡莱尔觉得也许只是记忆又出了什么混乱。

少女从袋子里拿出罗盘,走到了前面:“行了,跟上我。掉队了我可不管你。”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草地上,阿芙拉除了指南针,还时不时地扭头去看右侧的群山。对卡莱尔来说,山的另一边是家,而阿芙拉只是用来做核对行程的路标吧。

卡莱尔看着远方寻找人烟,不小心踩到了土坑里。沙土和小石子灌进鞋里,使得他不得不停下来清理。阿芙拉则是把裤脚扎进靴中,还用布条仔细绑紧,看上去热了些,但卡莱尔只能承认对方更有旅行的经验。

“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吧。”

“这些坑洞是怎么回事?”

阿芙拉回过身,看见卡莱尔正独腿站立,把鞋子里的东西往外倒。“这些洞啊,大多是晶石蝎挖的。”她的目光从少年的脚移到地上的深坑,又返回到原处,“那些是少数以晶石为食,却不是魔物而是动物的生物。它们通常是夜行的,除非有人携带大批晶石从它头顶上路过,可能会吸引它们。”

带着大批晶石……努图村的各位还打算把囤积的晶石拿去一口气卖掉,这样不是有危险吗!

“那岂不是——”

“别着急,别着急。”阿芙拉打断了他的话,想让少年冷静下来,“它们是动物不是魔物,除非被激怒否则不会攻击人类。更何况对于你的朋友们来说,击退或者杀掉它们是很简单的事。”

“很简单啊……”既然阿芙拉觉得它们没有威胁,也就放心点了。说起来,大人们应该也知道这些生物的存在而会做好防范的吧。

重新出发,翻过一座稍高的土坡后,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矿洞。洞口的木支架摇摇欲坠,四周杂草丛生,不见人影;矿车翻倒在轨道边,其锈蚀程度比腰间的铁剑还要严重;一旁,被草木淹没的小径依稀可见。

“这是废弃的晶石矿。”没等卡莱尔询问,少女抢先开口解释,“劣质的晶石随处可见,但优质的矿藏却很少。采空之后自然就被废弃了。”

“是跟着那些晶石蝎找到的矿脉吗?”

“不,听说原本附近没有这种动物,十年前的地震后,它们才迁徙到尤库姆附近。”阿芙拉走到矿坑前停下,“在这里歇一下吧,之后沿着路就能在傍晚到达。”

微风徐徐,今日的天气倒是有些凉爽。两人在洞口阴影里坐下,拿出准备好的粮食。两人都没有吃早餐,此时走了好一段路也感到饥饿了,要说出远门,本应吃早饭补充体力,可能晚上吃得有点多,早上没什么食欲。

“你昨晚喝了那么多,早晨起来不难受吗?”

卡莱尔有点担心少女的身体状态,他见过逞能酗酒的伊洛特第二天的下场,不仅吐得到处都是还直到下午才缓过神来。那家伙记了足足一星期,然后就又和爱尔莎吹上牛皮了。

阿芙拉细嚼慢咽地咀嚼面包,全部咽下去后才笑着回答:“那酒对我来说跟凉水差不多,我喝到撑死也喝不醉的。”话刚说完,她托着下巴看向了远处——大概是尤库姆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啊~有点想喝葡萄酒了。”

实在无法理解阿芙拉对酒水的狂热,那种东西不过是会麻醉神经的饮品,摄入量过多不仅影响行动和判断力,还可能引发健康问题。看着少女那痴迷的样子,卡莱尔甚至怀疑她的水囊里装的都是酒。

刚出炉的面包松软清香,不过放了几个小时还在袋子里被挤压过的就不一样了。为了节省空间,本就发干的面包被团成了硬块,咬上去有点费力。走了很久,吞咽食物时才发现嗓子已经干涩,但是附近没有河流,水必须节省着用以备不测。

太阳已经行过头顶划向山间,那是努图村的方向。

少女站起来,掸落斗篷上的面包渣:“走了,剩下路还不算近哦。”

夜路总归比白日危险,就算累一些也最好避免。更何况只要到达城镇,就不用担心魔物或动物的袭击了。

沿着荒废的土路行进,可能是土壤的缘故,周围的植物愈发繁茂。之前没不过脚面的翠绿,现在已经成了及膝的蒿草,树木和灌丛也逐渐多了起来。道路两旁又显现了一些废弃的矿洞和倒塌的木棚,整片区域凋敝而荒芜。

各种各样的虫蛾四处飞行乱舞,若是再晚一个月,恐怕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蚊子叮了个通透。草杆已经严重影响了视线,飞虫更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都赶不走。

“为了赶时间只能穿过这里了。”阿芙拉的声音除了严肃,还有防备着什么的警觉,“当心周围,可能会被攻击。”

“有狼藏身此处吗?还是有魔物的巢穴?”

阿芙拉没有正面回答,语气中似是有一丝无奈:“是那些家伙就好了。”

少女明显话里有话,卡莱尔没能从中读出什么,但既然她没有主动解释,少年也没有追问。

在起伏不定的草海中又走了许久,天边逐渐泛起一丝昏黄。蒿草渐疏,地面又逐渐变回轻轻覆盖的青草,阿芙拉似乎松了口气。

远处一个稍高的山坡上,显露出一座石制的城堡。在它现出一半的身形之前,卡莱尔还以为那是山峰。

“就快到了。”阿芙拉的吐息中溢出疲惫,但心情却很不错“尤库姆就在那座城堡不远处。你要是想知道那个城堡的事,就去尤库姆找人问吧。”

也就是说她不知道那个城堡的事情,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的住处或者士兵驻守的地方。

就在两人即将脱离草海之时,一支箭从后方射来,打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阿芙拉即刻站定,一言不发地把指南针揣进怀中。

怎么回事?卡莱尔还没明白过来,身后响起一声断喝:“站住!小子,你要是还想让你老娘多活两天,就别想着逃跑!”

嗓音深厚而粗糙,明显是壮年男子的声音。而且很明显,阿芙拉又因为这一头灰发被错认了年龄。

“别说话,我来解决。”

少女的口吻冷静而带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她向后转身,“咚”的一声把手杖插进地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卡莱尔也跟着回首望去。

“哎——哎哟,还是个年轻的小娘们。兄弟,咱可算开张了,还一上来就是条大的!”

身后一远一近,站着两个衣着破烂的男人。近处的男人满脸横肉,胡子有段时间没刮过了,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他把玩着一把小刀,带着兴奋和危险的表情一步步靠近;远处另一个健壮的男人拉开弓箭,正瞄准这里。

“哎你说,现在洛瓦把奴隶都放了,奴隶贩子和窑子可缺人缺得紧啊,咱们赚大了!”拉弓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也没放松手里的力道,“还有,看着点旁边那小子,他带着剑呢。”

强盗?卡莱尔有些犹豫,阿芙拉说由她解决,该不该拔剑呢。要是自己鲁莽行动激怒了对方,自己能挡掉飞来的箭矢吗?

“就这废铁,锈得比路边的镐子还厉害呢!看看这俩,吓得动不了了!”靠近这边的男子淫笑着,把刀子抛起又接下,“老子好久没碰过娘们了,咱哥俩先爽爽再说!”

“要是玩坏了不值钱了怎么办?”

“啧,到时候再说!”

“我建议你们停止这些违法的行径。”阿芙拉终于开口了,“尤库姆现在不景气是事实,但是以你们的体格,就算不去学习专业技术,光凭体力劳动也不至于饿死。”

“小娘们嘴皮子还挺利索,看你一会不哭出来!”男子凑到阿芙拉面前,手指伸向少女白皙的脸庞,“来,先给我——”

就在卡莱尔握住剑柄的刹那,一道蓝色的闪光割开了空气。阿芙拉的右手裹上一层冰棱,如利刃一般架在男人脖颈上。男人的笑容被冻结在脸上,小刀也被击飞到草丛中不见了踪影,以此刻的架势,绝不可能在阿芙拉反应之前抢先攻击或者逃离。

“后面的。”阿芙拉脸上说是平静,不如称冷峻,“你要是还想要你兄弟的命,就把武器放下。”刻意压低的语调,却没有减少音量。唇齿间如机械般的话语,一字一顿,同严冬的坚冰一样寒冷、无情。

形势逆转了,相比于弓箭,近在咫尺的冰刀更快一些。更何况,贸然前进的男子也成了阿芙拉的挡箭牌。

“好,好,我放下。”后面的男子明显更冷静一些,他把弓箭放在地上,箭袋也解下扔掉,“你看,我手里没东西了。”

他把双手手心朝向两人,一点一点地小步挪动:“那个什么,你、你把刀子从他身上放下来,我们谈谈。”

就在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那人突然从腰间抽出匕首,双手握柄直冲而来!

阿芙拉一抬左臂,近三米高的冰刺拔地而起,把匕首也弹到了空中。男子一脸惶恐地跌坐在地,匕首在空中旋转数次,向着它的主人落了回来。少女捏起一块冰锥,改变了匕首在空中的轨迹。一左一右两道寒光飞过,男人此时的表情比刀下的兄弟还要难看。

“犯过事就去自首,没犯过就好好做人。别让我再说一遍。”阿芙拉把眼睛瞪得满圆,一点点朝着面前的男人探出头,露出的利齿像是要把他撕碎,“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作恶,或者有支箭瞄准我们的背后,你们下一次审判就是神当面进行了。懂了吗?”

少女把手撤回,冰晶融化在空气中,两个强盗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给我点反应!”阿芙拉怒喝一声,这次她直接抓起了一团冰雾,从手心到肘部,寒风中悬起数枚锋利的冰锥。

“是是是,我们懂了,懂了!”两个强盗头点得像啄米。

“那就滚!”

两个男人一通摸爬滚打逃出了视线,卡莱尔看到少女的脸上只剩无奈。

“我知道你想问很多问题。我会回答的,不是现在。”

少女的叹息比发色更显老成与苍凉。

太阳落山之时,二人终于到达了洛瓦共和国最西边的城镇尤库姆。最先见到的,是高耸的石制城墙——但却不是外墙。在城墙之外,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建筑,最外圈是木制的围篱,木制的外门旁,只有两名手执长枪,昏昏欲睡的卫兵。

“没有农田?”少年在黄昏中提出了疑问。

“听说是种不出来。”阿芙拉答道,“除了努图村供应的粮食外,这里的食物还有北面放牧的牛羊和东边森林里的猎物……其他的明天再说吧。”

虽然平复了心境,身体上的劳累也不会凭空祛除。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卡莱尔虽然经常锻炼却也有些站不住了。

可能自己也需要一根手杖。

跟着阿芙拉从卫兵间穿过,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看来进入城镇是不需要审查的。那么卫兵的作用是提防魔物了?

将要入夜的街上行人稀落,大大小小的建筑从窗口投射出烛光。

“就近找一家住吧,我不想走了。”听上去有些任性,但卡莱尔也很同意这个观点。

随着少女走进一家旅店,一楼还有几个食客在喝酒。阿芙拉走到柜台,唤来了老板:“这里有葡萄酒吗?”

还以为她会问住宿的事情,也许还是被勾起的酒虫更紧迫。

结果是很让人泄气,这家的葡萄酒正好卖完了。

“那好吧,这里还有双人间吗?”

卡莱尔暗中松了口气,他有点怕阿芙拉酒瘾上头,先找到葡萄酒再休息。

“双人间?”中年大叔用略带深意的目光看了看两人。很奇怪地,阿芙拉也抬手抵住嘴唇,用不明所以的眼神回望卡莱尔。

“要两张床的。”

大叔没多言什么,说了一个价格,给阿芙拉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房间,就回去忙自己的了。

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阿芙拉问道:“我要双人间你没什么想法吗?”

“……比较省钱?”

毕竟阿芙拉说钱币在外面是必须之物,那么节省使用也在常理之中。

“啊、啊——”少女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你比那家伙还无聊。”

“那家伙”?说起来,阿芙拉说过她有朋友相伴……

推开门,狭窄的房间里放入了两张单人床,显得很是拥挤。卡莱尔顺手拿起一旁的灯台,将它点燃。

“阿芙拉,‘那家伙’是?”

“一位朋友。我想你……”少女坐在床上,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我想,你和他也能成为好朋友。”

“我猜你来努图村的时候,是和他一起走的?”

本来已成“大”字瘫在床上的阿芙拉又做了起来,眼睛也张大了:“哎,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昨天讨论行程时,你说独自旅行、走夜路都是很危险的事,之前还说过自己有朋友相伴;”卡莱尔组合着阿芙拉说过的话,“并且,昨天你是中午到达的努图村,而我们走过的路途有一个白天;最后,今天经过矿区时你说是为了赶时间。”

红发的少年每说一句,少女都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我猜你和他是结伴绕了远路,在路上经过了一夜。”

“说得好。”阿芙拉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手,然后说道,“不过,他没和我一起进到努图村,那不就是一个人回去了吗?”

“还有一个戴面具的人,不是吗?”

阿芙拉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忘了呢。说得对,我是和诺瑟斯一起走的,那个奇怪的面具人好像也没有恶意,否则以那个爆炸的魔法强度,我们两个都打不赢。”

诺瑟斯,是阿芙拉朋友的名字?话说,原来阿芙拉的魔法还算不上强大啊。

正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少女又开了口。

“你觉得,那扇门的后面是什么?”阿芙拉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个问题,“每扇门后都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野兽,但门后之物,会不会有什么共同点呢?”卡莱尔立刻明白过来她所说的门是何物,而还没等仔细思考,阿芙拉就把话接了下去:“父母告诉我,是「信仰」,艾琳认为是「欲望」。你呢,你也认为每个人的门扉深处,是共同之物吗?”

卡莱尔看了看阿芙拉,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记忆中的脸孔:“我想是吧,但我不确定是什么。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我认为门后之物是自己决定的。认为那是信仰,便心驻神灵;认为那是欲望,便贪婪存心。如果真的有什么一直存在之物,我也很想探知。”

对话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中迎来终结。

信仰和欲望。不对,还有什么更本源、更普遍的东西存在。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那是与生俱来且最为珍贵的宝物……

少年发现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还有什么事吗?”

“现在是晚上。”

卡莱尔点了一下头,虽然并不明白阿芙拉的意思:“嗯。”

“已经很累了,该睡了。”

“嗯。”

阿芙拉看上去又好气又好笑,她一只手挡住嘴,另一只手指指卡莱尔,又转到一旁:“我要脱衣服了,你打算一直看着?”

“啊……”

自己不是伊洛特,可不会干这种事。这样想着,卡莱尔听话地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