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从马车上走下时,伊洛特的模样就像一摊烂泥。似乎是有这么一种魔物的传闻,能够腐蚀钢铁、把人溶解至连白骨都不剩的可怖怪物,只是谁都没见过。

谁都没见过的的东西就不能确信是真实存在的吧。

“嗷!我的脚崴了!”

看来那种姿势并不适合人形生物行动。话说回来,也没有人亲眼见过「钟楼」,可自己就是确定它存在,所以自己也没有立场说某种魔物就是不存在的。

旅行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伸展疲惫的身躯。

从尤库姆出发,一路前进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每到一个新的落脚点,诺瑟斯都会前往驿站询问是否有阿芙拉或是其他人留给他的信件,两方旅行者想要互相联络沟通,好像只能依靠这种不可靠的方法了。

虽然萨兰娜表示不愿同行,不过她和拉米娅还是一路跟到了这里。多亏了她们,手头拮据的一行人才没有被困在半途。

紫发的精灵女子握住了胸口的项坠:“就到这里吧,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要走了吗?”艾琳首先问出这句话,让卡莱尔有点意外。

“之前就说过了,人太多的话很显眼。”萨兰娜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马车,周围只剩知晓她身份的人们,“这里已经是洛瓦共和国北部了,大概不会有人认得我,但还是谨慎些好。这里就是你们的目的地吧?我要往东边去,已经很久没看过海了。”

“女士——”

前贵族打断了拉米娅的话:“叫我贝娜。”

“好的,贝娜女士。我们要直接找去东面的路线吗?我还没见过海呢!”那条名字就很细长的蛇从少女的领口探出头来,朝着陌生的环境吐出红信。

她们已经换下了塞什伦的贵族与女仆服饰,转而穿上了较为精致又说不上昂贵的服装。

“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吧。”看上去萨兰娜比不上拉米娅精力充沛,“午时已经过了,我们先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吧。”

对于分别,卡莱尔也有些不舍。不仅是集体行动比较安全,他们也能借助那枚宝石来了解目前努图村的现状——另外两串项坠在弗洛芒和劳恩哈德手里,劳恩哈德又被指派进驻村中。一旦与萨兰娜分开,与村子就只能依靠书信了。

“就此别过。”女子按住胸口,微微颔首,“顺便提醒一下,我们已经出了利伯……南洛瓦语区。如果你们还想往北走的话,最好找个向导。”

两人与卡莱尔一行挥手告别,朝着城内走去。

银发少女望着远去的两人,嘟囔道:“走掉了。确实想不到把项链安全弄到手的办法……”

卡莱尔决定当作没听见。那可是费伦贝格家的传家宝,不管怎样都不会出让吧。

伊洛特抬头看了看前方,低矮城墙所保护起来的是名为「戈尔比亚」的城镇。与沿途所见的洛瓦城市没有太大区别:一层一层的木篱笆保护着外围的农田,穿着轻铠的卫兵沿着外圈巡逻、在城门与哨塔上驻守。

只是这里并非交通要道,因此人口上与尤库姆相去甚远,但也因此没有斯吞那种鬼城的氛围。

伊洛特单腿跳了两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滑稽的走路姿势:“其实我们进了城再下来、分开也一样吧。”

“萨兰娜不想刚才的话被别人听到。”红发少年提醒道。

“哦,也对。”

“那么,还是先去驿站看看有没有阿芙拉的信?”卡莱尔向身旁的高大青年询问。

自己旅行是为了找到「钟楼」,而可能会有钟楼线索的阿芙拉就在这附近,首先要找到她。

诺瑟斯放下了手里的地图,若有所思:“她在之前的信里说先和我们的朋友汇合,并去了周遭一些地方。至于那个古遗迹,为了安全考虑要等我一起。”

“说重点”银发少女的嘴撅了起来,她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那个女人在哪?”

“两个可能,眼前的戈尔比亚或者离此不远的莫温村,那是据说发现了遗迹的地方。”蓝发青年把地图收回口袋中,“比起驿站,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希望她不在那。”

令人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话,不过卡莱尔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诺瑟斯向门卫问到了酒馆的位置,幸好门卫听得懂他的话。

那柄缠满布条的巨镰差点被拦下来。

仔细观察的话,戈尔比亚和尤库姆还是有不少区别,最主要的就是他们似乎在说另一种语言,据诺瑟斯所说,可以称之为北洛瓦语。

有一部分词汇可以听懂,但是想要交流还是很困难,也许与自己一直以来所用的语言互为方言,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语言,只是互相借用了许多词语……总之,沟通也是远行的一大问题了。

另外就是房屋了,一路上越往北走,屋顶的坡度逐渐变缓,木结构也越来越少,到了这里,大部分都是土石墙了。

在尤库姆时主要街区和贫民窟的建筑样式明显不同,但在这里似乎房屋都是一个样子。戈尔比亚的房间窗户也小了一些,让卡莱尔觉得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可能不太舒服。

时间已至盛夏,热辣的阳光下没有多少行人。一些摊贩在门脸搭起了简易的棚子,留出一点阴凉。

这个镇子不算大,酒馆的数量也很有限。诺瑟斯很快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一个灰色长发的人坐在阴影下,带兜帽的破旧衣袍看上去很熟悉。

她就不觉得热吗?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种地方。”蓝发青年毫不客气地说道。后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三人,对于诺瑟斯带来这么多人好像并不惊讶。

阿芙拉把嘴里的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朝着青年伸出了手:“土特产呢?”

诺瑟斯看着少女光滑的掌心,皱了皱眉头:“土特产?”

“你不是回塞什伦一趟吗,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吧?”灰发的少女微微嘟起了嘴,卡莱尔第一次看到她做出这种表情。

诺瑟斯不为所动:“什么?”

“那当然是——”少女露出了笑容,仿佛冬日里的暖阳,酷暑中的清风,灿烂且纯真,“能抱在怀里舔脚的正太啊!”

青年一把抢过阿芙拉的酒碗:“我应该带点你早晚用得上的东西,比如绞刑架的绳子!”

后者的手指绕太阳穴转着圆圈:“我们确实需要绳子——探索遗迹的时候能找到出路。”

诺瑟斯抓着脑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啊……”

“那么,”少女望向卡莱尔三人,“你们都是来找「钟楼」的?”

“呃,我只是想出门冒险。当然,帮他寻找自己的家乡我也义不容辞!”伊洛特把胳膊搭在了好兄弟的肩上。

银色恶兽与上次见面一样,用敌意的目光直视眼前之人:“我要看好这两个傻瓜别被卖掉。”

“哦,的确如此。”阿芙拉也瞪了回去,空气中好像有电流摩擦的声音。

卡莱尔刚想把艾琳拉开,只见诺瑟斯站到了两人中间,将视线隔开。

“布里安和露妮在哪?是他们要我们护卫吧,你把他们抛下了?”

“附近安全的地方走遍了,现在他俩显得发慌就去约会了呗。”阿芙拉把坛子里的酒全都倒进了碗里,“托勒埃要对付几个流氓还不成问题,再说他俩跑得都挺快。”

“布里安可不会在正午四处乱跑,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在哪?”诺瑟斯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愠怒。

她将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好了好了,他们在房间里整理资料。我们回旅馆汇合,你们也顺便吃点什么。”

即使被拆穿,少女也没有丝毫动摇。

虽然两人言论风格迥异,但在两人的对话中,似乎能感受到莫名的默契。

初见的那天晚上,阿芙拉说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因病离世。而弗洛芒说他见过雷诺兹和海伦夫妇——被阿芙拉称作父母的冒险者——那两人均为橙红发色,且只有一个不大于十四岁的女儿。

两者冲突太过明显,是阿芙拉在撒谎吗,又或者弗洛芒记错了?可是,不管是在此事上说谎,抑或将不牢靠的记忆作为事实给出,对两人都没有好处。

至少自己想不出有什么好处。

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自己虽有疑惑但又无可置喙。

想必不是什么能轻松提起的事,也许应该先和诺瑟斯打听相关内容,若是与她关系更好的青年都没有透露,自己就更不该随意询问了。

话说回来,自己的目标是寻找「钟楼」,阿芙拉的家庭状况与此也没什么关系……

回过神来的时候,卡莱尔已经跟着走进了一家旅馆。

除了比尤库姆的小一些,内部装潢没有多少差异。诺瑟斯阻止了阿芙拉继续买酒,把她轰上了楼找那两位朋友。

面包和菜汤,和一路上所吃的东西一样。偶尔也会和贝娜她们一起吃些肉食,但众人的财政状况不允许随便挥霍。

不知道阿芙拉是怎么顶住酒水花销的。

“几位好。”

循声看去,两个陌生人站在桌旁。

一位戴着兜帽与袍子,服装与阿芙拉有些相似的青年男性,黑发赤瞳。他的腰间有一把佩剑,样式比卡莱尔常用的短一些。

另一位是长着羽翼的少女,有些没睡醒的样子。她的腰上缠了一圈皮制、木制的小包小盒,以及一本硬皮书。在腰间挂一本书也许是现在的潮流?

“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托勒埃·布里安和露妮,他们为了成为博物学家而四处旅行。”诺瑟斯为桌旁的三人介绍道,随即转过身来,“这三位是卡莱尔、伊洛特和艾琳。他们……也是来寻找「钟楼」的。”

“你们好。”被称作托勒埃的青年将胳膊横在身前行了个礼。露妮则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悠悠地说道:“一起去吗?我想早点去那个遗迹。”

卡莱尔也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眼前的青年不仅衣服罩得厚实,甚至还戴着黑手套,在夏日里光是看见这种装束就会觉得燥热。如果不是在躲着什么人,就是不能晒到阳光了。

“你们两个是情侣吗?”艾琳冷不防地直言问道。

血裔青年闻之后退一步,显得有些惊慌:“哎?啊,不是!呃……还……不是。”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露妮。

“嗯,还不是。”羽族少女侧过头去,面颊微红。

带着寒意笑容的脸孔飘至伊洛特正面,随后一只玉足重重地踏在他的脚上:“你可以不用再盯着看了,哥~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伊洛特抱着腿,老实地把目光移开。他似乎有些泄气,而托勒埃看他的眼神则多了一丝戒备。

“抱歉,我——”

既是为了缓解这有些尴尬的局面,同时也是为了此行的目的,卡莱尔开了口。

但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阿芙拉十分自然地从托勒埃和伊洛特的中间走过,坐在桌旁:“你应该知道在塞什伦及附近地区,传说「先知」可以死而复生吧?”

的确听弗洛芒和诺瑟斯提起过。这位神秘的先知拥有着数不清的传言,其中不少互相矛盾,无从分辨真伪。

在红发少年回忆所听来的内容时,旅馆的工作人员端来一小碟散发着腥味的鲜红液体。

“鸡血。”

自己应该没听错吧。

侍者说完就要走。诺瑟斯对着眼睛发亮的少女低声说:“阿芙拉。”

声音透出少见的强硬,使她放弃了招呼上酒的想法。

“咳,现在确实不是喝的时候。”阿芙拉将手指弯曲贴在唇上,清了清嗓子,“长话短说,附近有个流言,说东面村子的修女曾死而复生。”

“并且在那里出土过德古拉时代的石板,上面刻着北地符文。”作补充的是露妮。

被艾琳拽着头发的少年艰难地扭向卡莱尔:“北地符文?就是你认识的那些奇怪文字?”

“你也认识?”露妮的语气有些惊讶,半睁的睡眼也微微张大了些。

血裔青年舔净嘴角的血迹:“会北地符文的人难道会互相吸引吗?以前看得懂的人可是想找都找不到。”

“这里有很多人会吗?”

卡莱尔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自己对着碑拓不自觉地使用了另一种语言,据说好像还是自己刚刚来到努图村时,于大病昏迷中呢喃的语言。

但是自己根本没有会使用两种语言的自觉。若是说自己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还在说话,那应该就是母语,可自己除了那次之外,脱口而出的都是南洛瓦语。

“露妮、阿芙拉、诺瑟斯,以及你。”托勒埃回答,“不过这是几近失传的语言了,每个人都只会一部分,有时还会有争议。”

“不管怎样,能解读总归是好事。”诺瑟斯说道,“不过所谓的死而复生……我不觉得神迹会这么简单的发生。”

“可我们不是——”伊洛特的嘴被艾琳捂住了。

半个月前,正是自己这群人伪造了一场神迹,并真的见到了一头奇异的巨熊。同为村落出身的伊洛特和艾琳都将其视为传说中的「努图罗蒂」,他们拙劣的模仿最终招来了真实的神灵。

但是卡莱尔还是无法认同。

每次想起那由水流、闪电汇聚成的庞然大物,就有一股悔恨萦绕在心头。

「尘世之雨」,自己应该知道这个词汇代表的意义与其背后的故事,可除了这四个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红发少年扶住额头。随着脉搏跳动的刺痛,如铁锥打在头骨,破坏了回忆的路途。

“该死……”他嘟囔一句。

“不舒服的话,先休息休息吧?”

回过神来,阿芙拉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脸上没有任何可分辨出的表情,那双眼中像是未有多余的含义,又好像充满无法解读的矛盾思绪。

两位最亲近的伙伴靠在两侧,能感受到拥有温度的目光。

“我没事。”卡莱尔回答说,“不是逞强,只是在想事情。”

不能总是和半睡半醒的梦游状态一样。

伊洛特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管怎样坐马车还挺累的,先活动活动身体?”

“那我们休息一会,然后慢慢走到莫温?”露妮提议道,“根据打听到的情况,我们应该能在傍晚之前到达。那个村子没有旅舍,但我们可以借住在教堂——那个修女所在的教堂。”

血裔青年补充道:“星神教的教堂,听说附近有殉道者的墓地,所以只有教堂有大城市的规模。大家都说那里的卢卡斯神父很乐意招待旅人。”

冒险和对未知的好奇似乎激起了伊洛特的兴趣,他立刻表示赞同:“死而复生啊,希望这次是真的。”

羽族少女看向他:“这次?”

少年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没人深究他所说的话。

阿芙拉指了指楼上的一个房间:“有需要的话去我的房间躺一会吧。下午有你们锻炼身体的时候。”

“什么意思?”艾琳似乎对她拐弯抹角的说法很不满。

“信上说过,附近魔物的数量变多了。”诺瑟斯喝了一口快要凉掉的汤,“并且莫温临近树林,我们得准备好战斗。”

“我突然觉得还是明天再去比较好。”伊洛特说道。

路上没有遭遇想象中的袭击,但道路两侧的护栏已有多处缺损。附近散落着巨大蜘蛛的外壳,还有几具已被毁坏的马车残骸,从魔物体内渗出的腥臭粘液与血迹混杂在一起,破碎的木片上挂着碎布,一切痕迹都还未来及被时间冲刷。

无论如何,这场战斗距离众人不会超过一天。

行李由卡莱尔、托勒埃和伊洛特分别携带,艾琳和露妮被保护在中央,战斗能力最强的的诺瑟斯和阿芙拉一头一尾戒备四周。

保持着阵型,大家终于到达了莫温。

这个村子位于树林的边缘,圆木与仍在生长的树组成了围篱护住村庄。正门对面,也是道路的另一侧有几块农田,里面的庄稼长势还算可以。几名猎人抬着一头死鹿从林中现身,打算进入村子。

交涉并不顺利。他们的口音十分浓重,以至于连共通的词汇都很难分辨,并且态度也很戒备,但与努图村面对弗洛芒的使者时不同,这里的人们少了一些直接的敌意,而多了一份畏惧。

在一通手舞足蹈的尝试之后,总之他们指了指村子最里侧的教堂——即使那个教堂在这些简陋的房屋中鹤立鸡群,根本就没可能忽视。

走近之后发现,这处教堂与尤库姆的不同。自己曾见过的星神教教堂是低矮篱笆围起一个院子,其间筑起高耸的主楼。此处的教堂则用房间本身作为围墙,建起密不透风的方形庭院——大概有庭院,因为卡莱尔的位置根本望不见里面。

是地域或教派的差别导致的吗,还是说里面保护了圣人的遗物或陵墓,才如此修建呢?

“让我来吧。”面对诺瑟斯主动请缨,无人反对。

大家都觉得他是此时最佳的人选。

蓝发青年在门前站定,他将巨镰换至左侧,镰刃搭在背后的地面上,伸出右手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一名少女站在教堂中。

深蓝色带白边的修女服,黑色的长发和双眼。她的个头只比艾琳高一些,白皙的脸庞还残留着一丝稚气,大概年龄与拉米娅相仿。

晚霞透过玻璃照在她的头巾上,像是一圈朦胧的光环。她仿佛蜷缩在衣服的阴影里,显得害羞且瘦弱。

“愿神祝福你。”诺瑟斯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从额头划到胸前,又在双肩落下垂线。

卡莱尔记得这是称作「星落礼」的宗教礼仪。

少女的眼神亮了一些。不知为何,自己觉得那是一份警惕。相比于拉米娅,眼前之人的气息更类似艾琳。

高大的青年见对方并未立即作出反应,又说出一段话语。那是自己完全无法解读的语言,又好像在尤库姆的教堂附近听到过。

“我会说一些南洛瓦语。”修女深深鞠了一躬。她的声音轻灵而细微,仿佛谦卑和顺从的具现:“请问我能为诸位做什么吗?”

“失礼了,我叫诺瑟斯。”他没有再说客套话,“请问卢卡斯神父在吗?”

“神父已蒙群星感召。”

“……他将与父同在。”青年的指尖于额伊始,经双肩而归为圆,随后重复了一遍初见时的动作。

“我们是路过此处的旅人,希望借用神的屋檐。”他继续说道,“可否传达给现任神父,询问是否应允?”

修女用略显怯弱的眼神扫视众人,犹豫过后欠身让路:“请进吧。”

“不需要请示吗?”

她的眼皮沉了下来,视线的焦点也移动到了地面:“这里只有我了。”

“……神会赞许你的仁爱。”诺瑟斯带头迈步进门,镰刃剐蹭在门槛上发出声响。他回头看了一眼巨镰,又看看身后的众人,目光最后回到修女身上:“和勇气。”

托勒埃第二个走进去,他的体力已经被阳光削弱太多了:“谢谢你,修女小姐。”

“叫我法莎莉雅就好。”她向经过的每个人微笑颔首,眉目间染着淡淡的忧郁。

地毯从脚下铺设至正前,两侧是一排排的长凳。宣讲台的后方,地面被垫高,霞光透过琉璃落在摆满圣具的桌上。

看得出仔细擦拭的痕迹,但有些顽固的污渍已渗入其间,无法拔除。

其他人和修女简单介绍着自己,蓝发青年慢步走到宣讲台旁,看到上面的杯子和烛台。

“这个圣杯是由卢卡斯神父祝圣的吗?”

听到问话的法莎莉雅不敢怠慢,连忙回身:“是的。每次看见它时,总会让我想起神父大人的笑颜。他此时应在神的庇佑下享受永恒的幸福了。”

“你们感情很好呢。”阿芙拉说道。

修女看着地面,小声回答:“是神父收养了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他就像父亲一样。”

“是吗。”灰发的少女轻轻闭上眼,像是在思考或是回忆。

另一头,诺瑟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几件器物。银烛台被清洁得十分干净,上面的蜡烛是新换的,烛台上没有半点污迹和蜡痕。而旁边的圣杯里满是灰尘。

他伸手拿起杯子,在空中转了个圈,但又原样放了回去。看看手掌,已沾染上污迹。

他皱起眉头。

露妮之前还昏昏欲睡,但在进入教堂后又精神了起来:“您听说过附近的古代遗迹吗?您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吗?”血裔青年尝试将这位拥有洁白羽翼的女友拉开一点:“你会吓着她的。”

法莎莉雅露出为难的神色:“具体来说应该是座古墓……我确实知道。”

随后话锋一转。

“恕我拒绝,我不能告诉诸位它的位置,也不能带你们去那里。”

“为什么?”羽族少女又靠近一步。两人的身高并无可见的差距,但布满羽毛的翅膀使得露妮体型大了一圈,显得咄咄逼人。

修女微微后仰,拉开一丝距离:“那里太危险了,最近魔物越来越多,根本没法安全到达。还有——”

她突然噤声,露妮追问:“还有什么?”

法莎莉雅有些慌张:“呃,不,没什么!”

“嗯?”艾琳也凑了上来,双手叉腰,俯身抬头,“有什么比魔物更可怕的危险吗?”

“只、只是些传闻!没人真的见过!”她看上去快哭了。

卡莱尔看不下去了,他刚迈出一步,伊洛特就先拦开了艾琳:“行了行了。咱们才刚到这里,她不愿意说,我们还可以找别的办法啊。”

“说得轻巧,你又不是冲着遗迹来的。”露妮白了他一眼。

“冷静一下,没有人是来这打架的。”卡莱尔担心朋友开始抬杠激化矛盾,站到了艾琳和伊洛特前面,“请问,我们今天该借宿在哪里,这个房间吗?”

话题得以转移,法莎莉雅急忙接话:“这、这边,我来给各位领路。”

“还有一个问题。”红发少年看出露妮仍要继续开口,立即抢话。这也是他方才听到“传闻”这个词汇后才想起的问题,其余人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后没有想起、或是还没找到机会开口询问。

“听说这个村子的修女曾「死而复生」,里面提到的是你吗?”

大家都停下了交流,这也是他们感兴趣的内容,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回答。

法莎莉雅怔住了,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几人只能看到她静默的背影。然后她带着尴尬的笑容转过身来。

“大家——我是说村民们,还有卢卡斯神父——都相信我是因神的奇迹而复生。”她的声音微弱而短促,像是不愿让人听到,又像是害怕祭坛上神像的视线,“可我只觉得睡了一觉,醒来时见到的不是神,而是神父大人的脸。”

她伸出手,向下拉了拉头巾:“我想,自己只是病得重了,被当成已死产生的误会。我也认为自己能康复多亏神的怜悯,可我也觉得……”

“死而复生这种奇迹,不会发生在我这样普通的人身上。”

跟着法莎莉雅走入小小的四方庭院。水井旁有一个种着草药的花坛,两侧有几扇门开着,能看到堆积柴火等物的杂物间和一间厨房。角落里有几阶向下的阶梯,通往地窖的铁门锈迹斑斑,已经和门框生长在了一起。

有一个房间紧锁着,门窗都是新的,在这附近有焦黑的痕迹。

砖石铺成的步道满溢岁月的痕迹,小草从裂纹中探出,尽头是两层的客房。

“顺带一问,房间分配是?”诺瑟斯说着向伊洛特伸出手,后者很高兴地把青年和阿芙拉的包裹一起递了过去。

修女推开门,可见前去二楼的楼梯和侧面狭窄的过道。这些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互相距离不远。

“全都是单人间。”

她打开其中一扇, 房间很洁净,也很狭小。上下开合的小窗未被木杆撑起,光线被窗纸削弱,让房间显得有些阴暗潮湿。

窗下是铺着白布的硬板床,没有垫子或毛皮,看上去很不舒服。床的长度正好等同于房间的宽度,卡在其中严丝合缝。

距门近一些的地方是一张带抽屉的书桌,以及一把做工粗糙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本有些年头的《圣典》。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装潢。

卡莱尔看见艾琳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

也可以理解,就算在自己看来,这些房间相比于客房也更像是营房。

“我饿了!”白毛恶兽叫嚷道。

也许声音太大了点,法莎莉雅打了个激灵:“对不起,我这就给各位准备晚饭。请客人们自己分配房间吧。”

卡莱尔没有做过多选择,直接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第一个房间里,随后走出门。

“这个房间是玻璃窗哎,为什么不一样啊?”

无视了身后的讨论声,他径直走向抱着柴火的修女。

「钟楼」、遗迹、北地符文、阿芙拉,需要询问和考虑的事有太多了,钟声仍响彻梦境未曾停止。

不过现在,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总不能让眼前的少女把所有工作全都包了。

二楼,诺瑟斯随少女走入尽头的房间,将她的行李放在桌上。

“这里还真窄,就像被关起来了一样。”阿芙拉打趣说。

诺瑟斯一边将地图、衣服、草药等物取出整理,一边回答道:“既然附近有殉道者的墓地,这原本应是给朝圣者准备的房间。那是种苦行,自然会用这种房间……忍忍吧。”

“噢,也许不比之前的旅店房间差呢。”

青年随口问道:“你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虽然一同旅行,但自己确实不了解旅伴这方面的感受。

“是否供应酒水,房间大小,床褥的松软程度,房间隔音性,当然……”少女咯咯笑了两声,“还有桌子的高度和桌角的弧度。”

“?”

木板床的感觉十分糟糕,卡莱尔醒来时觉得浑身酸痛。

自己和伊洛特其余的衣物都给了艾琳做床垫,也许她会休息得好一些。

自己似乎做了个噩梦,梦里还是熟悉的钟声。可与以往那些清晰无比的梦境不同,这次醒来时只残留模糊不清的记忆,自己好像在和谁交流,又像是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并且自己感受到的不是焦虑,而是安心。

庭院里,露妮坐在一旁的屋顶上,在往笔记写着什么;阿芙拉站在那间锁死的房间前,看着门框边的黑色印记;诺瑟斯手里拿着翻开的圣典,在与法莎莉雅讨论。

厨房门开着,艾琳敲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独自等待着饭菜送到桌前。

托勒埃打着哈欠从身后走出,在被阳光照到后又缩了回去,把兜帽戴上。

伊洛特还没现身,大概还在呼呼大睡吧。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待众人落座,修女将面包和菜汤端了上来。

就和昨天晚上一样。

“有一位客人不在?”

艾琳主动把法莎莉雅手里的面包拿了过来:“别管他,把他的那份也给我。”

与之相反,露妮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认真地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遗迹的位置吗?”

“抱歉。”黑发修女还想鞠躬,但在怀里的面包掉出来之前重新直起身子,“那实在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们去那种地方。”

阿芙拉喝了一口汤,接话道:“普通的魔物奈何不了我们。你应该看见我们的武器了,虽然不是佣兵或强盗,但我们也不是拿来做装饰的。”

“抱歉……”虽然显得很弱气,法莎莉雅仍不松口。

“我们还听说这里有出土写着北地符文的文物。”托勒埃说道,“如果属实的话,可否让我们一观?”

修女的眼神有些变化:“诸位有人看得懂北地符文?”

露妮表示:“不是有人,是有四个人。”

修女已经分完了所有的食物,她双手合握在胸口:“神父大人的确收藏了一些,我会翻找出来。”

“感谢。”托勒埃代替身旁的少女致谢。

法莎莉雅保持着祈祷的姿势沉默了数秒,轻轻说道:“……殉道者的墓地。”

“嗯?”同样信仰的蓝发青年首先留意到。

“我可以告诉你们殉道者墓地的位置。”修女继续说,“以前,这座教堂就是临近那里才会修建起,并且造了不少给朝圣者的房间。不过,在很久以前就几乎没有信徒前来了。”

“你们的神就给朝圣者准备这种跟牢房一样的住处吗?”艾琳似乎很不满。虽然那些房间本来不是为了她准备的。

卡莱尔原本以为诺瑟斯会负责解释,但开口的却是修女。

“朝圣者啊……”在法莎莉雅解释苦行的概念时,蓝发青年不知为何在重复这个词。

“那我们分头行动好了。”诺瑟斯提出建议,“我和阿芙拉去墓地看一看,两位暂时研究一下古物,我们确认安全再带上你们。”

“卡莱尔,等伊洛特醒了,就一起在村子里打听一下遗迹的位置可以吗。”他说着看向修女,“你不愿意告诉我们,那我们去问其他人可以吧?”

“……请便,但我仍然不建议你们前去。”

不知为何,觉得诺瑟斯的态度变得稍微强硬了点,比初次见面时还要生疏。

“我们没有意见。”托勒埃首先表态,卡莱尔觉得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诺瑟斯似乎对阿芙拉做了个手势。

灰发少女露出些许戏谑的笑容:“你们不介意我这个异教徒前去吗,那里勉强也算个圣地吧?”

“「殉道者悼词」有言:敬重义人者亦为义人。祂不会介意的,对吧,修女小姐?”

法莎莉雅没有料到两人的交流会把话头抛给自己,慌忙接话:“哎,啊,是的。神不会因此怪罪谁的。”

“你们的神有这么仁慈吗?”

“请您不要——”修女想要反驳,却一时间没有想好措辞。

阿芙拉举手示意结束这个话题:“好了好了,是我失礼了。我们先把饭吃完吧?”

伊洛特直到最后的时间才姗姗来迟,艾琳已经把他的那份吃的一干二净。卡莱尔把自己的面包分了他一半。

准备出门时,诺瑟斯拍了一下卡莱尔的肩膀。

“打听一下关于这座教堂的事。”他避开修女,悄声说道,“我觉得她隐藏了其他重要的信息。”

卡莱尔想了想,以沉默作应允。

墓地的位置也在树林里,昨日也见到猎人从林中走出。如果遗迹只是位于森林,魔物所造成的威胁不会比墓地所在要大,若是地形之类原因,也没必要隐瞒。

红发少年回应:“是指那个遗迹藏了什么秘密?”

“不止如此。”蓝发青年看向庭院中另一边的修女,“我是说她和卢卡斯神父之前发生的事。”

「死而复生」,自己再次想起了这个传闻。虽然假死的可能性很大,但能从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传出去,也许真的另有隐情。

虽然伊洛特更想去探索那个墓地,但还是决定和更亲近的伙伴一起行动。

卡莱尔带着两人走到村中。和许多小村子类似,猎人和农夫早早出发,一些妇女和老人聚集在中央的水井附近。

红发少年选中了一位老妇人,与她聊天的孩子刚刚跑开,留下她在树下乘凉。

“您好?”走近身边,他用比平时稍大一些的声音打招呼。

老人正把几枚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子摞在一起,她的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比手中的碎石更加古老。

“噢……是外面来的孩子啊。”她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搭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塔”。在围观者看来,她哆哆嗦嗦的手比石头更不稳定。

“找我这样的老婆婆有什么事吗?”虽然年老体衰,老人的听说能力似乎没受到太大影响,“要做生意的话,去找我儿子吧。”

“婆婆。”卡莱尔用轻和的速度继续说道,“我们是想了解一些以前的事,就是这个村子的。”

“噢,那你可问对了。人老了,总是记不住刚刚的事情,但能想起以前的事。”她眯缝眼睛盯着石塔,松垮的皮肤盖住了眼球,让人怀疑是否还有视力,“你想问什么,孩子?”

卢卡斯神父和法莎莉雅修女。

卡莱尔的嘴巴张了两下,流出另一个问题:“听说这附近有殉道者的墓地?”

直觉告诉自己,直接问起他们不是个好主意。那就像诺瑟斯做的那样,从信仰来入手吧——虽然自己并不是信徒。

“很好,很好。”老人喃喃几句,“现在还这么虔诚的年轻人不多了。你看看,我小时候还偶尔有人来敬拜,最近……嗯,有几年,还是十几年没见到了。”

石子越摞越高,似乎保持住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让我想想……就是那段时间吧,有道雷劈在村后的大树上。大概就是那时起就没什么人来了。那棵树本来长得挺高大的……”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卡莱尔轻声打断她:“那座墓地——”

“噢,噢。墓地对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奶奶还没出生的时候。”手头的石子用完了,老人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才拿起另一块显眼的石头,“八个人,有男有女。他们为了解救被奴役的信徒而找到当时的国王请愿,明明只是和平的请求,却全都被暴君杀害了。”

“国王下令将他们曝尸荒野,有人可怜他们,便将他们偷偷葬在了附近的森林里。后来星落军解放了这里,他们被追封圣徒,墓地也成了圣地。”

“已经没什么人来祭拜他们了吗?”

“是啊,孩子。”老人回答,“听神父说,世界上还有很多更伟大、更难以到达的圣地,现在的信徒们都去那些地方朝圣了。”

老人主动提起卢卡斯神父,这样再深入了解就不那么突兀了。

“那婆婆,教堂里怎么只有一位年轻的修女呢?”

石头做的小小高塔倒掉了。

眼前的老人看着散落一地的石子,停下了动作。

良久,她发出一声长叹。

“那姑娘是个好孩子。”

“婆婆?”见对方又暂停了对话,卡莱尔思考是否该就此停止。

“别心急,孩子。有些事离得很近,我要想一想。”

最近才发生的吗。想来也是,卢卡斯神父离世的消息还没有在戈尔比亚传开。

“十几年前,有一队商队在村外不远的地方遭到了袭击。”她拿起一块石头,放在眼前反复端详,目光却投向记忆的深处,“我们在魔物的嘴里救下了一个婴儿,她的父母都死了,商队的幸存者不愿意带着她离开,于是神父便收养了她。那就是法莎莉雅。”

“那孩子很胆小,但也很聪明。年纪轻轻,就可以背诵圣典的大部分段落,还能记住复杂的仪式步骤。可是,她的身体一直很羸弱,怎么调理也不见好转。”

“大概一年多前,法莎莉雅生了重病,起不来床。村子里没有人能治,神父一把年纪了,还徒步走到戈尔比亚找来了医生,可医生也毫无办法。”

老人的喘气声中混进了沉重且模糊的杂音。

“那天晚上,姑娘没了气息。我们劝他不要太伤心,我们不也是一样吗?可他突然抱起了姑娘冲出门,说要去向神祈求奇迹。我在这个村子活了一辈子,从大概……五十年前,他接替上任神父开始,我从没见过他那副表情。”

“他说他要去殉道者的墓地,让我们别跟着。天快亮时,他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老人把石头放下,又遍寻地上的碎石,找到了最相似的一块。

“他一言不发,禁闭教堂的门。我们想,他总会想通的,他可是距离神最近的人啊。只是我们没想到,神迹真的发生了。”

卡莱尔接话道:“法莎莉雅回来了?”

“对,她回来了。”老妇人继续垒起了石头,但动作慢了许多,“第二天早晨,我们看见她跑了回来。身上脏兮兮的,就像是从土里钻出来,但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笑容也和以前一样。这一定是神的眷顾。”

“那卢卡斯神父……”

“……”老人沉默了一会,把石头叠高,但是它又倒下了,“我还记得他们两个抱在一起的场景,我哭得比年轻时失恋还狠。但是那之后神父变了,变得越来越古怪。”

“他开始害怕什么东西,躲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还对着法莎莉雅发脾气,甚至说她是怪物。之后他也病了,和姑娘一样住在教堂的药房里,总是胡言乱语恶魔在他的身边。”

“毕竟他也老了,也许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吧。只是神为什么拯救了法莎莉雅,却不赐福给他呢。就在几个月前,药房着了火,村里人一起扑灭了火,可神父没能逃出来。我们想,一定是他打翻了熬药的小炉吧。”

“就这些了,孩子。我理解你不去问法莎莉雅,也希望你别这么做。”

“谢谢您。”

卡莱尔后退几步,在转身时吓了一跳。

两位同伴正以令人发毛的目光盯着他,他回想起,自从开始与婆婆的交谈,两人就安静得不像平日。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艾琳撇撇嘴:“你自己想想我们为什么插不上嘴。”

“……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

直到昨天晚上,自己还和两人一样难以听懂这里的方言。

“这就是你「觉醒」来的魔法吗?”伊洛特对此很有兴趣,“虽然和魔物战斗时没有用,但是平日还挺方便的。”

“我完全没留意到……”

“是昨晚才出现的吗?”艾琳卷了卷她的头发,“你之前说出什么北地符文的时候也这样。可是你听不懂其他语言,昨天也还没学会。”

的确如此,那么自己为何会认识此种文字仍不明朗。也许是和自己的身世相关吧。

村口那边突然响起了叫喊声,卡莱尔分辨出了“魔物”这个刺耳的危险词汇。

“那边怎么了?”

伊洛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红发少年已经抽出了剑。

尖利的分节腿部搭上围墙,八只圆圆的眼睛接连冒出,一齐看向逃窜中的人们。

一只又一只,比人更大的蜘蛛越过障碍爬上房屋,它们的口部不断运动,像是在咀嚼什么。

“好恶心。”长枪裹上雷电,银白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然不见。

“小心,有毒!”

他转述村民们胡乱的叫嚷,和伙伴一起冲向蛛形魔物群。

“没有什么奇怪的,除了这个地方本身够偏僻。”

阿芙拉从一块墓碑前站起来。

周围是一座小小的墓园,被膝盖高的矮墙围起。这里在森林的内部,巨大的古树遮盖了阳光,反而减少了低矮的灌木。墓园内生出了不少林木,根系摧毁了原有的布局,摧毁护墙、挤开石碑。

“因为不能被国王找到,所以选了这里吧。”

只有三篇碑文记载了姓名,更多的仅仅被称为无名的殉道者。上面的刻痕被泥土填埋,难以辨认,但可以确认没有北地符文的痕迹。

少女把双脚从落叶和藤蔓中抽出,活动一下身体:“他们真的重新安葬了这些人吗?不会是根本找不到,所以建了这些墓做样子吧。”

“如果他们的安息没有被打扰,也算是件好事。”

诺瑟斯检查了所有墓碑后又做了一次祈祷。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了。

“这里很明显不是观光客常来的地方,附近也没有可见的建筑遗迹。”阿芙拉掸掉身上的树叶,“也许这里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她打开法莎莉雅手绘的简易地图:“大概能理解为何阻止我们前来,这里参照物太少,的确容易迷路。”

地图上仅有村子、墓园和几个石堆、巨树。与其说依靠标志物找到墓园,不如说墓园本身就是森林里宝贵的地标。

如果在这种地方迷路,也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抬起头,她看见青年静静伫立着,有些奇怪:“你在看什么?”

顺着目光仅能见到树木而已。

“嘘。”诺瑟斯将手指竖在面前,示意噤声。

无风的深林里,隐约能听到沙沙的摩挲声。

“魔物吗?”少女轻声说道。

“村子说过附近魔物增加,但也可能只是只鸟。”

没有更多的交流,两人一起向前方走去。

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爆裂声十分刺耳,即使小心翼翼也无法隐藏。

逐渐靠近声音的来源,在斑驳的树影下有一个幼小的身影。从蹲在地上的背影来看,至多只有七八岁。粉色的蘑菇头、洁白的连衣裙,在这昏暗的密林中十分扎眼。

“怎么会有孩子在这里!”

为了不让对方感到害怕,诺瑟斯缓步接近,尽可能亲切地开口:“嗨,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呢?”

那个影子闻声看来,微微侧头。

“唔——喵?”

童声稚嫩而尖利。

“不是正太啊……”

“请你别这么露骨地表现出失望。”诺瑟斯尝试把镰刀藏在身后,但它实在太大,不断晃动武器更像威胁。

“这里太危险,先带她回村子。”

“我来。”阿芙拉拦住青年,走上前去。

小女孩不哭也不叫,她就那样蹲在原地,默默注视陌生人靠近。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阿芙拉试图沟通,但毫无效果,“听不懂吗,还是不会说话呢……”

小孩子的瞳孔总是显得很大,深蓝占据了整个眼球,没有留下白色的位置。也许是林中过于昏暗,她的眼睛看上去混沌无光。

小女孩似乎对来者失去了兴致,她低头继续摆弄手头的物事,显出这个年龄少有的文静。

“姐姐叫阿芙拉,”少女终于走到近前,她双手撑膝半蹲下去,“可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女孩看向阿芙拉,而此刻后者才看清面前之物。

这个孩子摆弄的不是石子也不是枝叶。

一具被开膛破肚的猫尸、被拧下的鸟头、断成数节的巨大蜈蚣,裸露的残骨上除了皮肉还有蛆虫。所有的材料如涂鸦般组合在一起,拼出勉强辨认的人形。

未等少女开口,一只肉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甲很长,力气很大,像是要刺到臂骨。

她能听到无声中心脏的跳动,她看到握住自己的手是那样光洁无垢。

顺着看去,那第三只手从“小女孩”的领口伸出。“她”张开嘴,口中密密麻麻的挤满三角尖牙。圆柱形的细长舌头裹着粘液,探向少女的脸颊。

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金属刮擦的噪声,打破寂静,震耳欲聋。

“——!!!”

冰刀瞬间凝结于手臂,挥砍命中了眼前之物,但传来的手感更像是击中了坚石。

粉色的未知之物向后翻滚,肢体关节弯向不可能的角度,快速逃离。虽然速度惊人,但那扭曲的身形和行动方式,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具缝合而成的躯体里。

“小心!”

“追!”

未等阿芙拉下令,青年已经从她身旁掠过。

那抹粉色的魅影破坏行路上的一切,两人追逐着目标,却只能见其消失于视野。

“呼——呼——”诺瑟斯身上挂着一跳藤蔓,衣服被挂破数处,浅浅的伤口伸出血滴,“那是什么东西!”

阿芙拉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不知道,问问你的神如何?”她环视四周,又提出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咱们走哪条路回去?”

“我们有……呃。”青年看着罗盘,上面的指针无法在某个方位静止下来,“这附近有磁石……顺着足迹?”

“希望能辨认得出来。”

周围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树、树、以及树。就算有方才破坏的痕迹,但也不能排除曾有魔物或大型动物经过。

如果找错了,就会走入密林深处。

她走到青年身前,指尖轻抹,从他的伤口上沾下一滴血珠:“找找血迹和碎布?”

“别强人所难。”这么说着,诺瑟斯凭记忆找到大致的方位,然后观察断掉的细枝。

阿芙拉也立刻加入寻路:“必须马上回去,森林的夜晚很危险,如果他们为了找我们也进来,就更糟了。”

十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后,少女看着远处转身离去的棕熊,向同伴搭话道:“我们可能要迷路了。”

“我们已经迷路了。”青年无奈地回应道。

根本无法找到来时的路了。

走了不少的路,非但没有找到能让罗盘正常运作的地方,反而让它像是发了疯一样乱转。

阿芙拉也凑上来看:“这地下可能有什么该死的矿脉。”

抬头看看这些树木,虽然不认识品种,但这些树顶端都显得比较纤细,不像是能安全爬到顶端的种类。

突然,罗盘的指针停了下来。不是像通常一样摇晃着稳定下来,而是像直接被拨到了那个位置。

像是口哨和齿轮声混杂在一起的噪音,从指向的方向传来。

一袭白裙的幼小女孩正站在那里,吸吮手指。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淘气且纯真。

“怎么办?”诺瑟斯握紧镰刀。

“还能怎么办?”阿芙拉朝前迈步,“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抓住它。”

粉色的身影转过身,慢悠悠的走起来。那个摇摇晃晃的可爱小女孩,就像是在领路一般不紧不慢地前行。

诺瑟斯保持着警戒,并阻止阿芙拉过于靠近:“和刚才的感觉不一样了。”

“就算是陷阱也只能闯了。”后者淡然回应。

走了不知多久,一路上没有魔物也没有鸟兽。其他生物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诡异的人形。

不是错觉,“那个东西”的速度越来越快。

从漫步到小跑,当两人开始追逐时,它又变成了疾驰的扭曲团块。

“切——”这次早有准备的两人紧紧追在后面。

随后,像是触手的东西从它的身体直窜上空,像是被吊起一样眨眼间被拉出视线。

“什——!”同时看向上方,然而除了高大的树木以外什么都没有。仅有的几缕阳光绕过层层阻碍,投射在它消失的地方。

“……我们回来了。”

在少女还在寻找踪迹时,诺瑟斯提醒道。

前面就是殉道者的墓地。

烛光中,大家在教堂大厅齐聚。

简单地交流了一下白天获得的情报,只是阿芙拉和诺瑟斯将伤口解释为与魔物的战斗,卡莱尔也没有当着法莎莉雅的面提起过往。

既是顾及当事人的感受,也是对其内情怀有疑虑。

“能瞻仰殉道者之墓,实属荣幸。”诺瑟斯说道,“但是我们没在那里找到任何‘遗迹’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古代的铭文。”

“顺带一提,村子里有粉色头发的孩子吗?”阿芙拉以漫不经心的神态提道。

“没有。说起来我还没见过粉发。”法莎莉雅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十分乖巧,“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突然想起而已。前两天的信上说我多了个表妹,在想什么颜色的衣服更合适。”阿芙拉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开,“你们那边呢?”

“全都是古血裔文字。”露妮睡眼惺忪地回答,“一个北地符文都没有。”

“说是古文字,但我们很长寿。”托勒埃补充说,“与现在的没多少区别。”

羽族少女继续讲述:“大概是千年前,德古拉帝国的时代,也是「先知」还在人世的时代。”

“「先知」……裴利宁吗?”卡莱尔想起了在弗洛芒的宅邸时,所听闻的历史。

“先知的名字……”不知为何,法莎莉雅以略显呆滞的奇怪目光看向他。

首先留意到的是阿芙拉:“怎么了吗?”

“不,没事……”修女看上去有些犹豫,“我,我想……”

“我可以带诸位去那个遗迹。”

艾琳不知为何警觉起来:“怎么突然又同意了,你不是不让我们去吗?”

“这,这个。”她支支吾吾地回答,“看,各位在这次魔物袭击里帮了我们,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我想做出些感谢。”

虽然觉得态度变化得有些快,但阿芙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把地图在桌子上铺开:“那就标出位置吧。”

“不。”出乎意料,修女拒绝了,“我带诸位去。不能把那里标在地图上。”

“为什么?”

法莎莉雅看着蓝发青年,认真地回答:“有传言说殉道者的遗体其实被藏在了那里面。即使只是可能性,我也不希望有冲着宝物去的贼人打扰他们的安宁。”

“呃……”“嗯……”托勒埃和伊洛特两人移开了视线。

“我们是为了学术。”“你不会真的只想着寻宝吧?”坐在他们身边的少女分别做出了反应。

修女露出淡淡的笑容:“我相信你们。”

“嗷!”伊洛特突然发出哀嚎。

白毛恶兽狠狠地盯着他:“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笑得真恶心。”

“我明天就带诸位去那里。”修女行了个礼,“我要去祈求平安,容我先行离开。”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露妮说道:“那我们也休息吧。”虽然她这么说,但看上去比方才还要兴奋。

红发少年留意到诺瑟斯投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相继离开,卡莱尔也准备前去和诺瑟斯交流情报。

“我还觉得她挺可爱的。”伊洛特突然说道。

艾琳露出阴森的笑容:“星神教的修女不能结婚的哦。”她抽出匕首,抹了抹未开锋的刀背:“我想这里的人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我才没想过强迫她做什么啊!”棕发少年清清嗓子,用平日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是,不觉得她突然显得……很急切吗?”

少年止住了脚步。

“急着从你的视线中跑掉吗?”她梳理着银色的发辫,看上去气鼓鼓的,“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用下流的目光打量别人。”

总觉得艾琳突然间也很暴躁。

“别说你没觉得奇怪啊。”伊洛特似乎还挺信任艾琳的观察力。“是在卡莱尔提到那个什么「先知」的名字之后。”

历史。

这个概念开始在红发少年的脑海中放大。

也许还应该与露妮谈一谈。

第二天,饭桌上没有见到诺瑟斯的影子。

阿芙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呜——怎么……?”

房间太狭窄,没办法全员进入。

“还问怎么,你从没起得这么晚。”阿芙拉毫不客气地扯开被子,法莎莉雅连忙背过身去。

青年表情扭曲,红彤彤的脸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我觉得不舒服……天亮了吗?”

“你禁欲太多了?”少女说着戏谑的话,但看上去也很担心。她俯下身额头相抵,感受到异样的温度。

法莎莉雅似乎想到了什么,带着不好意思的神色推开阿芙拉:“请让让,我看一下。”

她轻轻抬起诺瑟斯的胳膊,看到上面一个发黑的细小伤口。

“这是森林里毒藤的伤!”她惊叫道。

卡莱尔背着他送到药房,房间里将近一半的地方还能看见烧黑的痕迹,药锅的另一头是低矮的床,似乎未经火焰洗礼。

修女将研磨成泥的草药混合物涂抹在布片上,敷在创口:“这样就行了。只要好好休息,这种毒藤不会致命。”

“抱歉。”阿芙拉闭上眼睛,“看来今天没法去遗迹了。”

“我没意见。”托勒埃首先表态。毕竟是他和露妮拜托其他人一同前往的。

羽族少女则是鼓起了嘴巴。

“我俩都没意见,对吧?”血裔青年马上揽过露妮,小声耳语,“又不是不能去了……”

“今天……”

修女说出了让大家始料未及的话。

“如果放弃今天这个机会,就不知哪天还能前去了。”

露妮马上追问:“什么意思?”

“雨季到了。”法莎莉雅抬头看向天空,白色的云朵比昨日积累得更多,“这里的雨下起来就不会停,不能在暴雨中进入地下的遗迹。”

大家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坚决的神情。

沉默后,大家做出了表决。

“抱歉,遗迹可能会有栖息的魔物,我得保证他们的安全。”阿芙拉向诺瑟斯说道,“并且出土物上有「先知」和「钟楼」的词汇……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把镰刀……带上……”青年指了指被阿芙拉拿来的武器。

“不,你需要它来防身。如果魔物又出现了怎么办?”

伊洛特回忆昨天的战斗:“那些魔物比看上去要脆弱和笨重。”

“那也不能没有武器。”阿芙拉不由分说地把战镰立在床头,她探身过去,脸颊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好好休息,回来和你睡一窝被子当奖励。”

血裔和羽族的视线在坏笑的少女和表情僵硬的青年间游走,然后窃窃私语。

伊洛特的表情就像吃了未熟的水果。

法莎莉雅走出门:“我来带诸位去遗迹。”

手持长枪的少年在移开目光之后,又注视巨镰片刻。

太阳在天空中慢慢移动着,藏到了乌云之后。

诺瑟斯满身是汗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挣扎着要坐起身,却于床上滚落。

床下的尘土被扬起,呛得他咳嗽连连。

在泪光和绒絮间,他在床底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另一边,众人已步入遗迹之中。

阿芙拉在前方开路,卡莱尔拿着油灯和绳子紧跟其后。

即使能使用火焰魔法,仍需灯具照明。不仅是节约魔力的消耗,更是为了防止不知不觉间窒息。

与其说遗迹,也许更像迷宫或陵墓。砖砌的墙壁夹出狭窄的通路,两侧偶尔出现未被点燃的火把。

一开始,队伍中还有些喧闹,但在路过数个岔路,踏过魔物蜕下的外壳后,逐渐安静了下来。

红发少年看着前方的背影,那灰色的长发无论何时都显得十分独特。他又想起了弗洛芒说过的事。

也许该确认一下了,西姆扎斯家的事。

“阿——”

“卡莱尔。”

对方却先一步开口。

他决定先听听对方要说的话:“怎么了?”

“你说过,要寻找「钟楼」对吧?”

“是的。”

卡莱尔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我换一个问法。”少女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却严肃,“要寻找「钟楼」的是你吗?”

身边十分安静,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他一时没摸到头脑。

“这有多大区别吗?”

“我是问,要寻找「钟楼」——”

她猛然驻足,回过身来。两对平齐的眼睛对在一起,其中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是你「自己」的意志吗?!”

声音在狭窄的墙壁间回荡。

我……自己的意志?

阿芙拉的鼻翼抽动着,表情十分恐怖,就像是看见了哪位憎恨的仇人,又像是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事物。

头脑从冲击中冷却,少年眨了一下眼,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聚焦之处,在自己的身后。

他转过身去。

跟在身后的人——一个都没有。

本应杂乱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几步远的地方,是一条死胡同。尽头的水池,液珠仍在从狮口滴下,发出空灵的声响,激起涟漪。

拉扯手中的绳子,将两个末端握在手中。

卡莱尔走上前,低头向池中张望。

里面溢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披着头巾的修女默默看着深邃的入口。本应一同进入的她,此时却独自留在有魔物出没的密林中。

“阿芙拉!卡莱尔!咳,你们在哪?!”嘶哑的叫喊声传来,吓了法莎莉雅一跳。

树影摇曳,高大的青年摇摇晃晃地扒开灌木丛,朝着她蹒跚而来。来者的步伐如同醉汉,因高烧而发红的脸上流满汗水,枝叶挂住了他的衣服和镰刀,他连挣脱这些都很困难。

修女赶忙上前,想要扶住他:“您现在病还没好,不能——”

诺瑟斯粗暴地挥手将她推开,后者跌坐在地上。

青年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布满血丝,有些骇人。他站到古墓的入口前,却见到里面被坚实的沙土完全堵住,拴在门口的两根长绳仍盘在地上,末端被光滑地斩断。

他猛地回过身,差点摔倒。“他们在哪!”青年发出咆哮,虚弱的身体上气不接下气,声调有些变色。

法莎莉雅站起身,全然不顾身上沾满的泥土枯叶,神情焦急:“您必须立刻休息,您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神不会允许您如此作践自己的生命!”

听到此话,诺瑟斯看上去平息了一些,但目光却从急迫转为阴冷。

“你不是修女。”他用镰刀撑在地上,勉强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法莎莉雅被话题的转进搞得十分迷惑:“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初次见面时,你选择了鞠躬而不是星落礼,即使我已用此礼节表明了自己的信仰。”诺瑟斯盯着眼前瘦小的女孩,如同看着一只危险的魔物,“那个圣杯,祝圣者离世后在仪式以外的场合应该倒置,并且你一直没有清洗它。”

他穿着粗气,调节呼吸。刚刚说了太多的话,令他的头脑有些缺氧发昏。

“那,那个……”穿着修女服的黑发少女低着头,怯生生地回答,“神父之前就一直不洗它,我问过,可他不回答我。”

温度过高的躯体加热了经过的空气,青年的口中继续吐露灼热的言语:“身染病秽之人不应清洁圣具,即使自己是祝圣者,卢卡斯神父在等你去……但你没有。还有……咕……”

“对,对不起。”法莎莉雅的眼睛从头巾的阴影中探出,仰视青年,“我没有传闻中那样虔诚,很多教义我其实根本不懂,也没想记住。”

她突然抬起头,加大音量:“但是您现在必须躺下休息了,您这样下去——”

“你根本就不是法莎莉雅。”

“……什么?”

“把他们……把阿芙拉他们交出来。”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气流卷起落叶,也扯起缠在镰刃上的白布。风雨欲来的潮气渗入皮肤,少女拽住衣服,缩紧了身体。

“您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修女小小地后退了一步,“我们才刚认识几天啊。您是不是病得太重,做了噩梦,觉得我会对您的同伴不利……”

“你不知道「殉道者悼词」,那是任何星神教派别,甚至是异端都……都熟知的……经典,咳、咳咕!”喉咙干涸如枯井,意志已经无法压制咳嗽的本能。

“快别说了,您不能再淋雨——”

诺瑟斯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他伸出手直指对方:“是你……杀了卢卡斯神父。”

争论第二次陷入寂静。细小的雨珠划过天边,经绿叶的阻拦汇集,形成沉重的水滴沾湿衣襟。

“呼——呼……”青年奋力将镰柄侧到一旁,把毫无防备的正面展露出来,“卢卡斯神父发现了你的身份,恶魔!于是,你烧死了他,伪装成事故!!”

未等少女做出反应,诺瑟斯掏出了别在身上的书——那不是平时带在身上的圣典,而是残破的厚本。

“认得这个吗?我想你不知道床下的暗格。”

“您病了,现在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

两边的声音都莫名低沉了下来。

青年的脸上变成了淡然的模样,无畏、且不屑。他举起那个本子,摇晃了两下,好像是示威,又好像是他难以拿稳如此沉重的纸质。

“这是神父的日记。在不再记录之前,那几页写着:「它不是法莎莉雅」「恶魔骗了我」「我的罪孽由我自己来赎」。”

少女的半个面孔遮盖在头巾和黑发之下,她的声音比起刚才更粗重了一些:“诺瑟斯先生,您现在不太清醒,您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

正被病痛折磨的青年翻开日记最后一页,摔在地上。页面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血字,触目惊心。

“这是真正的「殉道者悼词」。”

说着,他勉强立住身体,举起镰刀。雨滴如银针一般将寒意刺入骨髓。

“您在做噩梦,现在回去睡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只是一场梦。”那不是单独一个人的嗓音,里面除了年轻的少女,还混杂了其他的声音。

诺瑟斯将镰刃举到面前,伸手将白布一圈圈卸下,唇齿间流出与血字相同的词句:“伟大的父啊,赦免我的罪。燃烧此身余火,换得星辰归所。”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男女老少,上百种声调随着唇齿而动同时响起,内容已变为赤裸裸的威胁,“让噩梦就只是个噩梦!”

诺瑟斯没有停止吟诵:“目之所见,皆归我主。戮灭非信,屠尽异端。净化邪秽,降福人间!”镰刀反射着闪电的光,雨水滑过锋利的刃部,连水渍都没有留下。

“你找死!”

风吹走了修女的头巾,黑色的长发瞬间飘起、延伸,露出赤红的底色。眼睛不知何时变为反色,乳白的结节被网状的丝固定在漆黑眼球中央,绝非人类之瞳。

“求您赐予勇气与意志,我愿永远歌颂您的名!”

巨镰切裂雨线,他向恶魔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