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ST集团内部,所有科学家的后代都必须是人中龙凤,这是常识也是规定。

夫妻二人要在结合之前,做全面的身体检查,保证精子和卵子的质量,然后将精子卵子放入培养皿中进行培育,这时候他们可以选择进行一定程度的基因优化,来提升子女的优势,以确保他们的家族在整个公司内的地位。如果这个孩子被认为基因不够优秀,那么他们甚至大可放弃这个孩子,重新再‘制造’一个。

而当新生儿在出生的时候,除了会做全面的体检之外,还要做一项关于基因的未来预测,这是只有GST内部员工的子女才会进行的一道程序,预测之后,新生儿会被派往不同学科的研究院进行研究,而那些没有任何资质的学生,将会用抽签(掷骰子)的方式进行筛选和分配,当然这些被选中的‘幸运儿’是不会受到重视的,基本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遣送回家,进入普通的学校学习,因为各个家族对于人才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所以掷色子这道程序被认为只是用来堵上人权主义者的嘴罢了。

六年前,莫河生清楚地记得,女儿降生的那晚下了一场暴雨,他接到了大夫的电话,急急忙忙地从实验室赶到了GST附属医院,这是一家专门服务于内部员工的机构,从出生到死亡,所有GST 的员工都可以享受全部免费的医疗救助,而三楼则是婴儿的培养舱。

他在房间外焦急地等候,不久,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出来。

“莫教授,孩子降生了,恭喜你。”

“那就好,那就好,我现在可以进去了么?”莫河生早已顾不上那么多,他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现在只想立刻看到他的孩子。

“目前还不可以,额,有些事我想跟您坦白地说一下。”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神突然有些闪躲,吞吞吐吐地说道。

“怎么,孩子有什么状况?”

“我怕这些话会冒犯到您……”

“没关系,你我都是科研工作者,请说吧!”莫河生虽然十分着急,但还是耐心地出言安慰道。

这个女人从身后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递在莫河生面前,并解释说:“孩子的情况,不是很好,或者说……”

“你的意思是她的身体不健康?”莫河生打断了她。

“不,她的身体还算健康,可是您是知道公司制度的,这是她的出生报告,很不理想。”

莫河生并没有接过文件,他盯着这个女人的眼睛,“你有话直说。”语气之中也失去了先前的温和。

“她可能,无法进入研究院进行学习。”

“这,这怎么可能……”

男人坚强的外壳似乎被打碎了一般,一下子变得有些无措,他看向女人背后的房间门,似乎失去了打开这扇门的勇气。

“对不起莫教授,我无意冒犯,但是可能有更多其它的学习环境适合您的女儿,普通的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都可以接纳她。”

男人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她的脑子?”

女人摇了摇头,否定了莫河生的猜测。

“抱歉莫教授,她并没有患什么Asperger综合征、Heller综合征和Rett综合征等其他广泛性发育障碍等疾病,她非常健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并不聪明,或者说,有点迟钝,整体智商低于一般的孩子,只有记忆力在平均线以上一点,学文学理,区别不大,在对她未来的预测中,我们模拟了上亿种可能,她的社交能力还不错,可能会有一些朋友,但表达能力非常一般,情商不高,身体素质也不够好,年幼时会经常感冒,容易近视,中年时期还很有79%的概率会患心脏病,高龄虽然在80岁,但从她35岁起就无法承担高强度的科研工作了,总的来说……她可能……”

“她可能怎么样?”

面对女人的犹豫,莫河生不耐烦地追问道。

“她很大概率会度过一段平淡无奇的人生,与您的接班人身份不符,您知道,这样的孩子不是我们研究院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孩子,她不适合这里,可以说,完全没有可能,我的建议是……”

“如果我们进行后天培养呢?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听到她的说法,莫河生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些你我都懂,科学的启发和引导……”

“可是莫教授,她的情况可能比较罕见,您也知道联合政府内对家属新生儿的重视程度,哪怕有一种可能,我们都不会放弃一颗好苗子,但她成为科学家的概率甚至不如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女人再次摇了摇头,诚恳地劝说道,“如果让她留在这里上学,她什么都学不会,甚至会丢失原本普通人的生活,我们不该违背命运,对不起。”

莫河生接过文件,一个红彤彤的字母显眼的印在纸张的中央,浅蓝色的边框与文字令其看上去更显醒目,这是一个极其羞辱的字符‘F’。

莫河生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为这种东西焦虑的时候,是他博士生涯的最后一场考试。在此之前,他完成了连续三年大小考试都名列学院第一的壮举,而最后一场考试之前,他因为给陈阳庆生喝醉了酒,成绩是F,而陈阳压根就没有来。

拉丁字母有二十六个,F并不是二十六个中最后的那一个,但是在这里,却是象征的最差的那一个。在这张出生报告的评级里,封面的字母评分代表着一个人未来的综合能力,包括智商,情商,身体素质,乃至自然寿命等等,通过技术手段对新生儿做出全面的预测,来判定其未来的发展,评分机制则是从A到F,而ABCD等级中,又分为A1,A2,A3,A4,A5,B1,B2......但F级只有F这一分数,很显然F代表了最底下的那一层,如果再往下的话,那就是先天性的智力障碍了。所有想进入研究院的人,他的出生报告至少是B3以上,至于下面的人,可以被纳入生活部,培养成集团里的清洁工,当然评分F的人是没有任何资格进入研究院的。

F、F、F、这个字母从未让男人感到这样痛苦过,他喜欢很多以F开头的单词,像是Fabric,Faery还有Fable。

如果放眼全世界,超过八成以上新生儿的出生报告都会印上一个F,但是没有任何一张报告会像这张一样让男人感到苦闷,毕竟在联合政府内,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地遗传了父母的才智。

莫河生本心非常抵触基因优化,他认为这对于新生儿来说是不公平的,过去他曾经对这种剥夺人权的行为感到无比恶心,而现在……他想起了已经离世的妻子,也许早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普通人,他的孩子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可能还要差一点,要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准,因为从测试的各种来看,她的得分实际上应该是F-的。

莫河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相信手中的这份报告,他的父母,祖父母,妻子,岳父岳母都是顶尖的科研工作者。这个孩子的平庸会影响到整个家族。

如果,这张报告上写的是一个G或者一个H就好了,在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说……只是如果,如果她是一个丑陋的基因缺陷畸形,如果她是一个流着口涎的弱智,哪怕只是在出生的时候不幸患上脑膜炎也好……这样一来,这就只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意外罢了。在这个天才如十步芳草一般寻常的集团里,平凡,就是原罪。

 

记得在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人们还不完全相信血统论,那时候很多人还坚持认为只要通过不懈的努力,加上一点点的运气,每一个平凡的人也能获得不平凡的人生,以现在的境况来看,这种观点无疑迷信,荒谬,甚至……殊为浪漫。

这种观点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就像自己平日里工作时那样,在看见第一张观测图后,莫河生便会立即进行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推测。好似一张张图片叠加在原本的图像之上,慢慢地,图片开始如走马灯一般运转起来,静置的画面开始运动,一年后那片星辰会变成什么样子,十年后又会怎样,百年后又会发生什么?

可此刻,莫河生从这份出生报告中只能看见一种结局,她的女儿像一片树叶,孤零零地从枝干上凋落,在泥土中脱水变黄,最终翻着扭曲形态,渐渐腐烂。

“我相信您一定知道我们的难处。”面前的女士打破僵局。

莫河生倚靠在墙壁慢慢滑向地面,手拿的一沓报告也跟着散落一地,寂静的楼道中开始回荡着他的啜泣声。

沉默了许久,莫河生抬起头,眼神不再无措和茫然,语气也再次变得温和却又坚定。

“孩子我是不会放弃的,你也了解我。”

似乎明白自己无法再劝说得了他,女人叹了口气,看着莫河生说道:

“我十分钦佩您不使用基因优化的行为,不过我劝您,还是放弃这个孩子吧,在联合政府内,子孙的培养是非常重要的,这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您的事业,不过您大可放心,我会遵守规定,出生报告是绝对的隐私,不会泄露给任何不相关人。”

医生见状也跟着蹲了下去,安慰着莫河生:“没事的,普通的学校还是会提供机会的。”

“那个,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看在我和你父亲也是老相识的份上。”莫河生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医生仿佛猜到了莫河生的请求,连忙拒绝。

“莫教授,您也知道联合政府内任何新生儿的数据都不能被修改,我们都签署了保密协议,这份报告也不会被公之于众,它只是用来筛选,您知道GST需要的什么样的孩子。”

“那如果她以后变得聪明了呢?”

“教授,虽然这种事没有发生的可能,但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不会有无关人士知道这份报告的内容,这份报告的作用仅仅是让父母为子女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

“她的道路,不该是这样。”

而这时,窗外突然发出一声怪响,两人不约而同的朝窗外看去,只见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射进了屋内,格外刺眼,老莫瞬间感到瞳孔收缩,视力模糊。

“什么东西这么亮?”莫河生问道。

“也许是,闪电吧,照的我眼睛疼,”一旁的医生揉起了眼睛。

强光只闪烁了半秒,便消失不见了,莫河生走到窗边,外面并没有什么情况。

“嗯,应该是闪电吧,外面雨这么大,管它呢,谢谢大夫,我先走了。”

“这样也好,孩子还要在医院里待几天,您先回去休息吧。”

莫河生此时没有心情去管别的东西,他跟医生道了别,转身起开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莫河生却没有选择坐城轨回去,而是一个人举着伞慢步在街道上,他喜欢走路,喜欢在低着头在人行道上思考,这让他感觉安静又踏实。

他路过高耸入云的仿真树,摸着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幻想着里面出现了不断生长的年轮,由于环境的恶化,城市里的自然植物无法存活,全都换成了特殊纳米材料制成的仿真品。莫河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童年的光景,他不仅怀念儿时,还对祖父辈的时代抱以憧憬,那是个有故事可讲的年代。

青色的墙壁,灰色的金属栏杆,老式的阁楼,外面是一条波光荡漾的河,这是莫河生记忆里老家的样子,每逢假期,他的父亲都会带他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那处老房子里。

他喜欢听父亲给他读名人传记,喜欢听父亲讲述每个星座的位置和由来,可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浓浓的雾霾包裹住了天空,无论白天和黑夜,仅凭肉眼什么都看不见。而那条养育了莫河生的河已经干枯,依河而建的城市也早已衰败。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那座沿海城市和很多北方工业城市一样没有跟上信息化发展的脚步,第二产业苟延残喘,人口外流,老龄化严重,城市吸引力几乎不复存在,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自从邓凯尔德家族身居高位之后,主管赫尔曼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网络虚拟社区形成了全所未有的巨大规模,所有人都沉溺于网络所带来的刺激,环境的恶化,让虚拟世界成为了全人类的避难所,人们在虚拟社区里发表自己的观点,信仰和主义,然后互相争吵,乐此不疲。简洁快速,吸引眼球的内容完全占据了人们的生活,控制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莫河生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甚至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人,他只能用‘时代不同了’来宽慰自己,麻痹自己。

一眼望下去,街道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零零散散的外卖小哥正在骑行,虽然到处都是摩天大楼,到处都是全息投影下的广告,但是现实却弥漫着一股一种颓废感,一种古怪的气味。这和城市上空那挥之不去的雾霾一样,让人感到窒息。诸多的环境问题将人类建造宜居城市的信念击垮,人们逐渐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开始转头对问题视而不见。而虚拟社区就像是一只贪婪无比的水蛭,在城市濒死之际,把最后的骨血都吸干,只剩下一具钢筋水泥堆砌而成的白骨。

现实已经不复存在。

他又一次地叹了气,心想要是老爷子还在世,一定不会让赫尔曼这么干。莫河生觉得自己很无能,但又无可奈何,自己只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于如何驾驭权术一窍不通。他尝试给赫尔曼写信,表达自己的理念和诉求,但被陈阳竭力制止了。陈阳对他说“无论你怎么说,理事会都会认为你的最终目的是多要一点经费,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我来写,你身上一股古代士大夫的味道,你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天文部不行,我们不能得罪赫尔曼。”

“知识分子最容易对现实不满,但这是这个群体的价值所在。”这是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可在如今的集团里,话语权早就旁落他人,他只能做到洁身自好,然后寄希望于自己的后代,希望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改变一些事情。

可如今……莫河生也只能面对现实,他对GST集团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个让他成为学者并且大展拳脚的地方,却开始产生了距离感。

 

莫河生足足思考了三天,他开始有些迷茫,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要接纳这个孩子,心想如果妻子还在世,她会怎么做呢?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变数。

 

这天夜里,莫河生马上准备休息,洗个澡的功夫,手机里传来了数个未接来电和几条短信,是陈阳发来的,莫河生预感到发生了什么,急忙拨了回去。

“老莫,你在哪呢!?”电话那头的陈阳语气很急。

“我在家呢,昨晚喝多了。”

“哎呦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我告诉你集团里出大事了!”

“发生什么了,你慢点说”

“刚才集团来电话,医院里几百个新生儿的出生报告被人销毁了!”

“什么!?销毁?”

“对,对面是一个黑客组织,不知道怎么就破解了我们数据库的安全系统,集团怀疑有内鬼,集团已经和警方组织专案组去调查了”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之前刚刚……”预感到事情非比寻常,莫河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刚刚什么,老莫你赶紧回公司,”

“你先等等,他们要出生报告做什么,这玩意也就集团觉得有用吧!我觉得是一群小孩子搞的恶作剧吧。”

“他们没有拿走,新生儿数据库的数据是拿不走的,他们侵入系统后安装了自毁程序。而且最可怕的是,医院里的医生不见了!监控设备什么都没有拍到,所有的安保人员都被送到审问室了。”

“不见了?那孩子呢,我的女儿呢!”

“孩子没事,都躺在培养皿里毫发未损,你前几天不是刚去过医院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额,对,什么都没有。”

“真是非议所以,一共十二个医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觉得医院的警备系统和摄像头肯定全被黑了,理事长已经发飙了,咱们得赶紧过去。”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莫河生并没有告诉陈阳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他,如果陈阳说的是真的,那对自己的家族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莫河生激动得有些慌张,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驱车赶往,像是要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一样,他要马上确认陈阳所说的消息,这事关莫家的未来,和他内心的理想。此时莫河生的心中出现了一丝不该有的邪念,他希望那十二个生死未卜的医生和那份关于自己女儿的出生报告,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人间。

这个孩子,必须成为莫家的接班人。

 

 

“爸爸!”

一声轻呼打断了莫河生的回忆。一下子,他的思绪从那个艰难的夜晚回到了现在,这一转眼就是六年。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烟,他的肺不好,只有在压力大到极点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去抽两口,但是掏出烟,他突然注意到身边传来闪烁着求知欲的目光——孩子正抬起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于是叹了一声气,又将烟塞回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我,我都背下来了……”说话的这个人正是莫河生的女儿,莫世心。

就好像是害怕自己一使劲就会伤到那纤细的小手一样,亦或者是担心自己的怒火会灼伤那小手上细嫩的皮肉一样,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男人绷的僵硬的肩膀稍稍的舒缓了下来,连带着心中无明业火一同消逝了。

“你不仅仅要背下来,还要去理解,光背是没用的。”

“嗯,好的。”

“要不,今晚就休息一下?”

“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背呢!”

莫世心的神态比同龄人成熟不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有礼貌,懂得看人脸色,按照陈阳的话来说,眼睛里都是事儿,像个小大人,莫河生有时甚至觉得医院是不是搞错了,自己的女儿也许很优秀,但每次辅导作业的时候,女儿的表现又让他的幻想破灭。

尽管这样他还是颇感欣慰,虽然没有遗传家族的天赋,但还是遗传了家族求知若渴的优点。他心想这孩子真好,要是加上过人的天赋一定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学者。

“好,深呼吸,然后仔细回忆起心中的那间图书馆。”

“是的,爸爸。”

莫世心翻开试卷,一方白纸之上第一题便是比平时还要复杂的题目:“请补全(|sinx|)的傅里叶级数。”

她屏息凝神,缓缓闭上双眼,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与巢中的雀鸣声伴在莫世心耳畔。停顿片刻一抹浅浅的微笑拂过脸庞,她缓缓的睁开眼睛,题目竟从纸张上跃起而起,浮现在眼前

突然间时空变换,窗外的深绿色梧桐叶开始渐渐变黄,树梢上的雏鸟迅速羽翼丰满飞离巢穴,太阳落下光辉铺满整片天空,阵阵细雪中梧桐叶在寒风下缓缓脱落。

随后,莫世心座位下的地面开始出现裂缝。犹如活物一般,裂缝迅速铺满整个房间,呼啸的飓风卷着无数纸张,掠过莫世心的面颊,紧接着从裂缝中钻出数面巨大书架,那些翻飞的纸张瞬间规整到架子上,化成一本本厚重的书。

莫世心身处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之中,四五米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放置着各种书籍,四张红铜色的书梯依靠在书架旁。

身后书灯微微闪烁后,图书馆里响起了广播声,

“、、……请主人迅速寻找。”

莫世心望了望视野右上角的题目,细细端详着书架号与隔档间放置的书籍,然后站起身快速登上书梯,在书架间找寻着这些书的位置。

“72架A面2行,就是它了,《地球往事(德文版)》。”

莫世心抽出旧书翻到背面,泛黄的ISBN码也跟着显露出来,码位第一段的国家编码“03”大大的标在那里——即第一个空的答案。

莫世心依次开始找寻剩下播报的书籍,答案也依次出现“15、35、63……”。

“搞定了!下一题……”

时间过的很快,莫世心答完了所有题目,莫河生在一旁端详了许久。

“恭喜主人找出全部答案,图书馆即将下沉,我们下次再会。”

随着广播声结束,四周升起隆隆的巨响,巨大的书架开始像粒子般消散,书房原本的装饰犹如棋盘一般开始从虚无中上浮拼装,尘埃散尽,莫世心再次身处书房之中,屋外的景色也回归正常。

“爸爸,我答完了。”莫世心满头大汗。

“不错,看来你掌握得越来越熟练了,”面前的莫河生欣喜的说道。

“爸,您的‘记忆宫殿’一定比我还厉害,我听同学的妈妈说,您可以记住上千颗恒星的坐标。”

莫河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不想把真相告诉世心,自己根本不需要‘记忆宫殿’,仅凭天生的脑力就可以做到,无需其他技巧。

在还没有普及教育学,英标,音节的年代,人们学习文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能依靠死记硬背的方法区做到,譬如古埃及的书记员,他们必须依靠人的记忆来记住一堆抽象而又复杂的象形文字。但聪明的人类逐渐找到了一种技巧,而这种技巧,就是记忆术的原型,在基督教统治的年代,欧洲的牧师,神学家们都想要能够完整地背诵新约和旧约以及各种各样的宗教著作,圣徒言行,也都是仰仗着记忆术。

‘记忆宫殿’,这种记忆术在一段时间内垄断了有文化特权的宗教阶层所发明的东西。使用者在心中想象出一个空间,又将空间分为数个房间,然后将需要记忆的东西铭刻在房间之中,以此达到记忆的效果,一般来说将熟悉的空间作为自己的记忆宫殿是最讨巧的办法。从莫世心一出生,莫河生就开始对她进行记忆宫殿的训练,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只有F资质的莫世心却可以拿到入学考试资格的原因了,她的记忆宫殿却是一座本不存在的图书馆。

“今天晚上爸爸给你放个假,咱们一起去观星如何?”

“好啊!我要看金星!”

 

傍晚,海面上的太阳在水汽的作用下显得格外得大,莫河生带着世心像往常那样漫步在渤海湾的人造沙滩上,捡捡被海水抛光的碎玻璃,找找在沙砾之下掩埋的石珊瑚碎枝。

太阳落入深海,纤细的月牙从海平面爬起。莫河生点亮冷光LED,支起望远镜对准伴月而起的金星,今晚恰好角宿一(室女座α)将与金星上演星空的合唱。

莫世心见状连忙从侧包中取出微微破损的笔记本,通过小小的视窗观察着金星,并将所看见的画在本子上,将所能看见的盾状火山一一填满小小的圆圈之中。通过从小的训练,在图像的记忆与重现方面,莫世心可谓是得心应手,尽可能地绘制所看见的每一个细节。

莫世心边记录着所看见的一切边重复着父亲过往介绍的内容:“金星,太阳系的第二颗行星,我们古人将其叫做长庚与启明,古罗马人则将其称作维纳斯。金星上的大气主要由二氧化碳组成,这也使得它的温度比水星还高。有趣的是金星上的盾状火山要比地球上的平坦很多,但其基底直径却非常长,最大的盾状火山基底直径接近火星的Olympus火山。”

话罢,世心移动望远镜找寻着天空中的火星,却发现它已经不在去年的位置上了。莫河生见世心找寻无果,于是从沙滩椅上下来调整望远镜。

视窗里的画面飘过金星,紧接的是大熊座的北斗七星,沿着曲柄又飘过牧夫座后,视窗停留在了今天的另一个主角——角宿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室女座α。

莫河生说道:“世心啊,这就是角宿一,Spica。它是一颗蓝巨星,古希腊人就是通过它的运动发现了我们地球的岁差运动。同时它是整片天空第17亮星,室女座第一亮星。而室女座α实际上是个双星系统,但人眼无法分辨这两颗自转速度比公转快的恒星,从地球上看,它们是一颗星星,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的定义。”

“在宇宙里,这种双星系统很常见吗?”

“并不常见。”

海浪声渐渐变大,但莫世心却将父亲所说的一切牢记在心中的那座图书馆里。

天色变得更暗了,海岸后方的城市渐渐变得灯火通明,天空中橙色的雾气也随之开始显现,金星也渐渐变得模糊,甚至连大角星牧夫座α也慢慢失去了光泽。

看着记录本上逐年变得模糊的金星,无数问题涌上莫世心的心头:“父亲,我记得你说过,金星是从几年前开始变暗的,为什么金星会变得越来越暗?”

莫河生叹了口气,“世心,还记得有一本讲述瘟疫的书吗?”他望着夜空说道,“10几年前,人类在海洋里发现了一种可以稳定核聚变反应炉的物质——矿冰。于是开始抽取海水并提炼这一物质……”

世心认真地聆听,一边不断地记录。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这一物质难以大量提取,所构建的聚变反应堆还只能停留在试验阶段。凑巧的是,有个爱好科学的商人在一次科研性质的勘察中发现,南极冰盖之下矿冰储量丰富,并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爸爸的公司。随后集团认为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商机,大量的矿冰可以用作能源供给,只要利用颁布开采许可证,就可以抢占市场,集团能顺理成章的拿到全球第一手的矿冰,而后的产业利润是无法想像的。于是,在根本没有详细论证安全性与可持续性的情况下,集团不顾我们大批科学家的反对,过度融冰开采这一物质。随之而来的是海平面的大幅度上升。”

“于是,”莫世心立马接过话茬说道,“AC0012远古神经病毒从冰盖中被释放进海洋,零号病人则是在秘鲁的利马被发现,短短的3天内,整个秘鲁海岸线无人生还,人们封锁了一切港口与边境线,但却忘记了真正的携带者实际上是洋流。紧接着,澳大利亚东海岸沦陷,紧随其后的便是新西兰。狡猾的病毒以超出人们认知的方式潜伏着,伴随着早期从新西兰出口的牛乳制品以及不断上涨的海平面,病毒开始进攻世界各地。节选自《早现代瘟疫学概论》作者:海森伯格·格林。”

“没错,”莫河生长叹一口气,“虽然最终以惨痛的代价控制住了疾病在人群间的传播,但我们失去了整片海洋。而且,这仅仅只是浩劫的开场。”

“人造海的建造、原生海洋的隔离以及对病毒的长期阻断,三者不是共同解决了病毒威胁吗?”莫世心看着前方卷起珊瑚碎屑的海浪问道,“等待病毒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不是吗?”

莫河生叹道:“世心,你错了,人们为了阻断病毒便大量使用聚变反应堆为其提供能量,矿冰也理所当然的被使用,紧接着,人们发现有矿冰参与的反应堆上空开始出现橙色的雾气,这些雾气不仅对自然光有削弱作用,还会大大增加温室效应。除此之外,雾霾过后尝尝伴随着酸雨,再次加剧了温室效应。这便是所谓的橙天效应。”

“爸爸,我知道了,问题的关键是在一开始,”世心双眸闪烁着光,“人们不应该去南极开采矿冰,对吗?”

“不,问题的根源是在于……”说到这,莫河生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让女儿过早的知道世界的真实和丑陋。

“爸爸,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你不去阻止呢?为什么学者们不能……”

“还有几天,爸爸的天文科就要解散了,”莫河生冲着女儿抿嘴笑了一下。

沙滩的小玻璃与海浪卷上岸的珊瑚碎屑相碰发出细小的声响,但海浪声将其永远的淹没了。

“那爸爸以后会去干什么,我还能跟爸爸一起观星吗……”

“当然,这片星空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可是爸爸以前说过要通过自己的研究改变世界。”

莫河生沉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的问题,尽管他知道答案,改变世界的从来都只是金钱和权力。

“光有知识是不够的,还要懂得如何驾驭别人。”莫河生摸了摸女儿的头。

世心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转过头继续看着那若有若无的月亮。

莫河生没有多想,年幼的女儿估计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而这句话在莫河生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停留多久。

 

这一晚,莫河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处海底,眼前出现了两条相貌古怪的巨石斑鱼,一条大鱼,一条小鱼,它们漫无目的地游动着,只见远处突然出现了一条体积更大的捕食者,一口把小鱼叼走了,那条大鱼瞬间涨红了脸,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发出了一声诡异的低吼,急忙追了过去。

莫河生被这个梦惊醒,感觉浑身不舒服,他走到阳台,将视角又一次调向了凤凰星座,那被奇怪雾气包裹的星系,他思考着那里也许发生了什么,那里会不会有生命,会不会有文明,他们的文明是怎样的,那里的生物是否跟他一样也在注视着自己。莫河生陶醉其中,他忘记了今天跟女儿说的话,忘记了那些对自己处境的抱怨。

只有这样,他被现实榨得已然干瘪的心灵才能感觉得到些许的滋润。

但他并不知道。在他望远镜的另一边,他所瞭望的远方,几十亿光年之外的那片雾气下,一场事关整个星系存亡的阴谋正在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