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摘抄

“我们将大量的精力,浪费在了探索以外的事情上,这让我感到无能为力,我不曾想过,我们的同仁竟然如此短视。”

 

我从一阵颠簸中醒来,耳畔回响着螺旋桨旋转的“嗡嗡”声。

我坐起身,不由的感觉有些冷,呼啸而过的厉风刮了一整夜,把我的脸冻得发木。

“醒了?”

这时,耳边传来了莫晓的问候。

我转过头,见她依旧在聚精会神地驾驶着直升机,脸上没有丝毫的疲倦。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主任你不累吗?”

“过不了多久就到了,你怎么还关心起我来了?”

她说道,突然一只手打开了操作台下面的储物柜,从中掏出什么东西扔给了我。我接过那东西一看,是一个装着红褐色液体的小玻璃瓶,外包纸上标注的名称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了。

“这是?”

“蔷薇红景天,我偶然翻到的,昨晚你说头晕和呼吸困难,大概是高原反应了吧,我们目前的飞行高度有400米,加上原本的海拔,已经差不多6000米左右了。”

“我们飞了有那么高吗……”

我有点不敢相信地朝下面望了望,勉勉强强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景色,除了黄土之外,偶尔可以看见一些废弃的建筑物残骸。

“如果飞得太低了的话会有很多麻烦,总之你赶快给我把它喝了。”

“嗯,知道了。”

在她的督促下,我拧开了瓶盖,闻了闻味道,一股酸涩的烂果子味,我屏住呼吸,仰头将瓶子里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真不知道这个药商把瓶口设计得这么小是想干嘛,我费了好半天才把这瓶药水喝尽,口腔里充满了恶心的酸臭味。

但喝完之后,那种头晕和呼吸困难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了。

“哦,真有效啊。”我不由地感叹道,身体好像也暖和起来了。

“很有效吗?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嗯,没有。”我回答道。

“那就好,看来没有过期。”莫晓笑道,又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响舌,只见她那只叫牛顿的宠物就顺着她的衣领从后面钻了出来,从储物柜里又拿了一瓶红景天出来,还顺带带了一根吸管。这只绿油油的变色龙在我眼前,照准瓶盖用吸管捅了下去,然后趴在莫晓的肩膀上,举着那罐红景天喂给她喝。没想到,这只神出鬼没的小家伙还挺会伺候人。

“牛顿啥时候跟过来的,怎么我这一路都没有看见它?”

“难道你忘了它是什么了吗?”莫晓反问道。

“对啊!这是只变色龙啊!那它该不会从图书馆逃出来就一直在你身上吧?”我恍然大悟。

“不,有可能也在你身上,”莫晓微微一笑。

“太神奇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它的重量?”我不禁疑惑道。

“少爷你又开始十万个为什么了。对了,我现在倒有个问题想问你。”莫晓突然话锋一转,“离开图书馆后,你的病还发作过么?”

被莫晓冷不丁地一问,我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乌鸦嘴好像消失了,从图书馆逃出来之后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按理说应该发作几次的。但事实上,除了在海水里扑腾时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我再也没有出现所谓的“间歇性妄想症”。

得知我的病症消失后,莫晓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只是头也不回地一边喝着红景天,一边捣鼓着直升机的方向盘。

“主任,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病,对吧?那你费尽功夫把我从图书馆里带出来,不会只是因为顺路吧?”我试探地问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一直调动着直升机操纵杆的手也顿了一下,随即说道。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要带你去地狱吧?”

“说过。”

“我呢,其实最讨厌你这种内心脆弱又矫情的小男生了。”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稍稍向上扬了扬,又打了个响舌,大大张开了嘴。牛顿应声将爪子捏着的红景天扔出了窗外,又从她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只棒棒糖,仔细地解开了包装纸,然后放进了莫晓的嘴里。

“所以啊,我就想着带你这种闭门造车安于一隅,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何其的残酷。”

“这……这样吗?”

“不过嘛,这也不是最重要的。”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我和我妈闹了点矛盾,你对于她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研究材料,所以我把你带出来,那个老女人肯定气坏了。”

“令堂是……”

“就是你一口一个教授喊着的那个啊,你不知道吗?”

“教授就是你妈?!”这实在太有冲击性,以至于我惊讶地叫了出来。

“大惊小怪,这件事几乎整个医院都知道的。”

“可是你们长得一点都不……”说到这里,我非常明智地停住了嘴。“对不起。”

但她却沉默了,既不客套地说两句没事,也不指责我,目光游离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多看看下面吧。”过了许久之后她才说道,“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从天上观景的机会可不多,对你的绘画多少会有些帮助吧?”

我向她点了点头,将目光放到了窗外。就在我俯视着那色彩单调的大地时,耳旁又传来了她赞许般的声音。

“对嘛,就是这样,多见识一下地狱吧。”

俯视过去,我能看见的只有被摧毁的遗迹,戴森湾的贫民窟和这里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这里的地面上没有一点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想不到现在居然还会有这么大片的土地被闲置。

渐渐地,我发现下面的土地泥泞了起来,原本干燥的地面变得有些湿润,大大小小溢着水泊的沼泽密布其间。

我探出头看去,下面好像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在移动。在勉强能看得清痕迹的道路上,我注意到似乎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我瞪着那个黑点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个黑点居然在移动……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蠕动。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个黑点向莫晓问道。

莫晓斜着眼瞥了一眼我所指的地方,简短地回了两个字。

“虫子。”

“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虫子吗?”我皱了皱眉,这都赶得上传说中的切尔诺贝利巨蟑螂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注意到离那只虫子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白’点,那显然是一个人,只不过披着一张白色的斗篷。他走得摇摇晃晃的,好像身体十分虚弱,随时随地可能会就地倒下。

“那有个人。”我对莫晓说道。“他看起来不太好。”

话音刚落,那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就在‘黑虫子’的旁边倒下了,整个人扑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白虫子’。顿时,我明白了,刚才那个根本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个人,一个倒在地上的,活生生的人。

周围的人似乎对那些倒地的‘虫子’熟视无睹,依然垂着头颅,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他们似乎瞎了一般,面对着地面,却又看不见脚下浑浊沼泽的血盆大口,一如落入猪笼草腹中的蝼蚁,在其中扑腾了两下便缓缓沉入池底。

地面上零零散散的行者,十之五六都葬身沼腹,在枯萎垂死的朽木之间,无力的求救与叹息声萦绕不散。剩下那些躲过沼泽的幸运儿们,在星罗密布的安全土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延绵数百余里,犹如皮肤上的一长条炭疽一样。这些人有的还用手在地面上机械地刨抓着泥土,缓慢地向前蠕动,有些干脆就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扬起的风沙掩埋,于泥土间若隐若现。

那些还在费力行走的人,看上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拄着拐,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向前挪动着步子。即使偶然瞥见力竭倒地的同伴,他们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面对着这望不到头的废土,徒劳地前进着,如同被无名火光所吸引的蛾子一般。这种绝望的情绪,甚至感染到了位于四五百米高空的我。

我瞪了莫晓一眼,不知道她是真的看错了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

“不可能的。”

话还没说完,莫晓就打断了我,她似乎总能预想到我要说些什么一样。

“这架直升机只能坐两个人。”

“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你打算要怎么救那些人呢?”这样说着,她扬了扬下巴。

“这些人是……”

“朝圣者。”她语气平静地说道,好像已经对此感到屡见不鲜了。“你知道吗?在中世纪的时候,那些基督徒们认为只要去耶路撒冷,舔一舔圣殿的把手,在圣墓前拜上两拜,就能够包治百病。”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

“是啊,是很荒谬。”她冷冷地说道。“但那时候没有医学,所谓的医生也只不过是会放血的剃匠,于是人们能相信也只有这个了……这些人也一样。”

“他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载他们一程?”

“你看看我们这里哪还有位置?”莫晓给了我一个不耐烦的脸色。

“那……我可以给下面扔点水或是食物吗?我记得昨晚的面包和水是在直升机后面拿的……”

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想放弃下面的那些人,哪怕只是些许的帮助。

但回应我的,只有莫晓的嗤笑。她白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为什么?”我不由地问道“我们应该还有很多食物才对。”

“有很多又怎么样,大少爷,是消耗品就总会用完的,你知道我们还要走多远吗?”

“这……”我无言以对。

“况且,你知道把一块肉扔进一群饥狼中间会发生什么吗?狼群为了争夺食物,它们会互相厮杀,争斗,根本不会管对方是不是同类。在快死的人眼中,现在只有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恐怕会发生更多让你难受的事。”

“但是……”我的话又一次戛然而止,她的逻辑无懈可击,也或许应该说我考虑的太过肤浅。她看了我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是担心自己遭受道德上的谴责的话,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清了清嗓子。

“从前,有一名植物学家到墨西哥进行考察。墨西哥的独裁者此时正好逮捕了二十名无辜的人,出于对这位植物学家的敬重,独裁者提出一个建议,如果植物学家亲自枪杀一位犯人,那么剩下的十九位犯人都可以无罪释放。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应该……”

这个,如果我记得没错,在医院的授课上好像有提到过这个问题,其中也有说到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应该拒绝。”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好像确实是这个答案,虽然我不觉得这种问题会有‘标准答案’。

“没错。”

莫晓笑了笑。

“看来你上课的时候也不全是睡觉和在课本上涂鸦嘛,这就是电车难题的原型。正确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置身事外。因为一旦你参与这件事,你就必须为死亡的人负责,不管你是不是救了其他的十九个人。人们不会为拯救了某人而减轻自身的负担,但是一定会为杀死了某人而背负枷锁……很讽刺吧?”说到这里,我感觉莫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曾经也是,想要拯救所有的人,绝不放弃任何一个……”

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嘴,一口把嘴里的棒棒糖咬碎,吐到了飞机的地毯上,陷入了沉默。

“你肯定也一样。”最后,我听见她小声地喃喃道。

正午的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飞得更高了,也或许是因为无聊,沐浴在这暖洋洋的阳光之下,我觉得有些犯困。

我看了看一旁还在操作着飞机的莫晓,她还是和早上一样,一副子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完全不需要休息一样。

“你不累吗?”我试着向她问道。“你已经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还行吧,”她说,“熬夜什么的我早就习惯了,我曾经为了赶报告和论文72小时没有睡觉。”其声音里不无一点自夸的意思。

“72小时……你难道不怕猝死吗……?”

“这有什么,普王腓特烈二世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就要起床处理政务,爱迪生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就继续他的发明,而达芬奇……”

“达芬奇怎么了吗?”

“达芬奇就更夸张了,他每天只睡两个小时,为此他还发明了所谓的‘达芬奇式睡眠法’又叫‘多阶睡眠法’。”

这些可都是远古时代的天才啊……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些传闻我在医院里传阅的院报和杂志好像有了解过,说的是非常玄乎。虽然上面解释得头头是道,但是我一直都不太相信。

“人的大脑可是有很大潜力的,关于大脑开发率的问题你知道的吧?”

“嗯,据说人的大脑只开发了10%。”当然这实际上也是医院的科普里讲的。

“其实这个是谣言,是源于威廉·詹姆斯的‘普通人只发挥了其智能的10%’这句话以讹传讹之后的结果。”

“居然是这样吗……”我点了点头,我还一直信以为真了。

“实际上比还要更少,大概只有2.53146%。”

听见这句话,我愣了愣,2.53146?这和10%也差了太多了吧?难道说人类从古至今一直都只是靠着这百分之二点几的智能就创造了如此辉煌的人类文明?

“哼,看得出你被那些伪科学给祸害得不浅啊,没办法,我就来给你讲讲关于这方面的‘常识’吧。”

莫晓又继续说道。她在‘常识’这个词上下了重口,看样子这个话题好像戳中了她的兴趣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也好。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直升机突然猛烈地震动了起来。是紊乱气流?但这里才四百米高啊,不应该有这种乱气流吧?难道是飞机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是个乌鸦嘴,不行不行,我脑子里不能有这种可怕想法。只听飞机后面的发动机传来了熄火的声音,头顶上嗡嗡作响的螺旋桨也渐渐看得清那狭长的旋翼了。

莫晓狠狠地在控制台上敲了一下,破口大骂了起来。

“那个死老头……不就是杀了他几百的价吗?居然油箱都不给我满上,啊~~~”

剧烈的失重感混合着颠簸拉扯着我的身体,我眼前一黑,只感觉脸皮都快被某种力量给扯掉了一般,整驾直升机开始严重得倾斜。

“主……主任!!我要掉下去了!!!”

“放手!你别扯我衣服!我控制不了方向盘了~~~~~~”

没等莫晓说完,载着二人的直升机就朝着尾端的热浪左右摇晃着坠落了下去。

 

莫晓架势直升机的技术非常一般,虽然我对驾驶直升机的技术一窍不通,但是从她迫降时笨拙的样子来看,她应该只是个新手。如果非要问为什么的话,那当然是因为她是用尾翼着陆的。在落地后正对着天上太阳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俩要葬身在这片荒漠之中了。

但幸运的是,这架直升机足够结实,而这里的地面非常松软,直升机的尾翼笔直插进了地面后,并没有发生爆炸,我和莫晓在圆滚滚的机舱里只是擦破了点皮。不过莫晓在下飞机的时候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弄了一脸的泥土。

“主任你没事吧?”我想凑上前去扶她一把。

“没事!继续前进!”莫晓甩开了我的手。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样说着,她伸着身子钻进了直升机立着的机箱里,从里面把装着水和面包的两个箱子给拽了下来,连带着扯出了两个旅行背包来。

“哈,看来这死老头早就料到这种情况,连逃生用品都给我准备好了啊。”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弯腰往背包里塞起了水和面包,或许是因为火气没出撒,她又冲着我吼了一嗓子。

“看什么看!快来装啊!”

很快,我们就装好了两口袋的面包和水,按照莫晓的要求,要多放水,少放面包。

“人不吃东西的话大概可以活一个月,但是如果没有水,最多只能撑三天。而且进食是会消耗体内水分的,尤其是进食面包这样干燥的东西,所以水和面包的比例要2:1甚至是3:1。”

“你倒是很擅长在这种环境中旅行嘛。” 

“那是当然,我当年跟着教授的科考队在撒哈拉沙漠和科罗拉多大峡谷考察的时候,你这个小屁孩估计连10以内加减法还算不明白呢。”

突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示意我停下,此时我也发觉四周的确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只见她伸手挡在了我的前面,表情严肃地说道:“不要惊慌。”

突然,四面八方投来了好几根锐利的长矛,直挺挺地扎在了我们面前的地上,我抬头望去,刚才还未见一丝人影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好几十号人,他们套着黑色的外套,清一色的带着兜帽和钢盔,帽子拉得极低,将他们的脸给盖住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这群人的脸上都被一种白色半透明的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结合着剧烈的阳光,纷飞的尘土,仿若木乃伊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而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他们的周身都弥漫着一股让人无法形容的黑色雾气。这股混在沙尘中的黑雾就仿佛是某种肉眼可见的‘疾病’,从身上的各个位置呼出。这黑雾让人本能的想要远离,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来得真快。”

莫晓耸了耸肩,说着将肩头的背包一丢,举起了双手。

莫晓……她就这样束手就擒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直接就投降了?不,一定不会这么简单,看她那幅游刃有余的模样,我知道她一定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

我的视线在她和那群绷带人之间不断徘徊,目前这个时候只能看主任发威了……

她怎么还不动手?难道她是真心投降了?那些黑雾都快要碰到我们了……!

就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缠满了绷带的家伙对着我们怒目而视,抽起插在了地上的长矛,冲我一拥而上。我急忙抱着头蹲了下来。这时,只见莫晓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挡在了我的身前,然后双手张开,向他们吼道:

 

“无尽长夜,尽蚀生者之狱!”

 

这一声怒吼传了不知有多远,带着响亮的回音在空旷的荒野间回荡。绷带人们听见这句话,就像是听见命令一样,纷纷停下了进攻的姿态,面面相觑。

“可以带我去见你们的神吗?”她放下了拦在我身前的双臂,以非常平静的口气说道。“我是她的姐姐。”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景色。

在这群绑带人的带领下,我们开始朝着腹地前行,而天穹之上,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波动,如同被倒入浑浊颜料的水面一样,艳妆一般地抹在天空之上,远远就让人感到非常不适。

顺着羊肠小道前进,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仰头观望着在天空中蠕动着的物体。这不可名状之物像蛇行一样地扭曲移动着,又如同于空中飘零的轻薄丝巾一样变换着形态,姑且称它为丝绸吧。

“走。”

我身后那个戴防毒面具的家伙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冲我嚷着。

对于眼前的绝景,他似乎司空见惯。

“我们到了。”走在队伍前面的人说着,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这一跪,整支队伍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也统统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也跪下!”在我身后的那个家伙低声冲着我们吼道。

我们一群人就在这坑坑洼洼的地里跪了有十几二十分钟,低着头看着地,什么也不做,让人摸不着脑袋。

“主任,这是在干吗啊?”我小声地问道。

“不可理喻。”而莫晓亦是习惯性地无视我,只是小声地嘟哝着。这牢骚却似乎被听见了,又被后面的那家伙在屁股上刺了一下。

“不许扎屁股!”莫晓回头冲那家伙做了一个有些滑稽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这些人似乎是跪够了,纷纷都站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跪这么长时间,脚都木了,而莫晓更是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二人相互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而此时,队伍又一次动了起来。

我望着天上,蠕动的丝绸似乎越来越大了,绕过拐角的巨石,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蠕动的物体,和被笼罩在黑夜中的绮丽景色。  

“主任,天上到底是什么?”

我试着问了莫晓几句,但莫晓只是盯着空中不断变化着的丝绸,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渐渐地,我们向着天上的污秽接近了,远远可以看见傍晚与午夜的交界处,那丝绸就像是一堵墙一样将二者分离。队伍前行着,我感觉气温逐渐降低,甚至都能呼出白气来了,脚下的泥土似乎也结了一层霜,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道路渐渐开始陡峭了起来,土路以微弱的角度向上延伸着,和外面一样,这里没有多少植被,只有孤零零几颗枯树在荒芜的土地上苟延残喘。

突然,队伍再一次停了下来,我四下张望了一下,从低矮的灌木中有同样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偷偷围了上来,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悄悄地寒暄了几句,又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了一阵,互相行了一个礼。

接着,队伍中的首领冲着远方的黑暗中吆喝了一阵,挥了挥手。

顿时,黑暗中冒出了万丈光明,数十台探照灯亮起,刺眼的光芒几乎要灼伤我的晶状体。我赶忙护住了眼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敢再次张开,只见方才黑漆漆一片的路已经像白昼一样清楚。用碎石板铺起来的小路镶在泥泞的烂泥之中,格外扎眼。

道路径直通向一个雄伟的终点——顺着渐高的地势一眼望去,目光扫过远方的山腰,一座阴森森的古堡蔚然耸立其中。这座建筑就像是由整座山雕刻成的一样,与周围的岩石浑然一体。由于其地势高峻,加之厚重的城壁,使它显得格外恢弘大气。但这却不是最令人惊叹的,在这座城堡的下方,是一块突兀的峭壁,孤悬于城壁之下。这块峭壁和周围青灰色的山石迥然不同,在月光的照耀下显示出洁白的光芒,在这白壁之上,蒙着数量繁多的脚手架。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们是想把整个山壁给镂空,做一个摩崖石刻。虽然还没完成,但那纤细的四肢还有这峭壁的白色,让我不由觉得他们雕刻的似乎是一位女性……

“哼,跟她老妈一个毛病,就爱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莫晓嗤着鼻子,白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城堡。

就在这时,绷带人走过来,掏出了一块黑布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们这些人没资格目视圣城之雄伟壮丽,在进城的时候必须蒙住眼睛。”

莫晓听了,冲我耸了耸肩,伸出自己的脑袋让那家伙戴上了眼罩。

“反正我都看见了……”我小声嘟哝着,也伸长了脖子。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刚被带到一个地方,就被按着肩膀跪下了下来,接着被扯下了眼罩。

重回光明的我,迫不及待地四下看了看,我们似乎正处于一个会客厅,面前出现了一张抵到了房间那头的长餐桌,四周摆放着古色古香的花卉和盆栽,还有一副铠甲装饰,墙壁上挂着许多名画,其中有些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房间的正中央则摆放着一把古铜色的皮质王座。

“呼,终于到了。”莫晓舒了一口气。

“……主任,他们这里管饭吗?”腹中空空所带来的饥饿感倒让我想念起了之前那碗火辣辣的油泼面。

“活该,就应该饿你几顿,”莫晓说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话说回来,这里是?”

“永恒亡灵的驻地,有趣吧?”

“‘永恒亡灵’?这是什么?”这种听上去幼稚十足的名字实在令人无法恭维,也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正经的组织。

“你就当是‘朝圣者’们的组织吧。”莫晓冷冷地说道。“向一个狗屁神明朝拜的组织。”

又是朝圣者,又是神的……这些到底指的是什么?说起来,之前莫晓好像有说过,她是这些家伙的神的姐姐来着。

“荒原,记住我说的,待会儿进去之后,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顺着我来,听见了吗?”她望着王座一旁的幕布的大门说道。

“知道了,主任。”此时我已经感觉到,我俩的处境非比寻常。

话音刚落,从幕布后面走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兜帽的威猛巨汉,身上也缠着绷带,但和后面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比起来,他缠的数量显然要少很多。这些大汉的前面,走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趾高气昂,俨然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样。

那个人就是‘神’?我皱了皱眉,不就是个小女孩嘛……就在我纳闷的时候,这个女孩在王座前站住了,对于她来说,这个王座还是显得有些高了。女孩轻轻扬了扬脑袋,为首的那个大汉把身前的椅子拖了出来,然后把她抱上了座位。

女孩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姐姐大人。”

姐姐?既然如此,也就是说她是莫晓的妹妹,那个所谓的‘神’吗?这样看来,这个女孩的相貌的确有些异于常人:那一头垂落着的银发微微卷曲,还有那琥珀色的眼睛,都不太像是个普通人的样子,第一眼看过去,总觉得有些眼熟。

“好久不见!妹妹近来身体如何?过的还算舒心吧?”莫晓一改往日形象,突然变得谄媚了起来。

“恰恰相反,一直得不到你和老太婆的死讯,我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呢。”女孩不紧不慢地说道。

“额,实在是不好意思。”莫晓竟然如此赔笑道。

听罢,女孩冷冷地一笑,“好了,我们来谈谈正事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什么事,哦对了, ‘我是她姐姐’这种话下次不用说了,有意思么?”

莫晓啧了啧嘴,似乎是被她这种冷嘲热讽给搞得哑口无言,一时陷入了沉默。

那个女孩看了看莫晓的窘态,好像很满意,于是接着把那琥珀色的目光投向了我。在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会之后,笑了。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吧。”

她茅塞顿开似地说道。

“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吧,你们私奔了,又举目无亲所以只好来投奔我了。”

“那个!不是这样的!”

没等莫晓开口,我便急急忙忙地否认了起来,这实在太离谱了。

“对!你说得没错!”莫晓突然把话接了过去,“实不相瞒,教授对我们这对苦命鸳鸯百般刁难,我们俩走投无路,只能……”

“行了行了,我都已经知道了,”女孩没等莫晓说完,插话道:“姐姐,你真的把图书馆给灭了?老太婆人呢?”

莫晓停顿了一下,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了,教授她,已经葬身火海了,我很抱歉。”说着,莫晓低下了头,眼睛里泛出了泪光。

“哇,姐姐大人真能干啊,那你身边的小帅哥,就是老太婆要找的人?”

她说着,向莫晓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而莫晓则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他就是‘那个人’啊。”女孩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忽地,冷不防地一拍桌子,指向了我。

“真是辛苦姐姐大人了,忧很满意,快来人,给他们俩绑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突然,莫晓嚷了起来。“你知道这家伙……”

“知道啊。”

女孩一句话让莫晓停了嘴。

“姐姐是不是把我当白痴了?老太婆那种人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就死了。既然你杀不掉老太婆,你对我来说,就没有一丁点的价值,还有你身边的这位小帅哥是老太婆一直要找的人,那杀了他,起码可以让老太婆抑郁几天吧?”

突然间,我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女孩稍稍地低下了头,顿时变了个样,仿若狞笑的恶魔一般,令我直冒冷汗。

“来人,绑起来。”

“你……”莫晓瞪着女孩,平时那张能言善辩机关炮似的嘴却突然哑了火。我求助般的看着莫晓,但过了半响,她却始终没有能再说出一个字,只是抬起手似乎是想冲上去给她一耳光,却被身后的人给死死的压在了椅子上。

“那来想想我该用什么方式,来送你下地狱呢?你这个小偷!”

女孩表现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带着扭曲的面容看着我。

“绞刑开膛斩首一条龙吊到半死不活之后把你的肚子打开然后把内脏在你眼前烧到最后一斧子……”

“请等一下,小姐。”就在她兴奋地述说着那些骇人的刑法时,站在他身后的巨汉突然插了句话。

女孩着魔般的喋喋顿时停了下来。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可不要给我说枪毙这种扫兴的话。”

“是的,我的建议是……请您放过他们两个吧。”

“哈?你说的是哪国语言啊?”女孩突然收起了笑容。

“中文。”

“那……是哪里的方言吗?”女孩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要我放过他?”

“是的。”

“给我个理由。”

“要处死第一次见面的客人,这可是非常不得体的。况且您的理由也不算太充分,虽然我知道您想要报复夫人和大小姐的心情,但目前我们得到的信息,还不足以准确地判断图书馆那边发生的事。”

“嗯,好像有几分道理。”

女孩于是又坐了下来,嘴里包了一口气,鼓起了个包子脸,想了一会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那就把小帅哥做掉吧,你不是她男朋友么,那就为她而死吧。”

巨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副抱歉的表情看着我。莫晓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才张开嘴,女孩就示意后面的人将她的嘴死死捂住。

身后的人把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此时我感觉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才从火场死里逃生,又逃过了直升机坠落……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莫晓真的把我送进地狱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不合理,太突然了,以至于我连哭泣的反应都没有,只能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了金属与地面敲击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声音是从女孩身后的那副铠甲传来的,铠甲拿着手里的戟在地面杵了三下,在这个房间里发出了沉闷的回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那副铠甲上。女孩看了一眼铠甲,皱了下眉头,然后若有所思的对众人说:“住手,先把那个女人关起来,然后把这个小哥安排进最好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