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为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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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戛然而止,果然还是和曾经一样的结果,一旦想起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那便绝对会在那一片令人厌恶的纯白中结束,但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唤醒我仅存的一点感性吧,胸口处的苦闷感令我庆幸,我还残存着一丝感情。

  眼前的这位女性也是位母亲吧,可能很巧合的与我的母亲有些许相似之处,让我现在有些陷入了自己单方面的任性当中。我不希望看到那种场景,我不希望她就这么在面前死去,可能仅仅是因为我讨厌有人在我面前逝去,而我却只能坐以待毙的感觉,我……讨厌极了。

  所以我会做现在这些我自己都不清楚原因的行为吧——紧紧的攥着她有些瘦弱的手,虽然力道有些偏重,但是我希望她能够感觉到我的用意,即便我是个冒牌货,我也不希望她死在我面前。

  【啊,备儿……】

  如我所愿,女人并没有就那样死去,而是因为我的行为再次睁开无神的双眼,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抚摸我的脑袋,好像在让我放心一般;虽然,她依旧是在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是啊……这样的人,本来应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原本就是毫不相干的,说到底连生存的世界都不同,但是……为什么会如此的相像,就连被抚摸的感觉都很相似,这就是,母爱的共同点吗?

  【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么些年来,努力养活娘和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

  仿佛有些累了,女人将手缓缓放下,平静的说着,但另一只手我依旧紧紧地攥着,可能我一松手她便会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可能就会因为寂寞而独自死去……我大概是这么想的,但更详细的,我也无法思考了——这就是仅存的感性主导了身体的证明。

  「……」

  我似乎顶替了一个非常孝顺的家伙啊,听上去像是个为了生计不懈努力的正经人……然而他这样孝顺的人,在母亲弥留之际居然被我这么个冒牌货给搅合了;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幸运吧,不用承受这种近在咫尺的痛苦了。

  啊啊……所以说要我来替他承受么?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讽刺,所以我才讨厌命运。

  【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是会轻易的掉眼泪呢……】

  眼前的女人稍微苦笑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眼眶中开始积蓄的那种温热的液体,即便并不能对已经模糊到无法形容的视线造成什么影响,却好像是在顾忌我的感受一般,有些执拗的用手擦了擦,随后,平缓的说道——

  【娘恐怕快要不行了……】

  「啧——!」

  她应该明知道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宣告,但却依旧以那种平和的语气说着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我能够清晰的知道,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这个宣告也是想开始这最后的告别。

  脑中又一次被纯白的颜色所侵蚀,我颤抖着双手,握着眼前这位母亲的手,相似的场景挑起了相似的感情,那一天的记忆仿佛要进行重现一般,正在朝着更加戏剧性的方向发展

  (想要说一句好好活下去,然后便撒手不管?想要郑重其事的告别,然后让我别沉浸在悲伤之中?怎么可能!这是最差劲的告别方式——!)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娘走了你也能轻松一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种仿佛将自己当做一个包袱一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都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很有趣吗?想用你所期待的方式离开人世?不好意思……我不是你儿子,也不喜欢这种离别方式。)

  「别开玩笑了!什么你走了我会轻松啊!你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啊?真是愚蠢的想法——」

  (是啊……真是愚蠢……把自己当做累赘,那么你当你儿子的努力是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在维持生计啊!)

  「自说自话就到此结束吧!你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你死了,会发生什么!轻松?见鬼去吧,只会带来悲伤和痛苦罢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代价是孤独的话,我宁可不去做!你明白么——」

  (她肯定不明白,就像我的母亲,在临终之前,她也不会想象到我在失去她之后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又是如何从崩溃的缝隙中活过来的,她永远都不知道,永远。)

  「所以说——别再拿自己当累赘了,别再轻易的摆出那种已经坦然接受了的表情了,你……根本就不懂……」

  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话语像连珠炮一般将她轰炸的哑口无言——她不过是个将死之人,那么我能做的不就是在她死之前,哄着她让她多吐出点情报么?

  不,我找到了当时挽留我母亲的感觉,虽然我的话非常刻薄,甚至是非常不留情面,但我想让她清楚,让她明白——想要这么轻松的道别是不可能的。

  她朝向我这边的方向,显然是有些被吓到了,但是……现在我只是个顶包的,我并不是她那个孝顺的儿子,所以,别想让我再次经历相同的场景。

  【抱歉……】

  过了许久,她才挤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了,失去了那种安详感,虽然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了,但是——不就是该这样么。

  离别,不就是该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中进行么,什么请不要悲伤,什么不要因为逝去而痛苦,一切……去掉掩饰只不过是谎言,该怎样,还是怎样。

  她小声嘟囔着什么,似乎是做了决定一般,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将身体依靠在矮炕一端的墙上,单薄的身体显然会被这简陋的墙壁弄得生疼吧……

  然后,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体上的平衡,使身体可以结实的依靠在墙上,端正了坐姿,面向我的方向,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一般,与其说是无神,倒不如说是无法琢磨的深邃。

  「……诶?您这是……」

  刚才还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的她,此刻,我竟然能够从那无神的双眼中感觉到一丝坚韧,还有严肃的神情——她在用尽最后的气力,来嘱托些什么,我这么猜测。

  【你的祖上曾经是皇室,你的曾祖父便是当时的中山靖王,按照族谱来说你也应是皇族的后代,只是时逢战乱……又家道中落,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空洞的双眼望向更远的地方,女人虽然声音平静,但也可以听得出那种为了曾经的辉煌而骄傲的感觉,不过与眼下这种境遇相比的话还真是讽刺啊。

  「……」

  至此我明白了我顶替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中山靖王之后,居于涿县时期,也就是还未参军的刘备,刘玄德。那么也就是说,这真的是三国的时间线,而且也能够判断出现在应该是黄巾之乱的时期,这时刘备应该还没有参军才对,也没有遇到关羽和张飞,换句话说,相当于一个新手村的菜鸟,一无所有的状态。

  在汲取了信息之后,脑子飞快的运作起来,毕竟是靠着理性活了那么多年,整合信息的能力还是有点自信的。但是,还未等我完全的得出结论,女人的气息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弱了。

  【请将这些转告备儿,那孩子叫刘备,字玄德,让他别再顾忌我,利用这个身份去做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吧。】

  暴露身份是当然的,当我决定去打破那份虚伪的安详时,我就不再是顶替着他儿子的人,而是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经历过丧母之痛的人。

  【我知道那孩子一直想要去外面闯荡,想要干一番大事,不能让他再陪我耗下去了,那孩子还有未来……无论如何,拜托了】

  女人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虽然身体的状况不允许她做些幅度更大的动作,但是她现在正在极尽全力的将头低下去,以表达自己的恳切的心情——现在,她将遗愿托付于我,希望我能够将她的儿子从被束缚的状态中解放。

  「可以接受,那么……遗言就只有这些吗?」

  我其实并没有理由接受,但我也同样没有理由拒绝。我甚至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牵强的理由……作为接受的理由,有那么一条吧,虽然她让我想起了那段非常糟糕的纯白色的回忆,但是也给过我母爱的错觉……

  即便那很短暂,即便我只是个冒牌货,但那份慈爱,无可替代。

  我可是相当的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所以,接受也没有什么问题;并且,要找到这个名为刘备的家伙么,我还是很感兴趣的。理由有二。

  其一,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三国的时间线的话,我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附一些势力,而其中,刘备就是个很好的苗子;

  其二,我现在没有任何的方向性,如果借由这件事获得刘备的信任,还能够给我提供基础的生活条件,那么至少让生存变成了可能,否则……我难道要露宿野外吗?

  【那还真是非常感谢,善良的孩子】

  「善良……?你说,我?会错意了吧,我只是觉得有利可图而已」

  (对于其他人而言,我觉得我会掩饰一番,但是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应该是不需要任何掩饰的。善良……这个词就不应该用在我身上)

  【是个不坦率的孩子啊,……似乎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让你回忆起不愉快的经历了吧】

  女人,面前刘备的母亲将手缓缓抬起,搭在了我一直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上——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位置,然后有些颤抖的手掌向上移动,拂过脖颈,然后是脸颊,在我被这动作弄得手足无措时,她终于停止了动作。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你儿子,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是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和备儿近乎相似的长相,声音也相差无几,但是……那孩子应该不会将那些话说出来的吧】

  (果然……那个听上去就十分孝顺的刘备,是不会将这些过激的话对她的母亲说的吧,啊啊……我还真是过分啊,对一个将死之人这么做了,我会遭天谴的吧。)

  【刚才的话……可能就是事实吧,备儿会因为我而深受打击也说不定,但是……这是天命,即便那孩子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违抗的天命啊……】

  女人长叹了口气,然后颤抖的手掌缓缓的抚摸着我的头顶,我能够感觉到,那种慈爱,那是这个女人将我当做代替品的行为吗?是因为深知无法让自己的儿子感受到最后的母爱而做出的行为吗?我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了,可能并非是因为我的视力出了问题,而是这种母爱的慈祥逐渐将她的摸样与母亲的摸样重合,在那纯白的房间里一边有些憔悴的微笑着,一边抚摸着我头顶的母亲……

  ——很快,她停止了动作

  【抱歉呐……看起来,又要让你留下不好的记忆了。谢谢你接受了我最后的请求,非常……感……谢】

  女人以最后的力气表达了她的感谢,说罢,便虚弱的低下了头,那只包含慈爱的手掌从我的头顶滑落,毫无生气的垂在床边,如同提线木偶的线断掉了一般。

  她闭上了眼睛,脸上还留着欣慰的笑容,永远停止了呼吸……

  「……明知道会给我添麻烦,从一开始……就不要离开啊,真是太任性了……」

  女人依旧低着头靠在那边的墙上,那样子似乎是在沉思,但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就如同我的母亲一样。

  我不忍心再去多看一眼,便即刻转过身去,将拳头攥紧,强忍着那要冲破抑制的记忆连同着当时的痛苦,那些东西我可不想遭受第二次,我尽全力将它们压制回去。

  「该……去还这份人情了,真是接了个麻烦的委托」

  将脑中那些情感压制下去之后,我便再一次将感情的因素去除,进入纯理性的思考中。没错,这才是我应该有的样子,带着感情行动?毫无意义,我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