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还连六月都没到呢,”小刘摘下帽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然而工装那砂纸一般的布料依然弄得他不好受,“热死个人了。”

“谁不是呢,”老马倒是显得十分知足,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段还没有仿生人帮他们搬货物的日子,“不过别显得太放松,听说这次运送的货物可不简单,瞧,那儿还有好几个穿黑制服的看着。”

老马说着朝大货车那边指了指,果不其然,四五名手持步枪的特警围绕在货车尾部的装卸口周边,神情紧张地看着仿生人搬运工将一个个足有小冰柜大的纸箱搬上车。

普通的仿生人搬运工能让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特警队员如此紧张,这还是头一遭。

但不紧张不行啊,就这两天,全海东市的公安都知道了,代云科技大厦里头一个抽了风的仿生人文员绑架了数十个政界、工商界、通信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连带几个倒霉的恐怖分子。

这次事件发生后,代云集团高层出于安全考虑,决定将“传教士”主机的核心部件从代云大厦移送至其他地方存放,当然负责押运的小队也不知道这个“安全考虑”是怎么个安全法,据他们所知,没有比代云大厦更严实的地方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货物完成装车,几名士兵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跳上货厢,随即大货车低吼一声开上大马路,将一团灰色的尾气甩在了身后。

今天海东市的气温确实高得异于寻常,脚下的柏油马路似乎都像一片数十公里长的烤肉一样被灼烧得呲呲作响,大货车也看上去不是很耐受得住,如头老牛一般穿着粗气在路上缓慢地爬动。

这时,几个黑黄色的路障牌出现在大货车的前方,旁边一块告示牌上写着“水管维修,请绕行”。

“报告,”押运队队长对着对讲机说道,“前方出现了路况情报以外的状况,请指示。”

“我们正在联系市政部门,注意不要轻举妄动。”

“遵命。”

对讲机另一端话音刚落,士兵们便看见几个身穿蓝灰色工装的人出了工地,手拿一条皮管,缓缓地朝大货车走来。

队长招呼其他人下车,拦在了来人的面前,“我们是公安,正在执行重要的任务,请配合一下,留在原地。”

对方用皮管里的东西回答了队长的喊话。

一阵下油锅般的爆裂声突然响起,大量的液氮从皮管里喷出,尤其碰到的还是已经被太阳炙烤得烫人的空气,霎时间,在场的人眼前变得白茫茫的一片,滚滚的浓雾笼罩了整辆大货车。

押运小队猝不及防,当他们想要回到货车上时,却听见引擎的轰鸣声——仿生人驾驶员AI被入侵,擅自发动了车子,朝高楼林立的城区中驶去。

随着水雾消散,大货车的声音也渐行渐远,施工工地前除了几名士兵面面相觑以外,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当然,路面上还残留着一丝丝宜人的凉意。

从离地面一百五十米的“喜鹊”上看,货车离开时马力开动得明显比来时要足,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

“茜姐,果真如情报上说的,”阎大俊放下望远镜,活动了活动酸涩的双眼,“运载‘传教士’主机的货车被劫走,往南边的化口区去了。”

“收到,”陈茜在城市另一端一辆轿车上回话道,“该记下的东西都一样没落吧?”

“不该记下的东西也都有了,”梁琪灵还不怎么习惯高空,字句间满满的都是晕机,“这伙人昨晚刚去过某个娱乐会所。”

“还真不是什么该知道的事情,”薛戟貌似跟嘴里的口香糖有仇,呲牙咧嘴地嚼着,“要不直接去这个会所蹲他们如何?还能顺便找找乐子。”

“还好你鸣哥正在开车,听不到你在说啥,”陈茜正在自己电子脑内和“喜鹊”通话,嘴巴始终没动过,“不然你又要处于欠收拾的状态了。”

“整那么麻烦干啥,我现在就来收拾这小子。”阎大俊笑着在薛戟身上比了一个扭脖子的动作。

“哎哎,要闹下去闹啊,”段鸣不在,柳夫活脱脱一副队长的架势,“比起这个,茜姐,我们下一步怎么说,等他们到地方了一网打尽吗?”

“不急,先保持对他们动向的掌握,”陈茜用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说道,“我们现在正要跟着老李去见霍书记,保证最后动手时抓到的是最肥的大鱼。”

“明白!”

与此同时,陈茜脚下划过一阵短促尖锐的刹车声。

“到市政府了。”段鸣刚才从后视镜中看出陈茜在跟人说话,于是提醒道。

市政府院子周围很安静,显得十分庄严肃穆,李文国、段鸣、陈茜三人在国徽的注视下走进政府大楼,径直来到了一张并不起眼的木门前。

没有门铃,李文国伸手敲了敲门,碰撞声很清脆悦耳,好似这扇门就是为了这敲门声而使用了特制的材料,“请进”,门后一个热情的声音说道。

三人来到霍康的办公室里,房间不大,里面摆满了书柜,鲜艳的国旗和党旗稳稳当当地摆在办公桌一角,霍康和李文国互相寒暄了一番,接着便请后者坐下,并和分居左右的陈茜、段鸣两人也热情地打了招呼。

“看新闻了吗?”李文国开门见山地问道。

“看了,而且我相信你的团队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听霍康的语气,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当时我一接到‘传教士’主机可能再次遭到威胁的情报,就考虑借这个力引蛇出洞。”

“这个情报是从哪里获取的?”李文国直接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部分。

“代云大厦事件中劫持犯的口供,他们供认称当时还有一部分同伙为计划直接夺取主机的组件,临时退出了那次行动,”霍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后来经过监控录像回放,这一点得到了证实。”

“他们没有供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吗?”

霍康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们为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作出了很多努力,“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群给钱就胡闹的犯罪狂热者。”

“有没有可能通过收受的金额和下达指令的方式推测出来?”

李文国问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霍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老李呀老李,这么多年了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这十万个为什么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那也只是对你这个当年局里的小灵通!”

俩大老爷们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这场面陈茜和段鸣不忍直视,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推测谈不上,但至少有个思考的方向,”霍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边几张装订在一起的文稿纸推到李文国面前,“只是没有确凿的违法行为,市公安部门不能行动,交给媒体的话又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所以想委托你们调查相关的线索。”

李文国拿起文稿粗略浏览了一遍,随即扬了扬眉,一副领会了某种暗示的表情,接着交给了身后的段鸣和陈茜。

两人心里一紧,我天,竟然有人生出过这等“天才”的想法。

这是一份针对前日关停“双子星”系统政策的策划书,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策划书提出,以海东市内公共设施AI以及仿生人数量居多,改造工程繁重为由,向中央申请政策暂缓实施——在这段时间里,由海东市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开发改造新型的“双子星”系统,并冠以集核式通讯主机的名义,这样既可以与政策不冲突,又避免了关停“双子星”系统带来的损失。

策划书的起草人,即是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的局长,名叫杨怀森,他也是海东市委的常委之一。

看罢这份三页长的策划书,陈茜和段鸣又一次交换了眼神,他们也大概明白了霍书记的意思——

首先,这份策划书几乎是政策下达的同时起草完成的,然而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上面的计划并未实施,而是由代云集团主导真的研发出了这种集核式通讯主机,也就是“传教士”。

那么接下来的矛盾就很好理解了,重点既不在于失去“双子星”系统,也不在于“传教士”主机研发成功与否,重点在于杨怀森的目的没有达到,说得严重一点,他在接下来海东市的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中彻底失去了话语权,说不定连局长的位置都保不住了,毕竟人工智能对这座城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会干出结连犯罪团伙阻止“传教士”主机项目往下进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政治,又是他妈的政治。

陈茜上前一步将策划书交还到霍康的办公桌上,这类上面盖了各种章的机密文件自然不应离开它该在的地方。

但外人绝不可能料到的是,陈茜的双眼已经把所有内容拍了下来。

“当然有一点需要强调的是,我不希望整件案子闹得太大,”霍康那老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市委内部的事情,我更在意的,还是整座城市的运转,人民的生活能够安稳。”

“这是自然,大家的最终目的还是老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嘛。”说着,李文国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身后的段鸣。

段鸣也十分配合,“我们一定遵照市委的指示,圆满而干脆地完成任务。”

“这就对了,你们我还是很放心的。”霍书记笑了笑,笑得像一个能喝上小酒的退休老人。

这最后一句话一直被陈茜带上了车,不知为何,明明是句夸奖却听起来不是滋味,弄得她心里十分膈应。

李文国留在了市政府,他必须去参加关于最近各起社会案件的报告会,也是为了保证段鸣等人的行动能顺利开展不受阻拦——于是离开市政府后,轿车上只剩下陈茜和段鸣小两口。

“这才刚开始呢,能不能换个开心点的表情?”段鸣见陈茜闷闷不乐,试探性地说道,“大家的体会都是一样,被人当枪使的感觉不好受。”

“持枪者只告诉了目标长什么样,让你自个儿去找然后射击,你见过这么聪明的枪吗?”陈茜一只胳膊靠在车窗边,慵懒地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

“没见过,这不也说明霍书记还没有完全把咱们当成他手里的枪,尊严感,或者说自我意识还是在的嘛。”

段鸣话里最后那几个字触到了陈茜的神经,她以前是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类放弃尊严和自我,有比把自己改造成机器还残酷的方式,而且还不自知,并非像吴靖和常奕那样对这种状态有追求。

“还是别胡思乱想的好些,”段鸣劝慰道,“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理清楚的,不如老老实实琢磨怎么把恐怖分子的老板逮住。”

“说的也是,”陈茜终于把视线从窗外挪开,“作为我们来讲,政商太高不是什么好事,不管那边发生什么,有老李在呢。”

“这就对了,”段鸣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成功劝导一个焦虑中的女人,“打起精神去见那位传说中的杨局长吧,差不多应该要到了。”

段鸣说着,看了看驾驶台上的智能导航,

“唉?!”

在他印象中,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的地址在城西,怎么不知不觉中开到城北来了?

导航故障了?不会呀,电监调查所的设备都是军用规格。

“我什么时候说过直接去统办局了?”陈茜作闭目养神状,缓缓说道,“毛主席老人家讲过,不打无准备之仗。”

“不是,能不能至少让我知道咱们现在在往哪儿开啊?”段鸣像个第一次出家门的小学生一样四处张望着。

“行了,少废话按导航上开就是,”陈茜还没把眼睛睁开,“别让人阿婷等急了。”

方才在霍康的办公室里时,陈茜和段鸣才第一次对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以及杨怀森这个人有所了解,所以直接登门造访的话肯定在交涉中占据不到主动,于是在上车前,陈茜就把导航的目的地设定成了只属于她们的情报库:《空间站》杂志社。

这还是陈茜第一次来到老单位的新址,一进门,陈茜就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派——说来也是,她还在社里的时候,那时的办公室特别小,到电监调查所工作了之后,好像各个工作室也不怎么大。

“喏,你托我准备的资料,都在这儿了,”苏婷从一旁的书堆里随手一抽,将一个骚粉色,和中学课本一样厚的文件袋放在陈茜面前,看得出她平常还没这么用心过,“有从官方材料中摘下来的,也有我们自己采访汇编成的。”

“帮大忙了,”陈茜透过文件袋扫了一眼最表面那一张上写的内容,“阿婷要是早几年能这么靠谱,我说不定都不会走了。”

苏婷也不在意陈茜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只是兴奋地像个请求父母带她去动物园玩的小姑娘一样,凑到桌前低声说道,“哎,你们是不是又在办什么大案子了?能不能捎上我们一个?最近有料的新闻比较稀缺。”

“嗬,早上枭山公路刚出过事咧,小姐你胃口不小啊,”其实已经能从段鸣的话中听出来,后面会出更大的事,“难道说要货车在马路上原地爆炸才算有料的新闻?”

“一看你就没干过这行,”陈茜伸出一根手指,“现在的事实是‘被劫的货车跑路了’,你撑死也就只能对劫车者身份和目的地进行猜测。”

“但是如果像你举的例子,货车直接爆炸了,”苏婷默契地接过陈茜的话头,“许多细节死无对证,往往不存在的才是新闻媒体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

这姐妹俩一唱一和,听傻掉的段鸣表情活像个痴呆症患者,如果能流点哈喇子出来就更像了。

“就是这样,”陈茜抱着文件袋站起身,“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太拼,别把阿婷她们的想象空间挤得太小了,写不出稿子可是大灾难。”

陈茜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段鸣的肩膀,段鸣这才反应过来,也起身告辞。

“什么嘛,又不带我玩,”苏婷将两人送到办公楼外,撒娇般地扁了扁嘴,“我现在每天不是谈广告,就是谈广告,无聊死了。”

“啊啦,别忘记我们可是让你当过主角的唷,”陈茜调皮地放了个电眼,“那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的人是哪位姑娘来着?”

陈茜指的是前段日子杂志社含有不良内容素材被盗的事件。

“行啦,放宽心,说不定哪天还会有像那次一样需要你的时候,”明媚的阳光一团团地堆积在写字楼的大门前,陈茜轻轻捏了捏苏婷的脸,“到时候可要比上次坚强一点哟妹妹,回见!”

苏婷目送着轿车离去,耸了耸肩,看段鸣那表情,估计这俩人的工作也没想象中那么愉快有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是陈茜和段鸣今天跑的第三趟了,恍惚中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而且还是太阳最凶的时候,段鸣不得不把驾驶座上的遮阳板翻下来使眼睛不至于被照得刺痛,身旁的陈茜则悠闲地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苏婷给的资料,仿佛手里的不是新闻材料而是度假杂志。

当她翻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手里那张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白纸上。

“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了?”红灯暂时拦住了段鸣的去路,他将双手从方向盘上挪开略微活动了一下,“说来听听?”

陈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调侃的口气回答段鸣,而是怔怔地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段鸣被陈茜这反常的反应更加吸引了,他凑过去看了看纸上的内容,上面写的是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的部分主营业务,其中一条也令段鸣心里咯噔了一下:将注册登记的每个仿生机器人的各项程序优先级校对至标准规格。

段鸣是知道的,前两起案件中,陈茜最为在意的就是,机器人因何会电位异常做出越过限制权限的行为。

这时,陈茜将手里的打印纸对折,“我们可能要中头奖了。”语气里透出的是某个谜底即将解晓时的兴奋感。

交通灯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像是在回答陈茜的话一般由红变绿。

“看样子过了今天,你可以睡个好觉了。”段鸣调侃道,说实话,让他放不下心的其实是陈茜为了这个谜团而疑虑重重本身。

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整个院区比市政府大上了一倍,这当然不是什么有问题的象征,而是里面有好几间规模巨大的操作厂房,出产并完成登记的仿生人都要送到这里经过校准和鉴定,以保证它们的行为能统一一致并遵照准则。

接待室里,段鸣和陈茜见到了传说中的杨怀森局长,一个发量已经出现些许危机的中年人,但神色显得精力充沛,一进接待室的门就热情洋溢地朝两人伸出了手。

段鸣也礼貌地和他握了握手,“我们是之前联系过的电监调查所成员,奉市委的指派,前来了解和今早‘传教士’主机被劫有关的情况。”

“啊,没错没错,”这位杨局长舌头打着结,似乎是想用很快的语速但却做不到,“李警官的部下,我一定好好配合。”

段鸣和陈茜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有种老李的名声可以直接把世界上所有罪犯都唤出来的既视感。

“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是不是首先要理一遍案情啥的?”杨怀森摊了摊手,似乎对这场调查十分期待,“来,坐下慢慢谈。”

“据我们所知,”陈茜开口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传教士’主机中大部分功能的运行排序工作由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完成,请问是这样吗,杨局长?”

段鸣坐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记得这一节苏婷的资料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有必要来这么多余的一问吗?

“是的,当时市里决定要开发这么一台主机以一定程度上代替‘双子星’系统,相关的前期计划,也包括你说的功能排序工作,很快地下达下来了,”杨怀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仿佛他是在接受独家采访,“这种超大规模集核式主机是全国都前所未有的,对我们局也是个很大的挑战,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克服了难关,顺利完成了市里交给的任务。”

“那您认为,犯罪分子在劫走了主机部件后,”陈茜的腔调也越来越像是变回原来那个小报记者了,“有没有可能在这方面做手脚,利用‘传教士’主机做危害社会的事情呢?”

“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是由排序工作本身性质决定的,就像人一出生,他的基因信息就定了下来,极小几率因为突变等原因发生变化。”

段鸣更懵逼了,这一段资料也有啊,姐姐你能不能问些有用的?

“能带我们去参观一下这项工作是如何进行的吗?”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杨怀森起身,恭敬地说道。

趁着起身离开接待室时杨怀森背对着两人,段鸣拽了拽陈茜的机械胳膊,向陈茜使了个眼色,

你不是有好多问题想跟他请教的吗,怎么一个都没扔出来?他刚才说的一大堆今天晚上七点新闻联播里都有,用不着你傻正经地问!

陈茜狠狠地回瞪了段鸣一眼,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货见咱们第一面时提到老李,敷衍的信号就非常明显了,所以咱们也必须表现得像只是应付工作他才肯配合。知道了吗,傻逼?

得亏段鸣和陈茜在一起得久了,能从眼神里把这些信息一字不落地读出来,他这才如梦方醒,乖乖地不再多嘴。

统办局的办公楼后面,是三座足有三四百米长的大厂房,占据了整个院区的大部分面积,杨怀森将陈茜和段鸣领到其中一间厂房中,在高台上向下俯视,厂房里立了十余个大约十米见方的锥形顶棚,每个顶棚就是一台程序测算机,下部伸出了一条条触手一般的电线,插在接受检测的仿生人身上,接着将它们AI中各条程序的优先级统一调节成测算机预设的架构。

三人在铁质高架上从一端走向另一端,脚下发出着叮叮咣咣的声音,使得杨怀森那口吃不清的语速更难听清了,不过身后的两人也懒得认真听,陈茜看向段鸣,头朝楼下点了点,意思是:你想办法把他支开,我要下去亲自确认里头有没有手脚。

段鸣的手段拙劣得令陈茜难以想象。

当参观到第二座厂房时,段鸣示意陈茜回到上一座去查看,陈茜以为段鸣有好主意于是便照办,偷偷溜了回去。

杨怀森见少了一人,自然感到奇怪——然后段鸣就赔笑着说,陈茜可能是先跑到第三座厂房里去了,我们去找找看。

就这样,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捉迷藏一般地在三座庞然大物间绕来绕去,还真让陈茜把每个测算机都逛了一遍,从容地把连接线插在自己身上,亲身感受里面有没有被动手脚。

不过最后,段鸣还算聪明,没有真的把陈茜“找”到,而是拉着杨怀森来到了统办局大门处,陈茜也十分配合地早早就等在那里,装作是走散了然后立即自觉地返回大门等候二人。

“你这个同志,”杨怀森责怪道,“虽说是我在配合你们的工作,但主客意识还是要有的嘛,这么大个园区,在里面迷路可不好弄哩。”

陈茜作冒失状吐了吐舌头,和段鸣一同连连赔不是。

“是我们不对,不过也非常感谢您,杨局长,”段鸣开始为全身而退作铺垫,“您提供的情报对我们处理案子非常有帮助,我代表市委向您的贡献表示由衷的感谢。”

“咳,这没什么,应尽的义务而已,”杨怀森客气地摆了摆手,“只是以后你们这样可不行,办案时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对对,您教育得很对,我们记住了,那么先告辞了。”段鸣弯腰连连称是,熟练得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中,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刚才还熊熊燃烧着的太阳这会儿却迫不及待地朝地平线下钻,陈茜也像是在释放怒火一般地将段鸣拉到自己面前。

“你这算什么意思!”陈茜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真的动怒了,“这下他知道我们此行另有所谋了!”

“不是这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怀好意!”段鸣辩驳道,“如果我们全程都没动作反倒会更加滋生他的疑心!”

陈茜的神情忽然变得缓和下来,像是刚刚和段鸣相识一样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她本来是想随性发一通脾气再指出这一点的,没想到段鸣自己先说出来了,这小子智商有这么高吗?

“好啦好啦,算我不好,小看你了。”陈茜握拳在段鸣胸口轻轻锤了一小下。

“话说,”段鸣也笑着摸了摸陈茜的头,像是在抚慰一只受惊的小仓鼠,“在那几张大伞里发现什么了吗?”

陈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很遗憾,预设的序列都是对的,而且没有任何的修改记录,也就是说从这个统办局建立伊始,仿生人的程序优先度排列就没有被动过手脚。”

“这样啊,”段鸣挠了挠头,“那就先别太惦记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回去吧。”

回到车里,段鸣习惯性地问道:

“下一步怎么说?”

“这会儿正好是下班时间,先把他监视起来,还是得想办法找到和劫车犯联系的直接证据,”陈茜打开轿车驾驶台上的通讯仪,令段鸣也能听见通讯的内容,“麒麟,我是陈茜,麻烦调查一下人工智能协调统办局局长杨怀森的住处。”

通讯仪另一端传来回应,

段鸣和陈茜从来没有听到过梁琪灵如此激动地说过话。

“你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平常慢慢悠悠的,一着起急来梁琪灵都感觉不会说话了,“我们这边也跟他扯上关系了,而且正要往他的住处赶!”

陈茜和段鸣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怎么一回事?!”同时心里十分地激动,他们感觉几件事情开始对接上了。

“五分钟前我们监听到,劫车犯收到杨怀森亲自的指示,将货车开到海边,他私人别墅的海港处,用游艇把‘传教士‘主机运到海上,投进海里销毁——他们已经出发了,我们现在在空中追赶。”

汇报完这一大串内容,梁琪灵显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喜鹊”正在夜空中高速行驶,这几乎要了她的命。

随即她将地址传送到了轿车的导航系统中,是一片高档度假村的附近。

“来得及吗?”这是陈茜的第一反应,杨怀森就是劫车犯的幕后主使这一点已经用不着再提了。

“就算是给主机送行也得去不是!”段鸣二话不说发动了车子,开足了马力朝目的地驶去。

“但是太奇怪了,”陈茜很快地把形势理了一遍,“我们虽说没能做到隐藏得天衣无缝,但杨怀森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有没有可能是发现你动那些测算机了?”随着车速一点点地提升,段鸣说话的音调也高了不少,“他害怕咱们得寸进尺,把‘传教士’主机跟他的秘密挖出来。”

陈茜没有再回答,两个人都知道,能引起如此大反应的只有这个了,问题在于,陈茜是怎么被得知在测算机上动手脚的,她只是个AI不是任何的个人用户。

与此同时,海边。

一幢豪华的别墅像座瞭望台一样伫立在海边的悬崖上,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倾泻在泛着浪花的海面上,像一大片鱼群在月光下欢快地舞动。别墅所在的断崖边是一片平整的沙滩,港口就建在沙滩边缘,一条白色游艇听话地躺在码头旁,等待着将一堆精密仪器运到毫无人烟的大海上,就像一个掘墓人。

快速转动的螺旋桨开始搅动着原本平静的水面,直升机先到了。

“直接空降到码头里,先把游艇占领,”柳夫已经得到段鸣的指令,绝不能让对方把东西弄到陆地外,“当心,他们也有武器。”

柳夫、阎大俊、薛戟三人像从轰炸机里落下的炸弹一样,很快地从低空跳进了码头,与此同时,耳机里传来梁琪灵的情报,劫车犯一共五人,持有仿制枪械以及手雷等爆破物,未有参军经历但受过严格的作战训练。

“如果他们强突码头的话可以还手,但最好是能拖住对方,”段鸣在通讯仪另一端关注着海边的一动一静,“杨怀森肯定不希望匪徒和警方在自家领地上交起火来。”

段鸣这个称呼说明了很多事情,大众和媒体可不会管谁是哪个势力的,他们只认“警察”和“罪犯”。

“鸣,你看那个,”陈茜提醒段鸣看看车窗外,“看样子局势要进一步变复杂了。”

此时他们在城郊的高速上,已经可以远远望见大海了,但陈茜叫段鸣看的可不是夜晚优美的海景,而是超过他们的另一辆车,黑车像个幽灵一样从段鸣的身旁经过。

“那不是纪委的人吗?!”段鸣认出了这辆公车的牌号,“他们来干什么?”

“不是霍书记有事情在瞒我们,就是这局游戏还有别的玩家没出场,”陈茜明白,杨怀森参与过黑色交易早就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有嚼头的点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有人举报他,“事情马上就可以结束,但我们得抢在纪委之前抓住杨怀森!”

“明白!”段鸣感觉自己的脑子现在转得跟脚下的车轮一样快,立即就领会了陈茜的意思。

不管情况属于刚才陈茜所列举选项的哪一个,如果杨怀森被纪委先带走,那么他完全可以把劫车犯卖了,供认出是劫车犯收买了他而不是他在背后指使劫车犯,这样一来他阻止“传教士”主机项目的真相就被永远埋在了今晚的沙滩里。

讽刺的是,事实上杨怀森已经被人卖了,不然怎么专挑这个时候让纪委出场收拾局面。

这就是该死的政治,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并且不幸的是,他们来晚了一步。

陈茜的短靴踩在银色的沙滩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除此之外,夜空中并未回荡着激烈的枪声,而是绝望的叫喊声。

杨怀森在纪委执法人员的“陪同”下,来到了码头边。

大货车上的劫车犯们早已见状逃之夭夭,在场的人中,只有杨怀森,以及薛戟和梁琪灵,曾经违反过法律。经过一番搜查,杨怀森的私人游艇中查出了大量现金,一张张的钞票屯在船舱里,让人诧异船怎么能承受住如此的重量而不沉下去。

在此期间,陈茜尝试询问杨怀森,指使他干这些事情的又是谁,果不其然,杨怀森只说是劫车犯贿赂了他。

海面重新归于平静,像一位睿智的老人,默默注视着一切而又一言不发。

面对这位老人,陈茜真的很想把真相大声地倾诉出来,她站在沙滩上,海风慈祥地拂动着她的衣角和秀发,尽它最大的努力在抚慰陈茜那说不出滋味的情绪。

段鸣来到陈茜身边,“回家吧。”

“嗯……”

朝回走时,陈茜双手紧紧地搂着段鸣的胳膊,段鸣也没有开任何的玩笑嘲弄她。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无力改变的事情就别再多想了,你的笑容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