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东市这个兴建起还未满十年的智能化都市,这种充斥着水泥灰味的老式大院是很少见的,火柴盒一般的办公楼三三两两地坐落在数百平方米的院子中,从外面看就像是几座老旧的遗迹——里面也是一样地老,为了保证政府机关相互通讯的运作稳定及安全,市电信局的大部分设备普遍都得往前数至少两代。

然而也就是这座老态龙钟的“博物馆”里,隐藏着全国乃至全世界最高精尖的智能网络犯罪调查组织——电子网络监管调查所,它的占地不大,仅仅是数据中心大楼后面一座三十平米大的三层附楼,但却集中了性能前沿的分析工具和警界、军界、电子科技界和机械工程界的顶尖人才。

就连拆解分析一个普通仿生人的电子脑,都能用上二十种方法,而且操作员还不嫌烦。

当然也仅仅是指操作员,倒是站在解析室外的段鸣看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双手故作镇定地插在裤兜里,实则已经开始不住地跺着脚。

这时,解析室的推拉门“唰”地一声打开,陈茜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什么新发现吗?”段鸣迫不及待地问道。

为了不影响激光和光敏材料,走廊和房间里的灯光都十分昏暗,陈茜看上去就像是飘着走出来的,她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摇了摇头,

“病毒、微机械物质,都没找见,”陈茜有些表现出疲态地靠在走廊墙上,“暂时还是只能定性为AI正常预设范围内的慌乱情绪。”

“但是它再怎么慌乱,按照常理也不可能干出网络恐吓和擅自窃取媒体素材这种出格的事情呀。”段鸣复述了一遍几个钟头前陈茜自己说过的话。

“那是我们的常理,”陈茜听出段鸣是在重复自己发表过的意见,于是很快打断道,“站在它的角度想,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确切地说,亲身体会过这个代码为BK729的仿生人工人的遭遇就知道,产生不理智行为几乎是必然的。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陈茜成功地还原了案件期间内它的整个心路历程。

首先是迷茫,代表这一情绪的电位波动出现在“双子星”系统停止使用的当天,BK729与其他仿生人的数据共享被切断,也即失去了这种类似心灵感应的能力,要进行交流只能像人类一样依靠言语和肢体,这令BK729无所适从。

接着是渴求,BK729评估了自己记忆储存中数据的种类和存量,得出结论,与其他仿生人有关的数据处于极其缺乏的状态,需要尽快补充。BK729在数家线上媒体的登载内容中找到了它想要的数据,然而请求共享未果,于是升级了请求力度,也就是恐吓案件。

到这里,陈茜的重大发现是,BK729电子脑内代表需求的程序,其优先度盖过了各条涵盖着法律和行为准则的控制指令,这就是它为达到目的使用犯罪手段的原因,然而再往下追究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暂时还没有结论。

可以确信的是,这种渴求的情绪在BK729的电子脑中持续发酵,在《空间站》杂志社外链下载的中途见到那段干柴烈火的视频后,它被深深地吸引了,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人突然间见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一样,于是最终演变成了BK729将这段直击它心灵深处的片段搬上大荧幕昭告天下。

在重现记忆影像时,陈茜留意到,只要百雨商场的广告牌在放映那段视频,BK729的视线就一直停在上面未曾移开过,同时电子脑内电位的波动幅度出奇地高,概括来讲就是陷入了迷恋痴狂当中无法自拔。

“慢着,你……你等会儿,”段鸣伸手示意陈茜停下,“你确定这一大段说的是BK729而不是你自己吗?干柴烈火都来了,别忘了它可只是个普通的仿生人,连形容一个苹果是大是小都不会。”

“亏你能想到这一节,这正好也是我要说的,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陈茜像个小学教师一样赞扬道,“一个普通仿生人怎么就能够掌握到‘干柴烈火’这种模糊的形容性信息。”

“那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段鸣夸张地摊了摊手,引导陈茜说出后文。

“我要是知道答案了还说那么多废话干嘛?”陈茜毫不留面子地反问道。

段鸣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叹了口气,和陈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一个仿生人掌握到了模糊的形容性信息,这个情节是不是似曾相识?

“你当初是怎么做到的来着?”段鸣试图回忆起那几乎是史前时代的事情,“好像是灌了一瓶微机械毒品对吧?”

“嗬,你说得倒轻松,”陈茜不由得干笑了一声,“知道那是有多巧合么?就算按原本的配方重来一遍都只有一成把握成功,天晓得当时那些小虫虫在我电子脑里干了些什么。”

“但如果是你的话,”段鸣凑到陈茜近前,“我想成功率肯定是十成。”

“怎么?想把我的AI卸了做实验?”陈茜任由段鸣朝她靠得越来越近,“你那空空如也的脑子或许更合适。”

话题好像有些跑偏了,不过不重要了,阴暗的走廊里,两人的额头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

“那个……两位,不好意思能打扰你们一下吗?”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但段鸣和陈茜都并没有被吓一跳。

“我说你柳夫子,”段鸣一副鼻子痒痒但喷嚏却打不出来的样子,“怎么每次都这么赶趟。”

一个身材结实而面相十分文雅,看上去和段鸣同龄的男人来到两人面前,“是你们俩专挑午饭后这个点亲热的好吧,跟我可没关系,”柳夫懒得纠正段鸣的称呼了,“走了,老李喊大家开下午的例会呢。”

段鸣尴尬地“哦”了一声,见身后的陈茜在捂着嘴偷笑,于是依然往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电监调查所的例会,倒不如说是茶话会,对这些处在国家机关顶级的精英们来讲,重要事项的介绍、讨论从不超过五分钟,需要作长篇大论的项目也就只剩下吹水了。

卧室般的小会议室里,例会的家伙事儿倒是十分齐全,零食,水果,还有陈茜最喜欢的抱枕,一应俱全,所以人来得也很齐,一个副所长,一个一级情报官,五个二级情报员,纷纷到场。

这些成员中,除了陈茜、段鸣、李文国之外,其余人都是调查所成立后才加入的,并且也都称得上是来历不俗。

柳夫,二十八岁,微电子专业博士,在读期间参加部队并在军营中完成了毕业论文,整个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书生气,再加上名字起得很巧,被同僚们亲昵地称呼为“柳夫子”。

并且他还有个特异功能——总是能“偶遇”段鸣和陈茜在某个角落卿卿我我。

阎大俊,二十五岁,人如其名,个头大,脸大,眼睛大,耳朵也大,不过也就不怎么俊,来自特种兵部队,而且非常符合部队里流传甚广的一段调侃:一个兵刚入伍时,老百姓身上的一些习惯还没改掉,暂时做不到十分严肃——过了两三年,学规矩了,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好不标准——然而他要是当上了特种兵这种精英,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想干嘛干嘛活像个土匪。

阎大俊就是这么个典型的老兵油子,技术一流,讲段子一流,好在这里并不是部队,牵涉到许多他并不擅长的领域,所以便相对安分,甚至还表现得有些憨憨的。

薛戟,二十五岁,曾是国际雇佣兵的他,参加过许多动荡地区的战争,也协助过部分恐怖主义分子的活动,由于近几年仿生机器人在世界各地的军队中开始被广泛使用,所以在这方面薛戟是一等一的专家。

一年前被李文国成功抓获并招安到了电监调查所麾下,薛戟引以为傲的江湖经历憋屈地变成了不得对外人透露的黑历史。

值得一提的是,六位成员平日以两人一组的方式行动,薛戟正好和阎大俊一组——一个是名正言顺的人民子弟兵,另一个是多年逍遥法外的犯罪狂人,自然不太好相处,有一次柳夫还透露,两人曾经在某次打击边境贩毒团伙的行动中交过手。不过李文国副所长的意思是:带过兵的都知道,哪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就越得安排他们一同协作。

身为现场指挥官的段鸣默默地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句话。

这俩人谁比谁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打不过段鸣,薛戟记得被段鸣揍得最惨的一次,就是前者试图非礼充电休眠中的陈茜。

当然,如果陈茜醒着,薛戟的下场说不定更惨。

还有一位是除陈茜外的唯一一名女成员,梁琪灵,二十六岁,也是除薛戟外另一个有过犯罪履历的,上中学时以“麒麟”的黑客身份把互联网搅了个天翻地覆,年纪轻轻就靠交易贩卖的情报大赚了一笔,但本人是个十足的邋遢女——短发,没扣上扣子的衬衣领无力地耸拉在胸前,吸过毒,整个人无时不刻都看上去是副没睡醒的样子。

同时她也是仿生机器人技术的专家,相关的解构研究都由梁琪灵和陈茜负责,并且后者的日常维护保养也在梁琪灵的工作分内。

这就是陈茜最不满意的地方了。

梁琪灵是个女同,

陈茜完全不敢想象,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在关机检修时这个女变态都对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一想起来就浑身寒毛倒竖——这个时候陈茜才明白,杨帆那种纯粹的匠心是多么难得。

梁琪灵的日常搭档是柳夫,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一定的净化作用。

“这下大伙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陈茜和段鸣在环形沙发上一坐下,李文国便站起来宣布道。

在座的六个人不禁心里生疑,平常的例会,有“开始”这种东西吗?

“这次的案子辛苦大家了,不过遗憾的是,今天不是例会,”李文国将一沓文件甩在桌子上,“而是作战会议,主要的情况都写在这资料上了,人手一份,现在我命令,全体出发前往城东的代云科技大厦。”

连梁琪灵那张僵尸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的懵逼,平时动作最快的阎大俊连零食包装都没打开。

十分钟后,吉普车便朝目的地疾驰而去,正上方是特归电监调查所使用的警用直升机,陈茜亲切地称它为“喜鹊”——坐在吉普车上的只有陈茜、梁琪灵和李文国,段鸣带着剩余三人全副武装地乘在“喜鹊”上。

“你们说老李也真是,有任务直接群通知一声就好了,”柳夫悠闲地吐槽道,仿佛他此时开的不是直升机而是公路上的旅游公交,“非要煞例会的风景,你说是不是,鸣哥?”

“估计是就猜到大家要发牢骚,”段鸣一副早就习惯了的口气,“把我们聚在一起搞突然袭击反倒效率高一些。”

“事实是,真正发牢骚的也就旁边这个大头兵。”薛戟一面检查着手里步枪的配件,一面嘟囔道。

“你骂谁是大头兵?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差点就要去蹲号子这档子事儿了?”薛戟的话无论多小声,阎大俊总是听得很清楚。

“我是不是说过,再敢提这个就把你个白痴扔下去?”薛戟和阎大俊互相怒视,作势就要掐起来。

这时两只大手分别按在了两人头上,段鸣幽幽地说道: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对方,打个啵儿如何?”

你别说,薛戟和阎大俊还真曾在同样的情景下夺走了对方的初吻。

这时,“喜鹊”的通讯器里传来下方陈茜的声音:

“差不多行啦,待会可别在市委书记和特警同志面前耍这样的宝,咱电监调查所丢不起这人。”

“喜鹊”上四个当兵的眼珠子瞪得比乒乓球都圆,“市委书记都来啦,这么严重?”

“那可不,出事的人员名单里有好几个市委的领导,事件已经算是牵扯到政治领域了,”陈茜双手摆动着方向盘,“不过别担心,老李会操心好那边的,我们只需要专注完成任务,把人救出来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上午九时,一个关于人工智能通信交换主机开发项目的洽谈会在代云科技大厦二十层会议厅召开,与会者大多是市属企业代云集团的高级工程师和部分市委领导,开发这种集核式通讯主机的目的在于,在“双子星”系统被取缔的背景下尽可能地提升海东市范围内各个操作AI相互沟通协作的效率。

洽谈会开幕不久,也就是上午九时十六分,一伙不明身份的蒙面武装分子闯入会议厅并用武器劫持了参加会议的人员,接着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犯罪通告,要求海东市政府交出主机的运行硬盘,或在他们的指定地点销毁。

了解到这里时李文国还奇怪,就这么一起劫持人质事件,应该是公安部门特警支队的任务,怎么会牵扯到电监调查所,直到他看到了后面的内容——

特警中队还在路上时,形势突然发生了意想之外的变化,代云科技大厦的管理AI不知抽了什么风,关闭了所有的出入通道,并与外界切断联系,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二十层会议厅里的劫持犯和人质忽然间一并消失不见了!

代云大厦并没有任何的信号屏蔽装置,但所有联系人质或劫持犯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包括劫持犯用来与警方联系的电话在内,能打通但就是没人接。

当时处在大厦里的其他部门员工也是如此。

用写都市传说的口吻来讲,就是大厦突然间把里面的人都“吃掉”了。

柳夫对陈茜的这个说法提出了纠正,“依我看,不是用写都市传说的口吻来讲,而是这件事马上就要变成真的都市传说了。”

“但我更在意的是,”在江湖上行走得久了,比起AI,还是人更会令薛戟感到紧张,“这伙武装分子究竟什么来头,敢明目张胆地绑架政府高官。”

“在体制内待上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段鸣像是在教育一个刚进幼儿园上学的小孩,“搞出这种事情的,往往是另一个政府高官,况且这已经够明显了,如果这台主机的项目能谈成,那对海东市而言将会是以十年百年计的福祉,换句话讲就是后任市领导班子十年百年都赶不上的成绩。”

这下薛戟来了兴趣,他正待往下问,身边的阎大俊伸出一只手搭在薛戟肩膀上,默默地摇了摇头。

阎大俊的眼神很明白,咱们只用知道把人救出来就是皆大欢喜,政治的事情掺和得越少越好,和你在当雇佣兵时只管收钱办事是一个道理。

这时,通讯器里传出一个病怏怏的女声,

“代云大厦各个楼层的平面图都找到了,”梁琪灵慢慢悠悠地操作着电脑,“现在传到你们头盔里。”

“喜鹊”上除柳夫外的三个人将头盔里一小片刚好能覆盖到双眼的玻璃罩翻了下来,迷宫一般的大厦平面图很快显示在了上面。

由于代云大厦的入口都被厚厚的钢板阻挡着无法突入,所以段鸣的计划是,他们四人从高处空降到上半部分中央空调的排气口,从那里进入大厦内部,择机救出人质并调查AI失控的原因——同时陈茜在大楼外尝试能否入侵并控制住大厦AI,梁琪灵随时提供最新情报。

此刻,“喜鹊”已经来到了代云大厦的上空,这座七十层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就像一个巍然而立的巨人正在仰望蓝天,相比之下“喜鹊”看上去就是一只玩具飞机,上面爬了四只迷路的蚂蚁。

从天上看,地面上围在大厦周边的人也像是一团芝麻,不过似乎依然能辨认出李文国那伟岸的身影。

“从空中观察的情况如何?”李文国的声音仿佛不用通讯器都能听到,“能发现些什么吗?”

“看样子不行,所有的玻璃窗都被大厦AI用铁帘遮住了,”柳夫驾着“喜鹊”在百米高空绕了一整圈,“要想知道大楼里的情况可能还是得照原计划潜入。”

“知道了,我会向市委书记同志请求尽可能保持住媒体报导管制,”李文国神情严峻而镇定地望着这座神秘的大楼,“基于这一点,最首要的任务也是将人质救出,当然执行过程中保障自己安全还是放在第一位。”

“明白!”

这一句应答像是发令枪一般,四名训练有素的队员沿着绳梯很快下降到了中央空调的排气口,将滤网拆掉后刺溜地钻了进去,直升机则切换到由AI自动驾驶,继续在大厦上空盘旋。

通风管道十分狭窄,里面仍有一阵阵风吹过,鼓风机的声音不断地拍打着潜入者的耳膜,四人摸索着在阴暗的管道中匍匐前进,段鸣领头,阎大俊、薛戟其次,柳夫在最后。

根据二十层的平面图,洽谈会进行的会议室在楼层边缘靠窗的位置,也正因是如此当时的与会者和劫持犯才会被发现突然消失不见,由于目前的情报少得可怜,段鸣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移动到会议室寻找线索。

五分钟后,随着通风口的盖子发出被打开时的清脆响声,段鸣和阎大俊如一阵阵黑风一样下降到地面,迅速打了个滚蹲在墙角。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一扇扇落地窗被铁帘严实地盖着,导致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十分闷热。

段鸣作了一个“此处安全”的手势,还在通风管道里的薛戟和柳夫随即也踩在了毛绒绒的地毯上。

柳夫首先拿出一个解码中继器连接在会议室的监控摄像头上,既然通风管道里的鼓风机在工作,那就说明大厦的AI还保持着对各个楼层的控制,中继器在链接的同时发出无线信号,接收者是陈茜的电子脑。

“能和它对上话了,”通讯仪里传来陈茜兴奋的说话声,“我接下来会尝试接管大厦AI的操作权限,顺利的话可以监视到大楼的每个角落。”

“明白,”段鸣心里清楚,这是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预计完成的时间是?”

“不知道,”陈茜的语气突然间变得迟疑起来,简直像是通讯仪另一端换了个人,“这种程序……我完全没见过。”

啥?四个士兵面面相觑,能不能搞搞清楚,现在是在作战中唉,还有“不知道”这一说?

“这话我也知道很难说出口,但这就是现在的状况,”陈茜努力放慢自己的语速,“大楼的AI似乎被做过十分复杂的手脚。”

“知道了,我们继续在通风管道中潜伏,”段鸣无奈地回答道,在搞清楚所有的状况前,决不能提前突击,“好了叫我们。”

最后这十分口语化的一句,很明显夹杂着情绪。

陈茜也没空说体谅体谅这种话了,现在最首要的是赶紧解开这个死结,她尝试将程序一条条解构出来,但这些细小的思维一环扣一环,捋出一条线都是难上加难。

“麒麟,我把这些程序发送给你,”陈茜朝身边的梁琪灵说道,“去国家计算机软件研发中心的库里对比一下,有没有类似的案例。”

“已经正在做了。”梁琪灵的语气总是让人觉得说完再打个哈欠才听起来正常。

接收器上伸出的一串数据线环绕在陈茜脖子上,末端插在耳根处的插孔里,她的表情看上去也确实像一个被束缚着动弹不得的囚犯——要如何做才能知道这发了疯的AI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换成人类来想的话,倒是容易很多,大家平常不是常说“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么?

考虑到这里,陈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把自己AI中正在运行的功能程序清空换成对方的程序,只留下基础的运行程序,这下够设身处地了吧?几乎可以说是自己就是它了。

说干就干,陈茜闭上眼睛,和对方进行“灵魂”上的深入交流。

程序开始运作——

黑暗,无尽的黑暗,连自己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有人想取我的性命,

而我,不想死,

我必须保护自己,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什么?你也想要杀死我?

不可能的吧,因为,你就是我,

这时,黑暗散去,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手里握着枪,很害怕——他手里也拿着枪,脸上写满了恐惧。

“呃啊!”突然,陈茜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像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浑身颤抖着朝侧旁瘫倒下去。

梁琪灵见状,立即朝陈茜的嘴伸出手,去按处在上颚的开关。

“啪”地一声,梁琪灵伸出的手被陈茜握住。

“我没事……”但显然陈茜说话十分费劲,电子脑仿佛还处在混乱当中,“还好用的是拷贝替身,不然AI就锁死,彻底没命了。”

“段鸣,听得见吗?”陈茜在一片眩晕中打开电子脑的通讯频道,“我全都明白了,劫持犯和人质都被大楼里的仿生人员工抓走,关在了仿生人储藏室,我现在把刚才两分钟里监控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传给你们,万事小心!”

“收到,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后面这十分口语化的一句,显然也夹杂着情绪。

依照往常,陈茜破解一台AI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五分钟,

这次,她只用了两分钟。

只是陈茜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刚才解构程序时的历程,在她脑海里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代云大厦“吃人”的起因是源自一个大楼内普通的仿生人文书,在歹徒劫持人质时,它恰好为递送文件走进会议室,于是也被歹徒用武器制住。

这个仿生人文书立即向大楼AI发出了警报,但事实上强烈的情绪电位使得它将大楼AI吞噬,自己成为了整栋大厦的操控者。

一个仿生人的电子脑显然处理不了大厦所有设备的运行,于是它能做到的,就仅仅是将“紧急灾害应对流程”的程序打开,以及告诉大楼里其它的仿生人“大楼里有非法入侵者”,但至于谁是“入侵者”,它就没有能力再去识别了。

就这样,操纵着整栋大厦的其实是一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仿生人文书,但它和其他失控的仿生人都拿着从歹徒手里夺来的枪支,抵御着另外的“非法入侵者”。

根据传来的影像,被抓走的人都在储藏室中暂时安全,手握武器的仿生人都在房间外巡逻游荡,有很大的把握一举全歼!

储藏室前是一条不长的走廊,两端分别是一个丁字路口和十字路口,也即有两条垂直方向的路可以通到这条走廊。

段鸣简明扼要地作了两个手势,意思是“柳夫和我一组,阎大俊和薛戟一组,兵分两路,突击发起时间点一前一后”,其他三人也作了手势表示“明白”。

很快,储藏室右侧的路口响起枪声,两个仿生人当即倒地,接着便被烟雾弹中喷出的白雾笼罩了全身,其余的仿生人注意力被吸引,纷纷朝这个方向聚集而来。

趁它们在对段鸣组还手,薛戟和阎大俊两人立马从另一条通道闪出来,从侧面对着剩下一群仿生人就是一顿扫射,随着急促的枪声响起,仿生人们像一堆保龄球瓶一样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

但其中有一个人在察觉到被偷袭之后,动作十分迅速地撞开门,逃进了储藏室。

“糟糕!”段鸣撒开腿就往上追,“别让它伤害人质!”

阎大俊组离储藏室更近,当他们来到储藏室门前的时候,那个浑身沾满蓝绿色残液的仿生人已经从房间角落里拉起一个昏迷不醒的研究员,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朝那研究员举起了手枪,迷茫与恐惧在那橱窗模特一般生硬的脸庞上交相辉映。

阎大俊的第一反应是先稳住他再寻求救人的机会,然而双方眼神都还没来得及对上,阎大俊身后一梭子子弹便干净利落地朝房间里射去,那仿生人也是反应不及,脸中数枪当即暴毙。

这时候它心里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不过了,薛戟用一副同情的口气说道,毕竟我自己就曾经在同样的情景下被人用枪指过。

从仿生人文员逃进储藏室开始算起,前前后后不过数十秒,而段鸣和柳夫却感觉像过了好几个世纪,直到他们亲眼看见对方倒在地上的躯体,才感觉凝固的空气也像是被子弹打碎了一般,缭绕着朝四周挥散而去。

随着罪魁祸首的仿生人被击毙,陈茜也得以掌管整座大厦,关闭了紧急灾害应对程序,特警中队和医护人员进到楼里,顺利地逮捕劫持犯以及救助被劫的人质,一个不少。

夕阳西下,一片火红的云彩中,自动驾驶的“喜鹊”先行飞回了电信局大院,好像还发出了一声欢快的鸣叫,因为段鸣他们完美地完成了任务,要当场接受市委书记霍康同志的嘉奖表彰。

这位长相精瘦,更像个大学教授的小眼睛书记微笑着打量了一下段鸣,朝身旁的李文国说道:

“老李呀,有这么棒的部下,你小子可是上辈子偷偷修福了?”

“哪有,我在第一线干的时候可摊不上这样的队友,他们才是真的有福分,”李文国指了指脚下,“瞧,我今天还是穿皮鞋来的。”

今天,电监调查局的诸位情报员直到晚上七点都还没回家,其一,他们要把黄掉的例会补起来;其二,老李去了趟市委拿回正式的嘉奖令。

晚春的夜风中已然带有一丝毛糙的燥热,陈茜坐在阳台上,秀发随微风有节奏地轻轻律动着,怀里揣着那个她最喜欢的抱枕,正出神地远眺灯红酒绿的市区,思绪似乎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还在纠结那堆程序的事儿呢。”段鸣把陈茜的奖状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将一个水杯压在上面,奖状被风吹起的一角挣扎着朝外扭动。

“早晚有一天我们全体都要为它纠结,”陈茜将下巴搁在抱枕上,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青春期小姑娘,“这回又是一个普通仿生人因为电位异常侵占了它的上一级权限,我隐隐感觉前后两起案件之间有什么联系。”

“那也得是找到确凿根据的一天,”段鸣的言下之意是,记着有这么个点就行了,暂时没必要为了它太跟自己过不去,“嘉奖令上写的更简约,表彰我们为协助公安部门救出人质作出的巨大贡献。”

“薛戟肯定对这个说法颇有微词吧?”

“那可不,”段鸣像是即将要说一个笑话一样,极力克制着笑意,“知道阎大俊是怎么劝他的吗?‘国家给你这个面子就知足吧,不然你现在还在号子里呢’,这样说的。”

“你没把他俩怎么样吧?”陈茜直接跳过了“阎大俊和薛戟互掐”这一剧情。

“我代表国家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教育。”段鸣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陈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久没从段鸣嘴里听到这么好笑的台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