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五点五十分,又有一大批各自赶赴约会的客人走进了凯旋门大饭店的大门,在机器人服务员的引导下说说笑笑地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

餐厅里,来自一道道精致法式料理的香味肆意地飘散在空中,仿佛是在故意挑逗着食客们的味觉,在这家超高档的五星级酒店,就连高脚杯碰杯和金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被特意放轻了,优雅而又并不显得过于拘谨。

只是在某个紧张兮兮的情报员听来,周围的声响还是太吵了。

陈茜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晚礼服,端坐在一张双人餐桌前,看上去俨然是一个高贵的大小姐,正不安地张望着四周,令旁边的客人们纷纷猜测,她是不是今晚要和恋人约会,在焦急地等待心上人出现。

这回胃袋应该不会出问题了吧?陈茜抚摸了一下肚子,更何况这不是在苏婷家里,要真的再出事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老实话,陈茜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过,当年她只身潜入吴靖的地下实验室时也不见有过多的忧虑,而现在陈茜却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一样,满脑子都是搞砸的画面。

别看陈茜从进饭店大门到坐下整个人的仪表都十分得体,那是她事先写了几条肢体和表情的程序,代替自己驱动身体,不然会紧张到说话都不利索——尤其是在餐厅经理面前冒认身份的时候。

白天和李文国分别后,陈茜再次前往“蓝星”公司,通过简短的调查后她发现情况确如李文国所说,尽管公司的员工都对张贤的身亡有所知晓,但智能日程表却出奇地迟钝,依然为“张贤”排满了各种产品开发、技术培训等工作,当然也有晚上在凯旋门大饭店的饭局。

凯旋门大饭店是一家预约制的高档餐厅,每一位客人都需要提前预订,并且由人类工作人员审核客人的身份。陈茜在浏览名单的时候,不出所料,张贤的名字赫然在列,于是用私底下托李文国弄到的张贤的身份码,陈茜很容易地以张贤的身份进入了餐厅。

篡改机器人服务员的电子脑对陈茜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挑了一个视野较好的座位,张贤以及约会对象本要坐的位置是餐厅西南角的一张长形方桌,一共可以坐十个人,陈茜现在坐的位置正对着方桌,抬起头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

“时间差不多了,小陈,里面情况如何?”李文国的声音在陈茜的电子脑中响起,这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老刑警正独自在饭店外监视。

“除张贤外一共应该有八个人,都还没到,不过刚才餐厅经理告诉我说他们都会准时赴宴。”

“离约定的时间不到五分钟而客人都还没出现,说明这八个人现在很有可能在一起。”

“明白,我这边会特别留意,一切小心,”听着老李沉稳的语气,陈茜的紧张感稍稍消退了一些,“话说,你这画面是用微型摄像头拍的吗?看着好稳好清晰啊,跟人的眼睛一样。”

陈茜不由得笑了笑——她就是在用自己的眼睛拍摄。

过了三分钟左右,“来了,也许就是他们,”李文国有些急促地说道,“一台深棕色吉普车开进了饭店的地下停车场,从我这边观察,里面正好坐了八个人。”

陈茜感到浑身上下的电流一阵抽搐,用形容人类的话来说,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她甚至不断地告诫自己张贤今晚只是打算来见亲戚朋友的,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阴谋。

但理智告诉陈茜,这场饭局在智能日程表的备注上没有任何内容,为了什么事情,和谁在一起,一概都没有说明,这至少意味着,张贤是在瞒着谁的情况下为自己安排了这个行程。

正当陈茜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十来分钟,从地下停车场里乘电梯上来的人应该早就在餐桌旁坐下了,然而陈茜面前的方桌处依然空无一人,她环顾四周,除了服务员也没有任何人在餐厅里走动——觥筹交错中,一切都依旧那么和谐,仿佛时间一直未曾流动过一样。

“小陈,你在吗小陈!”突然间,李文国焦急地喊叫起来,“赶紧撤退,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茜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刚才,刑侦队接到报案,说有恐怖组织在凯旋门大饭店安置了炸弹,好几个人同时报的警,小队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到地方肯定要先扣下所有在场人员排查身份的,你得赶快离开饭店!”

“好,我知道了,十五分钟后在约定的地方见。”

说完,陈茜站起身,尽可能保持神态自然地穿过一张张摆满了美食的餐桌朝电梯口走去,只是疑惑令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这也太巧了吧,目标刚刚到达,就出这么一档子事,弄得跟对方故意把警察叫来把自己赶走一样。

陈茜来到地下停车场,坐进自己的车里,直挺挺地瘫坐在驾驶座上,周围昏暗的灯光令独处时的空虚感被放大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也难怪,紧张了那么久结果扑了个空,没有什么比这还令人沮丧的了。陈茜独自坐在车里愣了一会神,接着从后座拿过自己的衬衫准备换衣服,突然,她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了右前方一个并不显眼的车位——一辆深棕色吉普车的车后灯正闪烁着红色的亮光,车子旁边好像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互相交谈。

“李警官,我现在把我拍摄到的画面切给你,”这会儿,陈茜倒不惊慌了,她像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狼一样紧盯着那辆吉普车,“你看看是不是刚刚到达的那辆。”

李文国仿佛是扫了一眼就给出了答复,“没错,就是它,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跟踪他们,这么多人乘同一台车,有可能他们今晚的团建活动不止是吃一顿饭而已。”陈茜调侃道。

“行,需要我一起么?”

“那样容易引起对方怀疑,不过需要麻烦您想办法追踪一下他们的导航。”

“明白,交给我好了。”李文国爽快地答应道。

这时,陈茜望见远处的吉普车发动了,她并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估摸着对方已经过了闸口之后才点火,缓缓地开出了地下停车场。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繁华的街区看上去像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丛林,无数的车辆像成群的猛兽一样咆哮着在马路上穿行着,夜色中,陈茜辨认出了那里辆吉普,两车之间的距离刚刚好,她驱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和平常上班似乎没什么不同。

“那个……小陈,”李文国的声音再次在陈茜脑中响起,“坏消息,他们貌似没有开导航。”

“哈?”陈茜颇感意外,“现在交管局不是要求,所有车辆必须开启道路导航,还要提供可供查询的行车记录?我印象中管得还挺严。”

“你到现在,不会是因为这个才确信他们是不法分子的吧?当初可是你说的这场饭局很神秘,值得调查调查。”

说的也是,陈茜不禁吐了吐舌头嘲笑自己。

忽然,陈茜观察到前方的吉普突然加了个速,转瞬间就淹没在大马路上茫茫的车海中。

“他们发觉你在跟踪了!”陈茜的眼睛依然在给李文国发送看到的画面。

“追!”陈茜只说了一个字,说罢便伸手挂挡,轿车怒吼了一声朝前直冲了过去。

此时正是晚高峰,有的车辆之间的缝隙连一个人都容不下,要想超车与吉普缩短距离变得极其困难,但这难不倒陈茜,她腾出右手从杂物栏里拿起一个数据盘插在自己脑后,转瞬间,陈茜变得面无表情,眼神也空洞起来——她七成的电子脑机能都被用来分析规划追击时的行车路线,自己的意识被压缩到最小限度,仅仅用作操控肢体。

整个世界仿佛被蒙入了一场大雾中,只剩下来来往往的车辆,以及它们的速度等各项参数,每过一秒,陈茜的脑中就会计算出一条最合适的路线,以一条由坐标点连接而成的红线显示在眼前,接着她仅剩的意识驱动身体依照这条线路驾驶即可。

“小陈,当心些,他们在故意绕你!”透过陈茜传送的影像,李文国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劲,“追不上就别勉强了!”

然而现在,李文国说的这些话陈茜一律听不见,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开到了哪,如果不关闭路线分析程序,陈茜就是一具只知驾驶的人偶,脑中唯一剩下的就是转动方向盘、挂挡、踩油门。

其实陈茜完全可以不用做得这么极端,路线分析程序根本不需要占用这么多的机能,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总给陈茜一种自己作为机器人的尊严受到挑战的感觉,所以她现在与其说是势在必得,不如说是不服气。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只见吉普车头右偏,极速行驶中一个漂移,作势要右拐——陈茜的手依然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并未立即作出反应跟上去。

眼看侧过车身的吉普就要消失在视野中,谁知它忽然原地打了个转,车胎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整辆车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依然朝原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原来对方是想虚晃一枪,诱骗陈茜朝右拐从而逃脱追踪,但陈茜早就通过分析吉普车转圈时的角速度识破了这个陷阱,同样保持着直行的路线,紧紧地咬在吉普车后面。

不妙的是,陈茜的车后也开始有了尾随者:三辆呜呜作响的警车气势汹汹地跟了过来,显然是要找这两个公然在闹市区飙车的司机的麻烦。

李文国又一次尝试劝陈茜停止追赶,别把事情闹大了,但陈茜仍然没有任何回应,老刑警叹了一口气,发动自己的车子加入了这个不安分的夜晚。

陈茜耳边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爆炸了一样,而她依旧心无旁骛地死盯着前方不足三十米距离的吉普车,就连李文国已驱车来到她身边焦急地打手势示意“停下”也没有注意到。

但在分析程序的帮助下,两车的距离确实在不断地缩短,又过了两分钟不到,陈茜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吉普车后座上的四个人影,接下来只要超车逼停对方就大功告成了。

这时,吉普车的车门突然被打开,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被抛到了吉普和陈茜的轿车之间。

路线分析程序正准备将杂物无视继续锁定吉普车,霎时间,陈茜脑中响起了危险警报。

不对!那不是杂物!

那是个人!

分析程序自动切断,陈茜像是出窍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一般,一时间感到了一阵迷茫,她花了一两毫秒的时间搞清楚“我是谁这是哪我在干嘛”后,用最快的反应踩下刹车并朝侧旁打方向盘企图躲闪。

但惊愕和慌张令陈茜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在李文国印象中只留下了些许残缺的影像,他只记得,陈茜的轿车像被重重绊了一脚的足球运动员一样,翻滚着朝空中飞去,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那辆白色轿车躺倒在马路边缘变成了一堆废铁。

待到李文国反应过来时,棕色吉普车早已扬长而去。

R市的夜晚,重新归于平静,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灯光,貌似也不再闪烁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