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主编,您听我说!不是这样的!”苏婷的声音已经出现了哭腔,在下午时分空荡荡的奶茶店里回响着。

电话那头一个年迈的声音嗡嗡响了几句,接着还没等苏婷回话便挂断了,苏婷颓丧地蜷缩在座椅上,嘴巴扁得像鸭子。

突然,一个平缓的机械嗓音在背后响起。

“小姐您好,这是您点的柠檬冻奶茶,请慢用。”

苏婷被吓了一大跳,像是听见指甲刮黑板一样浑身哆嗦起来,回头一看,陈茜笑咯咯地晃了晃手里的两杯奶茶。

苏婷没好气地一把抢过塑料杯,一脸怨念地望着她的同事。

陈茜端坐在小方桌的对面,“眼神别这么凶嘛,还不是你讨厌跟机器人打交道,每次都得本小姐给你当服务员。”语气和她手里的下午茶一样平淡透明,仿佛不能按时交稿和她毫无关系一样。

“那你还学得这么像,”一回想起刚才陈茜模仿的机械嗓音,苏婷差点没把刚喝下去的奶茶吐出来,“恶心。”

陈茜撇了撇嘴,有些不是很高兴地扶了扶眼镜,“主编他老人家怎么说?”

“再给我们三天时间,重新找个人采访,”苏婷拨弄着昨天刚烫的卷发,“再怎么也得把专题弄完。”

“领导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咱们这回遇到的这事儿估计他干这行这么多年也是第一回碰见。”

其实陈茜想说,放在全世界范围内这恐怕也是史无前例的,顶尖的人工智能竟然一夜之间被一个五十岁的普通中学教师完爆。

在这个时代,随着仿真机器人技术的逐步成熟,千千万万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的机器人走进了学校、商店、餐厅等场所,提供着精确便利的服务,陈茜和苏婷现在所在的奶茶店,唯一的店员也是一个机器人。

然而人们所担忧的社会问题也随之而来,有多少机器人在工作,就有多少原本在这些岗位上的人类职工因为被取代而下岗,人工智能引发的下岗潮成为了近年全世界范围内最引人关注的话题。

R市的《空间站》杂志于是也紧跟着舆论的热潮,计划做一期大型的专题采访,专门报道被机器人替换的下岗职工人群的境遇。

结果令陈茜和苏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昨天才跟那老头约好采访,今天一去就吃了闭门羹,两位女记者这才知道,校方通过考察,认为机器人的教学能力远不如他,已经请他重新回去上班了。

对于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陈茜还历历在目,那个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年大叔,拉着老长的老脸,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帮助我?先管好你们自己吧,不是我说你们两个小姑娘,就你俩这样,早晚要成你们口中那种‘人群’,丢,饭,碗。”

“有什么了不起的,”苏婷总算忍不住开始发牢骚,“不就是不想采访,神气个啥嘛。”

“但是最后真正让采访黄掉的,好像还是你吧。”陈茜一面斜眼看着苏婷,一面咬着吸管,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当时,给老教师数落了一通之后,暴脾气的苏婷立马炸毛了,在楼道里大声回敬道:“你这什么意思!哎我就更得采访采访您了,谁知道你作了什么弊,是在机器上动了手脚,还是买通了学校的人事,看我不把你见不得人的行径掀个底朝天!”

在一旁的陈茜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嘁,”苏婷咬牙切齿,不知道在跟谁较劲,“这破工作我也不想要了,反正我又懒又笨,现在人工智能这么发达,早晚我也有那一天。”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茜特意把语气放得尽可能柔和。

“你就是这个意思!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就能工作,凭什么我就得丢饭碗!”苏婷歇斯底里地叫道。

陈茜没有回答,只是背靠着座椅,用一种看不听管教的熊孩子的无奈眼神望着搭档。

苏婷见陈茜丝毫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提起包大踏步走出了奶茶店。

“阿婷!”

苏婷也不回头,瞬间消失在了窗外的街角。

占地并不大的奶茶店顿时感觉空旷了许多,陈茜怔怔地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陈茜生得十分标致,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副红框眼镜令她身上辐射出一种端庄的知性美,和周围沉寂而不失尴尬的空气共同构造出了一道风景。

也许是被这道风景所吸引,两个反戴棒球帽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奶茶店,坐在陈茜右前方的座位上,叫来了机器人店员,店员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形象,身材和五官制作得惟妙惟肖,年轻人并没有点单,而是捏着机器人脸上的人造皮肤,开着各种淫秽不堪入耳的玩笑,这个智能等级并不高的机器人则只会木讷地微笑,机械地重复着“请问两位要点些什么”。

看到此种情景,陈茜莫名感到一阵不舒服,于是也起身离开,走进了沐浴在黄昏中的街道。

临近夜晚的R市,和十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大街上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喘着粗气的汽车引擎声——唯一能让人感觉到时间在推移的,就是人形机器人们,到这个时间,有的还在便利店里迎接顾客,有的依照指令到学校接孩子放学,并且生硬地跟他们讨论着各种预设好的烂梗。

这些没有灵魂的活物已和岁月一起跟这座城市的灵魂融为一体。

当陈茜拖着疲惫得有些僵硬的身躯回到居住的公寓里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她走进洗手间,摘下眼镜,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面孔,接着进到浴室里,脱下衣服,身体右侧肋骨部位的皮肤上的一串代码显露了出来:HXW20301011803T。

是的,陈茜是一个无血无肉的机器人,但却具有自我意识,伪装成人类和她的同事、朋友们一起生活。

浴室里,水流在哗哗地流动,陈茜回忆着今天发生的种种难忘的事情,想到那个老教师一夜之间回到工作岗位,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要是也有这么幸运,那该多好啊……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