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清了哪些村民一直在说的话:“神离开了!”

杨峰深吸了几口气。他曾一度以为,神是无稽之谈。过往的占星时,他从未看到如此久远的记忆。神在他心中一直不过是那些宗教编出来唬人的玩意罢了。但现在想想看,人类与异族同时信仰着一种神,这已经是很不同寻常的事情了。

人群中,狐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在跪倒着的人群中,他不是很起眼,呆呆地跪在原地,任由眼泪流了下来,就像周围的人一样。而他的两个孩子情绪波动的没有如此剧烈,但也一脸呆滞。

唯一例外的是白。

她没有跪倒,也没有流泪。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忧心忡忡地看着神离开的方向。然后她走到人群中,拉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手。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深夜降临的时候,狐大声喊着。如今他们的孩子早已搬了出去,即将拥有各自的家庭。狐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头发有一半变成了银白色。他的声音变得粗犷起来,也不再顾忌自己的音量。

白坐在床上。她似乎有些犹豫。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保持着沉默。狐在房间里不停踱步,表情阴晴不定。

“你想让我离开村子,至少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狐按捺住自己的怒气说道。

白张开口,但最后还是小声说:“我没法给你任何理由。”

“是你的预感吗?”

“不全是我的预感,我……”她的眼神飘忽的不行,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物。狐坐在了她的身旁,好言劝说。

“我们在村子里这不是生活的好好的吗?村子富足,现在越来越少的人来骚扰我们了。当初我们不被理解时,你愿意跟着我回到这里。怎么现在提议离开呢。再说,孩子们很快就要成家了。这个节骨眼走,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白认同了狐的看法。她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然而就在他们入睡前,杨峰发现,白发动了魔法。

她望向了无边的夜空,看着漫天的星辰,发动了自己的魔法。

占星术。

杨峰不知道她看到了怎样的过去或者未来。他只是看到了白将头慢慢地低了下去。他再也无法看清白的表情了。

 

杨峰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同一个夜晚。

记忆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更替。如今他看到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夜晚。他走出了房子,抬起头。天空不是纯洁的黑,而是被赤红色所代替。

占星术所表现出画面本该是人记忆的中画面。不论是何种的记忆,都不应该存在“赤红的天空”这一景象才对。

出现这一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人类内心的强烈的情感,已经足以影响到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而说到赤红色,最能表现赤红的事物只有一个。

鲜血。

杨峰的确看到了人类的鲜血。

那是类似于帝国绞刑架一行的平台,台子上已经有一具尸体。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女人正被倒吊着。她的全身都沾满了鲜血,双腿被人齐岑岑砍断。淅淅沥沥的鲜血滴了下来。

那是白与狐的女儿,而一旁的尸体,则是他们的儿子。

“我们在这里,审判大陆的罪人!”白发苍苍的族长说道。他变得更加苍老了,杨峰毫不怀疑,他可能随时因为衰老而死去。

族长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缓缓走上了平台,他从男人的尸体上迈开,来到女人面前。他举起了手中的刀,大声喊道:“一个月前,神离开了这片大陆!”

原来那已经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吗?杨峰没有尝试去拯救那个仍在呼吸的可怜女人。他很清楚,这里是记忆世界,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台下几乎汇聚了整个村子的人。他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族长的教诲。杨峰突然注意到,人群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从他们的身上,杨峰感觉到了很强烈的“气”。

人类中已经出现了足以用气与魔法对抗的高手。难怪白与狐的子女会被抓住。本来以这村子的实力,哪怕村民们一起涌上去,也不该是两人的对手才对。

族长大声喊道:“在离开前,神留下了神谕!造成神离开的原因就是这些混血种!他们的存在是畸形的!他们的血液被污染过!他们丑陋的姿态,甚至让神都无法忍受!”

他用刀子刺进了女人的腹部,然后抽出。女人只是发出低声的哼哼声。她早已被折磨的无法尖叫了。人类的老者没有丝毫的同情之心,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子,更加大声喊道:“诸神,请睁开眼睛吧,请仔细看看,我们如今为您献上丑恶的混血种的生命,请您重新回到这片大陆吧。”

杨峰别过了头。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不论是那慷慨陈词的族长,或是群情激奋的人群,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讽刺。

因为他知道,神根本没有回到这片大陆。事实上,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了族长所说的话。神真的是因为混血种的肮脏而离开的吗?从结果看,即便这片大陆的人,以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杀死了混血种,神却仍没有回来。这不就证明了神根本不在意混血种的死活吗?

但活在过去的人们却不这么认为。白发苍苍的族长拿刀的手已经有些不稳了,但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将刀子一下一下捅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早已经死了,老人却在重复同样的动作。他似乎有些困惑,看向台下,喃喃自语:“为什么……混血种已经死了,为什么神还没有回来?”

“还有白与狐!”人群中有人喊道,“混血种是畸形的,他们的结合也是畸形的!杀了他们!”

老人仿佛恍然大悟一样。他镇臂高呼:“让我们找出族群中的罪人,杀死他,向神谢罪!”

 

族群的罪人。

听到这句话后,杨峰的感想同狐的感想一样。此刻,狐正蜷缩在白的怀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就在刚才,他同白躲藏在远处的树林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杀死,却帮不上任何忙。

“我们必须走了。”白试图去拉住狐,而后者只是一味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向村子里冲去。

“放开我!”他吼道,双眼似乎能喷出怒火,“我要……我要去杀了他们!放开我!”

“冷静点!”白大声喊道,她将狐摔在地上,压在了他的身上,说道,“听着,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们必须逃跑。只要我们两个不死……只要我们不死,就还有希望。”

狐的双眼中失去了光芒,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在原地坐着,半晌之后,开始掩面痛哭起来。“对不起,”他低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无法说出其他的话语,只能不断诉说心中的歉意。渴望得到原谅,而真正能够原谅自己的人早已经失去了生命。

“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白柔声抚慰着自己的爱人。她的语言,她的动作都越来越像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只不过她头上翘起的双耳与背后的尾巴提醒着她是异族的事实。

“你曾经看到过吗,”狐突然抬起头,看向白,他按住了白的肩膀,大声喊道,“你看到过未来对不丢?你会占星术!”

“占星术无法看到如此具体的未来,”白打开了狐的双手,“我能够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些虚幻的意像。一团火,或者是天空中掉下的飞刀。如果我真的看到了我们的孩子是这种下场,不论你如何反对我都会带他们逃离这里的。”

狐颓然坐在了地上。追究白能否精准看到未来已经毫无意义。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分摊心中的愧疚感。负罪感就像是一坐上,正压在他的背上。他喘不过气,索性举起了手边的匕首。

“你干什么!”白打落了他手边的匕首。狐木讷地捡起,白又一次打乱了那把匕首,手指点在匕首上。骨制的匕首立刻碎成了一堆粉末。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狐的话像是在梦呓,“无论是爱上你也好,还是同你结婚也好。如果我听从你的建议……如果我们没有来到人类部落……如果我没有想要守护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如果——如果——”

有太多如果,但历史从来不相信如果。人生中会经历许多选择。对于狐来说,他的任何一步只要做出相反的选择,也许就不会是这种下场。

若是他未曾与白相遇,现在的他只会是一个普通的猎人;如果他选择个与白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远离人群,远离异族,那他们的孩子或许会茁壮成长;若是他坚持不让自己的孩子学习魔法,也许族长会认为他的孩子还是人类,从而不会带人杀了他。

如果,昨夜,他未曾同白离开村落,如果,他不曾被欺骗,那倒在血泊的人可能是他,但他的孩子,却可以活下去。

然而这些,全部都是如果。

狐嚎啕大哭起来。睡眠与眼泪能够让很多人忘记痛苦。眼泪能够抚平心灵的床上,睡眠能带走凄惨的回忆。然而不论狐如何哭泣,心的重量都没能有丝毫的减轻。他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哪怕只有片刻,浮现在眼中的都是自己孩子的脸。

他们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对他说,我们不怪你。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绝对会这样说的。

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我们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感伤了,白一把拉起狐。她将狐背在背上,微微张开嘴,一直隐藏着的尖锐的獠牙从唇边伸出。她的眼瞳变成了赤红色,九条尾巴在身后一字排开。

他们在密林中奔跑。杨峰站在原地,不需要移动,就能够看到场景伴随着他们的奔跑而快速变换着。他看到狐有气无力地趴在白的后背上。狐的嘴唇翕动。杨峰不需要靠近,就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们开始时,没有遇到,该有多少。”

白突然停了下来。

她攥紧了双拳,似乎随时都在爆发的边缘。但她最后还是松开了自己的拳头。杨峰看着她抬起头,脸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

“什么嘛,这不是那些人类们的错吗?这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会活下来的,狐。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我们全新的人生。你看,你还不到五十岁,不过是一个青年人嘛。我们……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渡过,所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要抛弃我好吗?”

狐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的光芒。

或许,是他不忍心自己的女人哭泣,又或者,是他终于意识到不能将其他人的过错归结到自己的身上。狐抬起了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会抛弃你的。”

擦干了眼泪,白抬起头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抱紧了身后的狐,目视着前方,:“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相信我。”

她说话时,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杨峰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逃亡之旅没有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在记忆中,时间概念变得稀薄起来。杨峰只能猜测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当柳树冒出新芽的时候,白与狐被追捕到了。

追捕他们的人并非是村子里的人。那似乎属于另外一支人类的族群,领首的男人身材健壮,双拳上缠绕着黑与白两种不同色彩的气劲。

他指了指白,又指了指狐:“九尾狐,与人类。”他朝身旁的同伴点了点头:“大家,都知道该干什么了吧!”

看着那些人类拿出的武器,气劲在他们的周身缠绕,想必白与狐的心中应该围绕着绝望。杨峰在一侧默默地看着。狐几乎没有任何战斗能力。能够作战的只有白一人。

如今,她肆意释放着自己的力量,九条尾巴在身后展开,宛如迎风展开的翅膀。不需要任何动作,不需要任何语言,藤蔓自土地中冒出,水流凝结成冰,撕碎着人类的肢体。火焰轻而易举将人的皮肤烤成了焦黑色。

她使用的不是一种魔法,而是同时兼具多重属性的复合魔法。在她用魔法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杨峰就确认了,眼前的这些人类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他错了。

白倒了下来。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人类并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看到她倒下的同时,不带任何怜悯的攻击接踵而来。

狐挡在了白的面前。

他的舍身并没有拖延多长的时间。白抱着狐的肉体,转身逃跑。

人类没有放过他们。他们一直追寻着两人的足迹,直到一片悬崖旁。狐的鲜血已经撒了一地。他的脸色苍白,失去了意识。身后就是悬崖,身前就是追兵。白凄凉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

她抱起了狐,最后看了一眼追杀他的人类,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他们并没有死去。也许这剧情很俗套。两人被悬崖上的树枝扳倒,滚到了洞穴中。

两个人真的很幸运,洞穴的入口离悬崖边并不太远,人类的追兵也没有选择追下悬崖看个究竟,这也很有可能因为,在进入洞穴的瞬间,白将脚边的石头踢下来悬崖。从悬崖上向下探头的人类能够看到的只有底端激起的水花。

从这种高度坠落下的人,是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的。

追兵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而洞穴内的白松了一口气。她轻松地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她的怀抱内,狐已经陷入了昏迷。

白探出头去,确认追兵已经离开后,她尝试性地伸出了手。藤蔓从悬崖的缝隙中伸了出来,却在半空中枯萎凋零。白坐回到了洞穴中,在之前的战斗中受的伤爆发出来,右胸前的衣服被血迹沾满。

她背靠在墙壁上,捂着自己的肚子,看着不省人事的狐,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她做出了令杨峰目瞪口呆的事情。

 

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他伸了一个拦腰,在洞穴中做起。在片刻的迷茫之后,他突然记起,他们曾被人类追杀。而自己替白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想及此处,他看向自己的左胸口。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身体也轻便了许多。他看向四周,寻找着白的身影。

白就躺在他的身边,脸色苍白,奄奄一息,身前的衣服沾满了血迹。

“白!”狐大叫着扑到了白的身上。白的脸色就像死过了一次一样。他抚摸着白的身体,突然发现了些许异常。

他颤颤巍巍地掀开了白的衣服,立刻尖叫了出来。

白就像被凌迟了一样,肚子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孔洞。破损的肉块边缘微微泛白,血液并没有流下,就像血液已经流干了一样。

“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狐疯狂地叫喊着,他对着逼仄空荡荡的洞穴大喊着,“谁还在这,给我滚出来!”

白拉住了他。

“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在这,”她柔和地笑着,就像没受伤一样,“我只想到了这一个……能让我们都活下去的方法。”

狐看向了白的右手。她原本白皙洁净的手如今布满了已经发黑的血迹。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他用手抹过了自己的嘴唇,低下头,拇指上布满了鲜血。

“你……你给我吃了你的——”狐猛地低下头,张开口,大声干呕着。但无论如何,他都吐不出来,最后也只是呜呜咽咽的大喊着。

杨峰观看了这一切。

白是一名异族,她的生命力十分旺盛,即便三到四天不吃饭也能活下去。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变得虚弱了。或许是她本就受伤,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如今的白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些原本不能奈她何的伤势如今正在疯狂蚕食着她的生命。

但她仍然活着,而狐就不一样了。

作为一名人类,他原本就受到致命的伤势,在陷入昏迷后,还缺少食物与水源,几乎可以说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阎王殿了。

为了救他,白做出了选择。

杨峰亲眼看着白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点点剔下来,嚼碎,喂到了狐的嘴中。那些留下的血,都沿着狐的喉管淌了下去。

原本,白只是想要以自己的血肉喂饱狐,然而事情弄巧成拙了。吃下了她的血肉之后,狐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原本已经花白的头发突然变回了黑色,然后又变得如同雪一样白。粗糙的龟裂的皮肤变得光滑如脂,他就像年轻了三十岁一样,黑魆魆的皮肤开始变白,从头,到身体,最后到脚。

那才是杨峰所认识的白狐。

“狐,我……我就要死啦。”白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就像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时。她抬起手,原本想要抚摸狐的脸颊,但看到自己布满了血迹的右手,向前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真是可惜啊,如果能与你再多相处一点时间就好了,”她扬起头,尽量用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躺着,“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如果能相守十几二十几年的时间已经算不容易了吧?但是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她到底还是用手触摸着狐的脸颊,血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我本想……等再吃一点,再将我的血液喂给你。如果有可能,我想跟你厮守更长的时间,百年,千年……啊啊,但现在,我只想多陪你一秒钟。哪怕……多给我一秒。”

“为什么?”狐似乎仍有很大的困惑。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或者说,他不相信白会如此轻易地就陷入濒死。她属于最强的异族之一九尾狐族,族群内擅长各种魔法,个体生命力旺盛。一般对于人类的致命伤都无法伤害九尾狐族。除非被砍掉头颅,或是剜掉心脏,九尾狐族几乎能够愈合其他一切伤势。

然而白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少。心灵的缺口无法缝补,身体上的伤口更没有丝毫得到愈合的迹象。

“这样的伤不杀死你才对,哪怕……哪怕我吃了你的血肉,你也不敢这么轻易地死去。”

白按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碎碎念。

“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你还没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的两个孩子已经——”

白打断他的话:“我说的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

“第三个孩子?”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更不敢看向白的肚皮。那里如今坑坑洼洼,几乎灭有一处平坦的皮肤。

“是的,我们……永远不会出生的孩子。”

这才是白表现的如此异常的原因。杨峰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不知是所有异族都会表现出这种特质,或者仅仅九尾狐族如此。怀孕着的白的力量、速度、魔力、愈合力都大幅度下降了。所以在战斗时,她的魔法才会失效,身上的伤痕也没有愈合。

简直就像她腹中的孩子在蚕食他的生命力一样。

“我们的孩子……就是这个孩子……”狐低下头,低声嗫嚅着。他突然抬起头,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就叫这个孩子白狐吧。是我们两个人名字的集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吧?”

他握着白的手,自顾自地说:“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孩子了。我们刚刚把两个孩子看大,本来都以为能够享清福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孩子。身为父母,我们要让这个孩子少走一些弯路。哎,其实我一直在想,等我老去,想要成为一个木匠。做一些雕刻,最重要的是,做一份你的雕刻。我想,我们的孩子能够完成我的愿望。父母不就是这样的吗?看着自己所不能及的事情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完成,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情。”

“所以……所以……”握着的白的手正已经变得冰凉,她的瞳孔逐渐涣散,呼吸也逐渐停止。狐趴在她的身上,杨峰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他听到了狐所说的话。

话语仅仅只有一句,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就像在逼迫自己相信这句话一样。

“如果人类从来不曾存在就好了。”

 

那之后,狐似乎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白与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消失了。追杀他们的人也在也没有找过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善心大发,而是单纯的因为这种近似于自残的行为,并没有让神回到这片大陆上。

人类屠杀混血种的行为简直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一样。在半年的近乎癫狂的屠杀后,人类终于醒悟过来。也许神是因为混血种而离开的,但不代表人类将混血种杀光,神就会回来。神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大陆上了。而人类却还需要依靠混血种。

失去了混血种的人类战力锐减。最先从神离开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是异族。混血种原本是来保护人类的战士,异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机,开始对人类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无数村落陷入了火海,无数人类失去了生命,在这场大屠杀中,没有人和异族会注意到一个无名小村的消失。

而杨峰看到了,他看到了狐的复仇。

村子里的所有人,他所熟知的那些人,他所还不知的那些人。老人,青年人,妇女,儿童都被一视同仁地杀死。

狐没有任何留情,他最后杀死的人,是村子中的族长。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迫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被残忍地杀死。他是村子中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

老人虚弱地坐在地上,看着村子被火焰吞没,看着自己的家人倒在血泊中。灼热的空气蒸发了他的泪水。老人看着死神一步步靠近自己。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少年的面容似乎隐藏在他记忆中的某个角落,他却记不起来了。

少年用刀子刺在了他的左肩,老人痛苦地大叫着。少年似乎没想立刻杀死他,而是一刀又一刀地刺中了他的身体。

“求求你……”老人哀求说,“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不,还不够。”少年低语着,刀光一闪,老人惨叫着,他的两条腿被砍了下来。

“为什么……”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老人苦寻着答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残忍……无情的事情?”

少年举起了刀,刀子指向了老人的心口。“你是否记得,”愤怒让他无法保持理智的语气,“你曾经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一个无辜的男孩。”

“你……你是……”

少年揪住了老人的领口,向他怒吼:“你们欺骗了我!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为了保护你们行走在生死的边缘,而你们却因为愚蠢的流言杀死了他们!我绝不原谅你们,绝不!你们对我孩子做的事情,我要在你们的身上千倍百倍的奉还!”

老人的表情像是突然解脱了。他轻轻说着什么,少年靠在他耳边,才听清了他的话。

“肮脏的……混血种死不足惜。”

少年将刀子递入了老人的心房。

 

没有得到任何解脱。

少年抬起头,凝望着天空。若是在当时,天空应是完全的黑。而在星辰记录下的记忆中,天空是一片血红。

内心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他已经手刃了仇人,将他们对自己孩子做的事情,亲自在他们身体上实施。然而内心却一点没有复仇成功的快感。

少年从村子中逃了出去。他一路向前奔跑,一直跑到了一处小溪。

他在孩童期间,也时常喜欢到这小溪旁休憩。他最喜欢的,就是看自己的母亲松下头发,任由溪水吹拂自己的长发。遇到白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他在小溪旁,看着那个美丽的人儿捧起了的水撒过了自己的身体。

少年掬起一抔水,他尖叫着将水洒到了出去。

溪水彻底被鲜血染红了。那不是记忆带来的主观印象,而是实实在在的鲜血顺着溪流淌了下来。少年向上游走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场屠杀。

互相厮杀的是人类与异族。原本弱势的人类反而占据了优势。他们对于“气”的理解远胜于异族对于魔法的应用。越来越多的异族倒了下去,当少年到来时,异族已经仅剩三人。

数十名人类围住了那三个异族。已经绝望的异族抱成了团,它们的口中发出了凄惨的哀嚎,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凄鸣。

气流在手臂环绕,其中一名人类抬起了手。凉风吹过,他低下头,带着些许困惑看向了自己的右手。原本该在手腕上的手掌突然消失了。人类反应了过来。他抱着断手开始惨叫。剩余的人类则开始警戒四周,寻找发动攻击的人。

他们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