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前

监狱长按下了电灯的开光。惨白的灯光映亮了克里斯蒂安更加苍白的面孔。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自己因为愤怒而做出冲动的行为。

短短的两个月前,埃里克还是帝国东南舰队的海军元帅,统领数百艘舰船驰骋东海之上。现在他佝偻着身躯蹲坐在牢房的船上,身体消瘦,头发花白,胡子邋遢掩盖住了嘴巴。

监狱长不耐烦地大喊“喂,老头,有人来看你了。”埃里克没有抬起头,他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一块污渍。监狱长喊了好几次,他才抬起头,看到克里斯蒂安时,他浑浊枯黄的眼里突然有了亮光。

“最多半个小时,”监狱长对克里斯蒂安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可是重刑犯。时间一到,如果你不走,那就永远留在这把。”

克里斯蒂安将一块金币不显山不露水地塞到了监狱长的口袋里:“十分感谢你,长官。”

监狱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克里斯蒂安走到了埃里克面前。后者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克里斯蒂安立刻半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你……你来了?”

埃里克虚弱地笑了。他抬起手臂就像抬起一根竹竿。肉仿佛消失了,光秃秃的骨头外直接黏连着皮肤。克里斯蒂安鼻头一阵酸动,眼里泛出了泪水。

他还记得每次出海,埃里克总会抱臂站在码头上极目远眺。披在身上的海军外套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露出了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粗壮的肌肉,皮肤上布满了凸起的青色的血管。     

克里斯蒂安从未想过这种意气风发的男人会有沦落到如此一天的时候。

埃里克握紧了克里斯蒂安的手,那种感觉就显示一块棉花触碰到自己的皮肤上。他激动地说:“真没想到还有能见到你的一天。我只是尝试让狱卒出去传话,没想到你真的会亲自过来。”

“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克里斯蒂安不忍心告诉埃里克这个消息,但他还是说道:“前线的军队早已经被全面撤换。所有东南舰队的同僚都被召回到了帝都。”

“什么!”埃里克剧烈咳嗽了起来。克里斯蒂安拍打着埃里克的背部,就像拍在了一块铁板上。

“不久之后,我们就要作为罪人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说不定过一阵我就要来这里陪你了。”

“谁……接替我的人是谁?”

“是军部的一个新人。佐安中将。皇帝陛下的原话是,英雄出少年,他信任中将的能力。”

“胡闹!”一动气,埃里克咳嗽的更加猛烈,克里斯蒂安怀疑他的肺都要咳出来了。

“佐安中将的确是军事奇才,但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战场,更何况,他原本隶属于陆军。异族本身具备改变环境的能力。现在的兰涛省恐怕已经变成了水陆之国。不擅长海战的他究竟要拿什么去对付塞壬?”

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他与埃里克的意见一致,启用佐安恐怕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军事考虑。只可惜他只是一介小小的少校,甚至都没有觐见当今皇帝陛下的权力。

克里斯蒂安问道:“你要求我来找你,应该不只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吧?”

“我就要死了,”埃里克突然说道,“不是由于这幅孱弱的身体,而是国王就要处死我了。”

克里斯蒂安瞪大了眼睛:“处死一名元帅?皇帝他疯了吗?军部那些人——卢卡斯元帅没能帮您说上话吗?”

“他?他现在自身也难保。陛下正在对军部进行一轮清洗。已经有不少元勋人物落马了。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陛下真的没疯吗?对军部动手?他就不怕惹火上身?”克里斯蒂安没有说完,只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埃里克苦笑着说:“那些元勋人物都是死于意外。有的是的病,有的是车祸。在他们死后,手中的权力都被教给了军部中的新生人物。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陛下动的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有蹊跷。卢卡斯之所以还不动如山,多半是因为陛下希望他稳住军部中的老一派,证明自己还需要那些老头子。谁也说不清,国王陛下会在何时动手清洗掉最这批老人。毕竟,军权现在完全握在新一代的手肿了。如果不是奥斯卡首相——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卢卡斯应该也如坐针毡吧?”

克里斯蒂安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问道:“但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这也是埃里克百思不解的问题。皇帝的行为缺乏合理性。

旧王倒台,新王登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埃里克能够理解这种行为。但是,太着急了。

清洗埃里克是一件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且不说埃里克本身不具备任何野心。他想做的从来都只有阻止塞壬爬上陆地这一件事。就算新皇帝不了解埃里克,后者刚刚遭遇了失败,海军舰队十损七八,拼尽了全力才将塞壬阻挡在海岸线外。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他有所不满,也应该清楚埃里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反叛的手段了。

是的,抓捕埃里克的罪名,不是战争失败,而是叛国。

退一万步说,皇帝对埃里克不放心,要杀死他。死于政治斗争埃里克无话可说。但,皇帝为什么将前线的战士撤下,对军官治罪呢?那些士兵与军官都直面过塞壬,清楚对方的可怕与战法。他们对塞壬心存敬畏。

可是皇帝大人,如今竟然要用一帮新兵去对付塞壬?

“这简直就像是……陛下想要放弃兰涛省一样。”

克里斯蒂安说的正是埃里克的心声。

“说起来,你知道珍妮特皇女还活着的事情吗?”

克里斯蒂安点点头:“是的,鹰巢城方面放出消息,说她还活着。有什么问题吗?”

“珍妮特皇女殿下,在皇太子出生前,已经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

克里斯蒂安察觉到,埃里克在说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知道你在暗示些什么吗?”

埃里克意味深长地看着克里斯蒂安:“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就像埃里克所说的那样,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因为有某项原因,使得皇帝必须急切地将旧派的军人连根拔起。他安插自己势力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如果说,这种速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呢?

克里斯蒂安皱起了眉头:“皇帝陛下是认定了军部的人都不会支持他吗?这也太武断了。毕竟爱德华皇帝可是实打实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先王去世,爱德华皇子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除非,先王的死于爱德华皇子的死脱不了关系。”

克里斯蒂安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捂住埃里克的嘴。他朝后看了看,监狱长并没有注意到这间牢房中的谈话内容。他压低了声音:“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真的好吗?”

“嘿嘿,如果只是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怀疑,陛下根本不需要在意。他如此急切地清洗,一定是因为朝廷中有另一个人怀疑他,另一个权力大到足以让皇帝忌惮的人。”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克里斯蒂安轻轻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奥斯本首相吗?”

“我想,我能理解奥斯本首相的怀疑。皇帝陛下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什么意思?”

“我被抓之后,有过一次觐见陛下的机会。但是——”埃里克挥在空中徒劳无功地挥舞了一下双手,就想要抓住空中不存在飞虫,“在陛下的身上,有一种‘违和感’。”

他想了一会,然后说:“我之前见过爱德华皇子。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做事永远不急不躁,他将自己的野心隐藏的很好。我看不出他有想成为王的欲望,也看不出他有放弃王位的打算。这样的人,究竟为何会变得如此急功近利?甚至——”埃里克用嘴型说出了“弑父”两个字。

“人都是会变得。”

“没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但如果要在短期内性格发生聚变,就必须要经历某种打击,或是剧变才可以。现在想想,先王是从半年前开始不理朝政的。如果说爱德华皇子真的——那他下手的时机一定在半年前。那他性格的改变,就应该在半年前到一年前才对。可是,这段时间,爱德华皇子一直在宫内好好生活着,从未经历过任何剧变。”

“也许宫中有你我不知的一些事情发生。”

“或许吧。”埃里克突然咳嗽起来,与此同时,监狱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搞快点!时间不多了。”

“听着,”埃里克突然拉住了克里斯蒂安的手,他的力气骤然变大了很多,克里斯蒂安险些被他拉倒在地上,“如果珍妮特皇女回来了……就说明她做好了觉悟。去帮助她。”

“帮助她……帮助她什么?”

“帮她……去夺取王位!”

“你——”

没等克里斯蒂安说完,埃里克打断了他:“我没在跟你开玩笑。现在的王,有些地方不对劲。我说不出来,但他已经不配当一个王了。他牺牲了兰涛省,为了政治,将人民丢给了塞壬。”

他瞪大了双眼,双手用尽了力气,血管鼓胀了起来。埃里克咬牙切齿地说:“去帮助珍妮特,就当是为了这个国家。”

克里斯蒂安苦笑了一声:“就算我想也无可奈何。要知道,不久我也要接受审判。王没想过要放过任何一个东南舰队的人。”

埃里克摇了摇头:“不,你们不会被审判的。奥斯本会帮助你们……你们还有用处。”

克里斯蒂安不清楚艾力克的自信从何而来。他只能点点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愿意相信你。我会去帮助珍妮特皇女——前提是她希望自己成为王。”

“她如果回来,一定是想要成为王——走吧,看守又在催促了。”

“还没有好吗!”看守如洪钟一般的声音自老房门穿了进来。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他后退几步,正了正自己的军帽,对着这个与自己在东海上生死与共的将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力。

“司令,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谢谢你曾经相信我,让我们得以将塞壬挡在海岸线外。”

埃里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只是挥了挥手。

“走吧,”他说道,“你不属于这里。死亡对你来说也稍显早了一点。你……会是结束人类与塞壬战争的关键。走吧,就让我这把老骨头,一个人在这牢房里生锈吧。”

克里斯蒂安再次敬礼,然后离开了。牢门打开后又关闭,只留下埃里克一个人坐在牢房的床上。

他木然地看向地面,就像克里斯蒂安来之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那样。

有很多次,他都忍不住要告诉克里斯蒂安,自己就是他的父亲。

第一次,应该是在两人重逢时,在那片杀机四伏的海域上,他一边渴望拥抱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边怀疑者对方是塞壬派来的间谍。

第二次,应该是在将塞壬打回大海后的不久。他叫来了克里斯蒂安,希望坦白一切。看到克里斯蒂安时,他却失去了勇气。克里斯蒂安黑着眼圈,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却很有精神。一看到他,就跟他讲述了自己设想的阻挡塞壬的方案。埃里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自己是他的父亲。他不忍心在一个年轻人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保卫帝国的战争中时,动摇他的心智。

第三次,就是在这牢房中——不,这是第四次。第三次,局势刚刚稳定。他想要坦白时,就被中央派来的官员以叛国罪的罪名丢到了这间不见天日的牢房中。他费尽心思希望再见克里斯蒂安一面,所以才有了第四次冲动。

就在刚刚,他第四次想要告诉克里斯蒂安他的身世。然而,他又一次失败了。不久之后,皇帝就要出死他。如果现在告诉克里斯蒂安自己是他的父亲,就意味着他要亲自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

他想,没有那个孩子应该遭受这种痛苦,看着自己的双亲死去,而自己去无可奈何。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三十年前,自己与她相遇了。这终究是一个错误。人类是不该与异族在一起的。若是没有与她相遇就好了。

埃里克突然想到,如果没与她相遇,自己会在何处呢?也许,自己已经抱上自己的孙子了吧?

他笑了起来,眼泪滑过脸颊,流进了拉碴的胡子中。

 

一周后,埃里克在鲁昂广场上被处以死刑。并非是枪决,在这个早已脱离了蒙昧的年代,他被人拖到了绞刑架上,用绳子套住了干瘪的脖颈。

广场上围满了人。在脚下那块活动木板打开前,埃里克用自己的双眼扫视着人群,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后一幕画面。

他仿佛看到了克里斯蒂安就站在人群间,满脸震惊,别过了头,又忍不住看向自己。稍一走神,克里斯蒂安就消失了。他眨了眨眼,微微向前探头。

木板打开,双脚悬空。埃里克挣的双脚在空中无力蹬踹着,然后不动了。

“这就是叛国的下场!”行刑官大声喊着,“企图背叛这个国家的人,就会被处以这种极刑。”

人们对着埃里克的尸体议论纷纷。他们讨论着埃里克凄惨的死相,却对他因何而死不甚了了。

这一天,帝国第三个行省被塞壬攻陷。佐安中将战死。迫于无奈,爱德华同意奥斯本的意见,启用卢卡斯前往镇压塞壬。

这一天,克里斯蒂安在人群间看到埃里克的身体如浮萍一般在空中回荡。他握紧了拳头,将自己在监狱中的承诺牢牢记在心中。

 

尤利娅第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外形像是方形的盒子,内中大概能容纳四人左右,银顶皂布。这个交通工具的动力竟然是人力。八名身强力壮的男人抬起了这个名为“轿子”的交通工具。

简坐在自己的对面,跟诸葛寒坐在一起。尤利娅实在不喜欢这种交通工具,既比不上帝国的蒸汽汽车平稳,又不如鹰巢城魔法的便捷。这种颠簸摇晃的感觉让尤利娅着实不舒服。

看出了尤利娅的困窘,诸葛寒说道:“你之前从未坐过轿子吗?”尤利娅点了点头。诸葛寒继续说:“在秦国,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乘轿子。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尤利娅多多少少能够理解这种交通工具。那些抬着轿子的轿夫,就像是过去温莎帝国中被奴役的奴隶一样。达官贵人将贫民百姓踩在身下,所以才会产生了这种名为“轿子”的工具吧。

不过尤利娅此行的目的并非对秦国的现状进行批判。她看向简,后者正掀起了帘子,看向外面。尤利娅效仿她,也掀起了自己这边的帘子。

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街道上布满了穿着布衣长衫的行人。路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们自觉让开了道路,时不时对轿子投来好气的眼神。两侧的房屋都是尤利娅从未见过的样式,与鹰巢城的部分仿佛相似,却更加豪华、径直。屋檐无一不翘起,雕刻着飞翔的鸟状瑞兽。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那些与人类长相完全不同的种族。异族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道路上,人们好似对之司空见惯一样,既不躲闪,也不议论。

尤利娅放下帘幕。简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同样映出了她的神情。

鹰巢城、和之国、温莎帝国三国历史不同,文化不同,但这三个国家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防范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原则早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三国人民的心中。兰斯大陆上的各国都曾在自己的国土上与异族之间爆发过战争。鹰巢城也始终对城冬眠的迦楼罗一族敬而远之。根据血雾的说法,和之国内大多数异族都被困囿于山川沼泽之中。能够进入人类社会生存的异族无不签订了十分苛刻的条约,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人们惧怕异族。因此异族就像逃难的难民一样,只被允许固定的区域内活动。

但是秦国内,情况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变化时,人民不怕异族。

是的,这里的人与异族交谈,就像是跟人类交谈一样。尤利娅还记得在海上时,那些人身鱼尾的塞壬就像是涂满了毒药的苹果,虽然可口却致命。后来见到的迦楼罗则是根本无法交流的疯子。它们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根本无在乎人类的死活。

人类真的能与异族交流吗?尤利娅不禁产生了这个疑问。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秦国内的人民不但与异族交流,从这种情形看,他们还在一起生活。

察觉到两人的异样,诸葛寒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尤利娅与简对视了一眼,她说:“我能问一下,那些……是异族吗?”

“异族?”诸葛寒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然后她恍然大悟说:“啊,你说瑞兽吧。”

简问道:“瑞兽?为什么叫它们瑞兽?”

“瑞兽……为什么把它们叫做瑞兽?”

诸葛寒不假思索地回应:“当然是因为它们会给国家带来好运了。”

就尤利娅对异族的了解来看,这一种族不单不会给人带来好运,一旦聚集成群,还会改变周遭的环境,将环境异变成适应于自己种族生存的样子。

——可是,这里的环境没有任何改变。尤利娅再次朝外面看去。蓝天白云,红砖绿瓦,亭台楼阁。楼宇的装饰与自己熟知的不同,但“环境”却没有改变。没有直入云霄的参天大树,也没有足以吸纳一整座城市的黄泉沼泽,更没有满是迷雾的层峦叠嶂。

简好奇地问:“真的有人因为异——瑞兽而交上好运吗?”

“当然了,”诸葛寒坚定地点了点头,“有不少人因为与瑞兽产生联系而交上好运呢。比如科举中第,飞来横财,大病得愈,瑞兽在整个秦国都很受欢迎呢。”

尤利娅试探性地问:“那有没有人因为瑞兽而交上坏运气呢?”

“坏运气?这我就不知道,瑞兽只会带来好运,怎么会带来坏运呢。”

“幸存者偏差”,在军校学习时,尤利娅曾经听说过这一理论。那些与瑞兽交谈或者有联系的人中交到好运的人会大肆宣传这一事件。而遭遇坏运的人会将坏运气的原因归结于自己。久而久之,也就巩固了这一谣言。

但还是有些地方说不通。就算是“幸存者偏差”,这一传言的起点又在哪里呢?尤利娅可不相信异族会给人类带来好运这一鬼话。她所见过的异族无不想掠夺人类。那么,流传于这一国家的这一谣言的“起点”,究竟是什么呢?

轿子突然停下了,帘幕被掀开,手执佛尘的男人的声音尖细地如同女人一般刺耳:“三位大人,王上有请。”

三人鱼贯走出了轿子。诸葛寒走在最前面,简与尤利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尤利娅朝四周打量着。道路两侧每隔数米就站着一名手持长枪身披铠甲的卫兵,目视前方,眼神坚毅。脚下的地面上雕刻着神鸟飞舞的图画。不远处的大殿坐落于高台上,雕梁画栋,恢弘壮丽。那是与温莎帝国皇宫设计截然不同的宫殿。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仅仅只是站在宫殿面前,就仿佛要被吞噬一样。

“这边走吧。”男人操着尖厉地嗓子,引领三人从两侧的台阶拾级而上。到宫殿前,男人一挥手中的佛尘:“在这等着。”他走到了门前,换了一副满脸堆笑的面孔,对门口的与他长相相似的年轻人说:“李公公,烦请通报。”

年轻人虽然年纪较轻,派头却打了很大。他冷哼了一声,抬脚扭着腰走入了殿中。片刻后,殿内传来一声大喝:“传,边关守将诸葛寒,温莎帝国使臣尤利娅·克劳狄乌斯,鹰巢城使臣简·迪克里希觐见。”

带给尤利娅难掩压力的并非是铺满了殿内的金砖,更非眼前七十二根赤红色的大柱,也不是宫殿两侧的整齐划一的文武百官,而是端坐于九凤金漆宝座上的峰准长目的帝王。

没有说话,单单只是被看着就感觉到难言的压力,宛如背上了一座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恍惚间,简与诸葛寒已经跪了下来,只有尤利娅,还兀自站在大殿中。

“天啊,她竟然不下跪。”

“蛮夷之族,蛮夷之族!”

“所谓温莎帝国,果然就是蛮邦!陛下根本不该搭理这种国家!”

端坐于王座上的帝王一言不发。身边的小太监大喊:“群臣安静!”喧闹的金銮殿刹那间寂静了下来。王开口了。

“异邦来客,不通风俗,准许不跪。来人,赐座。”

三把椅子搬了上来。三个人坐了下来。三人中,诸葛寒如坐针毡,几乎无法安分坐在椅子上。

“朕之名为,东皇太一,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过了。”

尤利娅不卑不亢地说:“陛下威名,在下已经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一点点头,话锋一转,转向了诸葛寒:“诸葛寒。”

诸葛寒立刻站起,仿佛屁股下有火坑一样,随机单膝下跪:“臣在。”

“你作为前线将军,却临阵脱逃,退守骊关,你可知罪?”

诸葛寒低下头:“臣之罪,臣甘愿领罪。”

——这不是诸葛寒的错,那种情况下,她已经做出了最优的选择。简本想如此帮诸葛寒说话,却被尤利娅拉住,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简忍了下来。

“然而前线部队溃灭并非你之罪过,倒不如说,你反而保存下来了有生力量。再加上骊关坚守你功不可没。于情于理,朕断无惩罚你的道理。”

简松了一口气,她恰好迎上了尤利娅心领神会的眼神,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诸葛寒激动地说:“臣谢主隆恩。”

对太一的决定赞许的人几乎与反对的人一样多。群臣突然议论纷纷起来。其中一人站出,朗声说道:“臣且认为不妥。诸葛寒一介女流,私上战场已是重罪。听闻其又架空骊关指挥使李禄,夺其功劳,数罪并罚,当革去官职,不得为官。”

太一冷笑着说:“可朕听闻,敌军来袭时,李禄躲在关中瑟瑟发抖,不敢外出啊。”

“这……”大臣眼珠一转,说,“臣句句肺腑之言,望陛下明鉴。”

太一慢条斯理地说:“御史司马言,朕有一事请问。”

“陛下折煞微臣了,敢问陛下有何事,臣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必说的如此严重,朕只是有一事不明,敢问爱卿,可曾上过前线?”

司马言嗫嚅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太一怒喝道:“朕问你,可曾与将士同生死,共进退,抛头颅,洒热血了!”

“臣……臣不曾。”

“不曾,”太一冷冷地笑着,群臣在真龙之怒下鸦雀无声,“你们可曾体会到战场上的生死交错、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难道非要让我军的将士在战场上白白牺牲才肯罢休吗!到时候谁来守这羲和城!司马言!”

司马言立刻答道,头上的乌纱帽险些掉了下来:“臣在!”

“待敌军前来,由你亲自带兵守这羲和城,可好?”

司马言当机立断,磕头如捣蒜:“臣知错。臣一介言官,不曾习武。望陛下恕臣之罪。”

太一扫视群臣:“谁还有意见?”

群臣襟声,不发一言。

太一满意地点点头。他对诸葛寒说:“起来吧,从今天起,禁军东军就交由你来指挥了,主守安远、镇远、东安门。”

诸葛寒有些发愣。皇城内禁军共分为东南西北四军,各自由都指挥使来统辖。而这一官职,属从四品。

要知道,诸葛寒之前的官职不过是区区从六品。她的升官速度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快。

太一似笑非笑:“怎么,难道你想抗命不从吗?”

诸葛寒立刻领命:“臣领命。”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退朝。”

一旁的小太监扯着嗓子喊道:“王有令,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后,群臣慢慢退去。尤利娅与简站起来。她们刚想去拉起跪在一旁兴奋难以自抑的诸葛寒,就听到熟悉的声音自玉座之上传来。

“两位异邦的使者,随朕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