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醒来时，眼前游过了一条鱼。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赶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条黄色斑纹的鱼摇晃着尾巴从自己眼前游过去。他从床上爬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他滑动着手掌，手掌没有遭遇到任何阻力，但是滑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痕迹，那是水流被搅动付出的气泡留下的尾迹。
这是一座硕大的房间，房间内家具一应俱全，床、桌子、椅子……这些家具的材质不是木头，更不是石头。克里斯蒂安轻轻用手按下，家具表面向下微微凹陷，然后重新弹起恢复。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家具的材质，似乎是某种珊瑚。他爬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没有光线，却不足以他将周围的景象一览无余。
在他推开床的一刹那，鱼群成扇形从窗前游过。鱼群闪过后，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深邃的海洋。他跑出房间，这些他对外面的景象看的更清楚了。
那是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美景象。透明状的薄膜就悬空在头顶上数十米的地方，从远处的一方一直持续到自己看不到的另一方。那薄膜看上去就像随时要破碎一样一样，他感受着洋流冲击着自己的身体，薄膜也随着洋流的流动被扯动着做出各种变形。有那么一瞬间，克里斯蒂安觉得薄膜就要被撕碎了，海水会灌涌进来。紧接着他就哑然失笑，他已经在海底了，他的身边布满了海水。
这可真是奇妙，他抬起头，看不到一丝阳光，说明这至少是在阳光透不到的数百米之下的海底。但他能清楚看清周围的事物，也没有感受到海水带来的压力。他没有穿潜水服，即便穿了，在数百米深的海底，也有可能因为压力导致他昏厥或者死亡。
说道衣服，克里斯蒂安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若有所思地想，是谁给自己换上了这件衣服。他穿着最普通的衬衫和运动裤。这是标准的帝国平民穿的服饰。
他抬起脚，脚旁浮出一连串的气泡。他向前行走着，穿越了一片石林，来到了更广阔的领域。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灰黑色，就像用砖石或者水泥制作而成的平房。他抬起头，在半空中——或者说，在半海中——他看到了一些缠绕在岩石上的笼子。笼子由珊瑚编制而成，他在笼中看到了若隐若现的人影。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认了，这是一座修建在海底下的城市。这座城市的主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海洋下，唯一具备智慧的生物，只有一种。
他没有转身，却感受到了澎湃的杀气。
匕首从他的脸旁滑过，划破了他的皮肤，血珠溢出，附着在匕首的表面上，然后被水流冲刷成了一条线，消散在海水中。
克里斯蒂安侧身，跳开。他看到了袭击自己的人。不是塞壬，而是人类。
至少，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人类。
男人举着匕首，脸上带着狂热的表情，他有着人类的双腿，而非塞壬的鱼尾。塞壬中也没有男人——按照人类的认知，应该是没有的。
“你是谁！”克里斯蒂安问道。他不知道在海底，自己的声音能不能清晰地传递给对方。看来是可以的，因为男人很快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
“能让赤都吃瘪的人，真是让人期待啊。听说你还没有学习过魔法与气，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天赋如何吧。”
“什——”男人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克里斯蒂安根本不相信这是在水下能够达到的速度。一眨眼间，男人已经冲到了克里斯蒂安面前，他握着匕首，想克里斯蒂安的心口推送。几乎是本能地反应，克里斯蒂安向后闪躲。男人的攻势接二连三。克里斯蒂安没有武器，他没办法硬接下男人的匕首。男人不断刺与劈砍，克里斯蒂安只能不断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撞到了礁石上。
男人似乎很不满意克里斯蒂安的表现，他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冷笑着说：“看不起我吗？觉得我不够资格做的你对手？竟然都不出手。真是傲慢啊。这下你可没办法再闪躲了。”他举起匕首，朝着克里斯蒂安刺去。
克里斯蒂安已经无法闪躲了。本能让他做出了反应。
他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抓住男人的手腕。他抓偏了，匕首险些刺穿他的掌心。但他最后还是握住了匕首的柄。被匕首划破的右手鲜血淋漓。血液刚一流出伤口，就被水流冲散了。
男人看上去很疑惑：“你……为什么你会躲不开？”
克里斯蒂安根本不知道这个疯子在讲什么、“住手！”一个女人的叫声拯救了他。克里斯蒂安松开了手，男人抽回了匕首。一个女人游动了过来，她有着鱼的尾巴。她推开男人，恶狠狠地说：“我让你把他带来，谁允许你乱来的！”
男人好像一下子变小了很多，他委屈巴巴的像是一个小猫：“姐，我听说他战胜过你，所以才想——”
女人揪住了男人的耳朵：“你听谁说他赢过我！我再跟你说一个，他只是占了一些便宜而已。”
“疼疼疼，姐，有话好好说。”
女人松开了手。这时，克里斯蒂安看到了女人的面貌。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赤？”
令他惊讶的不只是赤的出现，而是男人和赤的称呼。他叫赤“姐姐”。但他们明明一个人是人类，而另一个是塞壬。
赤推了一把男人，说：“赶紧回家。妈还在等你呢。下次再胡闹，什么事情我都不让你去做了。”
男人吐了吐舌头。他走过克里斯蒂安身边时，斜视着克里斯蒂安，一双眼睛带满了疑惑打量着克里斯蒂安。“还不快走！”赤催促着。男人离开了。
“你，”赤指了指克里斯蒂安，“跟我来。”
“喂，等一下！”克里斯蒂安叫住了赤，他有些恼火，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我要跟你走！你可是塞壬啊！”
赤歪了歪头，似乎根本没听明白克里斯蒂安在暗示些什么：“所以？”
克里斯蒂安恼火地说：“你是塞壬，我们是敌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哈。”赤笑了出来，她大踏步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你……你想干什么？”克里斯蒂安内心发毛。赤用手指点到了克里斯蒂安的身上。
“你——”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先感受到的是水流的触感，然后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痛苦，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山上，无法行动，更加无法呼吸。大脑里一下子被血液充满了，眼睛也无法睁开。
痛苦消失的速度就如同它降临的速度。克里斯蒂安趴在地上，额头上流下汗滴，汗水没有沿着脸颊流下，而是被流动的海水拂去。
“懂了吗？”赤冷冰冰地说，“你以为你有选择的权力吗？”她挥手，水流簇拥着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
“我……绝对……绝对不会听从你们塞壬的命令。”克里斯蒂安咬着牙，有气无力地说。在他的心里，也知道这不过是败犬的狺狺狂吠而已。就像赤说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们塞壬’，”赤重复着克里斯蒂安的话，她就像在说一个滑稽的笑话，“你们，塞壬？”
“这有什么可笑的吗？”
“当然可笑啦，”赤凑近了克里斯蒂安的耳边，他被水流捆绑着动弹不得，他听着赤甜美声音再自己的耳边响起，“你可是有一半的塞壬血统呢。人，类。”
克里斯蒂安看着赤的嘴巴一开一合，仿佛她说的话是和自己无关。
赤走在前面，克里斯蒂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海水中时不时游过塞壬，这些塞壬中有的有鱼尾，有的是人类的双腿。他们有男有女，这也跟人类普遍的认知不同。人们一向认为，塞壬只有女性，这些女性都有着美丽的面庞——这也是她们魅惑魔法的一部分。越美丽，魅惑的效果越好。
塞壬们在海水中驻足，他们纷纷向克里斯蒂安投来讶异又好奇的眼神。克里斯蒂安抬起头，塞壬们纷纷散开。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他们看待自己的眼神，是否是因为自己的“血统”。
真是讽刺，在帝国时，他憎恨贵族，憎恨血统。现在，他或许是第一个或者来到塞壬国度的人类，而他身在此地的原因，竟然是他的血统。
“我们到了。”赤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周围已经一个塞壬都没有了。他们身处一片被石林包围的密闭空间。身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蚌壳。赤单膝下跪，她向上托举着双手，一束水流从她的手中飞扬出去，清晰可见的撞击到蚌壳上。伴随着一阵轰鸣声，蚌壳缓缓开启。珍珠一般的泡沫涌了上来。
蚌壳内没有散发出光芒，藏身于蚌壳中的人却一如泰阳光一样耀眼，照亮了这片漆黑的海底。她有着一身银色的头发，纤细的身材。她的眼角与唇边有着皱纹，然而岁月带给她的不只是苍老，还有伴随着时间而增加的独特的从容与气质。她没有人类的双腿，腰部之下是布满了橙色鳞片的鱼尾，她的面容不再年轻，然而那份丰韵与成熟是那些年轻妩媚的女人永远不可能具有的。她侧卧在蚌壳内，伴随着蚌壳的开启，她逐渐起身。水流沿着她的手臂攀附在她身上，织成了洁白的袍服。她站起身，右手向着虚空一握，掌心处生出了镶有珍珠的权杖。
“女王大人，我将你的儿子带来了。”赤毕恭毕敬地说。
克里斯蒂安看着她的面容惊呆了，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他之前见过这个女人。“是你？”克里斯蒂安目瞪口呆，“你是我之前在海滩上遇到的那个人？”
女王笑意盈盈：“你好啊，我的孩子，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你送我的礼物？”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明白了女王说的话，从他们在海滩上相会之后，自己的身体的确起了变化，“你是说，我那种奇怪的力量？”
“不是奇怪的力量，而是‘魔法’与‘气’。”女王纠正他说。她从蚌壳中走下来，来到赤的身边，将赤搀扶起来：“辛苦你了，赤，你可以先走。”赤在临行前瞥了克里斯蒂安一眼，她轻轻摇了摇头，克里斯蒂安可以肯定，她丝毫没打算掩饰对自己的不满与失望。
“我的孩子，”女王伸出手，想要抚摸克里斯蒂安的面庞，“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克里斯蒂安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他后退一步，本能地避开了女王的手。
女王哭泣了起来。克里斯蒂安从来没见过塞壬哭泣。哪怕是战场上，哪怕那些塞壬在死亡的边缘时，它们都没有流过泪。塞壬的泪与人类不同。它们的泪水晶莹剔透，不成行，而是一颗颗的如同珍珠一样的液滴。
“我对不起你，”女王一边哭泣着一边说，“我不该当年抛弃你。但请相信我，我抛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克里斯蒂安从未想过自己的父母。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孤儿院，身边的朋友们也都没有父母。对他们而言，孤儿院院长就是他们的父母。他没有梦到过自己的父母，更没有思念过自己的父母他从未想过自己父母是何方人士，身处何方。后来，他被一对贵族夫妇收养，更是将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到了脑后。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当初是否因为什么难言之隐才抛弃自己，又或者，他不是被自己的父母抛弃，而是与他们在不经意间失散的。克里斯蒂安不在乎这些，既然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那就是他们的缘分不够，仅此而已。
而现在，并非是人类，一只塞壬竟然跳出来说是自己的母亲。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这的确可以说明敌人为什么大费周章将自己从海上绑到了塞壬的王国，但是远远不够。克里斯蒂安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别开玩笑了，”克里斯蒂安低声说着，“你是我的妈妈？一个塞壬？我可是……帝国的海军军人，在加入海军前，我就曾立下誓言，将拼尽自己的性命，与塞壬搏杀，夺回属于我们人类的海域。你现在竟然跳出来，说我是一个……塞壬？”
女王止住了眼泪，她冷冷地说：“我曾经想，将你留在人类的社会，当一个普通人。像一个普通人去爱，去恨，去拥有自己的人生。没想到你不但成为了一名与塞壬为敌的海军，竟然还产生了如此大的误解。‘人类的海域’？我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神赐给人类的。这是我们的海域。”
克里斯蒂安已经听不下去女王说的话了，他怒吼着：“我不想听你的歪理。反正这是你的魅惑魔法吧！就像你们塞壬常做的那样。只要你们开口说话，就会让人类乖乖听你们的命令。”
“孩子，我没有用魔法——”
“骗子！”克里斯蒂安咬牙切齿地说，“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将我掳到这儿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女王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指向了克里斯蒂安的右胸口，说道：“在你的右胸前，应该有鱼的胎记吧？”
克里斯蒂安瞪大了眼睛。女王说对了。他的胎记与生俱来，就刻在他的右胸前。是一条鱼跳跃着的形象。
“那条鱼有着红色的眼眸，弯曲着身躯，鱼身上布满了鳞片，我说的对吗？”
女王说的一字不错。那条鱼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红色眼眸，简直就像那片皮肤爆开，血液喷洒在眼睛上一样。
“这说明不了什么，”连克里斯蒂安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动摇，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了自己的语气，“没错，你们完全有可能趁着我昏迷观察过我的身体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对的，不是吗？”女王轻轻说。她抬起手指。克里斯蒂安以为对方要发动魔法，他不由自主举起双手作出防御的姿势。然而女王只是用手指轻轻点到了自己的右胸口。水流如同涟漪一般向四周散开，露出了她雪白的胸口与浑圆的上乳。跃动着的鱼就刻在她的右胸上方。那条鱼，有着血红的眼眸，如同闪耀着的红日。
“那不是胎记，”女王说道，她知道，自己已经说服克里斯蒂安了，“这是王族的印记。”
她移开手，水流重新覆住了身体。女王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她伸出手。这次，克里斯蒂安没有闪躲。
“我的孩子，你将加冕为王。”
克里斯蒂安以为眼前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纹路是制作精美的玻璃。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海底是没有玻璃。那是被压成了粉末的珊瑚制成的墙壁。女王停在了他身边。“很美吧，”她说，“海底其实是很美的，这里不但有珊瑚，还有成群结队的鱼群，各类怪异的海洋生物。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海底尽情地参观。”
克里斯蒂安沉默着，他注视着这光怪陆离的墙面，就像有无数只眼睛在注视着他。“为什么？”他问道。
“什么为什么？”
克里斯蒂安面向女王，他的眼神中带有愤怒，带有不解：“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现在又要将我带回来！为什么你们要这么残忍？我……我不是塞壬。我是人类！你们是我的敌人，你们夺走了我最爱的人。我绝对不会——”
他停止了咆哮，因为女王抱住了他。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自己的母亲拥抱，哪怕他的母亲是塞壬，也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慰藉。“对不起，”女王在他的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孩子。”
他推开了自己的母亲，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女王点点头：“你当然可以得到一个解释，我们走吧。这儿距离你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呢。”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他们上方的塞壬统统都消失了。那些在街道上出现的塞壬都低着头，向女王行着礼。有些塞壬会偷偷抬起头，看向克里斯蒂安，后者会毫不示弱地瞪回去。那些塞壬会立刻低下头。
“我想想，从哪说起呢，”女王一边走着，一边说，“你应该知道，塞壬是没有男性的吧？”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在这塞壬的国度，他是见过男性塞壬的。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请让我修正一下我的发言，纯种的塞壬是没有男性的。”
“纯种的塞壬？”克里斯蒂安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那些塞壬，拥有鱼尾的都是女性塞壬，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性塞壬拥有鱼尾。这么说，那些男性塞壬都是“非纯种”的了。那么，他们的母亲一定就是纯种的女性塞壬。问题是，他们的父亲是谁呢。不，问题应该是，他们的父亲，是什么种族。另一个异族？那么，那些男性塞壬身上应该有另一种异族的特征。但他们没有，那他们的父亲是——
克里斯蒂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猜到了答案。女人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想：“你想的没错，那些混血的塞壬，他们的父亲是人类。”
克里斯蒂安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并非所有被塞壬诱惑的人类都葬身于大海。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留在了海底，与塞壬生活。否则，你怎么解释那些混血种身上没有任何异族的特征？”
克里斯蒂安哑口无言。
“更何况，在数百年前，塞壬曾经到陆地上生存。”
“什么？”
“但这跟我们要说的事情无关了。”两人转过了一道弯，女王没有继续进行着话题，克里斯蒂安只能按耐住自己疑问，他想要了解的，是母亲为什么会抛弃自己，又为什么会在现在费尽周折将他找回来。
“在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女，海洋中也没有你们引以为傲的万雷磁牢阵。机缘巧合下，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了他，你知道吗，一个塞壬爱上人时，她会有很多变化。”女王指了指自己的鱼尾，在克里斯蒂安注视下，它变成了人类的双腿。“她会拥有将自己鱼尾变成人类双腿的能力。”
“所以说，我的父亲他……”
“没错，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是塞壬。另外，他是一个海军。”
克里斯蒂安微微张了张嘴，他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他发现你是塞壬后——”
“他毫不犹豫，向着我开枪了。那时候我还怀着你。”
女王的声音平淡宁静，克里斯蒂安听不出其中的悲欢离合。那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的海军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能够活下来的恐怕已经无数次看过了自己的同伴在塞壬的攻击下沉入海底。扪心自问，在那种环境下，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克里斯蒂安也不知道会作何选择。
但对于那时的女王来说，无疑是绝望的。“我放弃了整个国家，以及……另外一些东西，没想到收获了这种结果。我逃跑了。在逃亡的路上，我生下了你。看着你，我开始不知所措。我可以将你带入深海，让你成为一个塞壬，承担王室的命运，与人类互相争斗。但我不想那样。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痛彻心扉却又割舍不掉的感情。我希望你能拥有人类的悲欢离合，能够像我一样，爱一个人，又与我有些许不同，去爱一个正确的人，度过幸福的一生。因此，我将你留在了人类的世界。”
克里斯蒂安能够理解女王当时的选择，但不代表他会接受。他刻薄地说：“这样，也就是说，我又在无声无息之间被其他人选择了命运，真是让人感动啊。”
女王微微低下了头：“是，这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我要跟你道歉。”
克里斯蒂安举起手，制止了她的话头，他不想接受塞壬的歉意：“另一件事，那你们又为什么现在把我绑回来呢。”
女王突然停住脚步。他们身前的是一座石制的建筑，从外表看倒像是一座教堂。她推开门，这是一座有相当宽敞空间的房屋，内中安置着各种家具。克里斯蒂安有一种既视感。女王说：“这是你的房间，是我让人仿制帝国的款式制作的。不过他好像对帝国的房屋样式有些误解，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一个狂热的教堂粉丝……”
克里斯蒂安走进房间。他抚摸着家具，惊讶地发现这些家具的材质竟然是陆地上的木材。女王退了出去。克里斯蒂安追了出去：“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你没有来找过我，现在又要来找我？”
女王顾左右而言他：“你已经累了，休息一下吧。从明天开始，会有人来带你熟悉这儿的环境的。”
克里斯蒂安敏锐地察觉到了女王隐瞒的意味。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5年前，”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曾经遭遇过一次海难，与塞壬作战。我想问，那一次的遭遇战，是你们有预谋的吗？”
他全神贯注注视着女王的动作。终于，女王轻轻摇了摇头：“不，那时候我们没有去寻找你。”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女王离开前，朝着克里斯蒂安说道：“另外，我的名字叫做颜。你可以直接教我的名字，但我更希望你叫我——算了，你就叫我颜好了。有什么问题明天我们再谈吧。”她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颜。克里斯蒂安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躺倒了床上。疑问还有很多，他相信塞壬在这个时间将自己找回来绝不仅仅因为自己是女王的孩子。他发誓绝对要逃出这里。
因为他是人类，而非塞壬。
克里斯蒂安被巨响吵醒了。
海底的一天并非从太阳东升开始。在深邃的海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阳光。新的一天的开端，始于悠长的鸣叫，与船泊的汽笛声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克里斯蒂安揉着眼睛醒来。他穿好衣服，走出了门，想要找寻声音的来源。此刻的他一无所获。后来他才会发现，声音的来源是海底的一个巨型海螺。海螺会根据一天之中时间的不同奏出不同的声音——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克里斯蒂安因为被吵醒，头发乱糟糟的，身体也愈发无力。他朝头顶上看去，一群塞壬游过了他的头顶。伴随着海螺的晨钟，塞壬们纷纷走出了自己的房门。女性塞壬摇动着鱼尾在海中尽情舞蹈，而那些男性塞壬则像克里斯蒂安一样，双脚踩在海底，向一个人类那样行走。
克里斯蒂安想要再去寻找女王。他可以混在男性塞壬中，这样他不会太显眼。昨天去找女王时，赤用魔法绑着他，一路上可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赤迎面朝他走来。她简单直接地问：“你要去哪？”
“找女王——也就是我的母亲。”
赤粗暴地拒绝了他：“不行，跟我走。”
——果然如此。他虽然是女王的孩子，但内心还认定自己是一个人类。女王也不是傻子，看起来在海底的这段时间他别想获得自由了。克里斯蒂安问：“去哪？”
“到了就知道。”
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或许是为了照顾克里斯蒂安，赤选择了人类的下肢。克里斯蒂安记起了昨天颜说过的话——塞壬爱上人时，她的尾巴就会变成人类的双腿。
赤曾经爱上过某个人吗？克里斯蒂安偷觑着赤。她有着和乔维娜一样的面容，却和乔维娜截然不同的性格。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克里斯蒂安的内心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实在是跟乔维娜长得太像了，克里斯蒂安没办法想象乔维娜会抛弃自己爱上另一个人。
赤突然问：“你在想些什么？”
克里斯蒂安一瞬间有些愣神。他摇了摇头，然后旁敲侧击地问：“你不喜欢用鱼尾吗？”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赤冷冰冰地说，“看来女王已经告诉过你了，塞壬爱上某个人后，就拥有了将尾巴变成双腿的能力。”
克里斯蒂安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好想从没见过你的丈夫。”
“他死了，”赤简明扼要地说，“他不是人类，是海底的混血种。他说过喜欢看我拥有双腿的样子，所以大部分时间我更喜欢用自己的双腿去行走。”
“真令人悲伤，”克里斯蒂安试探性地问，“他是被人类——”
赤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不是！区区人类怎么会杀得了他。他是在一次狩猎中死去的。他——算了，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情。”
听到赤的丈夫死去后，克里斯蒂安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他知道，她不是乔维娜，但即便如此，如果看到赤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调情难保不会让克里斯蒂安吃醋。这份安心让他感到有些内疚。他不该将自己的安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毕竟，他也是失去过爱人的人。
两人一直走到了领地的最边缘，走到了那层泡沫薄膜的边缘。薄膜被海水的流动扯成各式扭曲的形状，看上去简直就像随时都要被撕裂一样。但是它没有被破坏，无论它发生何种程度的变形，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缝。
“过去。”赤说道。
克里斯蒂安走到薄膜前，他轻轻用手触碰着薄膜，接触的地方慢慢凹陷下去。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没法戳破这层薄膜。
赤寒彻人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是让你穿过结界，不是让你毁了它。”克里斯蒂安赶忙收回手。赤叹了口气，走到薄膜前，将手轻轻按到了薄膜上。她没用一点力气，就将手穿过了薄膜：“你不能用蛮力穿过，而要感受结界中魔力的流动，然后将自身的魔力与结界同调。”
赤所说的每一个单词克里斯蒂安都听懂了，但是组合到一起他就是没法理解。他就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傻乎乎地说：“什么魔法？我从来没学过魔法。”
“你是白痴吗！从女王大人和你在海滩见面的那一天起，你就觉醒魔力了。只不过你还意识不到而已。所以你的魔法时灵时不灵。过来。”她一把抓住克里斯蒂安的手，将他的手按到薄膜上，“这就是你今天的第一课。不要用蛮力，闭上眼睛，去倾听、感受、思考。”
“倾听、感受、思考什么？”克里斯蒂安本来想要这么问，看到赤的眼神，他把疑问咽回到了肚子里。他闭上眼睛，然而他什么也感受不到。薄膜滑溜溜的，像是蜗牛的皮肤，直挠的他的手心痒痒。
“想象一下你身处一片大海之中，”赤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在伴随着水流流动，不，你就是水流。你跟水流是一体的，我们大家跟水流都是一体的。我们本无任何区别。”
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仿佛融入到了薄膜之中。他能感受到，薄膜上一层有一层的波浪拂过指尖的触感。他尝试着用指尖从波浪的间隙中穿过。他睁开眼睛，自己成功了。他的右手成功穿过了薄膜。
他回头看向赤。赤的表情很复杂，她松开克里斯蒂安的手，穿过了薄膜。克里斯蒂安紧跟在她的身后。穿越薄膜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全身挤在棉花糖里一样。克里斯蒂安走出薄膜后，赤就等在外面。
“你是这几百年来，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的混血种。”她抛下这句话后，就径直向前走。
——她在夸奖我？克里斯蒂安还在发愣的时候，赤熟悉的声音就吼了过来：“还愣着干嘛，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