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看到营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救人的计划。营地距离海边不远。营地没有任何遮挡物。克里斯蒂安感觉有点困惑,他本以为会看到水泥做成的高大的坚固的房屋,至少也是木栅栏组成的原始的营地。然而他看到的营地仅仅由5个洞穴组成。每个洞穴前都有两个人把守,有男也有女。洞穴门前由嵌入了石壁间隔分布的铁柱封堵。克里斯蒂安隐隐约约能听到洞穴里有呻吟声。被抓来做实验的人应该都困在洞内。  ——实在是太不合理了。克里斯蒂安观察着这些监狱,默默想着。这些监狱十分简陋,而且守卫太少了。或许这座孤岛让这些人有恃无恐,让他们产声了根本不需要派太多守卫的错觉?这里也没有太多的公共措施。这里没有厕所,没有一些循环系统。这样过不了多久,堆积的排泄物就会引起瘟疫。如果是普通的监狱或许克里斯蒂安不会产生异议。但作为一座以人体实验为目的的监狱,难道不该让实验对象活的更久一点吗?

克里斯蒂安眼前一黑。这是低血糖的迹象,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考虑到在海上漂流的时间,也许他饿肚子的时间还要继续延长。既然这里有监狱,那这儿一定有补给。

克里斯蒂安四处张望,他只看到了5个洞穴,每个洞穴里都有人的呻吟声。“补给在岛上其他角落?”克里斯蒂安猜想。但这儿是一座孤岛,他猜想补给应该有船只定期送来。那难道不是堆积在附近更加方便吗?

他在安全的位置绕着监狱打转,他将附近搜的一干二净,都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克里斯蒂安在远方找了一处礁石。他索性坐了下来。这些人总归是要吃饭的吧,到时候他就知道补给是从哪来的了。

在克里斯蒂安的等待中,太阳升了起来。晨曦映照在克里斯蒂安的身上时,水面起了波纹。

克里斯蒂安隐藏于礁石后,海水像被煮沸了一样,气泡沿着直线笔直向前,在监狱前的海面前停止。片刻的安静后,海面被劈开了。克里斯蒂安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场景。海洋中的生物一个接一个飞跃到监狱前。

鱼、乌贼、螃蟹,还有各类形貌丑陋克里斯蒂安叫不上名字的物种纷纷跃上海岸。守卫们司空见惯地将它们收入囊中。他们将手放到鱼身上。相隔的距离有些远,克里斯蒂安看不清具体的动作,但是一会之后,那些鱼的颜色就改变了。从淡青色,变成了可口诱人的红色。香味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他现在确认了,这所监狱绝对不会是帝国的杰作。帝国贵族的做派他很是清楚。他们讲求奢华做作。他们绝对不会修建一座如此寒酸的监狱。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能用这种诡异的方式运送物资的方式。

更令人惊讶地还在后面。从水面下浮出了一个人影。一个裸着上半身的女人浮出了水面。她似乎不在意在眼前的数名守卫面前展示自己的肌肤,那些守卫中可是有几个男人呢!

那些守卫好像根本不在意女人暴露的穿着。他们聚集到海岸旁,半跪着,将女人奉若神明。

女人询问着守卫:“有异常吗?”

“不,没有任何异常,大人。”其中一名守卫毕恭毕敬地说。

“是吗?”女人撩拨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礁石,淡淡地说,“那后面的又是什么呢?”

守卫几人大惊失色。女人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几人道歉的动作:“别让他发现任何异常。”

“大人,我们会处理掉这个人的。”

“你们这经常会有逃跑的人吗?”

守卫皱了皱眉头:“不,只是前一阵有两个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除此之外没有人逃跑?”

“是的,没有。”

“有趣,这个人我亲自料理。”

守卫们大惊失色,他们说:“大人,这种事何必您亲自动手。如果让女王陛下知道——”

女人打断了他们的话:“女王大人不会知道。不是吗?”

守卫们无奈地摇头。赤的骁勇善战在王国中是出了名的,除了女王本人没人能拦得住她。

女人朝后仰倒,沉入了水中。

 

克里斯蒂安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他只看到了女人沉入了水中,海面上咕嘟起了几个气泡,然后恢复了平静。守卫们纷纷回到了自己镇守的洞穴前,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个女人是塞壬吗?过了很久,他仍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浮出海面。能在海面下长时间生存的类似人类的物种只有塞壬。这算什么?帝国跟塞壬合作了?怒火在内心中升腾。

“那群该死的吸人血的贵族,为了魔法竟然跟塞壬合作吗?”

“你大可以放心,没人跟我们合作。”

克里斯蒂安猛地回头。女人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身上缠绕着水流。水流扭曲了照射到她身上的光线。她就像穿着一件由钻石熔铸成的紧身衣,在日光的映照下散发出扭曲的光芒。她的头发披散开,遮住了她的肩膀。克里斯蒂安看清了她的面容。

就连女人拥有双腿这件事都没让他如此震惊。他情不自禁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乔维娜。”

 

克里斯蒂安跌入了海水中。礁石上裂纹扩散。旋即碎成了碎片,露出了海面上呆若木鸡的克里斯蒂安。

“看来你没有好好记住我的名字啊,”赤傲然睨视着克里斯蒂安,“我的名字,是赤。”

克里斯蒂安记起了溪宁镇上那个与乔维娜一模一样的女孩。“但是——怎么会——”

太多的信息涌入了脑海中,他一时难以消化。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是塞壬?”

“显而易见。”

“但你的腿——”

赤没有回答克里斯蒂安的问题。她的身体如同泡沫一样消散了,下一秒,泡沫又在克里斯蒂安的面前重新组装成形状。“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流落到这儿来。知道你还活着,女王大人一定会很开心。”

克里斯蒂安有太多问题想问:“你们在找我?”

“找你?你一直都在我们的注视下。”赤轻轻抬起手指,点到了克里斯蒂安胸口,在他胸口画着圈,“从那天你和我在溪宁镇相遇时起,你就一直在我们的注视下了。”

克里斯蒂安的脑子还有点犯糊涂,但他很快醒悟过来了。“船底下的魔法,”他低声说着,“是你们附加上去的。”

“不不,”赤摇晃着手指,仿佛在炫耀着什么丰功伟绩,“不是‘你们’,而是‘你’。女王大人信任我,才会派我去完成任务。我找到了你,牺牲了一点色相,在你的身上做了一点标记。等到你到船上时,那些小机关就会自动产生作用。它会在你的船底形成了一层油膜,确保你的船驶向我们的国家。”

她抬起手,抚摸着克里斯蒂安的面庞,轻声说:“我们一度以为你死了。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内疚地自尽的。不过现在好了,你不知道女王大人有多想见你。”

赤对于自己的痴迷让克里斯蒂安全身不寒而栗。他不知道为什么塞壬会对自己如此痴迷。但现在不是解答疑问的时候,人类同塞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他将手藏在水中,感受着水流环绕着手腕转动。万幸,那股诡异的力量没有失灵。赤收回了自己的手,她笑起来,就像一个毫无防备的天真的少女:“你既然被找到了,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吧。女王大人可是一直在等着呢。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找到你——”

克里斯蒂安率先出手。右手朝前滑动,暗流宛如吐信的毒蛇,在水面下激射而出。赤的身体朝后微微后倾,她睁大了双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部被水流贯穿。她抬起头,指着克里斯蒂安,不敢置信地说:“你竟然——”

克里斯蒂安抓住了她的咽喉,不让她喊出声。“抱歉,”克里斯蒂安低声说,杀死一个与乔维娜长相完全一样的女人让他有种深重的负罪感,“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当然理解了。”甜美的声音再脑后响起,抓住的赤突然散成了一滩水。他猛地回头。水流堵住了他的嘴,同时他的脖子被一双纤纤玉手攥住。

克里斯蒂安想要说话,嘴巴却被水流堵住,稍一开口,水就往喉咙里灌。赤抓着他的喉咙,摇了摇头:“得了吧,像你这种刚学会魔法的人是没法跟我对抗的。”

克里斯蒂安用手抓住赤的手。他刚触碰到赤,水流就窜上来缠住他的手。水柱簇拥着赤与克里斯蒂安一点点向上。他们在距离海面数米的地方停住。克里斯蒂安双脚悬空,不断晃动着。赤松开手。水柱上升出水流,如同绳索一样困住了克里斯蒂安。

“这样,你就会乖乖跟我走了吧。”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了赤的腿部。

他敢发誓,就在刚刚,赤的下半身还有这两条光洁的长腿,如同大理石板反射出白泽的光芒。然而现在,她的腰部以下布满了鳞片,鳞片覆盖着的是一条鱼类的尾巴。

她果然是一个塞壬!

克里斯蒂安怒吼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右手从水牢里扯出来。“什——”自信满满地赤变了脸色,克里斯蒂安的右拳攻向对方的胸口。肉体被攻击的实感从他的右拳上传递而来。水柱水崩瓦解,两个人又一起跌入了水中。

克里斯蒂安在水中挣扎,他奋力朝水面上游去。耳边却传来了赤的声音。尽管在水下,赤的声音却跟在陆地上传播一样。

“你竟然攻击到我了!”

言语中的愤怒就像火焰一样喷薄而出。水流突然剧烈了起来。克里斯蒂安在海水中被冲的七荤八素。水流裹挟着,将她冲出了海面。克里斯蒂安在空中打着转,然后坠落到地上。冲击力几乎是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克里斯蒂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所幸背后有障碍物,他依靠着障碍物坐了下来,抬起头,闭上眼,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

当世界固定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被冲到了监狱附近。守卫们冷着看着自己。他正背靠着监狱的铁栅栏坐着。他回过头,看到了监狱中的犯人。

黑魆魆的监狱中,男人被悬挂在墙上,他低垂着头,头发长的一直垂到了胸口。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克里斯蒂安能从他的躯体上感受到生气。男人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

男人的额头上有着一道骇人的伤疤,然而这伤疤令人惊恐地额程度却不及男人双眼万分之一。克里斯蒂安看到了一双血红色双眼,就跟他在玛莎脸上看到的眼睛一样,血腥、冷酷。克里斯蒂安知道,那不该是属于人类的眼睛。

耳边传来水流冲击陆地的声音。他回过头,赤站到了陆地上。他朝她的下半身看去,现在赤的下半身又是人类的躯体了。赤大步流星走到他的面前,这次,她没有再多废话,而是狠狠一拳击昏了克里斯蒂安。

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就是赤气急败坏的嘴脸。

 

埃里克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看到谁都忍不住发脾气。基地里每个新兵都躲着他,老兵都被骂的狗血淋头,没人知道这名威震东南的舰队司令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埃里克自己知道。

他不是在生别人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一致认为,只要自己镇守东南平安无事,帝国就会承认他卓越的功勋。帝国会给与他精兵良将报一方安宁。他从不屑找靠山,对政治更没有一点兴趣。他一致认为,自己的战绩就是自己的靠山,自己的能力就是自己的资本,但他还是错了。

接二连三的密件从中央传下来。那位新继任的皇帝陛下似乎对这个国家安稳的现状十分不满。终于,在那个留着一头金发的漂亮男性军官带着命令来到他的办公前时,他忍不住发作了。

“我说,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不是嫌自己的皇位坐的很稳。”

埃里克说这话的时候阴沉着脸,手里把玩着手枪。军官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埃里克继续说:“如果他想找点乐子,不如我带兵到帝都去如何?都是流血,让我们人类自相残杀也好过被塞壬屠戮。”

如果不是卢卡斯元帅事先有过交代,军官一定会转身就跑,要么他会被埃里克一枪打死,要么他会想皇帝陛下报告这种不敬的言论。他牢记着卢卡斯元帅的话,说道:“卢卡斯元帅让我转告你,请您一定要想一想自己一手组建的舰队。”

埃里克的脸上阴晴不定。在军官忐忑的心情中,他收起了手枪:“卢卡斯那家伙,当初他就不该离开。”

——如果元帅当初不离开,恐怕埃里克已经死了十次都有余了。军官自然没将心里话说出口。埃里克朝后一样,说道:“说吧,卢卡斯的建议。”

“元帅希望您能尽快举行军演。”

“这能骗过皇帝?”

“卢卡斯元帅为您提供的方案是将军舰开到大约800海里的位置——”

军官没说完,埃里克就冷冷地打断他:“800海里已经不是安全去了,我们随时有可能遇到塞壬。”

“遇到零星的塞壬,”军官补充,“塞壬部落所处的位置应该还在更远的位置,不是吗?”

埃里克斜视着:“你调查的倒是清楚。”

军官继续说:“元帅认为,皇帝陛下想要的看到的是一支绝对服从他命令的军队。因此他需要一个台阶下。只要您将军舰开到一个有危险,却又不致命的地点,让皇帝陛下看到您的忠心就可以了。”

埃里克冷冷地说:“我的忠心属于帝国,而非某个特定的皇帝。”

“司令!”军官低声劝诫,“请想想你的部下吧。”

埃里克叹了口气。卢卡斯为他提供的方案无懈可击。他当然清楚那个刚刚坐上王位的小皇帝在想些什么。据埃里克所知,让爱德华坐上王位纯属无奈之举,旧王没有立下王储,爱德华的兄弟们却又不明死亡,最后只剩下他有正统继承权。用这种方式坐上王位的人难免会有各种猜忌。他知道已经有不少军部的人士被明升暗降了。兰涛省天高皇帝远,将一整只舰队安插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难免会让这个新王不安稳。所以他才会采用这种方法,才会给自己下达进攻塞壬的命令来试探自己。

“就照你说的办吧。”埃里克只能点头同意,“但是,我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

“至少两个月吧。”

“我明白了,我会回禀给陛下的。”军官敬礼,然后离开了。

埃里克看着军官离开,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错了呢。如果国王不是要试探自己呢?

如果那个蠢蛋,真的想要消灭塞壬呢?

恐怕届时谁都不能阻拦他将国王的特使丢到海里喂鱼。

 

除了皇帝的的命令让人烦心,消失的军舰同样也让埃里克睡不着觉。截止目前,他已经损失了十余艘军舰了。最令他痛心不是失去的军舰。军舰沉没了还可以再建,培养一个熟练的水兵却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更何况,那些船上的军官可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人才。

埃里克精挑细选,才在每年的兵源里找到了寥寥数人可塑之才,最令他痛心地损失无疑是克里斯蒂安。他是少有的在中央军校收到良好教育的军官。他在工程机械学上的知识无人能及。他帮助自己构建了万雷磁牢防线。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他应该先安排他在近海巡逻,在执行远洋搜寻的任务的。也许常年的赋闲生活让他的直觉也生锈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些军舰是如何消失。不论他怎么检查,基地里的军舰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那些军舰一到海上,就会跟基地失去联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现在暂停了一切远洋探索的任务。就连近海巡逻任务的数量也大大减少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没有任何依据。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埃里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如果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一定会被他吵得睡不着。埃里克的床上空荡荡的,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东南舰队一向对将士的私生活不太在意。在持续高压的状态下,将士们需要一些途径来发泄心中的不满。溪宁镇的妓院一向门庭若市,埃里克对这种情况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需要的是奋勇作战的士兵,而不是恪守道德的谦谦公子。

然而埃里克却在私生活上保持着修道院教士一般的清洁。他从没有去过任何风月场所,也没找一个女人结婚。人们总是对上流社会人士的私生子津津乐道,但好像没有人知道埃里克的私生子身在何方。

他就像一个坚定地卫道士,单身一人走过了六十年的时光,拄着剑,坚定地望着海面,阻止着塞壬前进。即便是帝国内最苛责的人,也找不到埃里克私生活上的任何缺点。

然而,这些人并不知道,埃里克是有过妻子的——至少,是曾经有过妻子。

他最后还是没能入睡,看了眼表,已经是五点了。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他一夜没有入睡。埃里克站起来,穿戴整齐,对着镜子正了正自己的军帽。拉开了房门。

凌晨的港口并不安静。值夜班的哨兵敬礼之余眼神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埃里克从自己居住的塔楼一路向下。现在还不是办公的时候,他想要去看看大海。

他没有前往港口,而是走出了基地。周围逐渐安静了下来。在寂寥无人的冷风中,他走到了远离基地数千米的海滩旁。大海一望无际。有时候埃里克也会幻想,在害的另一边有着什么。他也会感慨,帝国拥有如此发达的科技,却仍然被那些塞壬用原始的力量困囿在不到1000海里的距离内。

他俯下身,将手伸入海水中,夏季还没有到来。海水的气温很低,冰冷的像一头猛兽,正在撕咬他的手掌。这不是死海的海水,这里是赛博特,是摇篮一般的海域。然而海水依旧冰冷。埃里克对大海抱有敬畏,对塞壬抱有敬畏,他希望皇帝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站起来,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第一眼看过去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女人就站在海面上。海水推动着向自己前进。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水流。她穿着一身红色为主色调的袍服,缀着一层白色的蕾丝边。她挽着轻纱,一如三十年前离开的样子。她老了,却还是那么美丽。记忆中,她有着一头栗色的头发,然而现在她确是一头银发。

她迈开脚步,脚尖轻轻点在海面上,落点处泛出一片涟漪。她一步步走到了埃里克面前。埃里克摘下了自己的军帽,双手忍不住颤抖。

“好久不见,埃里克。”女人先开口说道,她言笑晏晏,藏不住眼角的周围。她真的变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颜。”

“我来,是来告诉你,关于你的孩子的下落。”颜轻轻说,话语如同一柄利剑,刺入了埃里克的心脏。

埃里克茫然地说:“我的孩子?”

“是的,你的孩子,”颜的声音甜蜜的像是抹了毒药的蜂蜜,她在享受复仇的快乐,“也就是克里斯蒂安的下落。”

仿佛被雷电击中,埃里克手中的军帽坠落到了地上。

 

埃里克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曾有过妻子,他的妻子,不是人类。

他刚到兰涛省时,与现在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每一个士兵刚到战场上时都没有任何分别。恐惧、茫然,举着枪,徒然射击着,在同伴倒下时尖叫,却仍只能继续重复着举枪、射击这一机械的动作。在很长的时间里,埃里克都只能借助酒精麻痹自己。他刻意阻止自己去想今天又失去了几个战友,不去想自己能否明天从海上归来。

这种日子一天天过去,失去的同伴越来越多。等到埃里克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变成了今天这幅样子了。他戒了酒,也不抽烟。眼神刚毅的如同顽石。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面对着战友的牺牲。他开始计算自己杀死的塞壬数量。他习惯了扣动扳机,看着子弹在塞壬的身体里溅开血花。等他醒悟过来时,对于塞壬的仇恨已经刻在了他的心底。

就在那时,他遇到了颜。

其实他早就该有所发觉的。他在溪宁镇上遇到了颜,镇子上只知道颜是从外地来做生意的商人,之前却没人见过她。她的容貌不但是碾压了溪宁镇上所有女人,埃里克曾怀疑即便放眼帝国也没有几人可以比肩。埃里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疯狂爱上了她。

他说不上自己喜欢她的哪个方面。不仅仅是外貌,埃里克不是自夸。在海尔上军校时,他也是那种不缺少女朋友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因为颜成熟的气质,更不是因为她阔绰的出手。埃里克自己也说不好喜欢颜的哪个方面,他之时知道了,自己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们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开始有了牵挂。活下去对他而言不再代表着杀死更多的塞壬。他开始期待战争结束。每天战争的结束代表着他又可以见到颜。在认识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那时的东南舰队远不如现在安全。每天都有人死去,仅仅一年过去,埃里克身边的战友就换了一茬。在东南舰队,晋升的条件很简单,每一个在战斗中活下来的士兵都会得到晋升的机会。埃里克从普通的下士一路升到了上尉的路上,他的朋友仅剩三人。等到他结婚时,在他身边的朋友只剩余一人。半年后,他仅剩的朋友卢卡斯也调去了中央。

所以没人知道埃里克为何跟他的妻子分手。这个秘密被埃里克埋藏在了心底。在无数无眠的夜晚,他会从噩梦中醒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无法安然入眠,他曾经一度怀疑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当白天来临,他重新回到海上,看着塞壬屠戮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士兵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这个想法一直保持到今天,保持到他看到自己妻子有着鱼尾的时候。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过孩子。”埃里克的腰上带着枪。他完全可以掏出枪,朝颜的脑袋上开出一枪。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海滩旁,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应该很熟悉那个名字吧。”颜的双脚踩在了地面上,她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埃里克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离开那天穿着的衣服。

“我有孩子?还是克里斯蒂安?”埃里克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有一个孩子?”

“是啊。你的孩子就一直在你身边,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你没有珍惜,你又把他送回到了我的手中。”

埃里克看着颜,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你当时怀孕了?”

颜抚摸着埃里克的面庞,说道:“亲爱的,如果我当时告诉你,你会选择跟我一起生活嘛?”

“我——”

颜用手指点到了埃里克的嘴上:“不用说了,我知道答案了。即便我告诉你,你的孩子仍然活着,也没法阻止你用枪指着我,不是吗?”

颜微微后退,露出了埃里克的右手。他一直等到了现在,在最近的距离拔出手枪,顶在了颜的腹部上。

埃里克眼中的迷茫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颜,说道:“塞壬,你究竟是怎么穿过万雷磁牢的?”

颜的眼神一下变化了。她摇了摇头,凄凉地说:“我跨越了数千里,千辛万苦来找到你,告诉你我们有孩子,结果你竟然关心的……是你的防线?埃里克,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闭嘴,塞壬!”埃里克抬枪,顶在了颜的额头上,“你当年竟然敢用魅惑术诱惑我,现在竟然又大言不惭地出现在我面前,你真当我不敢开枪吗?”

“你当然敢开枪了,三十年前,你不就是这么干的吗?”颜抬起头,她的眼中缀满了泪花,“开枪吧。”

埃里克扣下了扳机。他很想活捉颜,逼问她为何能够穿越万雷磁牢。另一方面,他很清楚颜的魔法造诣,他绝不会做任何冒险的举动。

子弹穿透了颜的头骨。颜的身体变成了一滩海水,泼洒在地上。“什么——”在埃里克的惊叹声中,海面上波涛汹涌,簇拥着颜浮现在出来,她举着镶有硕大珍珠的权杖,全身穿着水流织成的袍服,海浪组成了长长的裙摆,一直延伸到海洋中。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周身上下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谢谢你,埃里克,”颜冷冷地说,“这一枪,让我醒悟过来。啊,爱情中的女人总是愚蠢的,不是吗?”

埃里克当机立断,举枪射击。颜抬起手,水流升起,截住了子弹。她一甩手,水柱击中了埃里克的右手腕,手枪掉落到地上。

埃里克攥着右手,他看着颜,竭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镇静:“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吗,想要杀死我,来替自己报仇?”

“当然不了。我不会杀你。但我确实要报仇,”颜说道,她语气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海面,“我来是告诉你,你确有一个孩子。”

埃里克楞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是颜欺骗他的手段。然而现在看来,颜似乎没有骗他。

“他就是克里斯蒂安。”

埃里克皱起了眉头:“你认真的?”

颜突然笑起来,她几乎笑弯了腰:“是啊,你知道吗,在你想杀我的那一天,我受了伤,一路奔跑。我最后,竟然是被人类救治的。在那家孤儿院,我生下了克里斯蒂安。我将他留在人类的社会,是想让他当一个敢爱敢恨的普通人。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跑来当海军,是不是很有趣,他竟然成为了你的手下,而你却浑然不知。”

埃里克默然不语。

颜继续说:“现在克里斯蒂安重新回答了我那里。你们人类根本没有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能力。我不会再让他回来了。”

颜转身,她想着海里沉没。埃里克喊她:“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颜回过头,轻轻说:“逃吧,埃里克,逃吧。我来,是为了确认你的心意,以及坚定我的信念。逃吧,埃里克,不过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我会向你复仇,我会见证你信念破灭的那一刻。埃里克,因为我爱你,而最极致的爱,就是恨。”

她消失在了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