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父母。

并不是「失去」或是「抛弃」,只是单纯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关于父母是为何物的任何概念。

充当一般小孩的养育者、指导者、所爱之人的存在,于我而言,从未出现在我脑海的任何角落里。

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同,直到上了小学后,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知道,每次放学时,别的小孩的身旁都会有一个一边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帮他拎着沉甸甸书包的人,而我只得一个人慢吞吞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将对我来说与麻袋没有任何不同的书包背回家。

那是我对于「父母」这个词的第一个印象,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多么羡慕,双肩得以解放的代价是要跟着父母的脚步乖乖回家,而我则可以完全坐在路边,看着街上的手艺人变上一下午的魔术,或是偷偷摸进街机厅,用一天下来攒出的两枚硬币充当一下摇杆破坏者。

但是,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与他人有着小小的「不同」。自那之后,我眼睛中所映出的世界就隔上了一层薄雾,从主观上将自己和他人划出一道不明显的界限。

或许,我变得越来越独来独往的原因,这也占了一部分。

话所说如此,我从未对从小没有父母在身旁而感受到过有何种「缺失感」,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在我心里的那个位置中,早已有一个人的身影将其填满了。

“喂!把那罐啤酒放下!都说了别再喝了啦!”

眼看眼前的女子在打完招呼之后,还要继续往她的嘴里灌酒,我急忙上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啤酒罐。说实话,虽然很不情愿,因为罐子上的酒液会黏在手上,感觉很恶心,但是我也不能任凭她再继续喝下去了。

“小玖你干嘛啦,快还我啦——还我——”

“才不会还你咧!”

我不清楚她的肝功能有多么的好,平常人如果喝下这个量的话,绝对会因为酒精摄入过多而猝死的吧,但就从她现在小孩子般的言行看来,大概她的脑子已经被乙醇给腐蚀了。

“快——还——我——”

没想到她就直接地扑了过来,因为没猜到这次突然袭击,我整个人被她扑倒在沙发上,强烈的酒气朝我扑面而来,理所当然的,我的手没有抓稳,啤酒罐倒飞而出,淡黄色的酒液洒得地板到处都是。

“真是——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一想到之后的地板肯定是我来擦,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平时有漂亮的大姐姐压倒在我的身上,我的心脏可能会蹦跶到要跳出胸膛吧,但唯独此时此刻这个家伙我却敬谢不敏哦。

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我的身上推开——顺便帮她扶好了肩带,因为怕她等会乱动把眼镜压坏,我又顺手把她的眼镜摘下来放到桌上。

“柚子姐,你到底是怎样才能喝这么多啊……”

若不是出于生理上的厌恶,我简直能用壮观来形容眼前这个场面了。整个客厅里到处都是闪着金黄光泽的啤酒铝罐,这个女人,是打劫了家前的便利店吗?

虽然我以前就知道她平时就暴露出一点点嗜酒的倾向,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可以喝这么多,这家伙的胃袋难不成是异次元空间么?

“……”

前一刻就像发疯的小孩一样,现在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前后行为的反差过大,让我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在嘀咕些什么?我说在前头,我可不会——”

“好想吐……”

“咦咦咦!?喂喂等等等等!我现在就扶你去卫生间所以请你忍耐一下千万不要吐在这里啊啊啊!!!”

我已几近悲愤的心情扛起眼前的女性,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她时不时令人抓狂的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在扶着她的时候,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像在剪炸弹的引爆线,即便很害怕她下一刻就会按预告的那样吐我一身,但我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去厕所,因为如果她吐到地板上的话,那清洗工作可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够完成的。

终于有惊无险地将她带到卫生间,在亲切地把她的头在马桶前扶好后,我退了出去,拉好门,因为我实在不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接下来的景象。

伴随着胃液独有的酸味从门缝里飘出了卫生间,在持续几分钟的“狂轰滥炸”结束之后,我一边忍着捏住鼻子的冲动,一边在厕所外向里面喊:

“喂,柚子姐。你好了吗?你要先洗个澡吗?要洗的话,我就帮你把衣服拿过来。”

其实是我想要让她洗,不管如何,至少先把她的那身酒气冲干净先。

但是等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回应,厕所里安静了下来。难道是身体虚脱到说不出话吗,还是说——

“嗯?柚子姐?”

为了防止她淹死在马桶里的可能,我轻轻地推开门,往里面探头望去。

“Zzzzzz……”

“真的……好麻烦啊……”

看着像只小猫一样靠在马桶圈上入睡的她,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平稳的呼吸声不断从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睡颜上传来,虽然很想就这么放着她不管,但想着自己之后还是有使用卫生间的必要,我还是决定将她带到床上。

很遗憾,我的臂力还不足以对她采用公主抱的姿势,所以我选择把她的双臂缠到我的脖子上,然后再用双手支撑起她的大腿。谢天谢地,这女人的体重在标准偏下,但因为我刚刚复健出院,即便是这样,双臂还是传来一股麻麻的感觉。

为了保持住她身体的平衡,不从我的背上摔下,我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位,让重心尽可能地贴近地面。

柚子姐的头搭在我的肩膀上,呼出的气略微拂过我的耳畔,然而因为带着浓浓的酒气,我完全不能在其中感受到一丝暧昧的气氛。

但是……

“呃……”

从背上传来的这个触感……该怎么说呢,很……微妙?

这家伙,竟然是「真空」的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说是在自己家里面,但这也太放肆了吧。

额头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冒出了冷汗,但可喜可贺的是,她的卧室就在洗手间的隔壁,所以很快就到了。

以一种非常奇妙的姿势转开门把手后,用下巴打开门边的日光灯,然后把背上的人轻轻地放在床上。

即便是这样还是没有醒过来,她究竟是睡得有多死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精疲力尽的我,懒得再把被子从她的身下抽出,就像包春卷一样把另一边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我就关上灯,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回到洗手间摁下抽水按钮,简单的清理了下马桶后,我回到了客厅。

望着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客厅,怎么说呢,现在我突然好想回去住院啊。

“这种重逢方式,不管怎么说都可以称得上最糟了吧。”

现实就是这样,糟心的琐碎占了绝大多数,无意义的时间填充了每天的生活。

被眼罩遮住的左眼开始隐隐的发疼,我能感觉得到,这不是它所期待的发展。

但是没办法,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啊。我在那座大楼里的经历,平常人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一次吧,绚丽奇幻的冒险所需要的铺垫,是不知多少个平淡日夜所积累起来的日常。

“算了,想开点吧。”

虽然和我预想的场景完全不同,乱糟糟的印象真的和故事氛围很不搭嘎。但至少在现在,我的脚能安心地踩在地面上,不用担心任何事关生命的威胁。

而后,我便开始清理房间。

简单地做个人物介绍吧。

凌柚,28岁,性别女。神经科学博士,国际知名神经学者,职业的话,简单的来说,「科研人员」。除此之外,亦是我的「监护人」。

以上,说明完毕。

记得当时我把这份简历说给伍桉学姐听的时候,她曾惊讶地表示:“学弟的妈妈是这么厉害的人么?”

如果说要从学姐的感慨中挑错的话,我绝对会对「妈妈」这个称呼做出激烈的反驳,要知道,如果我敢这么叫她的话,我可能会被当场揍晕导致短暂失忆。

事实上,她也拒绝接受任何「姐姐」以上辈分的叫法,真是的,都已经是快奔三的人了,为什么想法还是那么幼稚啊。

就像前言所说的,我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记忆,单单据柚子姐的说法的话,就是「意外事故」。不过我本身对此没有任何体验,所以对此事的认知仅仅是停留在「知道」这个层面上。

如果以拥有平常人的视角来看的话,我的家庭构成足以称得上「特别」吧,但因为我本身已经以这种模式生活了十年以上,自己早就已经适应了。

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反倒应该是「羡慕」的那一方吧。

“哈……好困……喔喔喔糟糕,培根要焦了。”

在打哈欠的时候猛地吸入一股不太对劲的刺鼻气味,我急忙关掉煤气灶,把平底锅里的培根和煎鸡蛋盛到碗里。

昨天因为打扫客厅到太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沙发上,久违的在家里的第一个晚上,可以说从各种层面上都是最糟的了。

洗完澡后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早上九点左右,按理说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间,但无论如何也想尽早尝一次正常餐点的味道,我还是选择爬起来去做早饭。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培根加鸡蛋而已,但比起医院的米粥来说,已经算是山珍海味了。

因为经常一个人吃饭,我的厨艺不算差,但也算不上优秀。初衷只是为了节省伙食费而已,不过,这是少有的能在完成时给我带来一点「成就感」的事,所以也姑且认真学习过一段时间。

我从消毒柜里取出刀叉,本想直接在餐桌上开动的我,瞅了一眼柚子姐的房间,理所当然的还在睡觉,从我醒过来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算了,帮她也做一份吧。”

这样想着的我,重新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和切片吐司,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所以我选择干脆做成三明治算了。

“嗅嗅~~唷,小玖,你在做饭吗?”

很幸运,在我替培根翻面的时候,从背后传来这样慵懒的声音。

大概是被食物的香气所吸引过来的吧,这样的话,我就不必费神去找保鲜膜了。

“你终于起床了啊,我快要做好了,总之你先去洗——喂!不要这么自然地打开冰箱拿啤酒喝啊!”

“欸~~只喝一罐啦……”

“不行!快去洗澡!你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很臭的好吧!”

“好好好~真是的……小玖你是属老妈子吗……”

“你还有脸说,你是小孩子吗?”

突然感觉立场颠倒了,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是一个超能力者了,为什么一回家就突然有一种变成主妇的感觉啊。

大约十分钟后,在我把做好的三明治摆到餐桌上的时候,身穿睡衣的凌柚从浴室里登场了。

稍微有些卷曲的长发散落下来,意外地竟然已经干燥了,她洗澡外加吹头发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小玖,我的眼镜呢?”

“在客厅茶几上,自己去拿。”

圆框眼镜为她增添了一丝知性,其实光从外貌上来看,柚子姐算是一个美人胚子,五官很端正,身材也是上等,只是两只眼睛大概是因为经常熬夜,显得有些没有精神。

但是,如果她的性格一直是这样改不了的话,恐怕一生也找不到男朋友吧。

真是的,为什么我要替自己的监护人担心人生大事啊。

“啊,我想喝冰啤酒。”

“不行。”

“为什么啊,我明明已经听小玖的话洗完澡了吧。”

“这又不是什么给你喝酒的先决条件!再说,一大早就喝冰啤对胃很不好,你就乖乖喝热牛奶吧。”

“呿~~”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突然很想确认一件事,她到底是怎么样把我给养大的啊。

“小玖,你脸上的眼罩是怎么回事?”

柚子姐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指着我脸上戴着的眼罩。

“呃,这个嘛……”

糟糕,因为发生一下子太多事,我忘了该怎么编个理由把眼罩这件事糊弄过去了。这个东西很显眼,如果是认识的人看到肯定会问起来的吧,但是又不能脱掉,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眼睛颜色变化了。

“对了,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也常常这么干吧,整天戴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罩啊手套啊什么的。”

“是这样没错……所以说……那个……”

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被我的黑历史所拯救,难道说这也在那时的我的计算之中吗?怎么可能。

“但是自从你升高中之后就没这样干了吧。”

“噗……我这是……怎么说呢,缅怀一下我的初心啦。”

“嗯?怎么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啦。话说回来,柚子姐你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啊?”

“说什么突然啊,我本来就是预定出差两个月后回来的吧!”

怎么,她的脸颊突然鼓了起来,是我的错觉吗?

“我也是昨天刚到,本以为小玖会给我开一个超大的欢迎会的,结果我到家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超冷清的啊!”

欢迎会是什么鬼啦,你以前出差那么多次也一次都没办过好吧。

“欸,有这回事啊……”

应该说是幸运好呢还是不幸好呢,竟然和我的出院日撞在同一天,有够凑巧的。

“所以说我决定自己给自己办,就把街上便利店里的啤酒都买过来了。趁小玖不在喝个痛快。”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报复心理啊……还说趁我不在,到底谁才是家长啊?

还有,不要这么大口大口地吃三明治啦,很容易呛到的吧。

“嘛,把你的归家日忘了是我不好,那时候我正好有事出门。但你也没必要喝那么多吧。”

“因为这两个月我都没怎么喝嘛!整天都在开会开会!听报告听报告!无聊死了啦。所以我要把这两个月欠下的份一起喝回来。”

为什么那样高端的会议在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小学生的班会课一样啊,好歹给国际上的知名学者教授一点尊重吧。

“话说,柚子姐你参加的应该是那个‘人类神经科学前瞻论坛’吧?那个真的有这么无聊吗?”

说实话,那个时候听说柚子姐被受邀去参加这个论坛的时候,我也是一脸的不相信,虽然知道她有着神经博士学位,但能参加那个论坛的无疑都是学术界的权威人士,一般都是那种五六十岁的老爷爷吧,我实在无法把这种印象和柚子姐联系在一起。

“整天让一群上了年纪的傻瓜围着你转的话,换成谁都会受不了的吧。要不是那里的自助餐还挺好吃,我中途都想溜回来了耶。”

“竟然说‘傻瓜’什么的,那些人都算是你的前辈吧。”

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也经常有觉得任课老师是傻瓜的时候,但这两者等级差的也太多了吧。

“哼,拿辈分来压人的都是大傻瓜啦。姐姐我可是「天才」哦,「天才」。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听那些傻瓜一直叨叨个好几个小时啊!?”

喂天才,你嘴边还沾着面包屑哦。

“好好好,我知道啦。”

“顺便,晚上我想吃咖喱饭。”

“这不是天才应该说的台词吧……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每天我去做饭了啊?”

还有,我真的有吃过她做的饭吗?呃,泡面不算哦。

“噫,好麻烦~做饭这种事不就是助手应该做的嘛!”

“什么时候我成了你的助手了啊……”我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光。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做就行了吧。鸡肉还是牛肉还是蔬菜?”

“Beef!”

把双手像小孩子一样高高举起的柚子姐,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还有两年就到三十岁的人。

不过,我也是,总感觉变成超能力者之后,还没有干一件跟超能力者身份相符的事情啊。

但是,自从那栋大楼中生还以来,我越发的觉得,其实这种平淡的生活也算不上坏。

虽然,我对那个「超能力者的世界」仍具有深深的好奇就是了,对自我的认知不同的话,对世界的看法也会随之改变。

明明那天晚上我是那么的害怕来着,这就是所谓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今天你打算做什么?有工作吗?”

我对着正在用餐巾纸擦嘴边的面包屑的柚子姐这样问道。

“工作?呃……算了,今天我决定睡一整天懒觉,哈~~”

“所以说到底有没有啦……”

说完真的转身回房间了,真是,一点大人样子都没有啊。

我也起身默默收拾完餐具,之后拿出冰箱里的麦茶,晃了晃发现快见底了,便直接对嘴灌完。

“呼——真爽。”

“接下来——”

我扶了扶自己的眼罩,稍微整理一下发型之后,把钥匙揣进兜里,决定出门。

“试着去找找吧,如果超能力者与超能力者之间能互相吸引的话。”

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际遇」会等着我呢?

顺便去买个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