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逸珞觉得自己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被数百个人盯着的场景,让她想起了之前在动物园中看到的那只名叫熊猫的动物。当时她觉得这黑白色的家伙为什么在这么多人围成一圈盯着的时候还能淡定的一动不动,不过她现在有了新的理解。

她几乎感觉自己像传说中学步的邯郸人,连迈步的姿势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校长露出完美的微笑,整个大理石台像被染上了一层金色,这片黄金的圣地在等着她,而她不过是个恰巧被那个大人物收养过的孩子,现在那个大人物也死掉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焦点对象,这十三年来她习惯了一个人躲在暗处,但现在她发现灯光永远都聚在她的身上,她感觉自己比被警察追杀,探照灯狂照,狼狈逃跑的逃犯还要窘迫。

“你只需要随便说些就行了,像是我们不会放弃希望,我们终有一天会战胜魔王之类的话。”

卢逸珞皱着眉头。她不是说这种场面话的人,如果硬要找个人,新生里面那个金黄头发的学生会长恐怕更合适数十倍。何况这些事情在一年前根本和她没关系。什么魔王啊,怪物啊,根本没有什么实体感的。

“只需要表现出那种意思就行了,表达方式随你。”横棂在旁给她打气,“相信自己。”

可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啊,卢逸珞叹着气。

反正也无所谓了,按照横棂说的那样重复一遍就行了。卢逸珞心里默念着,她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只需要随便说几句话,然后把镰刀放在杨月的身旁。

她酝酿着话语,发现这些本该轻松的话对于她的词汇量来说也并不是个简单的任务。她决心先把镰刀物归原主,这种不需要讲话的活计对她来说更为轻松。

她转过身,背后一双双眼睛一定在盯着她的后背。但没关系,把后面的人当做不存在就行了。

卢逸珞放空了内心,现在世界中只剩下了她和躺着的杨月。她蹲下来,看着那个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她能闻到杨月用了几年从未换过的樱桃味香水,那个味道怎么闻都闻不腻。

她还记得当时她赖床不起的时候能感受得到杨月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脸上,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叫她起床。可是现在,一切全反了过来,她跪在那个用丝绸和锦缎编织的床前,但飘着樱桃香味的女人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她感觉自己在哭。泪水从她的脸上划过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她是闻到了那种之前曾经闻到过的气味。她还记得那时候王毅抽着烟,念着说这是神的泪水,她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像是自己被丢进了废弃了十年甚至更久的工厂,工厂中飘荡着铁质车床腐朽的气味。

卢逸珞从梦境中猛然惊醒,那根本不是泪水,那是,虚龙的味道。她只闻到过一次,在那个地方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妈的!”康斯坦丁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那群蠢货,连这种事情都做不了吗?”

水晶棺中冒着黑色的烟雾,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由内至外扩散开。里面钻出的怪物实在有些小只,它全身漆黑,只有凸出的头骨上带着点古铜色。紫色的火焰从怪物的嘴里喷射而出,坚硬的大理石被烧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那不是杨月,她已经被完完全全的安乐死了。负责执行的医生为了保证这个曾经具有极高地位的人的遗体完整,特地按照最麻烦也是最美观的方法进行的手术。杨月的脖子上留着一道大小刚好切断颈动脉的伤口,甚至伤口本身都被白色的丝绸遮盖住,她就像是活着一样美丽。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杨月不仅仅是一个人。实行安乐手术的医生把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横棂,带武器没有。”

“校长,是你下的命令,所有的主持成员和宾客全都不许带武器。”

来参加葬礼的客人三教九流,有的甚至互相之间世代结仇,和上川本身有仇怨的人也并非没有。洛萨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怕这群疯子打起来。

洛萨大声吼着,黄金纹络的眼睛中流淌着愤怒,“我背锅,把所有能打的人都拉过来。”他一把将还在发愣的少女从棺材前拉起来,“躲在康斯坦丁身后,不要移动半步。”

“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席尔瓦,哦不,洛萨。这个即兴节目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热香饼从空中一跃而下,他两只手抓着两根从座位下抽出的钢制管,凌厉地将扑上来的虚龙幼体拍在地上。受到攻击的怪物发出刺耳的鸣叫,它口中喷着火,灵活地跳跃着。

森罗的灵体领域展开,那是连气体都能隔绝的密闭空间,地质钻井都无法割裂的透明外壳,空气极剧压缩,急速流动的旋风如同无数无形的短矢,而现在所有的利箭都射向了同一个方向。高高跃起的小怪物被空气狠狠地拍飞,又撞到无形的外壳上,几根骨头应声断裂,但就算折断所有的骨头也没用。

能熄灭虚龙和它眼中火焰的,只有龙晶而已。

康斯坦丁的瞳孔中翠绿的叶型图案和黄金的纹络亮起,他引以为傲的雄壮肌肉肉眼可见地萎缩着,他就像是一瞬间从健美大汉变成了佝偻的路边老者。但作为交换,他掌握了整片空间,现在灵活的小怪物和老练的猎人们被圈在了现代的狩猎场上。

“如果我没记错,上次看到你出手还是七年之前了。”洛萨顺手抄起热香饼扔过来的钢管,“那个时候你在跟王毅争夺一个女人。”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能记这么清楚。”

“我还记得,”洛萨一击打在虚龙的头部,他的白色上衣被火焰烧的面目全非,“你输了。”

“请有序从这边离场。”

横棂站在出口前指挥着宾客离开,事情并不算太过困难,受邀的人多是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名流,这些站在几千几万人面前仍然能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谎言的精英,只是一条失控的虚龙并不足以让他们慌乱。

何况这只野兽现在还尚处在能被控制的范围中。

“康斯坦丁,还能坚持多久?”横棂大声吼着。

“十四分钟五十七秒!”

康斯坦丁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被激怒的秃鹫。他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维持结界的负荷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个挑战,但那头小型野兽仿佛洞察了他的弱点。康斯坦丁的结界束缚甚至连未具形态的灵体都能困住,在无数次战斗中他几乎从不失手,无论是持有重型武器的狂徒,还是身体强壮的叛道者,都从未在他失去力量之前穿透过结界。他的结界来自于大地,只要在地面上展开,十倍于他力量的人都无法逃脱。

但这次他失算了,虚龙瞄准的是天空,它是只能飞的野兽。十五分钟对他来说是控制结界的极限,可脆弱的结界顶端已经要破碎了。虚龙漆黑的翅膀上张满了倒刺,羽毛四散,如同无数锋利的短箭。它小巧的身躯却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它高鸣着,冲撞着天穹,又笔直坠回地面,懊恼着喷吐火焰。

“妈的,洛萨,你们学校的直升机呢?”热香饼泄气地坐在地上,“你别告诉我要靠着几根铁棒打死这个刀枪不入的鬼东西。”

“差不多到了。”

洛萨掏出接收器,这是几十年前的型号,使用的还是最早的北斗卫星定位,但这已经足够了。

电子扫描画面从刚刚越过亚斯特尔上空的倾斜地球轨道卫星上飞落,被这个被开发部改装过无数次的旧半导体天线接受到。

“这里是海拉。”

光幕展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从屏幕的一个光点处缓缓放大,她的右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布偶熊,两只水灵的眼睛盯着呼唤信号的主人。

“这里是海拉,您要求的直升机已经就位,荷载三百发龙晶弹头的自动马克沁重机枪随时准备发射,正等待发射命令。”

洛萨只是盯着虚拟的人体发着呆。

“校长先生?你怎么了?”

光幕中的女孩歪着头。她蹬着高筒靴的小脚在大地上蹦跳着,她的光影从青翠的杂草中穿过。洛萨深呼一口气,他的手伸向虚拟的人体,嘴里念着什么。

“拟人系统已暂时关闭,请做进一步指示。阿斯加德一号指挥权将全权交付与上川校长洛萨,请输入声纹。”

“准备就绪,海拉。”洛萨轻声唤着。

“声纹已确认,交付完成。”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回响着,“捕捉到媒体用无人机三台,小型摄像设备五台……”

“摧毁。”洛萨盯着那只拼命向上飞的怪物。“所有武器热准备。”

“收到,所有武器准备就绪。”

光幕化作无数星光消散,最后一丝声音从那只破旧的黑箱中发出。洛萨扯掉面目全非的西服上衣,两道笔直的疤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腹部。

“盯着我看什么。”

“啊,没什么。”热香饼两只手拍拍地面,“高科技就是好。”

“是啊,但机器没有人操作就跟废铁没什么区别。就算你有每秒钟能运算三十亿亿次的超级计算机,能窥探到太空中的神座,但没有人去下命令便什么用处都没有。”洛萨说,“你知道吗,就像这杯浓郁的葡萄酒,在地下埋了几百年都并不变味,反而越来越香醇,但一旦被人倒出来,里面的果酸和单宁就会被迅速氧化,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校长泯了一口红酒,“我们已经半条腿迈进了魔王留存的遗产之中,我们中的部分人已经找到了神座所在。历史即将重新改写,就连你我也不能幸免。我猜,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的走向。”

“你说这些没用的对我根本没什么吸引力,能不能不要绕弯子。”热香饼并无心情,“而且,这头虚龙还在罩子里跳着舞呢,你居然又喝上了?”

洛萨扬扬酒杯,“战斗这件事,我本身就不是很懂,还是让专业人士的你来做吧。你之前不是曾经徒手撕过虚龙吗,不如给我也表演一下吧。”

“表演你妹啊。”热香饼忍不住爆粗口,他名贵的粉色紧身衣被火焰燎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你废话少说,快给我把直升机开过来。”

“可惜了,我还想在这很久之后再重温一下传说中与王毅一起并肩斩杀魔王本体的英雄认真出手会是什么样子呢。”

“妈的,难道老子现在不算是认真出手吗,我都快被这鬼东西搞地冒烟了。”

“我问你个问题。”洛萨细细品着美酒,丝毫不在意旁边不通人性,张牙舞爪的怪物。

“问。”热香饼说。

“有没有兴趣回到上川,魔族机械学的教授席位目前还是空着的。我知道你会不屑于回应我发的信件,但如果当面呢。”

“等等,你说信件?什么信件?”热香饼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我在子午坛挂了半年多了,你连看一眼都没看过。”

“我早就不逛网络论坛了,有那个时间我可以去阿拉斯加的火草花海里面美美睡一觉,甚至还能在费尔班克斯边看极光边和爱斯基摩女人跳场舞。”

洛萨瞪圆了眼睛,“这根本就不像你的风格吧。”

“是不像。我已经厌倦了整天坐在办公室上上网,数数那些我估计这辈子永远花不掉的破钱了。在有生之年逛遍这个破碎的世界才是我要追求的,你知道开着直升机从那些怪物的头顶上飞过有多痛快吗,就像是,真正的自由。”

“我已经早就不追求什么自由了。那些灭世的怪物现在就沉睡在地底下,他们早已被预言会重新苏醒。”

“得了吧,我才不信这些。战争刚刚发生的时候,有人引经据典说什么玛雅预言,那不过是巧合而已。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世界毁灭了吗?没有!你怎么也学得神神叨叨的了。”

“启示录中预言的只是最后的审判而已,现在审判已经过去了。你知道玛雅人为什么能预言到六千年之后的末日吗?那是神的旨意,是他们侍奉的名为斯凯尔的神灵赐予他们的石碑上记录的神罚。”洛萨说着,“而现在,斯凯尔又将重新苏醒了。他被从神座上赶了下来,堕落成了魔王,但他从未被真正打败,他只是陷入了沉睡。”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做个总结好吗。”

“我说。”洛萨顿了顿,他的眼睛中冒着金光,“你们根本没有杀掉密涅瓦,斯凯尔和密涅瓦是同一个人,现在,他又回来了,他留下的石碑上记录了他就在今年会复活,而且我们已经确认了!”

康斯坦丁紧咬着牙关。新生的虚龙如同初次狩猎的猎豹,技巧性全无可充满了攻击性,兴奋和无畏带给它的是穷耗不尽的力量和高涨的斗志。康斯坦丁曾经见过许多次成群结队的虚龙,那些怪物对火焰、爪牙、速度的掌握恰到好处,但这正是其笨拙的一面。它们丧失到一定限度的灵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用大脑思考的遗忘者相提并论的,它们拥有的巨大优势,是如同山岳般的力量。

而现在这头新生的野兽则丝毫不按那些套路出牌,它只知道用尽能融化自己喉咙的火焰,用喷涌墨绿色血液的利爪,毁灭着能看到的一切。

“你认真的吗,洛萨,如果你拿这事情开玩笑那我现在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洛萨则鄙夷地看着他。

“好,我懂了,你不是这样的人。”热香饼心底一沉。

“你们能不能别扯那么远的废话了,比起什么魔王复苏的杞人忧天,能不能先把手头的事情搞定?!”康斯坦丁怒骂着,他的嘴角渗出几滴血,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小老头,我们讨论的是至少相关于整片扬子江流域范围的大事,魔王醒了,这世界怕是都要被翻个底朝天,你觉得是杞人忧天?”

“可你们现在快成烤肉串了!”

热香饼压低了声音,他以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音量说道:“其实我觉得也快烤熟了,别废话了洛萨赶紧把那个该死的直升机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