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

卢逸珞向着窗外看着。这也许根本称不上是单纯的下雨了,就仿佛是水从天界上的天河中决堤而出,白茫茫地泼洒在大地上。窗外只剩下了如同雾一样的一片混沌,根本分辨不清哪里是操场,哪里是道路,甚至天与地也接连在了一起,织成一片帷幕。

卢逸珞暗骂着学校中的校长先生。平日里神龙不见其尾,每日待在离教学区几公里的地方天天凑城主的近乎,喝喝茶聊聊天等着什么时候接替即将退休的老干部做掌管教务的新生力量,但毕竟是学生的毕业典礼,他也要百忙之中抽个空闲过来宣讲一番。

但刚巧毕业的那一天校长先生喝高了,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因此理所当然地,没有人期待的宣讲会要顺延一天。

问题就出在这顺延的一天上了。

卢逸珞叹口气。这场雨从昨天的深夜就开始酝酿,先是打雷,电光闪的如同秋夜的烟火,当时她还看到另一栋楼上的男生全都光着膀子架着胳膊朝着闪烁的雷电鬼哭狼嚎。不过不一会,所有的男生就都躲进了屋子里。狂风大作,院子中的绿叶树仿佛入冬了一样变得光秃秃,纸袋、树叶、各种垃圾混作一团,被狂躁的风全都卷到了天上。几道闪电撕裂了黑夜,雨水从天空中倾盆而下。

拜此所赐,这一届的学生可以破天荒地不用听校长先生陈旧而磨叽的祝词了,因为这场暴雨,校长先生直接放了个鸽子。

卢逸珞捏着她手中的竹筒生着闷气,但这次跟校长先生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气的是原本早就该露面的父亲。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她眼看着所有的毕业生离开,最后只剩下了她这一个。

她看到旁边的屋子中还亮着灯。学生处里的薇薇安教授此刻估计是在屋子里一个人抹眼泪。她是个好老师,喜爱学生,上课认真,她曾经在课堂上说过她会在我们毕业的那天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地离开。

卢逸珞想她大概真的说到做到。如果不是薇薇安在五年级的期末考试中把作弊的卢逸珞痛骂一顿,卢逸珞觉得自己也一定会喜欢上薇薇安的。

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夜之间变成了真正的大人,从这个桎梏的学校中褪去了稚气,能在这个学校之外的世界中立有一席之地。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完全没注意她等着的那个人已经开着一辆她完全没见过的名贵车子停在了楼前。

满脸胡子茬的男子朝着她笑着,雨水的间隙中她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人在车子里面向她不停地挥手。已经是整整一个年头没有碰到过这个男子了,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但自己知道他估计是真的没有多少时间能闲下来。他没有手机,每次给自己打电话也都是在公共电话亭里面,她的手机里除了他无数个不同的电话亭号码其他空无一人。

卢逸珞曾经好多次表达了想让他来看看自己的愿望,不过男子每次都拒绝掉了,是那种严肃而不由分说地拒绝。于是卢逸珞后来便完全不再考虑这些。男子每次都把生活费不多不少地打到她的卡上。他好像连看看自己女儿银行卡里面数额的时间都没有。她曾经溜出学校到那个汇款中写到的银行支行中去问,不过得到的回答却是那些汇款全都是男子早先就设计好的预定汇款。

卢逸珞还记得当时那个柜员诡异的说了这样一句:啊,就算是你死了,那个汇款也会每个月这个时间打到你的卡上的。

她根本没考虑过死亡的问题,对于她来说,死亡是件过早的事情。薇薇安在她毫无趣味的历史课上曾经讲过,对于一种被称为遗忘者的特殊群体中,他们的生命只有二十五年,超过二十五年,他们的生命就不再正常。不过这些跟她没有关系,她也完全不能理解,在那些被唤作魔王的怪物已经被封印了几十年之久的今天,再去谈那些她根本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事有什么意义。人就应该活在当下,无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都和其他人没关系,更和那些已经入土的家伙没有丝毫的关系。

卢逸珞深呼一口气,快步推开门跑出去。雨水在她的头发上翻滚,她完全顾不了这么多了。

车内的男人见状连忙拉开车门,擎着一把白色的伞将她的小身躯完全罩住。男子比一年之前还要胖了,脸上满是松松塌塌的赘肉,两条深陷的皱纹仿佛刻在额头之上。男子微笑着,他的脸显得更松弛了,满是胡子的下巴耸动着,略带浑浊的眼睛中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小逸珞,好久不见啊,总算是毕业了对吧。变成大孩子了啊。”

男子朝着她咧开嘴笑着,“啊,旁边的那个地方可以塞雨伞,把伞放在那里就是了。这辆车是我朋友借我的,今天可以随便开。开这种叫什么,凯迪拉克的车,一定不给你丢脸吧。”

卢逸珞叹了口气。她并不是这种人,同龄人之间无止境的攀比欲望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久没回家了吧,小逸珞,你不知道,家那边变化有多大。”男子启动了车子,轰鸣的马达让她微微颤动,如同一匹奔驰的野马,红色的跑车车灯亮起来,两道光柱穿透了雨幕,将风中摇晃着的梧桐树照的惨白。

“就算是阿伦戴尔这边,两年之间也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完全想象不到家里会变得怎么样。”卢逸珞握紧装着毕业信的竹筒,但男子已经开动了车辆,完全没有空闲。

男子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曲子响起,是几十年前,当时战争还没开始时曾经在网络上小众流行过的“lifeline”。卢逸珞知道其实男子并不喜欢这种节奏感十足的电子音乐,对于他来说,这种旋律总会让他联想起救护车,心跳起搏器之类的东西,会让他想起来他经历过的生离死别。不过他知道卢逸珞其实最喜欢这种曲子,这种仿佛穿透耳膜叩击心灵的感觉,会让卢逸珞真切地感受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实感。

卢逸珞想起来在男子的家里还有一架钢琴,那是这个时代中极少见的稀缺物品,而且也并没有多少人能够驾驭得了这种乐器。不过男子的妻子可以,她可以用十只精巧的手指在钢琴上跳舞,敲击出美妙的旋律。她也曾经跟男子的妻子学习过,不过当时并没有什么耐心,在学过了敲最基本的和弦之后她就放弃了。

“我现在的审美也还不错吧,小逸珞。”男子没有回过头,他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满是水幕,雨刷器工作的间隙,他才能勉强看的到前方的道路。不过也没什么,毕竟在这种天气里已经没什么人会出门了。卢逸珞能感受到雨水在玻璃外侧的撞击声,每一次水流的倾泻都仿佛将车子向下压低一截一般。

“这是我当时买的东西吧。”卢逸珞笑笑。她当时哭着喊着要男子把这张破旧的CD买回家,全然不顾男子疑惑的眼神,他完全不能理解音乐的价值。这也让卢逸珞曾经很不能理解为什么精通琴棋书画,看起来就像是富家千金的男子妻子会嫁给他,这样一个看上去十足的庄户人家。

不过,男子给她的感觉永远是那样神秘不可测。男子的工作、生活,她知之甚少。她在进这个住宿学校之前,也基本都是和男子的妻子一起生活。男子只在一个月里面回来一两次,也只是住下一两天就又离开了。男子很离奇的富有,他的家里的珍藏每一件都比卢逸珞同学炫耀的好东西要贵重一百倍,就算是她学校里面公认的公子——苏燕邱在成人礼里面戴的那块他父亲借给他的限量宝石手表,她也在男子的家里看到过,那块表甚至只被毫不爱惜地随手放在书架的顶端,全都沾满了灰尘,男子也懒得去清理。

“是啊,我当时还在好奇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价值,简直是不明所以。就这样一个都快生锈了的破CD,居然还能卖到五十块钱?不是敲诈是什么。不过之后听了听,觉得还真的不错。”男子咳嗽了两声,干笑着。

明明每个月都固定给自己的卡上打三万元的生活费用,当时却为了五十块的小物件跟卢逸珞争吵没完。

卢逸珞轻轻摇着头,微微一笑,她盯着竹筒上那个署名发呆,除了她自己卢逸珞的名字之外,在那下方还写着监护人的名字:

王毅。

她又想起来每次家长会的时候,她都只能孤零零地坐在用白纸黑字写着的“王毅,卢逸珞”字条的座位上,听着其他的小朋友和家长打打闹闹,亦或是听到了孩子的所作所为而怒不可遏当场胖揍一番的活宝父子。只有她一个人,刚开始她的班主任还关心地问问她,不过之后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她在学校里面没什么朋友,同桌是个乖乖女,千金小姐洛雨,人长得漂亮,还有一双翠绿色翡翠般的水灵灵眼睛,她每次都穿着蓬松的连衣裙,喷着名贵的花香香水,在男生旁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学生都会失神几秒钟。洛雨是全学校公认的校花,在每个空闲的时间里都不乏无数男生的告白。她站在旁边就像是隐形了一般。

她的学校里是两人寝室。不过不巧,她是整个学校里最后一个班的最后一名同学,同样不巧的是,学校的人数是奇数。不过卢逸珞并不觉得怎么孤单,就算是周围有人的时候她也不想作什么对话,她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面,无论是莫扎特、贝多芬的古典曲目,还是上个时代用电子合成的旋律,都让她觉得放松和愉悦。

车子突然打了个急转弯,雨水让地面变得湿滑,就算是在这座城市中难得一见的豪华跑车,也失去了它的骄傲。引擎咆哮着,男子猛地一踩油门,水泥的路面从眼前消失了。卢逸珞看到写着“阿伦戴尔”的路牌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无数耸立的巨型石块被甩在身后,前面模模糊糊能看得到是一片开阔的土地。

“抓紧了,小逸珞,后面的路可能会有点颠簸。”

男子回过头,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关爱,黑洞洞的瞳孔中闪烁着光。

卢逸珞突然想起来薇薇安曾经很认真的讲过一堂课,她向来是对好学生和坏学生区别对待的。如果像她这样的学生旷课,大抵只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予以额外照顾而已,还会在第二年的开学际挖苦讽刺一番,但那堂课不一样,薇薇安破天荒的将整个年级所有的学生的名字全部念了一遍,将礼堂的门重重的合拢,用她从未达到过的高昂嗓音讲的。

那是关于阿伦戴尔城的,尤其是关于这座相传居住着世界中百分之三十人类种的城市传说。卢逸珞并没有太仔细地听进去,她当时和邻班不知道姓名的小胖子玩着手机RPG游戏。但有句话她还记得,因为那句话薇薇安重复了太多遍,重复到了她玩游戏的时候感觉脑回路里都一直回响着那句:不要跨过巨石墙,不要离开阿伦戴尔。

“爸爸,这里已经出城了,家不是这个方向。”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差错,车两旁的世界几乎被雨水遮盖住,让她分辨不清晰,她几乎一直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手机,直到因为刚刚愣神而game over的时候,她才发现男人开车的方向完全背离了她身体中牢记的路线。卢逸珞慌忙搜索着有关于阿伦戴尔外面世界的信息,却发现手机已经早就在圈外了。

“没有错的,放心吧。我们要离开阿伦戴尔城了。”男子没有再回过头,他的手死死攥住方向盘,一滴汗从他的后脑勺上缓缓滑落。

放心吧。男子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离上一次说出这句话已经过了七年之久。那个时候男子和她第一次见面,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三天不吃不喝的她最后几乎昏了过去,那个时候男子救了她。

“你爸爸呢?”“几天前死了。”“那你妈妈呢?”“爸爸死的时候丢下我跑掉了。”“那你有没有亲人?”“没有。”“那你跟着我怎么样,我刚好要离开这座城市,做我的女儿怎么样,放心吧,没问题的。”

卢逸珞正坐起身,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我以前就不在这里的。”

男子踩下油门,风敲打在车的两侧发出恐怖的呼啸声。红色的凯迪拉克冲进了一条泥泞的小道,四周的树木高的看不到边,拍打在车窗的水滴水平地向车尾流淌着,汽车的引擎在密闭的空间里低沉地吼叫着。

“我叫你抓紧了,没听到吗?”男子少见的发怒了。卢逸珞从车后视镜中看到他的眼睛泛出金色的纹络,线条勾勒交织成一条多头蛇的模样。

“啊,知道了!”卢逸珞慌忙扒住车窗上沿的抓手。

车子开始抖动起来,她感觉紧靠着后座的背部不自觉地隆起,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重力,如同在海洋中漂浮。卢逸珞突然感觉自己置身于无边的深渊,四周飘洒如同瀑布坠落。

“卢逸珞,抓紧!”男子出声道,他心跳的格外大声,沉闷的颤动声响和汽车中播放的旋律融合。

卢逸珞通过内置后视镜看着男子的脸。那是一张混合了决然和坚毅的面容,之前的肥胖和松垮消失地无影无踪。男子死盯着挡风玻璃,一只手从方向盘挪开,从副驾驶位置的储物柜里掏出一个硕大的信号弹。

啪。

硬物撞击在车体身上。卢逸珞下意识地看过去,她与一个无法形容的可怖怪物对视着。怪物的漆黑眼窝中冒着一团紫色的火焰,它的两只手臂死死扒住车窗的边沿。

卢逸珞只觉得这火焰快把她的眼睛点燃了。她的脑海在翻滚颤抖,像是滚烫的水,有什么东西几乎要顶破她的喉咙,她的天灵,让她几乎像撕裂一样痛苦。这个时候男人的声音冲进了她的世界。

“小逸珞。你,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明白吗?”

男人吐了一口唾沫,用一只手轻巧地将烟花的捻线搓紧。

“那些,是什么啊,爸爸?”

“虚龙。魔王的后代。”男人用极短的语句给予卢逸珞回答。他没有料想到尚未驶出森林的时候这些怪物就已经包围了他和他的女儿。

卢逸珞感觉车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扒在车子两侧的怪物变得越来越多,卢逸珞看清了那些怪物的身体。它们的身体呈现出怪异的金属色泽,粗大的手掌上没有指节,却能诡异的弯曲着,做出牢牢抓住的姿势。

“妈的!”

男子粗鲁地骂着。他猛地踩着油门,车子在地面上陀螺般转着圈,卢逸珞看到车外的怪物伸长了脖子,张开漆黑的喉咙。雷鸣和雨声中掺杂着怪物尖锐的高鸣,它们的爪子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虚印,最终被巨大的离心力甩脱,断裂的指节中喷涌出墨绿色的血,转瞬被雨水洗地透彻。

男子停住了车子,他快速地扫视了一眼成环状趴在地上的黑色野兽,接着重又踩动油门。凯迪拉克在短短的五秒钟内上升到180迈,继续朝着前方直冲而去。卢逸珞在恍惚之间能感受得到车轮下部的异响。那是不同于在泥泞土路上疾驰的,碾过肉体的裂鸣。

卢逸珞看着男子,他的目光中闪烁着黄金的光辉,蛇形的纹络几乎灼痛着她的眼睛。男子打开了左侧的摇窗,雨水从窗外飘洒而入,狂降的水流裹挟着泥土的腥味清醒着她的意识。男子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信号弹点燃,接着猛的掷了出去。

“小逸珞。”

男子突然出声了。

“嗯,爸爸。”

“抱歉。”男子低下头,他眼睛中的纹络完全消失了。男子靠在座椅上,长舒一口气,“真的,很抱歉。”

“怎么……怎么了,爸爸。那些东西,好恐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卢逸珞哆嗦着回应道。明明是闷热的夏日,她却只感觉后背阵阵发凉。

“也许换个人来接你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我之前总是不放心,只信任我自己一个,最后却弄得这样。”

为什么?换个人?什么意思?卢逸珞只觉得内心一团乱麻。

“你知道遗忘者吗,卢逸珞。”

男子关闭了音响,他的声音在狂哮的雨和风中显得格外厚重。

“知道一些。”

“遗忘者呢,是制造出来,为了消灭魔王的兵器。”

兵器?虽然没见过,可是,遗忘者不是一种生命吗。

“人类向魔王献上女人,又利用这些流着魔王血的后代,将魔王们从御座上赶下来。他们将魔王封印在世界不知名的角落,期待着最终找到方法将世界从魔王手中真正夺回来。”

男子像吟游诗人一般陈述着不为人所知的神话,他呷了一口放在存储柜里的水,继续说着,“遗忘者,就是这种东西。”

“……”卢逸珞只觉得脑海中剩下一片空白,男子说的东西倒映在她心中的湖泊中,清晰的倒影又转瞬被漩涡扯成了碎片。

“遗忘者本该只有二十五年的寿命。流淌在这种东西中的魔王血液终有一天会侵蚀掉人类的血脉,那个时候他们便将变成极不稳定的存在,稍不加注意,便极有可能会堕落成魔王的附庸,变成漆黑的怪物。不,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本就是同一个东西,只是人失去了掌控兵器的能力而已。”

男子在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停住了车。他转过头,一脸慈祥地看着卢逸珞,继续讲。

“我就是那个坏掉的兵器,卢逸珞。那些怪物是来找我的,它们闻到了我身上腐朽的气味,它们渴求把我变成同伴,它们想要吃掉我身上多余的肉体。我本来以为,如果下着暴雨的话虚龙是会乖乖潜伏在森林中不敢露头的,可我却没想到,这根本就不是自然界中的雨水。”

不是自然界的雨水?卢逸珞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神,在哭泣。神的眼泪是灰色的。”男子望着上升着的信号弹,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卢逸珞轻声言语着。

于是卢逸珞也朝向窗外看着,她的眼睛盯着那颗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的绿色烟花。绚丽地在空中尽放了光华,最后突然化作了荧光点点。

这时候她终于看清了这灰色的雨,不是灰尘一般的肮脏的灰色,而是像岩石一般,带着坚硬和朴素的灰。每一颗从 天空中坠下的雨都放大着某种腐朽的气息。并不是像食物腐烂了一样的腥臭,而是像金属风化了一般刺鼻而刺激的气味。

卢逸珞寻找着气味的源头,却发现那个源头就在身边。她不禁学着男人将车窗摇下来几公分,刚刚被甩退的怪物们的血液还有些残留在车玻璃上沿,同样是金属的生锈气味。但却很淡,分辨不清晰。

她终于觉察到这气味是由活人发出来的,带着温度的。那个气味的源头现在正在车里。

“爸……”

卢逸珞惊讶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似乎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吧,小逸珞,因为你本来没有知道这些的必要。”

男子点了一根烟。淡红色的烟嘴中藏着一枚樱桃味道的爆珠,男子在碾碎爆珠的时候愣了一瞬,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的时候,那个惊吓过度的少女身上飘着的就是这般的气味。

“我是遗忘者,你的母亲也是。同样,你也是。”男子一字一顿地陈述着,声调轻松地像是随意讲些邻居的琐碎杂事,“很难想象吗,虽然你并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但我们是同类。或者,正因为我们是同类,所以我和杨月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收养你。”

“可是,为什么?”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为什么的,小逸珞。只是因为它发生了,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有时间,我想慢慢地把一切像童谣一样全部告诉你,不过,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之后你会有时间明白的,就不需要我去啰嗦了。”

男子轻巧地取出镰刀。那是一柄刻着无数繁琐花纹的刀,银色的光芒如同天界的冷月,而与刀锋相反,镰刀的刀柄却漆黑如夜。凯迪拉克的车内灯照射着这柄美丽的杀人兵器,几条深紫色的细碎纹络在刀尖上一闪而过。

“记住我的话,不要下车。”

男子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他在哭。

“爸爸。”

卢逸珞低声叫着,她发抖的肩膀像河流里曳动的秋叶。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也许再也看不到男子了。无边无垠的孤独突然将她的整个躯体包裹住,天空中飘荡的每一丝雨都像滴在了她的内心正中央,无数寒冷的水融化了她的一切。

男子推开了凯迪拉克的车门,引擎声在希索的水流中格外刺耳。他想了想,摘下了腰间的手枪,轻巧地拂去枪柄上的水雾,将枪拍在卢逸珞的手心。

“只要不下车就没问题的,会有人来救你。”

“不要走……”

卢逸珞死死地抱住男子的手臂,她摇着头,粉红色的长发飘荡如同樱花飞舞。

男子轻易地挣开怀抱,“不可能的。”

他合上了车门,聒噪的警报声消失了。他的身影与雨水融在一起。

这个时候卢逸珞看到了无数紫色的火焰在黑压压的远方燃烧了起来,不是在哪个方向,而是在所有的方向。无论在朝向哪里的视野中都充溢着刺痛人眼睛的紫色火焰。卢逸珞紧张地几乎忘记了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但仅仅十数秒之后,漫天遍野的嚎叫便昭示了一切。

是的,男子以最快速度开动的车子根本没有逃离掉那些仿佛没有穷尽的黑色影子,反而被完完全全地包围了起来。

“来吧,来吧。”男子将气息提升至极致,他的眼睛中透着太阳一般的金光。他背对着红色的豪车,将一切都背负到了后方,如同古代日本的鬼武士一样,赌上了拥有的全部。

漆黑的野兽趁着黑暗逼近着,男子却一动不动。他与无数失去灵智的同类对视着,寻找着最佳的出手时机。就在此时,一道笔直而骇人的雷光落下,银色的闪电仿佛劈裂了整个世界。

男子和怪物同时动了。他挥舞着硕大的镰刀,黛色的血液在雨中泼洒,整片整片的紫色火焰熄灭了,但转瞬间便再度亮了起来。银色的刀光在漆黑的原野中晃动如九天的流星,而男子则是卢逸珞心中最不可能成为这种角色的人。

卢逸珞曾想象过那种立在天地之间,豪气满腹,与不知数的来敌战斗到血尽的时刻,最后躺倒在猩红色的土地上的英雄,如同克拉苏海岸上的斯巴达克斯,像一条巨龙一样就算哀伤,却并不低头。但她很难将那个身形与就站在车外的男子相匹配。他本来该是个爱家顾家的男人,在他的妻子弹奏钢琴时在她的身旁哼着奇怪的旋律,在妻子将要生育的时候轻轻环抱住她,跟她讲些悄悄话的温柔男人。

卢逸珞不渴望男子给她什么,所以她把男子给的一切都当成馈赠。男子救了她,会在她的生日的时候给她唱跑调到她不忍再听第二遍的歌,会温柔地将她的长发束笼成辫。她不知道该怎样说出那句谢谢,家人之间,根本说不出那句话来,太害羞了又太让人觉得理所应当,但她觉得把男子当成家人也同样奢侈。她本来打算在这次毕业典礼上给他最大的拥抱,用尽全力地感谢他给予的一切,但那个男子并没有出席。

她感觉她和男子并不在同一个世界,她就像是男子在这个世界中救赎的生命,而男子很快地穿行到了另一个世界中,与她挥手告别,又会在哪一天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她的身旁。他就像是生存在四维中的救世主,现在救世主要将他的生命作为最后的馈赠送给三维中渺小的她。

气温开始变低。就算闷热的夏天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变得凉爽舒适,但这绝不该会降到现在的度数。车玻璃上开始缓慢地结上一层冰,流水划过的痕迹戛然而止,甚至连水滴本身也被禁锢住。雨停了,变成了细碎的末,漫天间充斥着晶莹的冰雪花朵。卢逸珞从来未曾见过这种景象,刚刚还在风雨中飘摇的杂草上被覆盖上冰霜,被雨水拍打起的泥土凝结成颗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雷电从天界劈下,金色如同长龙一般的闪光照耀在透明如镜的冰面上。

而那个男人就站在圆形冰面的正中央,他的呼吸喷薄着白色的烟雾,头发上粘连着细微的冰丝。他将手中的镰刀举过头顶,光滑如镜的刀锋上有几滴绿色的血液滴落。他侧面对着卢逸珞,眼睛中充盈着无数微小的血珠,鲜血交织成的红线与金色的纹络勾勒在一起,像某种洪荒时期的图腾。

这片冰雪的世界是他一个人铸就的,绝对无法用物理规则解释的现象被一个神秘的男人导演而出。卢逸珞突然觉得这实在太美了,男子简直不像是在战斗,他挥出的镰刀带起一片素白的雪雾,恰到正好的割断最近一个怪物的脖子。但野兽的数量多得骇人,在这雪白的世界里它们的利爪、獠牙,甚至它们的每一根古铜色的骨骼和漆黑的头颅都清晰分明。男子每清除一个怪物,在转瞬之间都会有另一个怪物填补上来。他就像是死斗场上的那个勇士,一个人就像是千军万马。

卢逸珞突然明白为什么男子要下车了。几只怪物从车子的上方跃过,有的甚至踩在了凯迪拉克的顶部,锋利的爪牙在钢铁的车顶上摩擦发出尖利的刺鸣,叠加的重量使得车子的重心明显下移着。卢逸珞甚至能闻得到怪物发出的腐朽的青铜味道,但它们却从未对车内的她产生过一丝兴趣。

男子呼出的气息变得急促,他向前踏出一步,镰刀从一条虚龙的头顶贯穿而下,他抽出镰刀,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面上。蜂拥而上的怪物将他的身体完全包裹住,卢逸珞再也看不清男子的样子了。怪物在撕扯他的血肉,踩踏他的身体,卢逸珞感觉到脸上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淌着,她不禁颤抖地用手掌擦拭着,但却发现眼泪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不要啊!不要啊!

她的内心在悲鸣,撕裂一般的心脏跳动的每一拍都那样疼痛,痛到她几乎昏厥过去。她抑制不住地想要打开车门,抱住那个男子,就算跟他一起赴死也没有关系,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她发现车门已经被冰冻结。她用身体不断地撞击着车子,她能听到车子上碎冰和雪层被震落的声音,但这个小小的囚牢却将她死死困住。

男子的血肉被剥夺一空,他眼睛中的金色和红色纹络被冻结住,在怪物的脚掌下应声碎裂。卢逸珞看着男子的骨骼冒出焦黑的斑点,斑点扩散着,最终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一片古铜的颜色。一团紫色的火焰从他空无一物的眼窝中突然点燃,残留的红色血液被抖落在渐渐融化的大地上,他的身躯和刚刚撕咬着他的怪物已经别无二致,兽群安静地如同葬礼,男子用四肢站了起来,向着卢逸珞扫过一眼,随即融入了那片慢慢退去的兽群中,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暴雨重又落下,雪白的世界消散,卢逸珞感觉眼前似乎升起了一片朦胧的白雾,她的手脚在剧烈的颤抖,心脏像破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滚烫的鲜血抑制不住地涌到四处。她抓起手中的竹筒,狠狠地用牙咬住,苦涩的味道在她的嘴里蔓延着。她向天空中抓着,像是要抓住男子的灵魂,却什么都没有够到,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