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疼痛为名的虚无指尖正不停地玩弄着立友的脑袋。

那对五指就像是名孩童在粗野地玩弄泥巴般,东扯一块西揉一片,然后再随兴地挤成一团艺术性十足的怪奇作品。

立友的脑子里正浮现着无数座超现实风格的雕像,它们在他的脑中辩论、争执甚至开始相互激烈地碰撞。

立友心中明白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但他好不容易从这莫名奇妙的纷争脱身的同时却发现到他的眼睛无法睁开来,即使用尽了的力气,眼皮仍然只是在不停的颤抖。

不过更糟的还不只是这些。

他现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漂浮在半空中,垂下的四肢就像是件多余的器具般无法控制,甚至几乎没有了知觉。

「快把他抬过来这里!」

不知名的女声穿透了他的梦境,这道着急的声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整条手臂都被魔灵占据了,竟然会感染到这种地步……马修先生,你不是说已经给全部的病患应有的处置了?你知道再晚半天送来这个孩子会怎样吗?」

叹息。

「这个笨蛋……他把自己的药分给了一名奴隶,明明已经交待过他要全部都抹上的……」

马修疲惫又懊悔的嗓音传来。

「……难道说你们没有给所有人足够的份量?」

「我们库存的琳特迪草不足以应付所有人,所以……」

「我明白了,马修先生,尽快让他们把其他的伤者都抬进来吧。」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愠怒。

又是一声叹息,下一刻,马修大声呼唤护卫的名字。

某个冰凉柔软的东西突然贴上了立友的脸颊,一滴滴温热的液体滑进了他的嘴里,随着其苦涩滋味在舌间扩散,他的意识又再度被拉回那不断尖叫争吵的诡异空间之中。

……

立友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满脸写着「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可爱脸孔。

「院、院长妈妈!」

褐发褐眼的双马尾女孩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惊慌的朝着另一头呼叫。

「萝瑞娜?」

穿着蓝色衣裙修女样貌的女子望了过来,在看到立友艰难起身的模样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朱莉……那个被魔兽抓伤的女孩子,现在怎么了?」

左手上的绷带让立友明白了自身的处境,挂念于救命恩人的他立刻对修女问道。

修女不知为何地愣了一下,但是很快的就回答:

「那个女孩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请不要起身,就这样继续躺着吧。你的状况跟她比起来反而还要严重许多,需要一段时日的调养才能够恢复过来。」

「是这样子呀……那就好了。」

一下子松懈下来的立友听命于修女的建议,又躺回以干草堆砌而成的床垫,眼睛自然地望向上头的圆顶天花板。

「一点也不好。」

修女蹲下身来,紧皱眉头的不悦脸庞忽然凑近立友。

「你知道我们差点就必须要把你的整只左手砍掉了吗?」

立友吓得睁大了双眼,刚刚苏醒的迟缓脑袋对于这样意料不到的事态只能愕然的听着修女严肃的说:

「要不是祭司大人及时施于神术,辅以我们驻村法师的特殊配方──」

修女倏地抓起立友包着厚厚绷带的手臂,促不及防的他痛呼一声。

「像这样的疼痛,你就再也无法从这条手臂上感受到了!」

说话的同时,她甚至还稍稍用力地揉捏了几下,让立友不禁有点想要开口求饶。

不过修女此刻惊人的气势显然是不可能接受的。

「我能够明白你不顾自己的伤势去帮助那个女孩的理由,这是一个非常美好可贵的精神,但是……对于你自己生命的态度,母神赐予给我们的宝贵礼物,请不要轻易地再将它置于危险之中,务必要好好地、慎重地去爱惜它、珍视它。」

被狠狠凶了一顿。

起初立友在见到修女时还以为会是名慈祥和蔼的人,从没想过会像这样被彻底的教训……不过,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却感到格外温暖,上一次像这样被仔细的叮咛应该是在毕业旅行前的晚上吧,母亲不停的碎念令当时的自己哭笑不得。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立友感激的回答。其实他并不像对方口中说得这么好,那时的他只是单纯认为马修给他的草药太多了,因此就顺势分给看起来伤势比他还要严重许多的朱莉……毕竟那个时候对方正在发着高烧陷入昏迷之中。

之后,这名修女忧心的看着立友,对于他现在所身处的状况及这栋建筑物进行了简单的说明后便离开了。

立友现在正与他一同跟魔兽作战的同伴身处于某个叫做曦光教的神殿礼堂中治疗,其他人除了少数几名包括立友在内伤势较重的奴隶之外,大多数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神殿,回到奴隶商人在村外的营地。他则是在这些人之中最后一位醒过来的病人,足足昏迷了三天之久。

而女奴隶之中唯一伤势较重的朱莉则是被另外安置在神殿附设的孤儿院之中,为的是避免换药时需要脱下衣物的尴尬情况。

另外,商人也派了那名领头的中年护卫守在神殿的入口处,那个人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们,包括立友在内,只有当那位修女出现时才会稍稍卸去戒心,在她的面前一边畅谈旅行中的见闻,一边豪迈的笑着。

不过没想到只是两个晚上将草药分给别人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立友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他看着左掌上从绷带中露出的青紫手指心想,虽然还有些麻痛,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没事了吧?

那名叫作萝瑞娜的女孩子在这时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正小心翼翼地低头盯着手上捧着的汤,像是害怕随时会洒出来似的。

立友缓缓挺身接过清汤,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在这个世界的小孩子,想着会在这里打扰一段时间而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他摆出爽朗的微笑,但是女孩却丝毫不领情,她害怕的看了立友一眼,转眼间就掉头跑开。

立友伸出食指搔了搔下巴,心想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接下来的几天,立友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因为盲肠炎而住院的日子,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医院柔软的白色软垫,有的只是勉强能够称作为「床」的干草堆。并且可以行动的地方也只限制于神殿的礼堂。

要是在前一阵子的话他肯定多少会在心底抱怨,但是历经过奴隶待遇的他此刻只觉得自己幸运地过了一段舒适的日子。

在神殿疗养的期间,帮忙立友换药的人除了一位偶尔出现的高壮中年女仆外,大多都是由那名叫作夏瑞莎的修女来处理的,而与对方渐渐熟识的立友也趁机询问她是否曾经见过他的两位友人。

「黑发黑眼的男女两人?嗯……村子里是有些人符合你说的特征,但是年龄都对不上。」

夏瑞莎修女摇摇头。

「而且,除了我们孤儿院里的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之外,其他人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应该不可能会有你的同伴。」

「是吗……」

立友有些失望的说。

修女稍微思索了一下后说道:

「你跟那两位朋友失散多久了吗?我知道的只有关于这个村子的事情,但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将你的情形转达给我们的驻村法师,斐洛赫大人跟附近村庄的其他魔法师们都有在联络,或许他们会有谁曾经见过你的朋友也说不定。」

「当然不会介意,倒不如说,我非常希望你这么做!」

兴奋起来的立友紧接着将胜男跟惠美更进一步的外貌特征告诉夏瑞莎修女,在过程中,对方几次要求他不要那么激动,将说话的速度缓下来,因为他的通用语发音还不是那么标准,甚至因此被附近几个帮忙的孩子嘲笑一番。

不过立友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反倒是觉得有些找回以前的自己。

「啊,索非亚姐姐来了!」

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突然欢呼着扑进索非亚的怀抱之中。

「菲娜,今天都乖乖的吗?」

索非亚摸着女孩的头轻声问。

「嗯!今天只有我没有捣乱!」

菲娜充满元气地回答。

「我们也没有好不好!」

其他几个孩子急忙纷纷抗议。

立友看着他们笑闹成一团,对于索非亚才短短来到神殿几次就掳获孩子们的心而感到莫名无奈,明明天天都躺在这里的他也是尽心尽力朝孩子们伸出友谊之手,但是他们却不怎么领情。

果然开朗的女性天生就招小孩子喜欢吧?

索非亚在欢快的跟孩子们道别后便走向立友,她的身上现在穿着的当然不是原本暴露的奴隶装扮,而是一件素色打着补丁的连身长裙。手脚上也没有镣铐,能够自由得摆动,乍看之下就像是名平凡的农村少女──如果身后没有跟着奴隶商人护卫的话就更像了。

「弗兰特,身体好点了吗?手现在可以动了吗?」

她紧张地盯着立友的手问道,脸上的神情与刚刚同孩子们聊天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立友微笑地缓缓举起左手,五指稍稍的扭动。

「……太好了。」

索非亚两手交握在胸前,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真的是吓坏我了,你突然就像是一只青蛙一样翻着肚子倒在地上……」

「呃……」

立友还记得那天在刚把一部份的药交给朱莉时,受伤的左手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消失了意识。

不过像青蛙一样?对于这样难堪的形容他只能以苦笑面对。

「真的是对不起你们,竟然让你们见到如此不堪入目的画面。」

他打趣的说。

索非亚嘿嘿地笑了几声。

「我才不会接受你的道歉,那样就太便宜你啦。在你晕倒的时候我跟朱莉都紧张死了,就连话也很少聊了。」

立友想起朱莉沉默冷酷的形象。

「你们……常常聊天吗?」

在他的印象中,女奴的囚车里几乎只有朱莉独自一人开朗的笑声。

「当然啰,朱莉一天会跟我聊十句话左右,不过在你晕倒之后就剩下不到五句……话?呃,应该还有五句吧?」

索非亚一股脑地陷入了沉思,让己经得到答案的立友不得不出声提醒她。

「你们的感情很好呢。」

听到这句话,索非亚的情绪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

「哼哼……朱莉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聪明,打架又很厉害,如果她是男生的话,那我一定会帮她生小孩……啊,不对不对,最后一句句是我爸爸妈妈说的。」

她脸红着继续说:

「朱莉人真的很好,每次一有事情发生就会在我的身旁保护我,就连被抓来这个国家当奴隶也是……」

她的灰眸在这时黯淡下来。

「我什么都比不上她,无论是族里流传的战技还是咒石的刻纹上……所以这次她因为被魔物感染而生病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忙她的……谢谢你愿意将自己的药分给她,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不过我知道她真的很难受。」

索非亚说完后便朝着立友弯下腰身,深深地一鞠躬。

「不要这样,朱莉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没有理由不帮助她……」

立友赶紧将索非亚扶起来,在见到对方眼角上的泪水时不由得全身一僵。

「你怎么……还好吧?」

「没事喔,一点事情都没有喔。」

索非亚慌张地胡乱抹了抹红润的眼眶。

「我只是觉得……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没用了。」

她笑着说,眼睛一闪一闪的,泪水顺着酒窝的凹陷滑下。

「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只要一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会忍不住笑起来,就连做错事被处罚时也是,虽然会因为这样而让处罚加重,但是大人们气鼓鼓拿着棍子教训人的模样真的很好玩……所以,以前小时候那些跟我一起受罚的调皮孩子们常常会因为这样欺负我,然后朱莉就会像英雄一样突然现身打跑他们,就像这样……哈!嘻!嘿!」

索莉亚一边发出怪叫一边以奇特的姿势击出软绵绵的拳头,然后莫名地又笑了起来,盈满的泪水再次滴落。

她笑嘻嘻地吸了吸鼻水,哑着嗓子说:

「朱莉跟族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她不会讨厌我的笑容,反而很喜欢它,但是在她痛苦的时候我却……笑不出来,完全笑不出来,嘴巴只要张开一点点就会吃到自己咸巴巴的泪水。」

说到这,她银牙一咬,转过身去。

「抱歉,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先走了喔,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走了几步,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转身回来低声的说:

「那个时候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你穿上那件衣服之后整个人变得太多,一下子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啊……那件事呀……没关系的,那很正常,遇到这种状况任何人都会吓一跳吧?所以你不用在意了。」

在历经了那场战斗后他早就已经把它忘得一乾二净,倒没想到对方还会记得。

索非亚看着立友,目光不停闪烁,她低下头来说:

「所以……你真的不是奴隶了?」

「嗯,他们抓错人了。」

立友笑着这么回答。

索非亚张着红红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立友苦笑,他看了一眼索非亚身后表情不耐的商人护卫说道:

「你是怎么跟孩子们拉近距离的?明明我都躺在这里好几天了,他们就是不理我。」

索非亚抬起头来,眉间难以发觉地皱了一下,但是脸上很快地又展露出笑容。

「你不知道吗?」

她佯装惊讶的说:

「你现在是奴隶商人的手下,在孩子们的面前可是比森林里的魔兽还要可怕多了。」

立友瞪大了双眼,这样由身份所带来的误会真的是让他想大喊冤枉。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他是生长在这个世界的话,那他应该也会提醒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关于奴隶商人的任何事物。

「原来是这样呀……」

在与索非亚道别后立友又躺回去干草堆中,脑袋开始无法控制地转动──所谓的奴隶是什么?

这两个字就像是标签一样贴在这群人的身上,让众人投以异样的眼光来对待他们。但是,其他人又是如何看到这个标签的?从外观上?举止上?还是手背上的丑陋烙印?

立友看向包里在绷带下的手背心想,奴隶商人手下的奴隶是在成为奴隶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登记成册吗?还是在更早之前?

之前他曾经听马修说过关于奴隶商人的义务,这也就是说商人要取得奴隶的话必须透过某个有公权力的机关,所以在这个世界中应该是禁止私抓奴隶的吧?

对于马修,立友一直无法真正地敞开心胸与对方交流,尽管对方已经给于他自由,并且曾经信任过他,但是他仍然无法摆脱过去奴隶与主人之间身份的隔阂。

老实说,这很奇怪,明明以他过去的经历不应该带有这样僵硬的思考。

立友看向礼堂的门口处站着的那名中年护卫,尽管自己已经脱离了奴隶的身份,但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中仍然带着无比的警戒。

他闭上双眼决定不再看那位尽责的护卫,他发觉到只要曾经与奴隶两字扯上关系的人们便会对彼此产生了偏见,就像是一种难以轻易抹灭的刻板观念。

不应该有人成为奴隶。

人就是人,是一个群体,大家应该互相帮助彼此,而不是像这样被呈在架子上,如同货物一般随意出售贩卖,剥削弱势者的劳动力。

立友相信这不单单只是他的观点,从其他村庄的反应看来,奴隶的存在也是件极为扭曲且不自然的制度。

想起马修日渐疲惫的神情,立友决定在下次见面时将自己的想法勇敢地提出来,并且试着让对方能够放弃关于奴隶的这门事业。

立友翻过身,眉头不自觉地皱着。

到时候应该要怎么说?是直接开门见山的批评对方,还是以迂回的方式旁敲侧击?说到底,成功的机率有多少?对方会怎么想?布鲁诺会不会在他们谈到一半时插进来给自己一拳……立友就这样在心中不停盘演这段交涉的状况下进入了梦乡。

……

马修直到立友准备离开神殿的那一天才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名英俊的奴隶商人打开神圣礼堂的大门,他和蔼地朝着立友打了声招呼后便随着祭司走入更深入的房间,立友甚至都还来不及张口。

立友这时正在让夏瑞莎修女帮他将手上的绷带更换成比较细长的类型,而那位一直守在门旁的护卫则在他们身边等候他。

「记得回去之后不要给这只手太大的负担,可以的话,请马修先生少给你一点粗重的工作吧。」

修女垂着眼眸继续吩咐:

「伤口至少一个礼拜不能碰水,这段时间也千万别触碰到任何受到魔性感染的事物,那会让你的身体里原本已经受到压制的魔灵活化,进一步推迟痊愈的时间。」

说到这,她抬头望向立友的双眼,目光十分严厉。

「下一次如果再遇上什么危险的话,请先衡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你成功救助了什么人,但到头来却牺牲了自己,那整件事情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知不知道?」

「是……」

立友丧气地垂着头,对于夏瑞莎修女的几番话既亲切又不禁有些厌烦。受到他人关心这种事情在起初都会让人感到愉快,但是只要时间一拉长,就会造成某种精神上的折磨。

「还有……」

修女看着立友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的手……」

在她终于开口的时候,一名身穿长袍的老人突然靠近他们。

「说不出口的话就别逞强啦……你们曦光教的人就是这样,随口就能编些虚伪良善的高尚赞美,但是只要一碰上关键的部份就会全都变成哑巴。」

立友惊讶的望向老人无礼的讽刺微笑。

「斐洛赫大人。」

修女恭敬的朝老人点头。

「嘿,我才不是什么“大人”,还记得你上次在忏悔室里是怎么教训我的吗?你每一次这么称呼我的时候都会在后头补上另一条罪状。」

夏瑞莎修女尴尬的看了一眼立友,脸色微红,她急忙开口:

「那是……」

「好啦,你就先过去科夫那边吧,你想讲的事情我会帮你好好的转达给这个小伙子的。这是一个教训,年轻人都需要教训,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修女抿起双唇,交握缠绕的五指稍稍扭动……她轻轻地呼出了口气,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难过的说:

「那就麻烦您了,斐洛赫大人。」

然后她转向立友,开了开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摇摇头,向他有礼且郑重的道别。

看着修女离去的身影,立友不安的扭着受伤的左手,转向一旁正在不客气地打量着他的老人。

对方尖帽长袍的典型外观令他想起了修女之前说过的话,这个老人应该就是那位在一开始医治过他的驻村法师。

「您好,斐洛赫大人,谢谢您保住了我的左手。」

立友真诚感激对方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格外好奇,既然对方的职业冠上了法师之名,他还真有点想要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懂得施展魔法,但是在还不熟悉这个世界就说出这番话的话似乎显得太没礼貌了些。

斐洛赫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手上木制的长杖在地上敲出一记响亮的声音。

「不错,挺有礼貌的,你比那个在这里白吃白喝的小骗子还懂事多了。」

小骗子?立友疑惑的望着老人,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自顾自的说下去:

「弗兰特是吧?关于你要打听的事情夏瑞莎已经跟我说了,我姑且会联络附近的同行帮你稍微留意一下那对男女,不过你要明白,找人这种琐碎的杂事是警备队的工作,不是我们法师的……哼,虽然我能够理解,但是她实在不应该来找我们魔法师帮忙的,因为这摆明就是不信任那群士兵,只会加深双方的嫌隙罢了。」

他冷笑一声。

「所以你也别指望太多,就算我这边有了什么消息也只会再联络警备队的人,至于他们之后会不会理会就不关我的事了。」

立友急忙抬起手来。

「您肯帮忙我就很感谢了,毕竟我也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还在这一带。」

「喔?你们当初是怎么走散的?」

「呃……我可以说明,但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因为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经,所以可能要麻烦你稍等我一下,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厘清这段记忆。」

被树木吞噬而穿越到别的世界这种荒唐的事情如果在学校说起的话肯定会被当作笑话流传整个学年的吧?但是这里是有着凶恶魔物的奇幻世界,对方则是名穿着正经长袍的老法师,因此立友开始认真地思索该如何说明整个脉络,但是……

「算了算了,不用讲了,多亏你老板带来的消息我现在可是忙得很,没空听你编故事。」

「等、等一下,我……」

「啊啊……」

斐洛赫摆了摆手,强硬地打断立友的话。

「来,把手伸出来。」

感到憋屈的立友顺着这句话伸出惯用手。

「左手。」

斐洛赫不耐地拉长了尾音。

立友立刻伸出左手,他大概摸清楚对方的脾气了。

老法师低头瞇起了眼睛,他仔细地注视起立友受伤的手腕。

「恢得不错嘛……这个拿着。」

他忽然将手上看起来像是法杖的木棍扔给了立友,后者用右手一把接住,然后在瞬间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左手啦!」

老法师放声怒吼。

立友赶紧将法杖移到左手上──

喀咚……木棍随着惯性落到了地面。

诶?

立友愣了一下,随即跪下身去继续尝试,但是很快地就发现自己的左手不太听使唤,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开始莫名颤抖,就像是在短时间内搬了许多重物一般。在几经尝试后,他不得不用僵硬的五指别扭地夹起法杖。

「果然如此。」

斐洛赫接过法杖,脸上毫无意外之色。

「我的左手……?」

一阵阵茫然的疑惑涌上立友的心头。

「后遗症啰,被魔灵侵入体内可不是什么涂点口水就能够治好的小挫伤,没有更高阶神术的配合,就算是用上我手边最好的药也办法恢复得完好如初。」

听完老法师语气平淡的说明,他呆了一会儿后猛地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左手──

就像是神经的传达堵塞了一般,立友看着颤抖得更病态恐怖的指节,加快的心跳声在耳边逐渐清晰。

「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吗?」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也跟着发颤。

「倒也不是。」

这一句话令立友惊喜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法师嘴边的笑纹似乎更加明显了些。

「你只需要到布扎达维克的宗座圣殿捐献一笔双方都能够愉快接受的金额就行了。」

斐洛赫满意的看着他僵住的笑容。

「我不确定大致上需要多少钱,你可以到了那座充满欢声笑语的美丽岛屿时再找个和善的路人问问,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笔足以让总是忙碌于艾菲迪伦世界存亡的高阶祭司们暂时放下要事,能够忽然听见你卑微祈求的金额。」

立友难掩失望的垂下肩膀。

钱?对于这个东西的概念还停留在向父母伸手的他只觉得遥不可及,更何况他连这个世界的货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我必须要在多久以内治好它?」

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必须仅慎一点。

老法师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

「一年之内如果你能够找到人施展神术治疗的话就能够痊愈,一年到一年半之间则只能减轻后遗症的状况,至于再拖延到一年半之后嘛……」

斐洛赫沉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就算他不讲,立友也能够明白。

「谢谢。」

他低声说道的同时放下了自己疲软不堪的左手。

当初……是不是应该要乖乖听那对神秘男女的话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立友不禁在心中这么问着自己。

对于当初的执着后悔了吗?立友可以假装像个乐观坚定的人一样选择正确的答案,但是胸口里传来的隐隐刺痛让他无法欺暪自己。

他真的没有想过像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永远残疾?虽然不是惯用手,但是他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会在之后生活上造成的种种不便。

随手提起的杯子会翻倒、削苹果的难度大大提升、下雨时没办法再一边撑伞一边滑手机……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障碍,甚至在之后都能够一一去克服,不过就是这些习以为常的小事情堆砌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

憧憬的明亮未来一下子就暗淡了下去,这让他无法控制的质问自己的意志。

或许他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的两位好友没有自己不行?或许他们已经在命运的道路上前进,而自己的鲁莽举动反而会破坏他们的计划,就像是个滑稽的小丑一样?

负面偏执的思考逐渐占据了立友的大脑,他不得不猛地摇摇头,将这一切都甩开。

不行,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那只会让自己陷入毫无用处的颓废循环。

他逼迫自己去回忆生命中的美好,但是浮现的却是索非亚盈满眼眶的泪水。很奇怪,明明那个女孩子几乎天天都在笑着,但是在此刻脑海中却被对方那时喜极而泣的哭容所占据。

是啊,他做了一件不应该后悔,足以在其他人面前夸耀的好事。而仅仅用左手做为代价便拯救了索非亚的好友,自己的恩人……这已经是件非常划算的交易了。

等候许久的中年护卫在这时走了过来,他首先朝着老法师尊敬的点头后便对立友低声催促:

「弗兰特,没事的话就快点离开吧。」

立友点头表示同意后便转向老法师。

「斐洛赫大人,那么我就先离开了,感谢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也请你帮我转达给夏瑞莎修女,真的是让你们添麻烦了。」

「是啊,给我们添麻烦啦,傻子。」

斐洛赫语气快速,表情极为不满的这么说。

「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好歹也救了一条人命,这一点点小小的牺牲是值得的?就别再安慰自己啦!」

老人毫不掩饰的用鄙视的眼神看着立友,在他还愣在那边摸不着头绪的时候对方轻蔑的笑一声。

「真的是幼稚到让人看不下去……老实跟你讲吧,免得让我觉得自己是浪费了那些抹在你手上的稀有草药!」

他指向礼堂另一头通往孤儿院的门口,朱莉似乎正在与一名银白色头发的少女说话,立友还是第一次在神殿里见到这名有着奇特发色的女人。

「那名女奴隶虽然身体被魔兽刮花了,但其实伤势没什么大碍,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而已,魔性感染的程度也都很低,更何况北境人天生就对魔灵有或多或少的抵抗力。你的老板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分配给她较少的琳特迪草吧,那点份量或许无法完全压制病情,但也足以能够让她支撑到这里来……哼,说到这,你应该明白些什么了吧?」

「我……」

立友咽了一口口水,他发觉自己似乎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左手绷带下的伤口莫名传来骚痒……

老法师轻轻地伸手抚上他的肩膀。

「还好吧,小伙子,提醒你一句,就算你把脸涂得再白也不会有北境人能够抵御魔灵的体质。」

立友看着老法师脸上的苦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觉得伤口上的令人难耐的痒处渐渐被疼痛盖过……

他的右手突然被抓住。

立友猛地望向一旁不知在何时靠近的中年护卫,然后再低头看着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掌……回过神来的立友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左手的痛觉是从何而来。

他盯着淡色绷带上渗出的暗红鲜血,据说像这样的自残行为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逃避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走吧。」

叫做罗恩的护卫低声说道,在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下藏着一对略带同情的双眼。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一下子醒悟了周围善意的立友双颊瞬间发热。

斐洛赫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放在立友肩膀上的手掌,脸上一副看到某个鲁莽青年终于成长了的神情。

「所以呀,弗兰特……之后你如果还想逞强当个好人的话,我劝你还是先搞清楚状况,多问问身旁这位踏遍世界无数角落,熟悉各地民俗风情及稀罕美景,亲眼见识过百本书中的魔物,甚至曾经闯入战场营救帝国皇子,但却永远找不到人生志望而四处流浪旅行的伟大商团护卫吧。」

罗恩惊怒的望向脸上布满讽刺笑意的老法师,后者嘴角夸张的勾起,露出缺牙的牙龈。

「不过人生嘛,就是要像这样凄惨的后悔,咒骂自己一时的愚蠢冲动才是所谓的成长不是吗?哈哈哈哈哈……」

老人发出高笑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