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漆黑。

立友已经睁开眼睛了,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彷佛身处在虚无的宇宙一般。

他试着伸手确认自己的身体,接着安心地呼了一口气,该有的都还在。

『回去……』

虚弱的女声划破了寂静,那道声音就像是贴着耳朵的低语,引得他的脖颈一阵鸡皮疙瘩。

他猛地回头,眼前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回去。』

另一名,不知身处在何处的男人疲惫却又坚定的重复这句话,这次声音从另一只耳朵传来。

『你是无法掌握的变量。』

『你会造成无限的分歧。』

一左一右的男女低语接连响起,立友慌张地左顾右盼。

你们是谁?我的朋友在哪里?立友大喊,感觉喉咙在震动,但是却没有听见自己应该发出的声音。

『她会履行自己的义务。』

『她将明白自己的责任。』

『她会拯救无数的生灵。』

『她将击败邪恶的敌人。』

『但是……』

『不过……』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你。』

他们交互说着立友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语,语气愈来愈苛刻。

最后,他们同时厉声命令:

『回去你的世界!』

立友在这一瞬间惊醒。

真的醒了。

亮白刺目的阳光扎得立友的眼睛生疼流泪。

他伸手遮住太阳,慢慢地站起身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卷而来。

就像是刚从一艘历经风暴颠簸的船只下来似的,酸臭的胃液涌上了喉头,世界在不停地翻转。

啪!啪!

他拍了拍脸颊,意图让自己能够清醒些,但却反而刺激了胸口的灼热。

「呕……」

他猛地对着草堆吐出胆汁。

满嘴恶心的酸苦唾液让他又持续干呕一阵,看着底下那一团秽物,他意外地觉得自己又更饿了些,原本以为已经空无一物的胃里竟然还有几坨看不出原始样貌的黏稠物。

不过这一吐也让立友清醒了许多,足以让他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奇幻现象。

立友站起身来,紧张地来回环视周遭,却完全找不到胜男跟惠美的身影,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到周围的景物跟他被拖进神木之前几乎完全不一样。

山坡还是山坡,但是随之搭建的登山步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以及数颗红褐色的树木。

至于那颗造成这一切发生的神木则若无其事地竖立在一旁,它的外表没有变化,但周遭的栅栏及立牌却凭空消失。

立友瞪着神木,警戒后退的同时从地上拿起一颗石头,顺手扔了过去。

石头理所当然的从神木身上弹开,发出了一记闷响。

「回去?」

想起刚刚那一段莫名奇妙的梦境以及周遭发生的变化,立友不难想象自己现在的状况──除非他现在还在家里舒服的床上。

他谨慎地朝着神木走去,试着伸出一只手摸向神木经历无数岁月的粗糙沟痕……

他的手陷了进去,与神木接触的边缘散发出夺目光芒。

同时一股吸力产生,彷佛急着要将他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

他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些,身体的半个部份都陷入神木之中,心中的犹疑及抗拒似乎在瞬间化为泡影。他急切渴望能够回到温暖的家中,一边摸着那头爱撒娇的柴犬艾丽斯,一边在客厅里等候母亲精心准备的晚餐……

立友猛然一惊,他抽回了身体,惊惧地注视着眼前庄严耸立的神木,就像是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一般。

无论怎么想,在大白天底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些温馨回忆什么的也太奇怪了不是吗?

立友对于刚刚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而且他有预感,如果现在穿过了神木,就再也回不到这里。

就再也见不到他的朋友了。

……

「胜男──!惠美──!」

立友在森林中不停地呼喊,希望他们能够听见。

他当然试过用手机来联络他们,但是现在那块长方形物体已经跟废铁没两样了,怎么都打不开它,他推测是在穿越神木时遭到了毁损。

所以他只能像这样一边快步环绕着变得陌生的山坡,一边洒下做为路标的石头。

立友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神木,它似乎还在呼唤着他,试图让他放弃自己的朋友。

怎么可能就这样抛下他们?是他促成了这一次的告白会面,是他带他们去那棵诡异该死的神木,所以这就几乎等同于是他让他的朋友们失踪的。

无论是出自于内疚还是责任感,他只能够确定,如果选择了轻松的决定,那他绝对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又再一次叫唤了他们的名字,同时感到体力已经渐渐无法支撑这样的来回奔波。

立友浑身汗流浃背,喉咙开始嗓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他的手突然很痒,脖子也是,他忍住了伸手去抓的动作望了过去,裸露的双臂上突然多了几粒红肿以及无数条长短不一的割痕。

这就是没头没脑钻进草丛的代价。

立友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他满脑子想要救人,觉得他们没有自己不行,却忘了这些早在小时侯到外面乱跑时就学到的痛苦经验。

「咕噜……」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提醒着他快饿扁了的残酷现实。

已经过了多久了?立友下意识的掏出手机,然后在下一刻暗骂一声,收了回去。他抬头看天上太阳的位置,凭着无来由的感觉,猜测已经至少过了两个小时。

他掏出背包里的瓶子,一口气喝光里头所有的水──反正也只剩下一小口。

肚子在这时又凄惨地叫了一声。

或许这里并不是别的世界,只是场自以为是的梦境?当这个念头一浮现时,立友赏了自己一巴掌,重重的一巴掌。

火辣的涨痛刺激着他的意志力,同时也带来了一股几乎等同于绝望的现实感。立友明白自己没办法再这样盲目的找下去,他得下山,寻找任何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开始寻找下山的道路,并且还记得沿路用石头刻上路标。依这一座山的高度,他可能需要走到晚上才能够下山。

立友这时突然想到,现在这个状况不就是胜男常在看的那些小说的剧情吗?他曾经向胜男借过几次书来打发时间,故事里头的主角常常在开头都会受到异世界的召唤而成为讨伐魔王的勇者,或者是在旅途中创下各种惊人的事迹,顺势拯救陷入苦难的人民。

虽然立友还没有走下这座的山,还没有办法确认这是不是另一个文明,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是接受命运的召唤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话……

立友猛地摇头,觉得这个念头只是他又一个软弱的潜意识里急着想要回去的借口。

不管怎么说,如果这里真的是见鬼的界世界,那他至少要跟他们见面,确认过他们的意愿才行。如果他们不愿意待在这里的话,那他会将他们带回到那棵神木旁,然后一起回到原来的世界──如果异世界的神明肯给他们面子的话。

像这样不尊重他人的意愿,强硬将对方抓过来的恶劣行径,就算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在他梦里说话的那对男女真的是什么异世界的神明,立友也难以认同。

在接近黄昏时,立友终于找到了一条被人刻意修整过的道路,虽然没有铺上沥青或水泥,但是路上的障碍物都特别被清理过。

立友顺着这条路往下走没多久便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人,当他清楚看到两人身上所穿的服饰时,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那是种立友认为绝对不会在大街上看到,带着浓厚古风的服装。

看来是不能再存有侥幸的心态了。

立友鼓起勇气迎上了两位同样面带讶异的异国人。

左边的金发男子样貌颇为英俊,年纪约二十来岁,皮肤白皙,鼻梁高耸,一对蓝眼睛饶有兴致地微微睁着,而右边站在他斜后方的男子则年纪稍大,身材矮壮,一头秃顶,满是疤痕的黝黑脸庞像是为了让人感到害怕似的刻意扭曲,棕色的眼球正警戒地盯着立友的一举一动。

「呃……嗨,你们好。」

立友僵硬地朝他们展开善意的招呼。

立友一向不擅长应付两种人──外国人跟长相凶恶的人,不过依他现在的处境,实在没得选。

对方听了他的问候,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就像是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一般。

不会吧?立友尴尬地看着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接着金发男子将手上原本拿着的图纸交给了身旁的秃头男,然后开始朝着立友开口。金发男子说话的语调快速,在开头及结尾带着特定的节奏,让人费解的弹舌音跟颤音占了发音的绝大部份──他完全没有听过这样的语言。

或许是看他一脸呆样,男子试着将说话的速度放慢了些,但在见到立友仍然沉默以对时,他咳了几声,然后又用另一种没这么多颤音的语句来说话,有点像是德语,但立友猜测是另一种语言,不过这对他来讲都一样。

立友不好意思地制止了男子继续说下去,接着他试着用只有在纸本上发挥过学习功效的英文来进行对话,但是就对方的反应看来,显然还是无法顺利沟通。

因此,立友开始比手画脚起来,甚至还画蛇添足地在每一个想表达的意思上以英文单字加以复述。

「Food!」

他首先做了一个用双手拿隐形的食物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这个动作很顺利的表达了意思,对方从秃头男手上拿了块肉干,然后笑着递给了他。

太好了,至少这里的人还是用嘴巴吃饭。

这个美好的开头无疑激励了立友,他战胜了羞耻心,在跟对方一同下山的路上,以更复杂更强力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所遇到的状况。由于他十分担心自己的朋友,所以基本上整个交流的过程中,他的嘴里都是friend来friend去。

「弗兰特(Friend)?」

金发男子脸上带着充满善意的微笑,以不太标准的发音打断了他卖力的肢体语言。

「Yes!」

立友嘴里咬着第三片肉干,开心的点点头,随口回了一句对方肯定也听不懂的肯定句,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又有了成果,对方终于明白自己还有两个朋友在山上失踪了。

「咳咳……」

当激情流泄之后,立友又再次感到口干舌燥,他顺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善意──皮革水袋。

他喝了一口,尝起来跟自己用保温瓶装的水不太一样,有股微酸的味道,不过人渴的时侯可不能挑剔太多,他又多喝了几口。

立友觉得跟他们相处得不错,以陌生人的程度而言,对方真的对他照顾有加,或许他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话,就得抱上他们这条大腿也说不定?

他用手擦了擦嘴边溢出的水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金发男子跟应该是他的助手的秃头男一同注视张开的地图,金发男子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而秃头男则突然指着前方大叫了起来。

立友顺着男人粗壮的指尖望去,有三名穿着轻装皮甲的男人正站在树荫底下,而在一旁有一辆马车──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马──除了带顶的车厢之外,后面还栓着两座突兀的方形铁牢,而里头竟然各自塞满了浑身脏兮兮,穿着极度暴露的男女。

这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立友急忙看向身旁的同伴,张手想要比划出自己的不解,然而他的手才刚举起来便无法控制地垂了下去,在他还没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黑暗便再度降临。

……

「弗兰特!」

一桶冷水泼在立友的脸上,他又再一次惊醒。

弗兰特(Friend)?他茫然的看了看周遭,然后突然闻到一股极度难闻的臭味,就像是多种排泄物及分泌物的结合体。

立友下意识的想要摀住口鼻,却在下一刻看到了手上的镣铐,他愣了愣,朝着两腿望去,发现上面也套着一样的东西──不现实的玩意儿。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呆滞,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身上的衣物连同内裤都一起被扒个精光,下身只绑着一条堪用的破布。

「弗兰特。」

前不久前才开始熟悉的悦耳声音从前方传来,立友抬头望去,看到金发男子正在朝他笑着,还是跟刚刚一样和蔼可亲的微笑,但带给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了。

「你要对我做什么!」

立友惊慌了起来,全然忘记了对方不懂他的语言。不过或许陷入这种状况时每个人所说的话都差不多,金发男子像是听懂了立友的疑惑,耸了耸肩膀,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地暗淡了些许,然后他站起身来,朝着后方背对着他们的秃头男走去。

立友咽了咽口水,求助地张望四周。

那三名穿着皮甲的男人正在附近对着他嘲笑,而另一旁被关在铁笼里的男女则各自面无表情的盯着某一个方向,丝毫不关心他的遭遇。

秃头男在这时走了过来,他硕大的手掌上正握着一柄钳子,那上面夹着一块冒烟发烫的圆形铁块。

不会吧?这种事情……

立友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就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老鼠,他恐惧地疯狂摆动四肢想要逃跑,但是附近那三名像是护卫的男子早有预料地将他轻松制服。

「拜托!不要……不要……拜托!」

他崩溃地哀求着,事情来得太快又太突然。

秃头男一脚踩住立友手上的镣铐,看了他一眼,接着垂下眼眸,一把扣住了他不停发抖挣扎的左手腕。

立友清楚地感受到对方长满厚茧的大手里蕴含着他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烧红的烙铁愈来愈接近,牙齿不禁开始剧烈颤抖,心脏起伏跳动的频率像是要钻出胸口,手心不停冒出的冷汗压榨着他每一分力气以及胆量。

难以言喻的高温来到了手背上方,他紧紧咬住不停打颤的牙齿,然后,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