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走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马修朝着房门走了几步,接着又忽然回过头露出担忧的神色。

「这段日子以来辛苦你了,接下来只要再把剩下的奴隶交给艾比拉港的奴隶中介之后就能够启程返回北方了,到时候……」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们不会感激你的,弗兰特,就算你为了他们四处奔波而倒下也不会改变你将他们当作货物来买卖的事实。」

躺在床上的立友凝视了马修数秒钟:

「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回报,而他们也不会因为被烙下奴隶印记就失去了感情。」

他虚弱的笑了笑。

「你或许不知道,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因为你优于其他奴隶主的待遇而对你抱有好感,甚至还有人因此而哭泣流泪。」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安份一点而已。」

马修摇摇头,径自转身不再多说什么,但在即将踏出房门的前一刻,立友喊住了他:

「马修!其实你自己也明白,这一切对他们而言并不公平!」

马修停顿了一下,但最终仍然没有响应,带着在房门外守候的布鲁诺一同离去。

立友缓缓地闭上双眼,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说出最后的那一段话,这对于即将执行逃亡计划的人来说只是无谓的挑衅。

他睁开眼睛,翻身下床,几步走到镜子的前方,一举一动都如常人般,丝毫没有一点在前不久昏迷在旅店门口的孱弱模样。

他想再听一听马修心底真正的意愿,他很清楚这名落魄贵族的骨子里是个真正的好人。

肯定还有什么其他方法才对,只要马修能够转变立场,将奴隶当作是一个人来看待的话……

立友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脸上被阿卡布他们笑说变得更有男子气概的爪痕──

不要犹豫。

他在心底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马俢说的对,自己现在的行为十分矛盾,一边说是要帮助他们,一边却将他们卖给名声良好却又从来未曾见面的人。

这样做的确是不对的,无法真正地拯救他们,但是只要他还站在马修身旁的话就只有这种方法。

而讽刺的是,这种方法却是由一名奴隶提供的。

立友缓缓地抬起了左手,手背朝向镜面,像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他不得不咬牙控制那无法抑止的颤抖,而导致如此的原因是一次无谓又多余的善意。

不过即使是被这么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仅仅只是怪罪于自己的无知。

在稍嫌模糊的镜面上,立友瞇眼望去,左手背丑陋的奴隶印记意外地清晰。

这道印记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一剎那间的烧灼及羞辱仍然烙印在他的心中,直至今日都难以忘怀。

他可以再等下去,直到马修熟识的祭司帮他清除这个印记,洗掉曾经的耻辱……但是其他人呢?阿卡布、维克里恩、杰森、朱莉他们都会被卖到南大陆的某处,只有索非亚一个人可能能够得救。

立友将右手插进口袋轻触藏在其中的细管玻璃瓶,里头装着的液体正是这次脱逃计划中的关键。

在今天,马修跟布鲁诺会去他的姐姐──葛雷利尔子爵夫人的家中参加餐会,三名护卫中的两人也会充当侍从一同前往,留在奴隶身边看守的只会剩下一个人。

这是不容错过的机会,所以立友才会刻意在此时装病,以回拒先前答应马修的邀约。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我就得用奴隶的身份去见惠美了吧……

立友披上御寒的大衣,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后便走向房门,途中不忘带上那把马修暂时借予他的决斗剑。

……

夜晚,桑塔韦特城南方近郊,立友提着一壶酒漫步走在奴隶马车集中管理的营地之中,各个装着牢笼的马车在此时都在上头披了一块大大的老旧毛毯。

刺骨的寒风阵阵吹过,立友紧了紧大衣,呼出了一口白雾,在雾气消散之时,他从前方马车随风摇摆的毛毯后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孔。

那是一名比索非亚还要小几岁的女孩子,大概就只是国中生的模样,但是立友却看不到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笑容,有的只是冷漠以及空洞,彷佛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都不再产生兴趣。

立友见过这样的表情,就在他刚成为奴隶的那一段日子里。

不过,像这样令人绝望的神色在马修宽容的待遇之下很快地就融解了,有了相对充足的食物,有了固定活动的时间,任何被囚禁许久的奴隶都会产生出一丝希望。

立友逼着自己将视线移开,不是每一个奴隶主都像马修一样会选择善待他们,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对不起……立友在内心发出道歉,他没有能力拯救所有人。

他抓紧手上的瓶子,里头装着的除了让人迷醉的酒精之外,还添加了以斯利贝草为主体制成的强力安眠药。

从取得这份药草的隔天,阿卡布就又透过索非亚传话,让立友分别从不同的店家中取得其他种类的药草,这份小心令他也绷紧了神经,在购买的过程中总是时不时会回过头来确认是否有人在跟踪自己。

「嗨,罗恩。」

立友走进马修的奴隶营地,今晚看守的正是护卫的首领。

坐在营火旁的罗恩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又重新将目光放在发出温暖光芒的火堆上。

「我记得你应该要躺在床上。」

立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情,明明在他假装昏迷的当下那两名护卫都已经来到旅店了。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是他们太紧张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不要紧张的同时注意到了奴隶们在今天没有放下来用餐。

「嗯。」

罗恩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站起身来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说:

「我可以让索非亚出来,但只能有她一个人。」

「不用,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立友举起手跟朝着这边望过来的阿卡布打了声招呼后接着问: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格了?」

罗恩好笑的看着他说:

「因为我也只有一个人啊。」

真是谨慎呢……立友坐在罗恩的前方,顺势将手中的酒瓶递给了对方。

「要喝吗?天气又变得更冷了。」

「我不喝酒。」

「什么!?」

瞧罗恩一副历经风霜的硬派形象,立友实在难以相信这句话。

见到立友这副吃惊的模样,罗恩的嘴角扯了扯,看似有些尴尬的咳了几声。

「确切的来说,是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喝酒。」

他斜眼望向正满脸灿笑盯着这边的阿卡布说:

「看看这些家伙,即使他们再怎么表现成已经驯化的模样,被关在牢笼里的野兽想着的永远都只有一件事情。」

真不愧是能当上首领的人,经验真是丰富呢……立友心虚的点头表示同意,但是被评价为野兽的奴隶们可就不高兴了。

「不是要杀了他们的主人,也不是要痛扁我这个看守他们的护卫,而是──」

「耍帅的话就别说了好吗?罗恩,我们也知道一个在大晚上顶着寒风独守着我们的寂寞家伙在想些什么。」

阿卡布打断罗恩的话时脸上还是是那副欠打的微笑。

「哼,你倒是说说看。」

罗恩鄙视的看着对方。

阿卡布瞇着眼睛叹了口气,嘴角笑意不变:

「布拉诺村的夏瑞莎修女。」

这个名字令罗恩脸上的硬气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告诉你的!」

罗恩惊怒的低吼丝毫无法对阿卡布造成任何威胁,只见后者与身旁的同伴们促侠地对视一眼,然后大声地笑了出来。

「是你吗?弗兰特!」

面对罗恩的质疑,半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响应的立友随即听到了奴隶们没完没了的奚落声。

「罗恩,就别冤枉咱们的学生弗兰特了,是你那两个小跟班啦。」

「还说什么千万别泄露……哈哈哈,我们关系这么好,哪有不上报给你的道理啊!」

「你也别害羞嘛,这很正常不是吗?做你这行的谁不想要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整天守着我们这群脏兮兮的家伙也该看腻了吧!」

「不过你搭讪人家的那些话嘛……嘿,不是我们想说你什么,但是未免也太扯蛋了吧?」

「对啊,你那些话用来骗骗小女孩说不定还行得通,但是人家修女大人早就不是什么青涩的果实啦!」

「说起来再过不久不就是你们曦光教的炽火节了吗?现在要找对象说不定还来得及喔!不过凭你那手段嘛……你肯求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私下传授你几招。」

「去你的杰森!你都光棍这么多年了还好意思教我?」

先前还闷不吭声的罗恩在这时激烈地反驳对方,但是那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却没有太多的恶意,反倒多出了几分亲切感。

在自己为了奴隶的买卖到处奔波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变得这么好了?

一直以来,立友觉得罗恩等护卫天生就厌恶奴隶,但从现在这个情况看来,那只是职业上产生的对立而已。

一旦双方熟悉了,仍然能够相处得像是朋友一般。

立友突然感到有些可怕,这些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与罗恩交好的?

「酒!弗兰特,把酒给我拿来!」

似乎被碰触到伤心处的罗恩一把抢走了立友手上的酒瓶,但是却在打开塞子之后又显得犹豫不决。

立友快速地跟阿卡布交换眼神,他知道接下来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当初我在神殿里休养的时候也听了不少你跟夏瑞莎修女讲的故事,那里头有哪些是真的吗?」

罗恩瞪了他一眼。

「都是真的。」

「是吗?」

立友带着单纯的疑惑与罗恩对望,后者凶恶的眼神很快地就疲软了下来。

「好吧,只有一半……或许再少一点点……咳咳,别再这样盯着我看啦,至少救了帝国皇子的事情是真的!『水晶湖之役』听过没?当时我可是『狼牙』佣兵团的小队长!」

立友笑着点了点头,不管是『水晶湖之役』还是所谓的『狼牙』佣兵团他一个都没听过,但是从对方的语气听来,想必两者都与那位被拯救的皇子有着绝对的关联……

不过不管实情如何,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罗恩低头注视着散发出酒香的瓶口,此时在他浓厚眉毛底下的双眼随着刚刚的那些话而陷入了呆滞,就像是回忆起了某段不那么美好的过去。

接着,在无数对目光的注视下,这名正处于哀伤的男人猛地举高了酒瓶,红铜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满溢而出。

立友暗自握拳,心底松了一口气。

一口灌下不少酒水的罗恩脸上也缓和了了不少,他看向立友,眼中带着些许怀念与伤感。

「别看我现在这副邋遢的模样,我也曾经结过婚,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低下头,将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的阴影底下。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乡下的农夫,总想着有一天要拿着剑从这片乡野闯荡出去,让全世界所有人都记住我的名字……所以,在某一次『狼牙』佣兵团路过村庄时我便加入了对方,并且与自己怀孕的妻子许下一年的承诺……呵。」

他冷笑一声。

「过了一年,我还是战场上的小兵,『狼牙』的水平不是一般的佣兵团可以比拟的,像我这样对剑术有些自信的家伙多的是,更别提那些天才了,光是跟布鲁诺那个光头一样强大的怪物就有好几位。」

他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变得更加迷芒。

「接着,无法接受失败的我寄了封信回去,将一年之约变成了三年,变成了五年,直到我当上了小队长,救了我们葛兰特帝国皇子之后才有脸面带着殿下亲手授予的勋章返回家乡。」

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保存良好的勋章,圆状饰物上雕了头充满威吓力的三头龙。

「刚回到村里的我就握着这玩意兴奋地奔往记忆中的方向,为了给老婆一个惊喜,我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发给她……然而,所有的一切,为了那五年的歉疚所积累的每一句话都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小世界,绑着白头巾的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幼稚的男孩握着一柄木剑胡乱地敲打,佯装成败者的『父亲』浮夸地表演着中剑的姿态……」

罗恩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在倾诉完自己的过去之后他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在沉默了数秒钟后才抬起头来说:

「千万别被自己给骗了,弗兰特,有的时候你自以为向往的世界跟真正想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使劲地眨了眨。

「所以啊,你左手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你不会跟我一样犯蠢,能够冷静地思考自己──」

咚。

他手中的酒瓶掉落在柔软的草地上,从瓶口溢出的酒水将周遭的青草染上暗沉的色彩。

「你……」

罗恩吃力地再一次摇晃脑袋,发觉似乎毫无作用的他紧接着脸色难看地转往牢笼的方向,剧烈颤抖的双手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握向剑柄。

「你们……」

已经发觉到奴隶意图的他张大嘴巴,像是要发出求救的呼喊,但到了最后却只有如同醉酒般的低吟,然后……倒下。

立友在罗恩的身上搜出了牢笼的钥匙,在这过程中他刻意避开了对方沉睡的面官。

这个在外头闯荡多年的男人之所以在最后放松了警戒是因为他已经将立友真正地当成了同伴。

打开了牢笼,为了避免引起附近其他奴隶主的注意,立友示意他们安静,但是从大多数奴隶脸上振奋的神情看来,他们很想要大声地吶喊出胜利的嚎叫。

奴隶们一个接一个从盖着毛毯的马车来到了毫无掩蔽的户外,身上只穿着简陋遮羞布的他们似乎不知道寒冷为何物,神色正常地聚在一块儿。

没有人再关心刚刚还在跟他们笑闹的罗恩,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因此,在几次差点发生践踏事件的危险情况之后,立友不得不将罗恩移到相对安全的位置,并且帮他摆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这个举动引来了其他奴隶困惑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多说些什么,只是忙着让立友用那把决斗剑一个接一个劈开手铐及脚镣,这些钥匙一向都放在马修的身上。

不得不说,那把用『达比斯坦钢』所制成的决斗剑实在是锐利无比,那些铁制的器物就像是砧板上煮熟的猪肉一般,就连只能够单手持用的立友都感受不到太大的阻力,发出的声音也是微乎其微。

然后,在这单调重复的作业中,立友发现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随这次逃亡的行动,有些奴隶仍然坐在牢笼的角落,只是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解脱束缚的同伴。

立友没有过去劝说,除了因为这是他们的选择之外,也因为自己其实也这么考虑过。

洒脱的放走了奴隶之后再跟马修提出另一条富裕之道?再怎么样立友都还没有天真到这种地步。

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时间方面的考虑,囚禁着无数来自各地人种的奴隶营地一向是治安的缺口,因此城中的警备队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进行巡逻。

「接下来才是关键。」

平日总是满脸嬉笑的阿卡布在这时显得格外严肃,这样的反差令所有人脸上的兴奋都逐渐冷静下来。

「拿好你们的手铐,再过不久,不管是警备队还是我们的好主人都会发现到我们干了什么好事。逃亡的路上一定会有阻碍,任何能够成为武器的东西都要好好利用。」

这名皮肤黝黑的朋友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信念,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立友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

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交由自己的这位语言老师了。

「但是如果真的遇上追兵……嘿,老实跟你们讲,我们也敌不过那群穿着铁甲拿着长剑、长枪的王八蛋,所以──」

站在所有人前方的阿卡布笔直的伸出右手,将人群分成了两半。

「咱们要分开行动!」

他这句话引起了一小波骚动,尤其是只能隔着索非亚大略知道逃亡计划的女奴隶,她们之间似乎已经凝聚不容分离的情感。

立友能够理解这个决定,而这也是合理的风险分散,女奴们很快地就接受了下来。

眼见没有人再发出异议,阿卡布脸上又展现出那爽朗到令人忍不住想揍他一顿的笑容,立友眉头皱了皱,想当初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笑容下受到对方口中恶臭无数次的迫害。

但也因为如此他才能与阿卡布建立起桥梁,进而合作营造出这个局面。

在确认无人反对之后,阿卡布接着让杰森把粮食分成一半,并且不由分说的命令奴隶分成两团男女大致均等的群体。

令立友稍稍有些错愕的是,索非亚并没有跟他在一块儿,而是跟朱莉一起被分到左侧的位置。

「两支队伍会分别从东、西两侧离开桑塔韦特城警备队的巡逻区域,位于我左侧的人将由我来带领,而右侧则交由杰森来担当,预估在六天后于之前曾经停留过的那座布拉诺村外的湖泊会合。」

杰森啊……这个人选让右侧的人脸上都出现了犹豫,就连立友也同样如此,毕竟大多数应该都更加信任一直以来都担当计划主导者的阿卡布,而杰森更像是他的跟班。

不过──

「罗恩的剑会交由杰森来使用。」

阿卡布一句话就打消了大多数人的疑问。

就算只是渺小的希望,但是那把唯一能够与追兵抗衡的武器仍然让人心安了不少。

「而且大家也别忘了,我们的小弗兰特手上可是有那把『辉剑』啊!」

『辉剑』……?啊,立友这下子才注意到对方说的是自己手上的那把尖细的决斗剑,依照刚才手感,阿卡布口中的铁甲、长剑、长枪都不是它的敌手。

但是,他只是个在和平时代下即将届满十八岁的高中生,他没有学过剑术,更不是在运动社团受过锻练的那些人,更何况这一切的前提是──

立友将决斗剑收回进剑鞘,虚握剑鞘的左手颤抖不已。

这时,阿卡布走了过来,他在立友的身旁低声说:

「那把剑是你的,所以我不会公开地让你把那剑交给其他人……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状况,我劝你不要太珍惜那把剑。」

立友暗叹了一口气,随即神情认真的说:

「谢谢你的提醒,我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阿卡布点点头,目光之中带着接下来行动的坚毅与决心,他维持着这样神色又靠近了立友一步……

立友机警的往后跳了一大步,令嘴巴大张的阿卡布口中的恶臭扑了个空。

「就知道你又要来这招,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正经点啊。」

他没好气的说。

「哈哈,别后悔喔,这么香的味道以后你想闻说不定都闻不到了。」

阿卡布坏笑的同时举起了手中握着的镣铐,这个动作起初令立友感到困惑,但是很快的他便回想起过去曾在牢笼中数次见到奴隶们时常会像这样将镣铐碰撞在一块儿。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意义,但他大致猜得出来这应该是某种友情的象征。

立友摇头,伸手指向对方手中的镣铐说:

「我没有这个。」

我也没有那个资格……从离开牢笼之后,生活变得舒适的立友就觉得自己背叛了他们,不再是他们的一份子,甚至后来为奴隶们的谋划也隐约有一点补偿的意味在里头。

听到立友的回答,阿卡布愣了愣,然后用一种像是在看白痴的眼神望向立友。

「你是从哪里来的乡巴佬?用剑就行了啊!这种小事情就连我这个南大陆人都知道。」

呆愣住的立友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腰间的决斗剑就被阿卡利落地拔了出来。

这个样貌粗犷的男人满脸嫌弃的将剑柄朝上塞进立友的手中,丝毫没有一点刚刚将其称之为『辉剑』时的向往神情。

锵、锵、锵!

「最重要的是声音,声音!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够发出响亮的声音就行了!。」

杰森突然从立友身旁出现,他右手提着罗恩的长剑,左手则用被砍成两半的镣铐敲打着剑身。

「当然,声音愈大声愈好,这样才能让月亮上的神殿听到我们的祈求,见证我们的意志。」

看着杰森说话时虔诚的模样,立友意识到原来这个动作竟然是北境的某个宗教仪式,而前者在这时像是注意到了周遭的状况,又低声地补充:

「不过有的时候嘛……心意足够就行啦。」

立友点点头,露出了笑容,将那把决斗剑高高举起。

难怪他们从来没有邀请我做这个仪式,因为我明显不是北境人……也只有阿卡布那个自来熟的混账才能够这么轻易地溶入他们的文化吧。

感到轻松不少的立友这时才发觉到周围已经聚集了所有的奴隶,他们一个个也都举起了手中的镣铐,脸上带着对于信仰的坚定。

在火光映出的一道道苍白身影之中,阿卡布蓬乱的黑色卷发及深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出。

他此刻正认真地一个个注视所有人的脸庞,就像是要记住所有人的容貌一般,在环顾一圈之后,他缓缓举起了双手分别紧握住的镣铐,神情逐渐激动:

「祝我们好运!」

锵!

……

与阿卡布等一行人分开之后,立友便在杰森的带领下走往西边的方向,依照阿卡布曾经在这座城中当过奴隶的回忆,这条路只有鲜少的警备队会巡逻经过,是个相对安全的路线。

但在进入那条路线前必须经过其他奴隶主的营地,这原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由于马修在这座城市生意不错的关系,奴隶的数量已经不是那么醒目了。

在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营地的视线之后,他们终于走进了隐蔽的森林之中。

「嘿,阿卡布竟然让维克里恩跟他一起走!」

或许是计划的第一步十分顺利的关系,杰森一边拨开挡在前头的枝叶一边像是感到有些好笑般提起这件事。

「真不知道一路上他们会打几次架才肯罢休。」

「应该不至于吧,阿卡布可是我们之中最渴望自由的人。」

不过想起了总是故意惹恼对方的阿卡布,走在杰森身旁的立友脸上不禁泛起了苦笑。

「自由什么的怎样都行,我只想快点回家。」

就算只是要回家而已也需要自由吧?立友望向这个撇着嘴,像是要赶着回家玩游戏的大孩子问:

「你家里有谁在等你吗?」

「没有。」

杰森爽快的回答令立友不禁愣了愣。

「但是我有比家人还要更加重要的宝贝在等着我。」

说到这时他停了下来,用一副「还不快来问我」的热情目光望向立友。

立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提醒对方: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摆脱危险。」

「呿,真无趣,还亏我想让你多多了解武器的曼妙之处。」

杰森稍稍拔出罗恩的长剑,带着沟槽的剑身反射着银白的月光。

「真是可惜,这把剑保养得很好,早知道罗恩是这么好的家伙,当初就应该多找他聊聊了……话说回来,这个女人干嘛一直跟着你?她不是应该在阿卡布那边吗?」

杰森回头望向走在立友后方的红发少女,嘴边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

对于这个问题,立友本人也十分想要得到答案。

朱莉已经像这样子跟在他的身后好一段时间了,而且两人的距离还是在一米之内……如果从篮球的角度看来,这已经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紧迫盯人了吧?

立友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

立友在路上当然询问过对方,但是朱莉完全充耳不闻,如同高墙上的野猫一般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杰森促狭的笑着,甚至连其他人也在这时发出猥琐的笑声。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唉,还记得我的左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哦……」

杰森皱着眉头稍稍回忆了一下:

「所以她是为了还你人情才跟过来的?」

立友沉默了数秒钟,回头看向仍然无动于衷的朱莉:

「现在我也不确定了……不过我希望她不要这么想,她没有亏欠我什么。」

毕竟朱莉在那时可是救了自己一条命,将药膏转让给她的这种小事情也仅仅只能称作为自我满足罢了……

就在立友带着无奈的笑意看着朱莉时,对方隐藏在杂乱浏海下的灰色双眸忽然微微瞇起,紧接着她一把抓住了立友的手臂!

吓了一跳的立友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臂,但却也在这时意识到了对方不容小觑的力道。

由于这个变故,跟在立友身后的其余七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

杰森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似乎也注意了某种事态的发生,他望着前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紧绷。

立友追着他震惊的目光望去,发现到在前方有一处明显经过人工清理过的广场。

而在这茂密森林中显得格外突兀的空地后方,一座座明显带着军事风格的建筑耸立在各处,数名穿着警备队蓝白装扮的人员守卫在各个入口。

「我们被骗了!」

在众人还在错愕时,杰森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整个逃亡小队也迅速染上了恐慌的色彩。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他妈的在开什么玩笑!」

「阿卡布那个混账……」

「现在该怎么办?绕过去吗?」

「如果想自己送上门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的,但你应该也知道逃跑的奴隶被抓到会有什么下场吧?」

「早知道就不要逃了……堤娜劝过我的……」

「是早知道就先杀了阿卡布!我忍了那家伙的口臭很久了!」

随着情绪的激动,众人的声音逐渐加大,在一旁回过神来的立友赶紧出声阻止:

「大家冷静一点,请不要再吵了!不然我们现在就会被发现!」

奴隶们立刻停下嘴巴,他们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身处在危险的境地,但是脸上的神色仍然十分难看,但立友知道他们每个人透露在外的愤怒、冷漠、悲伤其实都只是在包装着内心中的恐惧。

「回头吧,我知道阿卡布会走哪条路。」

杰森沉着脸说:

「只要他说的是实话的话。」

他举起罗恩的长剑回头走去,其他人未做反对,继续跟随。

一路上,杰森显得比先前还要谨慎许多,每走出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确认周遭的状况,并且也不再开口闲谈,只在必要时给出指示。

但是奴隶们并没有因此而安心,一股压抑的气氛正在逐渐扩大。

在这样的情绪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顺利。

「阿卡布在这里当奴隶是在两年前,或许那个地方是最近才兴建的……」

回想起阿卡布离去前的神情,立友忍不住说出另一种可能性。

「弗兰特,我们在西边,他们在东边,只要有哪一边被盯上,那么另一边的人就会更安全。」

杰森没有回头,语气生硬。

「……即使如此,大家应该都还是同伴才对,不应该为了一点误会就──」

「哈,抬头看看吧。」

立友皱着眉头随着杰森抬起的剑尖望去──

「这……」

前方,不知在何时出现了五道明亮的灯火。

五名穿着蓝白制服的男子从林立的树木后方步出,各自拿着武器从不同角度包围上来。

警备队发现了他们,而且是在他们过来的方向……就像是知道他们肯定会折返回来一样。

是其他奴隶主通报的吗?但他们过来的路上应该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才对……

「放下武器,不要反抗,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警备队其中一名男子以宏亮的嗓音向奴隶们发出劝降。

「啊啊啊……」

脑袋一片空白的立友听到了奴隶绝望的悲鸣,这又让他更加地难以动弹,跟周遭的其他人一样僵直地站在原处……

「不要怕!他们只有五个人!而且还没有穿上盔甲!」

杰森忽地奋力大喊,长剑直指左侧最近的两名装备简陋的警备队成员:

「战斗吧!这两个家伙就交给我!别让这群南方的矮个儿瞧不起咱们『冰峰的子民』!」

『冰峰的子民』,这句话似乎带着特殊的魔力,原本恍然失神的奴隶们在这一瞬间找回了某种信念。

「对……说得对!我们可是『冰峰的子民』!就连『污秽』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哼,真是在笼子里待久了,都忘记要抬头看看星空了。」

「奇怪了……我的心脏是在什么时候冷下来的,这里明明一点都不冷啊!」

杰森毅然决然的态度点燃了奴隶的战斗意志,他们一摆先前的颓势,纷纷拿起手上的铁手铐准备迎向一步步靠近的警备队,这样的场景就连不是北境人的立友都感到一阵热血。

当!

杰森第一个迎上敌人,他的长剑大开大合,劈得那名矮他一截的警备队成员一阵手忙脚乱,逼得那名原本要过来帮忙那三人的队员赶紧又跑了回去。

在过去,立友一向不喜欢这种火爆的场面,在印象中与人斗殴的经验还是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但是在这一刻,从紧握剑柄的右手中似乎传来了阵阵热量,那股热能沿着手臂的脉络直导向上,激荡得他的头皮阵阵发麻。

两边人马逐渐靠近,奴隶这边有八个人,而警备队只有三个人。

「我来对付最右边的人。」

立友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嗓哑,但这并不妨碍他拔出自己的武器。

不会输的,他还握着『辉剑』,在这里的所有人之所以站在这里的原因就是相信着杰森以及自己手上这把能够削铁如泥的决斗剑。

立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就在双方即将接近交战距离时,一道比他刚刚还要嗓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白痴。」

他的左手再一次被朱莉抓住。

「跑。」

「嗯?」

他愕然望向神情冰冷的朱莉,周遭奴隶们与警备队的战斗就在此时展开了。

奴隶们发出怒吼一拥而上,力求在短时间内决定胜负,而警备队三人则毫不惊慌,背对背紧紧靠在一起,迎战的同时避免背部受击的可能性。

奴隶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点立友在先前与魔物的战斗中就已经知晓,现在这个局面只要他趁乱挥剑就能够打破才对──

然而,本应如此的他却被身旁这个力气惊人的少女拖离了战场。

趁着那一瞬间的分神,朱莉紧紧掐住立友使不上力的左手,一下子就将他带到了一处隐僻的树丛里。

「快让我回去,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眼下不明所以的状况令立友焦急的低声劝说,不过朱莉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

这让他更加恼火了。

「别再这样看着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跟过来?快点说啊!」

「后面。」

在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怒吼之后,朱莉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后面?后面有什么?

立友挣扎的动作逐渐放缓,他突然意识到刚刚在后面看到了什么。

「警备队的据点……」

立友神情呆滞的望向朱莉。

所以,后面随时都会有增援……打从一开始,警备队朝着奴隶们大声的劝降就是在呼唤同伴的救援!

只要能够纠缠住奴隶,就等于断绝了他们的活路。

面对体格及人数的差距,警备队之所以仍然上前迎战的原因就是如此。

当──当──当──

此时,在后方的远处突然传来了钟声,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先前所见到的那处据点。

立友咬牙看着稍远处奴隶们与警备队注定失败的战斗,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放手……」

他举起手中的决斗剑。

「快放手!」

他语带威胁的将剑锋横放在朱莉细瘦的脖子上。

「现在还来得及,朱莉,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同伴们被抓走,背叛他们对我的信任。」

他持剑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将武器指向他人,同时也是第一次明白这种方法并不是那么管用。

朱莉仍然没有反应,她毫无波动的灰眸连一丝丝妥协的打算都没有。

「至少让我把剑交给他们……」

立友当然下不了手去伤害眼前这个少女,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个方式去帮助奴隶。

「他也跑了。」

朱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立刻让立友语塞。

谁?谁跑了?立友迅速地抬头望去,比起去问朱莉这样更省时间。

战况发生了改变,就在几句话的时间之内。

奴隶们仍然包围着那三名警备队成员,他们用铁铐做为武器以及盾牌,眼看着就要获得胜利的前一刻,从外侧袭击而来的两名剑手打乱了这一切。

而这两名意料之外的敌人正是杰森在先前与之交战的两名警备队成员。

杰森被打倒了?可是立友已经完全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跑了,真的跑了?

难道他已经预测到警备队的增援?先前的喊话与率先的交锋只是为了要形成混战让大家替他拖延时间?

立友的心中不停冒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质疑,想起过去杰森与自己交谈时的开朗模样,他很难想象对方竟然会有这样自私的一面。

就在这连串的震惊中,立友又再度被朱莉拖着逃跑,离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其中一名奋力抵抗的奴隶胸口被长剑刺穿。

立友茫然的回头望向森林深处,跟随着朱莉穿过一个又一个树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疑问在他心中其实都有了猜测,但实在是难以去面对。

在他的预想里,这一切本该是幸福的开端,而不是悲惨的终末。

「阿卡布……是你吗?你早就知道了吗?」

立友低声的自语没有得到答案,反倒是引来了意料之外的敌人。

两名身穿银白盔甲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不远处树木交错的缝隙间,他们似乎发现到了异状,正朝着立友与朱莉的方向望了过来。

朱莉果断地抓住立友蹲下来隐藏身影,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他们前来探查。

听着他们双脚踩踏在落地枯叶的声音,立友明白一场正面的冲突已经无法避免了。

「把剑给我。」

黑暗中,朱莉压着嗓子伸出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立友摇头拒绝。

「你先走吧,你没有欠我什么,不需要牺牲自己来帮助我逃跑。」

杰森的背叛让他心灰意冷,但至少他要保护好身边还在乎自己的人。

朱莉歪着头,眉间微微皱着,似乎感到有些困惑般的看着他。

这明显的不信任令立友嘴角翘起,心中泛起苦意,不由得在战斗与投降之间摇摆,但在做出决择前,他已经持握着决斗剑步出了隐僻处。

两名年轻的银甲骑士后退一步,警惕的盯着突然现身的立友,看他们狐疑的模样似乎并不是接到命令的警备队成员,盔甲上标识身份的饰物也并不是属于警备队的蓝白格纹,而是一个以复杂纹路交织而成的圆状图样……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竟然敢拿剑对着我们?」

听到他们严厉的问话,立友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件蠢事──他现在的衣着与外表早就脱离了奴隶的样貌,预设立场的他此时的举动无疑地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就在立友哑口无言的时候,朱莉从他的身旁走了出来,她身上简陋的亚麻衣物令那两名骑士的眼睛瞬间瞇了起来。

「哈……」

其中一名金发骑士忽然笑出声来。

「还在想那群无能的家犬是在乱吠什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他摇摇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朋友,想要她就买下她嘛,走正当的程序不是很好吗?何必闹得这么大呢?」

「……虽然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不过可以请你们当作没看见吗?」

立友垂下武器,希冀对方能够放过他们。

另一名身材较为高大的棕发骑士看了看立友跟朱莉,然后伸出手搭住同伴的肩膀说:

「我们等等还要执行任务,别再招惹无谓的麻烦了。」

「会有什么麻烦?他们的狗窝在附近不是吗?直接把人丢过去就好啦。」

「如果让那位大人知道了……」

「别担心,不用多少时间,送上门的零用金不拿白不拿。」

说话的同时,金发骑士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一步步走向立友。

「我想你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吧?会拿你这种剑的家伙一向都不擅长理智沟通呢。」

如果还有别的选择的话……立友握紧手中的决斗剑,猛地向前跃进!

他不懂得剑术,更没有受过任何相关的训练,因此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手上这把『辉剑』,这把锐利得吓人的凶器!

他挥出决斗剑,目标直指对方即将用来防御的长剑──只有斩断对方的武器才有继续谈下去的本钱!

嗖!

立友挥空了。

他的决斗剑什么都没有碰到。

「啊……!」

一股剧痛伴随着猛然的重击蔓延至全身。

金发骑士的钢铁护膝如同重槌般撞进了立友的腹部,这令他不由得松开决斗剑,整个人趴在地上干呕。

「怎么会是朝着武器砍呢……到底在想什么啊?以为是在舞台上演戏套招吗?」

立友一边咳嗽一边艰难的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金发骑士讥笑的面容。

「真是可惜了这把好剑,有你这种主人──」

话说到一半,金发骑士的双眸倏地锐利,在眨眼间变换身形,以长剑护住下肢──

铛!

断裂的银刃在空中旋转,一大滩温热的液体洒在立友的脸上。

「啊啊啊啊啊──」

金发骑士凄厉的惨叫嗄然而止,他的双手抱着被从膝盖上斩成两半的左大腿,滚落在一旁的头颅凝固在脸上的表情扭曲异常。

看着从伤口断面处鲜血不停喷涌的恐怖场景,立友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沾染了什么,他立刻强忍着不适,用双手抹去脸上的腥臭液体。

「达比斯坦钢!?」

另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惊愕呼喊的同时也拔出长剑指向蹲伏得极低的红发少女──朱莉。

她左手持着立友的决斗剑,右手则抓起金发骑士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双眼同样紧盯着已经摆出战斗姿态的棕发骑士。

她、她竟然……

到了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的立友满脸震撼的望向朱莉,在她长浏海下若隐若现的幽深灰眸没有一点杂质,全然不像是名刚刚屠宰了一条性命的凶手。

「安东尼欧……」

棕发骑士撇了一眼同伴的尸身,神情隐隐有些不忍。

「既然你们有那把剑,为什么还要──」

朱莉扔出长剑,冰冷的剑锋飞旋在半空中划出死亡的弧度。

骑士出剑击飞长剑的同时向着后方跃去,这原本似乎是要躲避『辉剑』接连而来无法格挡的攻势,但是朱莉却没有出手,反倒趁着骑士落地瞬间露出的破绽绕到他身侧的死角。

「唔!」

『辉剑』毫无阻碍的穿过了盔甲,穿过了助骨,狭长的剑尖从另一头的肩膀上透出。

朱莉仰身避过骑士艰难的反击,贯穿了对方的心脏!

「对不起……大人……」

棕发骑士嘴角含着血泡吐出最后的遗言后便缓缓地倒下,而朱莉则顺着惯性反手抽出了『辉剑』,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这是立友第二次亲眼目赌有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失去生机的暗淡双眸瞧得立友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在心中升起──为什么他们要死?

只是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恰巧经过这里就必须要落得这个下场吗?仔细想一想,他们之所以没放过我们也只是因为社会地位上的立场不同而采取的行动罢了,根本不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对于他们的死,他们的家人以及朋友一定都会很伤心吧……他一定也很看重那位不知名大人给予的任务,不然不会到了生命的尽头都还念念不忘……

立友复杂地望着朱莉接着在周遭查看的身影,他从没想过这名与索非亚交好的少女竟然会有如此冷血无情的一面……

就像是杰森一样。

「……谢谢。」

他捂着还在发疼的腹部站了起来,现在并不是责问对方残忍的时候。

朱莉没有响应,也没有交还决斗剑,只是抬头示意立友继续前行后便径自离去。

立友快步跟上,同时咬紧牙根忍耐着腹部因步伐的移动而牵扯到的抽痛。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的走了好一段时间,走到皎洁的明月都已经高高挂在了上空。

立友麻木的走着,经历过这一晚的折腾,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

「安全了。」

在他几乎要撞在朱莉停下的后脑勺时对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吗?」

……头发有点臭。

虽然心底突然冒出这句失礼的话,但是已经累瘫的立友仍然疲惫的接着说:

「那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吗?接着还要继续向北方──」

「我救了你。」

朱莉猛地回过头来,杂乱的长浏海被甩到了一侧,朦胧的月光照在她半面苍白的脸庞上衬托出了几分梦幻光彩──

如果笑起来的话一定会很可爱吧……

这还是立友第一次看清楚对方平日总是隐藏在浏海阴影底下的样貌,小巧的脸蛋与她那睁得极大的灰眸显得极为搭配。

「对啊,你真的已经不亏欠我什么了。」

立友想笑,不过他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强行拉扯嘴角上的肌肉。

「嗯。」

朱莉像是个孩童似的郑重地点头,然后,她露出的左眼瞳孔深处骤地并发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所以你能死了。」

这下子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

他下意识的反问,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在说话间,他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双腿不停地后撤,直到退入清辉光芒被遮挡的树荫底下。

两人对视了数秒后,朱莉提着决斗剑开始走向十几步远的立友,她如同大部份时候一般沉默不语,只是灰瞳眼中那份狂热即使失去了月光的照耀也在逐渐的成长茁壮──她不是在开玩笑。

「不……等等!我们之间有什么必须要杀了我的仇恨吗?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样?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立友张开双手试图与对方沟通,但是朱莉只是举起剑,一步步的逼近,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先前那两名骑士凄惨的死状,他们之中那名金发的骑士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语。

为什么救了我之后又要杀了我?这还有一点逻辑吗?

十步。

立友蹲下身随手捡了根枯树枝,但他很快的便意识到这是比起逃跑还要更加无谓的挣扎。

七步。

他松开树枝,彻底慌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觉得对方不讲理的程度更胜于惠美。

更何况惠美只会用拳头,而眼前这名红发少女却是拿着一把能够轻易将头颅砍断的利剑!

五步。

她笑了,尽管只是嘴角微微地勾起,但是她真的笑了──

笑得一点也不可爱。

如果说索非亚纯真的笑容就像是天使般带给人喜悦的话,那么她这张脸就如同死神的凝视。

三步。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立友握紧双拳,不知道是恐慌带来的影响还是临死前的幻觉,他觉得朱莉背对月光的身影逐渐放大,直到那颗没有头发的秃顶脑袋遮住了月亮──没有头发?

就在他惊觉到异样时,朱莉忽然飞了过来,手脚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张开!

面临生死关头,早已受不得任何惊吓的立友迅即躲到一旁……

碰!

朱莉就这样没有任何缓冲,直接撞上了后方的大树。

「……我没想到你会躲开。」

布鲁诺挑起了一边眉毛,满脸怒容的眼皮底下带着一丝意外。

立友看了看布鲁诺在月光下发光的秃顶,再望向趴伏在大树旁,整个人晕死过去的朱莉……

今天发生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不为过。

他闭上眼睛,听着后头传来的脚步声,在知道自己得救的同时也明白这趟逃亡之旅在刚启程时便结束了。

「我,马修.拉赛尔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家伙,我喜欢美酒,喜欢女人,更喜欢享受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就是个只懂得善待自己的蠢蛋。」

马修弯下腰身,缓缓捡起自己那把以达比斯坦钢所打造而成的决斗剑。

「但是,为了我的弟弟,为了这一切能够顺利,能够有个快乐的结局,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忍耐……」

他注视着立友的深邃蓝眸里复杂地交缠着痛恨与惋惜。

「我真的很想跟你成为朋友,弗兰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