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钢铁外壳的同时,内部构造清晰刻印入我的脑海。

内燃机,曲柄连杆,化砂器,润动系统,离合装置,主次级减速……

与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反胃感。

我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解析摩托的结构。

每个零件的规格,每个切面的影像,在脑海中一一陈列开来。

但是当中又混入了另外的事物。

旋转的巨大齿轮。

从阀门喷出的白色蒸汽。

在哭的孩子。

在笑的人群。

脸上有着伤疤的男人。

吊坠,和没能抓紧的手。

冷汗沿着前额淌下,头痛欲裂。

我几乎要被蜃景夺去意识——

“呼——”

突然间,脸上感觉到微微热度……犹如蒸汽的具象化。

不知何时,麦茶已经半蹲在我身前,盯着工作中的我,因为距离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呼吸中的茶香。

糟糕。

明明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居然还浪费了十多秒。

缠着绷带的左手飞快拧动工具,调整杠杆与传动带的位置,而右手则是不断将新的工具递来,与左手轮换交替。

这是机械与肉体,沙粒与螺丝的演武——

“嵌合·机组!”

核心板块被精准压入摩托内腹,而我则像是执行手术的医生,将他的外壳完美缝合。

改装完成。

“麦茶,上车!”

“嗯!”她坐到我身前,我握紧油门把手。

“空羽”气垫悬浮系统——启动。

炼金纹路在目所不及的车底成型。

摩托车悠然上升了极其细微的距离,与地面保持着恰好接触又不会施压的状态,那堵空气胎垫从前轮前部沿着车身一直环绕都后轮后部,再往复周转,形成了隔绝沙面的空气履带!

如此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走了,麦茶!”

油门轰响!

摩托车在沙海之上风驰电掣。

犀牛的背影已经相距很远,但借助摩托车的高马力,我们正一点点地拉近距离。

在接近它的过程中,我回想起一件事。

“喂,麦茶,为——嘎噗。”

“嗯?”麦茶突然仰起脑袋,结果却撞到我下巴害我咬到舌头。

“为什么……你会想要帮他?”

在我刚刚下定决心的瞬间,麦茶就表露出帮助柳熠的意愿——她甚至还呼唤了我的名字。

麦茶很少使用人称代词。

她呼喊我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而且她表露出了主动意愿——区别与食物,或是在南希酒吧一时兴起的胸部闹剧,她这次明确地是想要去救人。

这件事让我极其震撼。

或许是因为他在工厂救了麦茶,因此为了表示感恩,想要回报他吗?

即使是麦茶也能够理解:沙蜃是需要打倒的敌人。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唔,话先说在前头,我只是过度惊讶导致产生兴趣而已,胡思乱想、嫉妒、艳羡那些麻烦的情绪在我身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嗯,不可能。

“因为,在工厂的时候。”稍作思考之后,麦茶开口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我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

明明是危险的事件,却让她理解了感恩的重要性,这该说是因祸得福吗?

“在工厂的时候,他请客吃糕点。”

然而这后半句话却让我彻底大跌眼镜,险些让燃机摩托直接侧翻过去。

“哈?居然是那样吗?唔……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稍显有气无力。

“总而言之……开工吧,麦茶。”

“噢!”

距离犀牛仅仅几步之遥。

麦茶打开一直捧在怀里的水壶,仰头畅饮。

浅棕色的麦茶被大口大口地喝下,有一些从嘴边溢出,沿着脖子漏进胸前,真是豪迈的喝法。

我驱策摩托接近沙蜃。

犀牛发现了我们,它以无机质的玻璃眼珠瞪着这边,他抬起巨大的左脚,向我们踩下。

粗壮的左腿简直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围拢,燃机车虽然可能幸存,但我无疑会变成肉酱。

我将油门开到最高档!摩托车轰鸣着从犀牛脚底穿过,我扭转车头,让燃机摩托在犀牛左侧横向漂移!

与此同时,我身前的麦茶一跃而起——罩衫拂过脸颊,留下清新的茶香。

她翻身腾空!

麦茶一脚踹向犀牛侧腹的褶皱,借助反作用力再次上升!

在第二次重复后,她稳稳落在犀牛的背部。

“嗷啊!”犀牛爆发出尖锐的啸叫,它似乎对于我这个闯入领地的异类仍未丧命感到不满,于是它扭转脖颈,用锐利的犀角向我顶来。

这样就对了!在麦茶营救出柳熠之前,我必须吸引犀牛的注意争取时间。

我松开扣紧的刹车,以这个时间点二度拉满油门!

摩托车从犀牛的左侧径直加速,他的犄角顶空,而我在到达对侧的位置之后,向左扭车头,以镜像式的角度再次保持漂移!

“不行。”麦茶在呼唤我,犀牛跑动掀起的风沙很大,我只能勉强听到她的声音。

“卡住了。”麦茶解释道。

“什——么?”我透过防风镜去确认——

柳熠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侧,而下半身不知何时已经融入犀牛的背部。

因为本质构成是沙子的缘故吗?可能是沙蜃在行动的过程中,体内的沙子流向发生了改变,因此柳熠就像陷入流沙般卡在了犀牛体内。

“嗷啊!”沙蜃啸叫着试图碾碎我。

我故技重施,折返回左边的安全地点。

“能拔出来吗?”

“做不到,靠斩的话,太危险。”

是这样啊。

麦茶虽然能够轻松斩裂沙蜃,但在如此颠簸的犀牛背上,她没办法保证自己能精准地剜出柳熠——风险确实太大了。

“没办法……做掉吧!”我向她示意。

指的当然是犀牛……而非柳熠。

“了解。”

麦茶闭上双眼,轻轻挥手,银白的短刀凭空出现。

灰黑的握柄被她以指尖握住。

犀牛再次踩向摩托,我瞬间扣下刹车制动,被向后甩去的摩托险险避过。

“尘咬(DustBiter)!”

麦茶吟诵短刀的名字。

再次睁开的浅茶双瞳里,战意在熊熊燃烧,麦茶俯瞰着身下的犀牛,就像君王在巡视臣民。

刃口在闪光,短刀被挥出的瞬间,焦糖色粒子漫天散落!

糖色的旋流包裹了刀身,凝结成一把浩瀚的长刃!

流体状的刀身泛着波纹。

色泽像是全数由麦茶构成。

犀牛长啸,它扭转身体,奔向后方的我——看样子我已经完全被视为敌人了。

纵使身下的站立点天旋地转,然而麦茶持刀的姿势岿然不动。

“沙·刻!”

麦茶轻嗔,斩钉截铁!

糖色刀刃划出优雅而果决的弧线,斩向犀牛的脊背并以破竹之势没入其中——

犀牛正面冲锋,以致命的犄角向我袭来,在它抵达摩托车之前,我松开车把。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势,这是我的胜利宣告。

要说还有哪里能完善的地方,大概我闭上双眼能显得更为自信些?

麦茶抽回了刀。

她空挥刀身,像是要震落沾上的砂砾。

她望向我,说道:“斩不掉。”

“什么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反应过来,油门被拉到底,缠着绷带的左手操控车头,摩托横向冲出,犄角几乎贴着我的右耳擦过,那巨大的风压险些把我吹飞。

“这和剧本写得不一样啊麦茶!说好的临危不惧恰巧在我面前化为细沙呢?”我九死一生逃出险境,歇斯底里地质问助手。

“太厚了,斩不掉。”

“斩不掉就不要煞有介事地学人家振刀啊喂!你是想把我往死里整吗!喔噢噢!”

犀牛再次发起突击,我艰难地避过。

这家伙已经开始熟悉我的动作轨迹了,而且这台燃机车剩下的星砂能够供给多久也是个大问题……陷入持久战绝对会完蛋。

“再斩几次!”我指挥麦茶。

“收到。”她跨开步子微微躬身,以双手持握刀柄。

麦茶向左上方斜向撩刀!

“尘咬”的斩线掠过犀牛表皮,溅起沙的幕帘。

还没完。

麦茶翻转手腕,上升至顶点的刀刃被垂直向下扯去,在落到最低点的瞬间,麦茶再次挥舞手臂。

斩线飘向右上,好似一道银弧——犀牛表皮开裂的同时,“尘咬”再度被扼至谷底。

如是重复,朝向左上又是一斩!

“沙·饰!”

麦茶以单调而有力的动作往返挥刀,以“8”字为轴,斩出超过动态视力的刀花。

犀牛的表皮被一丝丝刮去,然而本体始终不为所动。

但麦茶说的“斩不掉”我大概能理解了。

“硬度”只是一方面,而“厚度”则是另一方面。

简单想想也能够明白,如此庞大的异常种能拥有厚到何等程度的外层皮肤。

迄今为止所见到的红色核心都只具有相同的大小,处在这个巨躯中无疑像是水滴之于河川。

虽然麦茶将短刀构筑成了长刀,但能斩断的程度依然有限,如果整把刀都被沙蜃吞没都无法触及核心,那必然不可能击倒沙蜃。

不击倒沙蜃就无法救回柳熠,再拖延下去我和摩托不多时就会到达极限。

麦茶的“尘咬”虽然强力,但依然存在着局限性。

要打破这个僵局的话……就需要我上犀牛背去帮忙。

啧,麻烦了。

“咦,唔啊!”麦茶突然惊呼。

“尘咬”的斩击中止,麦茶侧身闪躲。

从语气上听不出差异,但我能明白她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物。

麦茶在犀牛背上翻滚,跳跃,像是在闪避什么东西的袭击。

但即使我眯起眼睛,也完全捕捉不到敌人的踪影。

“麦茶!麦茶!”

她疲于闪躲,不要说再次尝试斩杀犀牛,连回应我的空闲都不复存在。

“嗷!”

犀牛妄图用犄角掀翻摩托车,却只剐蹭到最外围的漆层。

“她出什么状况了?得上去帮忙!”

我试着想象松开握把,站上座垫之后跃起的画面。

不行……驾驶环境太恶劣了,本来我就无法达到麦茶那种程度的身手,稍有颠簸,我绝对会摔成碎沙。

我面临着极端麻烦的困境。

要是能有人帮忙驾驶……苦思无果之下,我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臆想。

在那次降速绕背后,沙蜃就已经扭过头,沿着来时的路反向追击我。

该怎么办?

沙堤一点点接近眼前,这样下去会撞上去的!

等等……沙堤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

我的自行车旁站着一个人。

那是有着天然卷黑发,一身西装又戴着贝雷帽,以雨伞作为拐杖倚着的男人。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我,在我(和我背后巨大的犀牛)逐渐向他接近时。

男人举起左手,比了个竖起大拇指的姿势。

他当然不会是旨在称赞我。

“哟,可以搭便车吗?”

邮递员·聚集(Fusion)如是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