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深黑中苏醒。

我睁开双目,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中,寂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低沉而紊乱,像是慌张的野兽。

这片黑暗让我回想起……大概半月之前,被沙土埋在深井之下的情形。

区别在于那时候身旁有局长芙兰达。

共同点则在于我和某个人失散了。

“mai……”

尝试呼唤却哑然失声。

我翻身,从床上爬下。

地板冰冷的触感流过全身——我摸索着,抓住某样东西,接着扯开一角。

“哗——”

失去深色窗帘布的阻挡后,阳光穿透玻璃窗户,肆意渗透进房间的角落。

“呃……”我无法骤然适应明亮的环境,从而眯起眼。

太阳穴隐隐跳动——是睡眠欠缺所带来的头痛。

明明一直在睡觉。

明明过着昼夜不分的生活。

自从离开圣狄安娜孤儿院以来过去几天了——我甚至无法告诉自己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

我只是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除了饿到极点之外一丝也不动弹。

那个事件结束了。

和我曾经的助手相关的事件。

我本以为……能够做得果决而毅然,一刀两断地割裂关系,然后继续自己的邮递员工作与生活。

“哈哈。”

轻蔑的嘲笑声。

我松开手,窗帘再度落下,房间重归深黑。

“完全就做不到啊。”

自我否定,自我讥讽,自我唾弃。

即使不愿意去承认,我依旧被现实攫住了脚步。

滞涩、闭塞、畏瑟。

失去动力的双脚连房间都迈不出去。

颓废过度。

吉他盒里的储备干粮已经吃完了,水壶里的mai……饮料也早已见底。

食物。

颓废也罢,想要活下去就依然需要食物。

拜托小苗给我去买吧。

乐天和蔼的包子头少女多半会一口答应下来。

但那真的是正确的吗?

靠双腿前进,将为人们奔波视为己业的邮递员……居然连食物都要拜托他人去获取。

芙兰达会如何评价我呢?

大发雷霆……恐怕免不了吧?

看到落魄的我时,她说了些什么——想不起来。

回忆中根本没有相关的内容,一片空白。

或许是凶暴过度,从而保护性遗忘了吧?

“毕竟是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就是如此羸弱的东西。

温泉那时候是,这次……大概也是。

更别说在久远的时光以前,超越那场灾变的昔日时光——

“呜——”

我攥紧胸口的鸢尾花纹吊坠。

是啊。

我还有必须要去找寻的东西,以及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舅父……信匪·瓦雷尔能力的真正面貌。

黑色方盒与钥匙交接,旋律流中楼宇商厦的幻景。

以及被我所遗忘在迷蒙脑海……无数次穿越沙海,无数次深入遗迹,以双手掘开沙土掀开瓦砾也想要找到分毫线索,以求回想起来的某人——

“路易·李……”

我挣扎着,喊出自己的名字。

“路易·李!”

身体的战栗无法停止。

“你在悔恨吗?”

向着自我质问。

“时至今日……还在失去之后悔恨吗?”

我没有任何去尝试否定的念头。

我甚至没有否定的力气。

我对失去感到痛苦——即使我不愿意承认。

自暴自弃的现状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即使尝试闭上眼睛,蘑菇子、杨歌、米歇尔院长、萨沙、伊万、长泽、温泉的老板娘。

在那座水波洋溢的都市中遭遇的一切都刻下了烙印,灼热而疼痛,使我无法忘却想要诀别的事物。

那是枷锁。

犹如诅咒的枷锁。

我妄图逃跑,却被脚镣死铐在牢房的墙壁上。

没办法诀别——就算一本正经、故作轻松地好好道别过了也一样。

“该怎么办?”

苦痛的悲鸣。

试着遗忘掉——那种异想天开的尝试早就进行了无数次。

在黑暗中犹如祈祷一般,希冀着能将与其相关的回忆全数清空。

然而却只是不切实际的虚妄。

人类的……我的大脑与记忆实在过于可笑。

不想遗忘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想要遗忘的东西却始终没有办法剔除分毫。

不完善的、残缺的、甚至无法掌控完全的所有物。

大脑像是嘲笑我一般,在眼球深处投映出红黑的光斑,使得世界变得昏暗而虚幻。

这房间原本就足够昏暗的了……所以就只是徒增虚幻。

“那么……全部呢?”

部分做不到的话——就将全部都遗忘掉?

就像我过去做的——离开那座都市的时候那样。

精密的切除无法进行,就将整体全数废弃。

令人毛骨悚然的作风,却无疑行之有效,简直就像是——

“学者。”

对啊。

全数遗忘就好了。

央都邮局,塔楼,局长,郁金香,行政礼,芙兰达·歌尔,邮递员,信件,吉他盒,沙海,沙蜃,mai……

迄今为止——被我遗忘的东西还少吗?

图书馆,书籍,烤馒头,贝雷帽,西装,雨伞,林,火箭筒,兔子背包,艾莉·斯蒂诺,黑狼,mai……

就像我曾经做过的一样。

硬币,圆礼帽,亚历克斯·格林,啪嗒噗,炼金协会,《黑鲸》,《恋酒事典》,吉克·格里森,包子头,mai……

遗忘不了也没关系。

只要宣称“忘记了”,然后逃走,就能够轻易地摆脱一切。

自行车,乐谱,信件,匪贼,军械,冰结,浴衣,唐川,长濑,胁差,太刀,吉普车,蚺蛇,mai……

忘记吧。

匕首。

忘记吧。

“尘咬”。

忘记吧。

“麦……茶。”细若游丝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却要钻入脑髓般、在耳道内荡若雷鸣。

忘记吧,忘记了。

我决定逃跑——这是第二次。

麻烦,是麻烦,过度麻烦,逃离麻烦,决定了,逃跑——

“嘭!”房门被用力踹开。

“呜哇啊!这里也太黑了吧!”

来者吵吵嚷嚷闪进房间,接着毫不留情地将窗帘全数扯开。

过量的光刺痛我的双目。

火红的浴衣在视野里舞动。

“咚、砰!”

唐川幸用力推开窗户。

从原本本玻璃阻碍的方位,吹来了夹杂湿气的凉风。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现在这个时间就连孤儿院的孩子们都醒了!”

“哗啦啦啦啦啦啦啦——”

涓流升腾、翻涌着白色的浪花与泡沫,从我窗前呼啸而过。

水渠天径。

我此时此刻才想起来,应该对自己的记忆道歉。

并不是“遗忘了”与芙兰达交谈的部分

而是那种事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发生过。

与麦茶道别后的第五天。

我仍旧身处奥法都市·阿卡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