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的黑暗。

黑暗,却并不孤寂。黑暗,却并不寒冷。

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沉浸在羊水中。

温暖的黑暗,安心的黑暗。这是让一切外界的干扰都再与人无关的,绝对的黑暗。

真想,一直待下去啊……

随着银色的光芒,这一片混沌中,有某个意识诞生了。

或者,某种意义上说是苏醒也不为过。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啊?

这里,好温暖,好舒服啊……

就像是,母亲的怀里一样啊……

黑暗,在翻滚。

没有实质,只是对应着“黑”这一概念的黑暗,在翻滚着。似乎,黑暗中正在酝酿着什么。

“要活下去啊,李……”

意识在波动着,如同在池塘中投下一颗石子,阵阵涟漪在黑暗中扩散开来。

“好……好难受……”

身体内仿佛藏着一座火炉,无穷无尽的热量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男孩的身体,宛如被置于火炉之中炙烤的男孩只能痛苦的呻吟着。

“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孩子,相信我。”

伴随着这全心全意的祈求的,是一些零星的画面。

男孩躺在马车上面,身上的粗布衣服已经解开,少妇用湿着的布条,一遍一又一遍擦拭着男孩的身体。

“热,好热……”男孩的身体烫的吓人,嘴里更是发出无意识的呻吟:“热,难受……”

“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男孩的身边,是一位跪坐在车上的少妇。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的祈求着。

神啊,求您怜悯。

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牛车在山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压过山路上几块凸起的石头,牛车剧烈的颠簸起来。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晃动,让男孩的呻吟更加痛苦了。

“孩子,别怕,妈妈在这里。”

少妇将男孩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在害怕,她害怕失去她深爱着的孩子。

男孩,生病了。

很奇怪的病。

先是发烧,然后马上就意识模糊。小镇上的医生本来是当做普通的感冒发烧,头疼脑热来处理的。但是,小镇上的水平有限。不如说,在这种乡下小地方,普通的感冒也有可能夺走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的生命。更不要说,面临这种状况的,是一个只有不到五岁的孩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并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哪怕医生水平再差,也发现了。这孩子哪怕发烧的再厉害,身上也没有一滴汗流出。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排汗,是人体发烧时重要的散热手段,所以很多发烧的病人都需要大量补水。但是,现在男孩一滴汗也不留,只能说明那惊人的高温完全得不到发泄,全部都在男孩的身体里肆虐。

“我建议你准备一下孩子的后事吧。”

冰冷的话语还在少妇的耳边回荡,这位可怜的母亲,将怀中的孩子抱得越发的紧了。

哪怕是这个孩子运气好,活了下来,他的脑袋也应该会被这场高烧给烧坏掉,从此成为一个傻子。我记得你们夫妇只有这一个孩子吧?请做好再生一个的准备吧。

呃,以我的医术,真的没有办法。但是,你们真的想要治好这个孩子的话。也只能出发去郡城了,大城里面有不少医生,见识过很多疑难杂症,如果你们去了郡城的医馆,也许有可能能救这个孩子一命。

别谢我,真的,我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以我这样三流的水平,在郡城那边可能还不配成为医生吧。但是谁让咱们镇子太少了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很多时候,我也只能这样看着病人,最多给他们开一些减少痛苦的草药。

那么,祝你们路上顺利。

祝这个孩子,可以活下去。

孩子的父亲为了筹钱,借了不少邻居朋友的钱。这会儿大概还在那间小小的木匠铺里,夜以继日的打造木器来还债着吧。这次,真的辛苦他了……为了从贵族那里借到马车,连最不想求得朋友也求了。可是,来得及吗?

“彼得先生!就不能再快一点吗?”

看着怀中呻吟着的男孩,虽然明知道这样的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了。但是,还是想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巴德莱家的马夫,彼得皱着眉头回头向着少妇。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被子爵唤来,套马赶车,奔波一天,他的心情可以说是糟透了。而且昨晚起夜几次给马儿喂草,根本就没有怎么睡过,彼得可以说是身心俱疲,脸上也不怎么好看。

“沃特夫人,你也知道,这几天刚下过雨,老实说,这样的速度已经很危险了,这可是山路。”

“拜托了!真的拜托您了,我也知道您和马儿都累了。但是,但是这孩子,这孩子他快撑不住了啊!”

“唉——好吧,毕竟,人命关天啊。”

马夫彼得满意的看了看少妇递来的一把铜板,满意的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彼得扬起马鞭,再一次加快了车速。

“驾——!”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缓缓地从群山之中驶出。

“该死的,连太阳都看不见了,这是要下靠山雨了吗?”

马车上,伴随着车夫彼得的抱怨,少妇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已经操劳一天了,因为忙于照顾生病的儿子,中间只是啃了一顿干粮,连水也没有喝到一口。现在的少妇,可以说是蓬头垢面,但是,她的脸上,却有着惊人地母性光辉。

“要到了喔,小沃特,孩子,坚持住。妈妈马上就能找到最厉害的医生来救你。”

车夫彼得则困倦的哈了口气——总算要从着该死的山路上出去了。要不是从镇上到郡城中间要跨过一座山,也不至于要奔波这么久。

马上驶向了最后的末路。

那是最后一个弯道,然后就是长长的下坡,是通往郡城城门的坦途。但是,马车并没有驶向它应该去的地方。

老旧的马车上,疲倦的车夫仅仅只犯了一个小错误。打着哈欠的彼得当然注意到了弯道,但是眯着眼睛的他并没有看见,地上那杂乱的,从山上掉落下来的一堆石块。

嗑嚓!碰!咔嚓!

颠簸,先是最后的,剧烈的颠簸,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然后是车轮撞上了大块石头的声音,最后是车轴,断裂的声音。

老旧的马车,疲倦的车夫,焦急的乘客,飞快的车速,凸起的石块……

种种不起眼的因素,酿成了惨痛的事故。

先是拉车的马,没有适应好身后骤然变化的拉扯之力,马失前蹄,重重的栽在了地上。紧随其后的车夫彼得摔在了马的身上,不由得痛骂一声。而马车的车身则和马撞在了一起,碾断了老马一条后腿,让马儿发出了长长的悲鸣。

马车上,巨大的惯性让少妇腾空而起,飞向了不可知的深渊。而这位可怜的女人,唯一的应对就是,抱紧了她的孩子。

“——!”

没有时间去悲鸣,没有心情去痛骂,更没有想着去自救。

少妇能做的,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的孩子,小沃特牢牢地抱在怀里。

孩子,别怕,妈妈会让你活下去的。

轰隆!

伴随着雷声,暴雨倾盆而下。

山坡上,被水冲刷的马车残骸里,被摔昏过去的彼得被冰冷的雨水唤醒了过来。看着现场的惨烈状况,面色发白的他大呼小叫着冲向了路边的山坡,寻找着失去踪影的乘客。

山坡下,被血染红的草丛中,少妇的怀里牢牢地护着她的孩子。远远的传来了马夫的呼喊,少妇灰败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血色。

努力,再努力,少妇在肋骨早已折断的情况下,坐了起来。只为了,让搜救者发现她。早已经骨折的双臂不太听她的使唤,随着这番大动作,她再也维持不住环抱的姿势了。她的孩子从怀中跌落,摔到了泥水里。冰冷的雨水和泥浆刺激到了男孩,让他在暴雨中哇哇大哭起来。

坐直身子后,少妇听到了车夫大喊着“找到了!”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哪怕早已经蓬头垢面,哪怕早已经被泥浆污了脸庞和身子,哪怕双臂不自然的扭曲着——这是,世界上最棒的微笑。

可能这就是神的选择吧。

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所以,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没法看见你长大了呢。

看着在泥浆里突然有力的哇哇大哭的自己的孩子,伟大的母亲如是想到。

“要活下去啊,李……”

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的最美的女人,如是说道。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很多精彩,需要你去替妈妈来经历呢……怀德,李,对不起……没法陪在,你们的身边了……

“……我不想死,救救我……”

这是无人聆听的,最后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