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啊,沃特,老沃特?”

木制的门板被拉开,粗犷的声音传来,回荡在杂乱的店铺里。

“大叔,大叔,爸爸在后面睡觉,有什么事,先告诉我就行了。”

“什么啊,是小沃特吗。”

李·沃特小小的身躯从一堆杂物后冒出,手上拿着扫帚与簸箕,灵活的越过的胡乱散在地上各种木料,站到了来人的身前。

“是的,大叔,你是要订什么家具吗?其实,一般的家具可以找我做啊,我觉得我做的不比爸爸差。”

“小鬼,随便吹牛可不好。我可是要为店里新做几张桌椅,可不是你这种小鬼头能胜任的。既然你老爸还没起来,那我就下午再来吧。”

镇上唯一的餐馆的店长看着脏乱的木匠铺,转身准备告辞。

“啊,大叔,头发都乱了。”感到头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揉了揉,李有些不情愿的扭了扭头,同时送别这位这周唯一的顾客:“咦,大叔你要走了吗,慢走~”

昏暗的店铺内,李又开始了对于店铺的打扫。

将最后一桶垃圾搬出店铺内,李有些疲惫的靠在店的门口,并不重的身躯却压得木门不住的发出悲鸣。

忍不住看了一眼头上的招牌——沃特木匠铺,李走进了昏暗的店铺内。

李·沃特是木匠的儿子。

他的父亲,怀德·沃特曾经是镇子上最好的木匠。当然,现在也是。

就跟伊甸镇上没有第二家酒馆餐馆一样,镇上也没有第二家木匠铺。伊甸镇并不大,容不下第二家木匠铺,也容不下那些有心的竞争者同行们。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怀德·沃特打造的不论是桌椅之类的大号家具,还是梯子之类的工具,都没有任何问题,街坊邻里也一致给与好评。

但是,那也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街坊们开始减少了与沃特一家的来往,除非必要,也不再找老沃特来帮忙打造家具了。

李·沃特走入店内,向着后院走去。木匠店的后院要比前面的店面大得多,毕竟大多数时候匠人加工木料制作家具,都需要一个相对宽阔的环境。后院里,阳光正好,一个中年男人正躺在一件有些破旧的躺椅上,哪怕还有一段距离,李也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劣酒的难闻酒气和中年男子的体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李·沃特看着躺在那里的中年男子,那是自己的父亲。太久没有修剪过的胡子变得长而脏,不知道男子多久没有洗漱过,不仅是胡子,连头发也被油脂包裹,一缕一缕的散乱的搭在男子的头上。男子身上的亚麻粗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木渣和灰尘等等秽物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色斑。恐怕就是一些流浪汉的形象,也比这男子好得多。

咣当!

那是酒瓶倒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浓浓的酒气,滚动着的瓶身中缓缓流出未喝完的酒液。

李的目光追随着在地上滚动着的酒瓶,面无表情。但是藏在那宽大的,长的有些滑稽的袖子下的拳头却紧紧篡住,骨节发白。

人人生而平等,拥有追求自由的权利。

——《圣典》

人人生而不平等,生活会强迫你进行选择。

——《现实》

李·沃特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李也一样。

怀德·沃特。木匠,伊甸镇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木匠。

得益于没有竞争对手,哪怕是个酒鬼,经常处于烂醉如泥的状态,怀德也能挣到足够的钱,混个温饱。

怀德是个好父亲,曾经是。但是现在,只是一个沉浸在劣质酒精制品中,随时都可能在宿醉中一头栽进臭水沟里淹死的酒鬼——这是邻居们的评价。

李紧紧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嘎嘣——嘎嘣——

骨节的脆响在提醒他——刚刚握拳的时候,远比他想的要用力。

迟来的痛感由神经传递到大脑,李看着面前的那位熟悉的陌生人,一时无言以对。

“爸……爸……”

缓缓地张口,吐出那个很久没有提起的,亲切的称呼。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简单的称呼,仿佛抽走了他的全部力气。

怀德仍旧没有清醒过来,哪怕是李之前踢倒了酒瓶,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翻身。

看着面前这个邋遢的,已经显得有些苍老的男人,李无声的咧了咧嘴。不知为什么,他好想笑。而且,还不知道自己要笑什么。

扶起倒在地上的空酒瓶们,李拿着其中一瓶还有些残余的瓶子,陷入沉思。

咕咚——咕咚——

猛地抬起酒瓶,大口大口的将瓶中的劣酒灌向自己的胃。李感觉到一条火线从腹中升起,沿着食道上升……张开嘴,如同要吐出火一般的吐出一口酒气。

“切,真难喝——”

李·沃特发出了对于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的酒的评价。

站起身子,李拍了拍屁股,掸走身上的灰尘,在小院里迎着太阳直直的伸了个懒腰。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去掉了一切阴霾。

李向小院的一角走去,那里,是这个家里唯一还有些生活气息的地方。

熟练的生火,捧着作为火苗的干草,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火灶里。努力的吹着气,哪怕被烟熏火燎的咳嗽连天,眼泪都掉了下来,但是李却是笑着的。

苦吗?

当然。

一边添着干柴,一边查看火势的少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熟练地从水桶里舀出一大碗水,放入了缺了一个握把的铁锅内,然后少年低头,看了看水量,又加了半碗,满意的点了点头。李有些吃力地挪开米缸上沉重的盖子,低头看了看米缸,叹息一声。努力伸长胳膊,从缸底舀上不多的米粒,少年开始了淘米。

“再不多接点活,真的要揭不开锅了啊。”

看着浑浊的白色在水里渐渐扩散,少年有些头疼的嘟囔也随之传来,但是还没来得及传出灶房,就被火焰点燃木柴的噼啪声掩盖。

伴随着木柴的燃尽,灶火逐渐熄灭,李看着还在咕咚冒泡的米粥,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打扫这个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的木匠店半个上午,他早就已经饥肠辘辘了。

木勺和铁器沉闷的摩擦中,一大一小,一稠一稀两碗米粥新鲜出炉。

抽了抽鼻子,李·沃特用洗碗的抹布抹了一把早就被碳染黑的双手,急冲冲的端起两碗粥走了出去。

先将两碗粥放在地上,李熟练地将一块木头废料垫在了面前的木桌的桌子腿下。摇了摇小木桌,感受了一下稳定性后,李将两碗粥放在了小木桌上。李·沃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坛子,从里面倒了一小碟酱菜出来。

简单的饭食甚至用不上除了碗碟之外的餐具,刀叉在这个不知多少年没有吃过正餐的家里,只能在厨房的角落里吃灰,默默地生锈。

“父亲,吃饭了。”

坐在小木桌前,李对着还躺在那的男人,几乎无声地说道。

米粥的清香,勾动了李的肠胃,拨撩着他的神经:快,吃掉它们。但李没有那么做,而是闭上眼,低下头,双手合十,开始了从小就从镇上的教堂神父那里学来的对神的祷告。

“神啊,感谢您赐予我们这一粥一食……”

简短的餐前祷告后,李抬起了低下的头。看到了那依旧一动不动,还打着鼾的男人,那是,他的父亲。李默默地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米粥,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与其说是米粥,李手上端的小碗里,不如说是米汤。碗里淡黄色的清水上,漂浮着不多的几粒米。虽说是小口小口的喝着,但是没过一会儿,这碗米汤就见了底。李有些贪婪地舔了舔碗底,没有放过哪怕一滴水珠。然后,李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小碟酱菜上,快速地抓起几根酱菜,放入口中大口咀嚼着,但就是不咽下去。到了最后,那不多的咸味都消散在口中,李才咽下了早已经嚼的稀烂的酱菜。

咕——

哪怕是刚吃完饭,当李看到面前还剩下的大半碟酱菜,和那一大碗,米粒多的发稠的粥时,肚子里还是响起了不争气的声音。

抓了块破布,用烧剩下的木炭简短的写了几个字,留下了饭馆店长大叔下午要来打造新桌椅的信息。李向着店外走去,在那米粥的香味地诱惑下,他多一秒都不想多待。

走出小院之前,李回头。那个男人,躺在那里,鼾声依旧。

“我出去了,父亲。”

简短的道别。

就在李的身影消失在小小的木匠店李的同时,已经不知道躺了多久的,一身酒气的酒鬼,突兀地坐起身来。

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小木桌——那上面,刚好温热的大碗米粥仍然散发着清香,一小碟几乎没有动过的酱菜就放在米粥边上。真是,寒酸的午餐。

男人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

端起米粥,看了看里面晶莹的米粒,男人宿醉后的肠胃仿佛都蠕动起来。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饮而尽。

男人缓缓地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就像是个一个做错事的,正在害怕的孩子。

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抬起头。怀德看见了,那片破布,作为父子间不多的联系方式,因为经常被清洗的惨白色的破布上,写着熟悉的字。

男人终于站了起来,他,现在要去工作。

“再不工作,就没钱,买酒了啊……”

沙哑的声音,消散在正午的店里,亦无人听闻。